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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人》2023年第12期|李达伟:虚构
来源:《当代人》2023年第12期 | 李达伟  2023年12月25日09: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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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这座城中,我曾虚构了一些小城艺术家。他们跟我说起了那些与我虚构的小城艺术家很相似的人。小城艺术家不再是虚构的,他们的人生与命运,比我虚构和想象的要更复杂。我们把讲述放在了一条老旧的大街深处,讲述往往在暮色临近时开始。在那样的时间与空间,很适合谈论那些小城艺术家。

小城艺术家给男孩和女孩带来的是关于艺术与美的刺激与狂喜。男孩和女孩有着那种真实的颤抖感。我知道那种感觉。男孩和女孩对那些小城艺术家的印象很深刻,特别想成为他们,成为画家、雕刻家、建筑家、音乐家,或者摄影者。最终,他们并没有成为这样的人。女孩成为一家报纸的总编,策划编辑出好些文学专栏。那些专栏作家,我们大都熟识。男孩成为一名教师,教的是数学。男孩的成长经历,被他有意无意隐藏起来,他只谈自己的教学任务繁重。他也开了一个专栏,专门解读古人思想,他说虽然写的是过去,其实也是在写当下。抛开职业,我们依然能感觉到那些小城艺术家对男孩和女孩产生的影响,男孩和女孩一直喜欢阅读,有着自己很独特的鉴赏能力。

女孩的成长经历相对清晰,她并不避讳自己的现实生活。女孩从小跟着父亲,在雪山下的维西县城成长,学习,随时可以涌向旷野,偶尔会以孩童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小城艺术家,然后出现在了现在生活的城市,工作,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在自己的孩子还很幼小时,与丈夫离婚,一个人艰难地带大了儿子。她在雪山之下生活的时间,以及对于那个世界美好的回忆被她多次翔实地说起,到这座城市以后的生活,在她的口中却被简化了。谈到那些艰难时日,她很平静,也很坦然。生活的痛苦与走样,都被她轻轻地一笔带过。我们深知那个过程的不易。用平静的语气谈曾经的绝望,与以波澜汹涌的语气来面对绝望不同,我们能想象出曾经那种近乎无尽的迷茫与深信的希冀交杂。她现在一个人在那个旧城区里,看书,喝酥油茶,在窗台上种植一些蔬菜。我们一开始出现在她家,就是为了酥油茶,她说在这里喝酥油茶多少还是与雪山之下不同。在那里从窗口就可以看到雪山和溪流,冬日天气冰凉空气冷冽,那样的气候需要酥油茶和糌粑。在这座城中,她只是把在雪山下就养成的习惯搬了过来。她也直言,有时只剩下形式的相似。她从雪山之下,把那些工具和酥油都带到了这里。

随着男孩和女孩对那个小城音乐家的一生越发熟稔之后,小城音乐家开始在他们心中慢慢发生了变化,男孩和女孩也经历了从内心深处惧怕他,到慢慢理解他,被他感动,甚至希望自己的某些部分也能有他的影子。关于小城艺术家的讲述差不多临近结束之时,作为讲述地点的老旧小区正在被改造,外墙已经粉刷一新。讲述戛然而止,我们偶尔会把目光从那些小城艺术家身上转移到建筑上面,改造建筑的行为似乎对我们是一种暗示。我们突然意识到了改造即将结束,我们关于那些人的讲述也将会结束。改造一新的建筑,与那些小城艺术家之间的割裂感很强烈。我们希望改造旧房子的速度,能变得稍微缓慢些,有时又希望能快些。很多时候,那些人的命运在不断折磨着我们,他们用命运撞击着我们,我们却用讲述和评论稀释了他们命运的浓稠度。男孩和女孩每次说起维西小城和那些小城艺术家时,我就会想起图书管理员对我的影响,想起在小城中行走着的时候,那些古老建筑的美给我带来的震动。是应该选择在这样相对老旧些的建筑之内讲述他们。毕竟他们用半生或者一生在努力挣脱那些老旧中的潮湿、黏稠与忧郁。建筑与人的命运在一些时候相互平衡,相互对应。

我们讲述那么一个群体。他们的一些东西是相似的,极度相似之时,他们近乎就是同一个人。在暮色中开始的讲述,并不是为了让他们变得更相似,并不是让他们成为“一”,相反,我们想让在日渐浓厚的暮色中容易变得扁平的人不再扁平。我们讲述着他们的不同。我们进行着一次又一次对于不同的小城艺术家命运的拾掇。我们似乎都控制不住要评价他们。其实我们还是无力评价他们,他们很复杂。他们被我们多次轻描淡写地讲述着。我们都知道他们的命运感,其实无法被轻描淡写。

小城音乐家,是我们多次谈起的一个人,他在我们的多次讲述中,慢慢变得饱满,他可以说是那些小城艺术家中形象最饱满的一个,他的过去相对清晰,有着辉煌的过往,然后从高处坠落,来到了这个小城,成为一名普通的教师,成为在大街上忘情地演奏的人,然后娶妻生子,然后八十多岁离开人世,葬于小城背后的雪山。依然只是相对清晰,依然只是一个轮廓式的人生,他们一直不知道他是因为什么原因而来到了那座小城。我们一直无法找到任何可以把他与小城联系在一起的东西,我们只看到花了几十年,他与小城之间的隔阂似乎消除了,又似乎从未消除过。我们在他身上看到了命运的那种不公,似乎再没有比他更大的坠落了,曾经的远大梦想早已消失。他们说他曾是某知名乐队的一号小提琴手,最终他成了小城一个很普通的老师,甚至在教书期间,并没有得到同行的认可,也没有得到小城的认可。直到离世,直到男孩和女孩成长,直到我们再次面对着他,他开始变得不再是一开始我们所认为的模样了。我们都觉得小城音乐家是这些被我们讲述的群体中,最重要的一个人。这与多年前,我在怒江边生活的几年时间里,把老祖当成是我所要描述的那些人中最重要的一个一样,没有老祖就没有其他人,老祖成为一种标尺。在这里,同样没有那个小城音乐家就没有其他那些小城艺术家,小城音乐家也成了一种标尺,是关于一个群体人生与命运的标尺,也是一个群体对于艺术认识的标尺。男孩和女孩都很同意,当他们早已不是男孩和女孩,当他们回忆自己的半生时,他们所受到小城音乐家的影响是最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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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孩和女孩说起了小城画家。他们一定会说到他,即便没有画家,他们也会虚构一个画家。小城背后的雪山,值得入画,那条雪山河,也值得入画。那个世界需要一个画家,便出现了一个画家。那个世界需要一个音乐家,便出现了一个音乐家,那个世界需要一个雕刻家,便出现了一个雕刻家,那个世界需要一个摄影者,摄影者也出现了,并拍摄了很多以“要有光”为题的照片。不只是那个世界的自然需要画家,还有一些人也需要画家,当他们离世,需要一幅遗像。男孩和女孩再次反驳我,他们不需要虚构,真实的小城画家在暮色中出现了。那时,有个老人已经卧床多日,他来的目的就是要为老人留下一幅画像。我们能大致猜到小城画家的主要工作就是给临终者画像,画得很像的同时,又有意把临终者的痛苦与感伤过滤掉。只是看画像的话,没人相信那是临终之人。小城画家,总觉得自己只是纯粹地留下了一些人的样子而已。他画出了那些年老之人的平静与安详。我在另外一座小城中生活时,不曾见过这样的画者。让我想想,他们让我好好想想,我是见过为数不多的在街上摆着摊子为人画像的,但没有如他们所说的那样,会出现在某个临终者家里画像的。我再次确定了一下。真有这样的人吗?他们再次成为男孩和女孩。他们肯定地说有。他们不再是男孩和女孩。小城画家并未与他们有过多的交集,小城画家很容易就会成为他们记忆中的铁屑。画临终肖像,更多时候是一种职业,讲究的是技术,纯熟的技术。情感是不是早已麻木?在面对着每个人不同的命运时,小城画家是否还会掀起一点点波澜?

当他们说起小城画家时,我想到了那个停止写作转而用文字给人画像的人。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一个小说家消失在世上。不再创作了,有理由,又没有理由。想停下来,又真正能停下来吗?一个小说家,一个诗人,一个散文家会怀念创作时的状态,怀念那些缓慢与专注,以及经常夹带着的焦灼。艺术家想放下艺术,艺术却无时无刻不在重新唤醒艺术家,艺术家唯一能做的是用异名,用异名的方式从世界上消失,让人忘却,让人寻找(这可能只是一些时候,艺术家美好的愿望,真实的情形往往不是这样)。提到异名,总是无法避开佩索阿。有一部关于异名关于佩索阿的小说。《里卡尔多·雷耶斯离世那年》。里卡尔多·雷耶斯,佩索阿的一个异名,一个不同的自我。当看到佩索阿众多的异名时,我也有了给自己取不同笔名的想法。有个人真在现实中模仿着佩索阿,每写一篇小说就换一个笔名。我只用过一个笔名,“乌鸦”,黑压压飞过麦田的乌鸦,零落地朝荒山飞过的乌鸦,大街上徘徊驻足的乌鸦,还有在岩石上筑巢的乌鸦。我用过这个笔名四次,乌鸦便飞入记忆与城市的深处,不再出来。我不再用任何笔名。在这座城中,我并不需要那么多的名字。似乎通过异名能解决些什么,又不能解决任何什么。与里斯本的潮湿不一样,在这座城中激荡着的是风,干燥的风,有高原湖泊气息的风,还有从高山峡谷吹过来的风。

无论是小城画家,还是其他小城艺术家,我们为他们会出现在那个小城找到了一个合理的理由。他们一直希望找到陌生而新鲜的气息。他们无法忍受创作题材的重复,他们曾为题材的重复找寻着借口。想象着,在一个房间之内,不能是寂静的房间,需要有一些声响,不只是音乐,或者就不是音乐,需要的是屋外那些自然的声音,特别是那条河流的声音。艺术家说,优雅很重要。当艺术家强调优雅之后,再把目光放在那些“要有光”的摄影照片上时,光似乎真正有了优雅的一面,给人以舒缓,给人以安静。摄影者一个人面对着那些珍贵的光时,抑制不住自己,泪水泉涌。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秘密,关于艺术的秘密,还有着关于人生与命运的秘密,他们听到了自己的生活里有了老人般轻微的喘息。我突然在他们某些人身上,看到了熟悉的身影。那个停止写作,去给人们写画像的艺术家再次出现,那是巴里科《一个人消失在世上》中的艺术家。画画像与写画像不一样,写画像是进入那些人的灵魂深处,记录下心路的画像,让那些对象重新找到回家的路。那些人似乎都找到了,在离开那个需要赤裸地呈现自己和敞开自己的房间里时,他们都想拥抱一下艺术家。艺术家在那个租来的厂房里,只是为不多的几个人写了画像。看完小说,才发现艺术家其实一直没有停止写作。

小城画家。这是另外一个小城画家。这里的小城,也不再是男孩和女孩生活过的那座小城。小城变得很模糊,只记得小城边不远有一个湖泊,坐小船过湖,山脚下,有个梨园村,真有世外桃源之感。时间在小城画家身上留下的刻痕,不是那么明显。我们是怎么提到了这个小城画家?我们先是提到了茨威格、海明威等人在成为大师前,在维也纳、巴黎、柏林等地的经历。他们与其他一直生活在那些城市,或者是像他们一样来到那些城市的大师之间有了交集。我们都肯定了那些交集的重要。梵高带着希望也去过巴黎,最终失落地离开了。那时,我们也把某个问题摆了出来,我们是不是也要去往更大一些,那里生活着很多艺术家的城市。我犹豫不决,就像是机会已经摆放在了我的面前,只是在纠结着到底离不离开而已。友人猛然跟我说起了那个小城画家。小城画家在很小的时候,就亲眼见到了徐悲鸿作画,这样一个大师就已经足够让他获益匪浅了。如果没有与这样的大师之间的交集,小城画家必将会沦为平庸的小城画家,友人的语气不容置疑。

在暮色中,我们谈到了小城中布满铁锈的门窗。我们中的一个人打开了《钻石与铁锈》。一本书,一种表达,一种巧合,一种于我们的讲述而言隐喻丰富的巧合。那些人把目光从门窗里探了出来。钻石的光芒被覆盖,很难挣脱时间的铁锈。他们成了无名者,在男孩眼里,也是如此。男孩并不真正懂艺术,男孩只是喜欢某些艺术形式。男孩的世界,艺术的因子还未真正浸润,一片贫乏空白,那些人的出现,就像是为了填补男孩少时的空白。那些本应该拥有钻石般光芒的小城艺术家,最终被铁锈覆盖,最终直接就是铁锈般的人生,让男孩一度失望。慢慢地,失望变成了惋惜和唏嘘。男孩慢慢长大,失去了做梦与幻想的能力,那些人也开始变得丰富起来。在这之前,那些人的人生,男孩觉得异常简洁和单调,没有多少值得咀嚼的意味。慢慢长大后,男孩体验着现实对于自己的灼烧之后,开始关心他们的人生与命运。这些对于男孩而言,意义复杂而深刻。只是他们的来处,由于时间的尘灰堆积,变得不那么明晰了。只有那些土生土长的小城艺术家,才有着相对清晰的来处。对于弄清他们的来处是否真有意义?男孩觉得有意义。女孩觉得没有意义。即便是到了此刻,男孩和女孩已经不再是男孩和女孩,他们脸上的皱纹一目了然,他们依然以男孩和女孩的目光不断回到那座小城。

无论是对于男孩还是女孩(此刻,他们就在我的对面,我们喝着茶,在咀嚼着茶味的同时,也在咀嚼着过往,他们再次成了男孩和女孩),他们开始在空气中嗅到了一些稀薄却已经存在的陌生气息,与他们熟悉的植物气息不同,与他们熟悉的酥油茶气息不同,男孩嗅到的是热带丛林的气息,一些有着原始热带丛林气息的艺术出现了。而在这之前,在小城,男孩熟悉的是地理原因而有些冰冷的原始气息,两种气息完全不同,一个冰冷,一个炙热。炙热会慢慢冷却,冰冷也会在那些暖热的希望面前,慢慢有了一些温度。

我们都不知道评价画,如果是评价人的话,我们还可以口无遮拦不负责任。小城画家,画那些行将逝去之人,他的最后一幅画是自画像,在那幅变形的画面前,多少人又能想起那个有时在小城中摆摊为别人画像,有时又听说有人病重而放下画笔不断走街串巷的人。他最后的那幅画,只是简单的几笔勾勒,在见到那幅画的人看来,那些随意组构在一起的笔画,只留给了人们一些遐想,或者也让人感到了无尽的苍白与贫瘠,那几笔组成的似乎只是一堆骨头。画的可能不是自己,画的可能是任何人的骨头。画家把那些貌似骨头的线条放置在了暮色中,暮色正慢慢填补着骨头旁的空白,骨头旁有了肌肉,有了体现力量的线条,我们似乎看出了那就是男孩和女孩相对熟悉的小城画家,也看到了那就是我们心目中理想的小城画家。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作品见于《青年文学》《散文》《清明》《天涯》《大家》《美文》《散文选刊》《散文海外版》等。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苍山》等。曾获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散文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