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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福建文学》2023年第12期|姚雅丽:武者
来源:《福建文学》2023年第12期 | 姚雅丽  2023年12月22日08:37

姚雅丽,福建南安人。中国作协会员、福建省作协全委会委员、泉州市作协副主席、丰泽区作协主席。有100多万字文学作品发表于《美文》《散文》《散文选刊》《福建文学》《四川文学》《台港文学选刊》等各级报刊。曾多次获全国、省市文学奖项,多篇文章入选全国散文精品集。出版《雨夜的浪漫》《一个人的荒凉》《香水与爱情》《人间向暖》四部散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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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拳师坐在小马扎上,气定神闲地啜工夫茶,偶尔抽出腰间的大汗巾擦着汗,宛若无事人。他不用做日常功课,也不必数小时拳打脚踢大汗淋漓,脖颈上的疤痕和刻在脸上的沟壑就是骄人的资本。当然,冷不防出手时的凌厉杀气和眼底闪过的寒气不是后生小子能匹敌的。老拳师半眯着眼睛,鼻孔朝天,可徒儿们哪个真枪实弹,哪个虚头巴脑,他心里亮堂着呢。十个小学徒,能有一个半个冒尖,老拳师就得抿嘴偷着乐。

古早时,闽南乡里、巷闾间械斗时有发生。为山林,为地界,为灌溉,甚至为田间地头,家长里短,时有纷争,一言不合即大打出手是常有的事。这时候,比的就是谁的“拳头母”大粒,谁的武力高强。用“拳头母”说话,就是默认的规矩。古城的弯街僻巷中也总有这么一群愣头青,自以为是一尾尾活龙,四处瞎搅和,搞得腹背受敌,为所谓的话说大声气、出手有震慑力,逞英雄气概,就拜拳头师去,三更半暝练拳头,三不五时群英会,时不时搅起满城风雨。

于是就有了走街串巷“打拳卖膏药”的拳头师。他们穿村过里,既招徕生意,也收授学徒。他们每到一乡,即刮起一股旋风。“咚咚咚,锵锵锵……”开场锣鼓一响,十乡八里的少年家、后生仔心都被撩拨起来了,他们把裤腿一扎,腰板一挺,像当今的“追星族”一般,闹着拜师学艺练武去。拳头师大都豪爽粗犷,只要有一帮毛头小子呼啦啦地跟在他身后,前呼后拥,就神气得很,至于学徒交多少束脩,大都不太计较。

徒儿们把古大厝的大埕略收拾一下,边上放一个架子,插一排刀枪棍棒,即成练武场,或者不能称之为练武场。老拳师也不把练拳授徒当成正经的谋生行当,习武者也大部分纯属玩玩闹闹,而后欲罢不能。有的少年家年轻气盛逞强好斗,有的体弱者为强身之计,也有一时兴起者舞枪弄棒,玩玩闹闹,立志成为武林高手者甚少。

深蹲、马步、勾掌、出拳、跳转、吼喝……老拳师或小学徒,凑热闹或看好戏的都有,摆开阵势就有风云,一声吼喝就引来里三层外三层的看客。

在起起落落间,泉州武术有硝烟弥漫、风云际会,也有刀枪入库、水阔鱼沉。在水一样流淌的光阴里,它携着铁的刚硬,在某些时刻,以水一样的温柔,与你不期而遇。

林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古城的老街巷绳索般交叉连接。条石或青砖铺就的路面泛着光,那些来来往往的脚印,携带各种声音、各种情节,渗入了青石板的缝隙里,使这些斑驳磨损的砖石有了故事的沉重,也有了时光的轻盈。

小巷深处,缠绵的南音丝丝缕缕,若有若无,像极了熟识的人漫不经心的絮叨。你似听非听,不必走心,那些话外之音已心领神会。走着走着,你也许会在转角略敞亮的地儿,或红砖古厝的石埕里,听闻阵阵“霍霍”的练武之声。或身轻如燕腾空而起,或龙腾虎跃杀气腾腾。其间也有当街卖花、沿巷贩鱼的叫卖声以及人家店铺里飘出的面线糊、烧肉粽的香味儿。文武相生,人间烟火气与精神的高处并存。浸淫其中的温陵人家都沾染了古风古韵。一曲南音,开嗓即醉今古。唐宋风雅,前朝遗韵尽在一声缠绵悱恻的“咿呀——”里。一台南戏(梨园戏),人人皆是看客,也是戏中人。陈三五娘携荔枝宝镜打马路过,渡口的阿伯与娇俏的桃花娘子一唱一和;元宵十五,你在围观亚仙弄球,也在围观人间百态。“人客啊,看闹热哦!”陋巷闾阎间的贩夫走卒,少年家、老伙计操个棍棒,把摊点略推一边,即摆开阵势,白鹤展翅、金鸡独立、神龙摆尾……端的是疾风骤雨,迅如翻花,地动山摇间,声震十里。杧果树、龙眼树、老榕树的花蕊籽实被震落下来,从枝杈间钻出的阳光醉醺醺地摇晃着。一套花式少林拳,有力破千钧之威,也有空中舞蹈之美,不分僧俗,皆玩得溜,耍得欢。甚至那流寓闽地的宋室贵胄,也抛下皇家尊贵,扎起裤腿,操起家伙,棍扫风云,棒挑日月,与民间武师过招,与寺院武僧比试,在避居地作一番王朝威仪天下的展演。歇息间擦把汗,闭目听一曲南音,开口论一出南戏,故国江山,梦里繁华,在一声叹息一掬泪里……

光阴如此这般,日复一日,顺水漂流。床前月光,收集了人世悲欢;麻雀飞过树梢,撒下闲言碎语;海风穿街过巷而来,送来波浪的叮咛,也搬弄一些是非。尘埃堆积的冗长日子,像一个耍赖的小泼皮,打发不走。人们总得弄出一点动静,或臆造一些有影无踪的情节,来激活似乎凝固的分分秒秒。

舞枪弄棒,拳打脚踢,吼喝声地动山摇,出手时威震四方,不失为一种引发震荡的方式。这种闽南式的显摆,当是五祖拳得以传承的内驱力之一,当然练武者能坚持冬练三九,夏练三伏,肯定不仅仅是为了显摆。何为百炼钢,化为绕指柔?善武者,外显为力量和勇武,内里却有着细水长流的缠绵和久而弥笃的韧劲。棍棒的刚劲与生活的柔软相融相生,民间性和实用性并存并进,就有了泉州武术的烟火气和自在性。街头巷尾,贩夫走卒,都有少林踪影可觅。无论是花拳绣腿,还是真金白银,都有人追捧,也有了某种效应。民间是演练场,生活是试剑石。你我皆可学,随处皆可用,武术才有落地生根的肥沃土壤。

古早时,泉州有不少武馆,从其间喷发出一股股力量,一道道热流,在街巷、村野间奔涌,那是一种很自然生成的力量,黄口小儿、少年家、白发老者在尚武、学武的“霍霍”声中,与春天的万物一起蓬勃着。细雨蒙蒙,湿润的青石板泛着亮光。灯火微微晃动,许多情节摇曳着,或轻或重的脚步携带或深或浅的故事。老街成了叙事的背景,从它长久的沉默中,你可以感知它深海般的包容。它曾经烈焰般的冲动和淬火后的刚硬,都化为深巷里那一堵斑驳的老墙和探出院墙的老树虬枝。曾经被一拳击碎的门前石墩,被震裂的脚下方砖,与老街一样温和,包容着你所不知道的宏大叙事。

好风如梦的日子,习武是闽南味的生活方式。而在动荡不安的年代,有一身好武艺的拳头师们则上演着英雄本色和好汉担当的剧集。

晋永嘉二年(308),中原板荡,众多皇族南迁,大批衣冠士族也随之入闽。闽南人的先祖自中原河洛一路踉跄,迁徙至闽地。他们抛舍了田园家业,作别士族尊荣,随行携带的是诗书礼仪、宗法制令,还有强劲的武林风。千里远徙,道阻且长,狼虎豹獐、匪盗蚩氓防不胜防,无功夫傍身,简直寸步难行。

落足闽地,安身立命也少不了一身好武功、一手好把式。闽地瘦瘠苦寒,为争地觅食求生存而生发的械斗时有上演。这时,比的是谁的“拳头母”大。因而泉州人习武之风日来甚盛。樵渔耕读,都会拳打脚踢,舞枪弄棒,耍弄两下子,至于是真金赤水还是花拳绣腿,则另当别论。

《宋天源赵氏族谱》载:“赵氏世代习武举业,武闱中式,选充力士,从戎建功,屡见不绝。”明代户部尚书黄景昉在《温陵旧事》中亦称:“泉郡拳棒手扑妙绝天下。其中集大成者非抗倭民族英雄俞大猷莫属。”一部《剑经》,奠定了俞大猷武林师尊的地位,也奠定了泉州五祖拳的理论基础。五祖拳代代相传的拳谱、棍谱及其拳理、技法、术语、功法均与《剑经》一脉相传。而俞大猷则师从皇族赵本学学习太祖拳,这在《泉州府志》等史册中均有记载。足见五祖拳尽得中原武术精髓,颇有皇家气派。

再后来有“十三棍僧救唐王”之一的智空和尚入闽创建了南少林,到一路抗倭南下的嵩山少林高僧释一清和释月空,以及明代北上回传武术的一代宗师俞大猷,其间延绵千年,风云屡起,难以胜数。萃泉州武术之精髓的泉州南少林禅寺也历经烽烟,三兴三废。

直至宋元时期,海上丝路打开了泉州望向世界的天眼。商船簇拥,乘风而至,舶来了数不尽的琥珀、珍珠、水晶、香料、药材、沉香、安息香、象牙、犀角、玳瑁、珊瑚、翡翠、琉璃……港口舟楫如云,商铺堆满宝物,街巷人潮涌动,泉州人敞开口袋,收揽金银珠宝,也敞开心胸,倾听、接纳各种声音。随波逐流而来的故事车载船装,各种擦枪走火、碰撞、纷争、械斗也屡发不断。身强力壮者或略有功夫者自然出了风头,得了好处。泉州武术也再次迎来高光时刻,在民间以自发的力量蔓延……

闽南人骨子里澎湃着的血性,换言之,就是泉州“拳头师”的家国情怀,更是以春雷乍响的冲击力,引爆了泉州武术的一波波热潮。

1931年,日本发动侵华战争。国难当头,平时各自为王的老拳师们迅疾行动,绳股般拧结起来。在戴火炎、姚醒狮、邱志德、林鹏麒的多方奔走协调下,老拳师们舞动大旗,广招学员,无偿授徒。武林各流派逐渐合力,于1932年11月整合成立泉州国术总馆。馆址设于中山街泮宫边上蔡清祠堂,由林鹏麒执掌帅印,并分支出温陵、富美两个国术分馆,老拳师戴火炎、林天恩当仁不让,坐镇分馆。

“传承国粹,强身健体!”“抗击日寇,保家卫国!”誓言铮铮,是行动的标杆。满城管弦丝竹的古城霎时有刀光剑影,有虎虎生气。大街小巷,宗祠学堂,都有蛟龙腾空、乳虎啸谷的回响。南拳北腿、长拳短拳荟萃融合,在晨昏激荡起滚滚风烟,氤氲于中山街的巷陌里。拳师们不分昼夜,学徒们披星戴月,一跺脚地动山摇,一劈掌震落栖鸦。吼喝时有海啸山呼,腾跃时有龙飞凤舞;柔和处如细雨微烟,轻风拂面;刚烈处有电光石火,霹雳雷霆。

市井百姓自发的力量汇聚成排山倒海的声势,回荡在中山街古榕的浓荫与满城刺桐的繁花上。拳师们在民间点燃抗日救国的烈焰,也活跃在抗日救国的队伍中。彼时,五祖拳代表人物姚醒狮、邱志德接受部队旅长聘请,担任军队的武术顾问,指导将士们练武强身。既传承武术精髓,也激荡爱国热血。“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抗日救国的烈焰催生了泉州武术的分蘖,晋江、惠安、南安、永春的武术分馆相继开馆授徒。从泉州国术馆走出去的武林高手,雄赳赳奔赴疆场,保家卫国。

如游鱼戏水,似神龙摆尾,把美与力糅合起来,生命潜能被唤醒,武术的光芒也凝聚了远方的星光。厦、漳、莆一带的武术爱好者慕名而来交流切磋,中山街泮宫蔡清祠总馆、泉州北门温陵分馆、南门富美分馆也时有闽省各地不同宗派的拳师来摆擂过招。武师们也携带蒲公英的种子,去往异地他乡,并走出国门,漂洋过海,到菲律宾、印尼、马来西亚等国家、地区表演、交流。泉州武术的粉丝团几何级数递增,吼喝声回荡在世界各地。

历史翻开新的一页,万里江山新美如画。中华人民共和国焕然如春,人人都铆着一股劲儿。群众性的体育运动如火如荼。市体委召集组建泉州武术社,并派人遍访城乡武师。武术界闻风而动,蛰伏许久的老拳师们抖落绑腿上的积尘,捊平衣襟上的褶皱,一个个尘封的旗号在街巷招展。庄子深、戴火炎、廖尚武、林春来、林朝顺、林祺燕、林清潭、张铁龙、释常清、释瑞吉、释瑞耀、郑连来、徐云时等五祖拳大家,终于又回来了。庄子深执掌武馆帅印,戴火炎为副手,另聘任林春来为住社专职拳师,而后又有后起之秀接踵而至。学员们或打着赤脚,或背上干粮,从四乡八里涌来,汇成一股滚烫的洪流。授拳的武术家流派冗杂,拳种尤以太祖拳、五祖拳居多,还有鹤拳、花拳、狗拳、罗汉拳、八卦拳……拳师们只为传承不计报酬,也不摆架子,学员们不受拘泥,师徒自愿结对,习武不分阶层。武社每周设有教务检阅日,让学员们集中演练拳术,武师们摆擂切磋交流。为了采百家之长,成武林大观,武术社号召每个拳师献技五招,编成套路,渐成体系,设为规定拳。这个规定拳后来成了民间武师授徒的套路——乾坤归宗。

武术社以教授五祖拳、花拳、北拳三门拳法为主。师资最为强大的当属五祖拳。五祖拳有白鹤凌空的俊逸,有灵猴翻腾的迅捷,有罗汉蹲膝的稳健,有达尊亮翅的舒展,有太祖飞脚的威慑……疾如闪电的身手、变幻莫测的套路令人目不暇接,难以招架,也把人体的力与美诠释到极致。纵使霜雪满头,沧桑密布,老拳师的骨子里依然有乾坤日月、江海汪洋。信念的力量,在他们的血液里延绵不息。

仿若冰消雪融,花开遍地。南拳北腿在泉州城乡火速蹿红。

看着武风渐盛,几位老拳师心思又动了起来:强身健体,要从娃娃抓起。变幻莫测的武术,必得化难为易,以孩子们乐学、易学的形式转身亮相,才会开花结果,生生不息。老拳师姚醒狮把自己还原为一个老小孩,以天真烂漫之态,学黄口小儿,且歌且武,刚柔相济,宛如彩蝶翩翩,恰似游鱼戏水。一招一式既灵活多变,又童趣盎然。18式的大刀,24式童子棒,是老拳师凝心合力之创,也是最具生命活力的两套青少年武术操,一经问世,便以好玩易学的游戏形式吸引着孩子们。白发师尊返老还童,带着这两套青少年武术操,在西隅小学、东门小学、培元中学、晦鸣中学等市区的中小学手把手传授。武风,如春水,在中小学生中波澜如聚。校园的课间,空气中满是跃动的身影和欢腾的气氛。阳光穿过杧果树的枝丫,把小朋友的脸涂抹得光亮生动。随着《五祖拳健身操》音乐的响起,孩子们进入力与美的世界。深蹲如弥勒坐禅,跳跃如灵猴出山,屈腿似老松遒劲、展翅如白鹤亮相……稚嫩的脸庞有汗珠闪动,灵动的身手有行云流水之势,既吸收了来自远方的信息,也释放了发自丹田的能量。

在刀光剑影中,在棍棒挥舞中,少年如飞鹤掠过晴空,似灵兽腾翼山川。武术之劲与少年之威,如同雨后空中一虹飞架,也似冬日漫天素练,翻卷而来,腾跃而去。

泉州拳术,如春风拂过原野,遍地葱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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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风吹落南音,棍棒惊动花蕊。古城泉州自有一股子沉静的气息,这是繁花开尽后的落英无声,是大海浪奔浪涌后的风平波息。古城的人们安于这种文武相生相融的日子。或者说,人们把习文练武当成了日常。虎啸龙吟,擒拿格斗,或健身或御敌,或耍酷装帅,或扬名立世,在落花流水般的光阴里,一个个叫得响的名号让水流有了腾跃和波澜,让五祖拳一招一式得以活态传承。

就像很多故事被平静地说起,很多人把刀光剑影隐去,只留下轻描淡写的闲章余墨。深巷里雕木偶头的,老宅里扎花灯的,屋檐下编漆篮的,作坊里织纸画的……古老的街巷中,缓缓来去的都是老街坊、老邻居。就算是素不相识的路人,打从老街走过,也都沾染上一股时光深处弥漫上来的气息,仿佛一起走过了长长的路,熟识如故人。你看不到他们曾经有过的光芒,甚至依旧耀眼的光芒。高人并没有贴上标签,或高蹈于世外。在人来人往间,他们与你擦肩而过,或迎面向你走来,如蛟龙腾于海,也像鲸鱼潜于渊。其间不乏一身漂亮拳术、却隐匿于市井的老拳师。他们貌似市井中的素人。

住在状元街的徐清辉老人此生仿佛只为五祖拳而来。生于古城长于古城的他打小就浸泡于古城韵、少林风里,浑身上下沾染了温陵旧邑的古风古韵。

10岁那年,因缘顺遂,徐清辉拜戴火炎、林清潭和林祺燕三位老拳师为师,学习太祖拳和五祖拳。师傅们的倾心授艺,加上自身的研习锻打,使徐清辉很快拿准五祖拳的要领,一展拳脚即势如破竹,接过棍棒便似流星赶月。其拳风兼有恩师戴火炎的紧凑沉实和林祺燕的舒展大派。沉肩扣节有度,吞吐浮沉不慌。出拳时马步紧小,拳势刚猛。与人交手时,拳法直截了当,见招拆招如行云流水。看似无惊雷,实则有风云,可克敌制胜于谈笑间。

老爷子脸色红润,步履稳健。他穿一身柔顺的府绸褂子,顶一头白发,提着菜篮子,一路和熟悉的街坊打着招呼,或驻足回眸,把远去的风雨黄昏拉到眼前。他走路步步生威,谈吐掷地有声。一波三折里,分明有剑气长啸,也有江湖儿女恩怨。半部泉州武术风云,杂糅在他的生命里。

“你们要到外面买房子我不反对,但我是绝对不会去住的。我是老泉州人,几代人都住在状元街,让我离开古城旧地,就像鱼儿离开了水。”说起到新城区买房子,老爷子倔得很,说啥也不肯,以致儿子媳妇抱怨他太固执,一次次错失了投资房产的黄金时期,老人却依旧不为所动。老人家的坚守里有一份稚子般的执拗。他守住的不仅是安身立命的家园,还有缠绵于心底的温陵旧梦,更有如他这般的南少林武者的侠客梦。

“年轻时好斗好胜,硬要练一身功夫,走到哪里都想称王称霸。”徐清辉老人的同门蔡师傅如是说,“称王称霸是个笑话,惹出不少麻烦倒是实话。”可是,谁没个年少轻狂?谁不是撞了南山才回头?年轻时,蔡师傅的确是个不安生的主儿。爱出头露脸,爱逞能耍酷,又沉不住气,没少惹出事端,甚至被人追打恐吓。

蔡师傅瘦癯俊逸,脸上泛着红光,举手投足间有刚劲之势,也有闲淡之风,朗朗笑声自带一种穿透力。仿佛有无数的力量沿着时光的河流汇聚而来,潜藏于他的体内,时不时借着笑声挥发出来。自幼习武,全身的筋骨、肌肉历经无数次的锻打,鼻青脸肿、伤筋动骨是家常便饭。人的细胞是有记忆的,五祖拳的一招一式都刻进老人的筋骨里。白鹤、猴、罗汉、达尊、太祖附着于他身上,而那些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髓,也与老人的行走、呼吸合而为一。

蔡老先生完美诠释了泉州人的秉性——十个泉州人九个骨子里不安生,白头老翁依然是一身反骨的少年。他们有了一片属于自己的领地,依然会得陇望蜀,带着一股执拗劲儿在另一块地儿上搅起风声。所以,任何时候江湖上闯出一匹黑马,或文坛上升起一颗“老星”,都不足为奇。

老先生静坐书斋。原木书橱渗着纯粹的木香,时空变得阔大,周遭的事物忽而真实,忽而虚幻。一层层、一格格的书平日里甚少有人叨扰,已习惯了漫漫永昼的静寂,忽而看到主人转身,抹去几十年的烙印,入彼清凉地,竟有些许的不适。主人信手翻阅,书们诚惶诚恐,一时捉摸不透主人的心思,只得假装气定神闲,陪着主人兜兜转转,互相试探着。直至某一日,案头的书摞成小山,书页上圈圈点点,手中的笔记本密密麻麻,事情就有了新的走向。老先生自此手不释卷,悠游书海,翻检浪花,任潮汐一波波来了又去,去了又来,渐渐地褪去一身武气,有了清净心气、淡雅书香。年近古稀的老人,本该随心随性,养鸟逗猫,四处溜达,老拳师却在另一个陌生领域频频试水。他当真入了道,着了迷,啃下了一块块“大砖头”,也摇起了笔杆子,几个月工夫,愣是敲出了一叠厚厚的文稿。老先生可不是一时兴起耍耍文字,而是铆足了劲儿,在一条新辟的道上探险。

在适当的时候悄然放手,让出一块阵地,继而重新开疆辟地,未尝不是一种大智慧。

眼下,五祖拳老拳师蔡师傅俨然已退隐江湖,可是江湖上仍有他的传说,也不乏投其门下,得师门真传的徒子徒孙们搅起的风云。

在时间的辗转里,总有一些人肩负着不同的使命,他们在每一个交接口,我在寻觅,你在等待,接力棒不会掉。师徒间讲缘分,有时一个眼神看过去,就认出是彼此在等待的人。这种怦然心动的感觉堪比谈恋爱、觅伴侣,甚至更难,四目相视那一瞬间,仿佛长久的互相寻觅、等待,你终于来了。对上眼,即一眼千年。千年时光的等待,化作一招一式中的心领神会。师徒过招时,拳腿交加时的默契和指尖相接处的心领神会,意念相通就是高山流水、琴瑟和鸣。

“练武的人心要干净,不带任何私心杂念。师父带徒如是,徒弟学艺亦如是。”这番道理,蔡师傅也是由武转身行文才灵台一闪,也是他跟徒儿的心灵契约。

“我能作为全国唯一的警察代表晋京摆擂,挑战群英,成为首届国际武林大会五祖拳总擂主,恩师功不可没。”从小跟在蔡师傅身边练武的黄晓芳更像一个文弱书生。他面容清秀,举止腼腆,仿佛一张口就会吐出锦绣文章,或者他本就是书生舞剑。他把剑气、警察的凌厉、练武者的劲道化于无形。没有人物标签,更没有偶像包袱。这自在洒脱的弟子该是蔡师傅由武入文的途中衍生的果子。

“我已签订生死状!”黄晓芳与16名决赛选手轮签“生死约”时,大有乃师年少时初生牛犊不怕虎的风骨。黄晓芳跟师父学的是泉州南少林五祖拳,挑战的却是各路拳术、各门派师尊。对手有来自特种部队的高手,有来自体院的后起之秀,也有来自新、马、泰、菲等国家和地区的骁将。“我来北京,就为一个字——赢!”

泉州少年家黄晓芳玩嗨了,他一路打下去,俨然是一场个人表演秀,也顺便让泉州南少林武术火出圈。“就我一个人笑了!”笑到最后的黄晓芳说,“不全是为了显摆,更多是因为工作需要。”火到京城的民警黄晓芳把五祖拳化为抓捕中的制胜法宝。他出手干净利索,擒拿一步到位,经手的案件,鲜有坏人负隅顽抗。三年间,他徒手抓捕犯罪嫌疑人300多人,赫赫威名令不法分子闻风丧胆。

南少林武术与日常工作有了丝丝缕缕的牵连,也遁迹潜踪于寻常巷陌、烟火人间。与你擦肩而过的老翁,坐在你的办公桌对面蔫蔫的同事,甚至那个每天挤在学校门口接送孩子的全职宝妈,都有可能披一身肝胆,携一身过硬的真功夫。高手在民间,一点不虚。

最近,山东姑娘杨贝贝在视频号上频频亮相。一身女侠装扮的她烈焰红唇、裙裾飘飘。时而一袭红衣似绯云锦缎,时而白衣胜雪如天女下凡,在清源山老君岩前,在洛阳桥畔,在崇武古城墙边……杨贝贝把海丝景观、世遗胜迹当演武厅,上演一场场炫酷的武术秀。她舞枪弄棍、拳打脚踢,翻腾如玉带凌空,看似随心所欲,实则招招密不透风,行云流水般一气呵成,女性的娇柔与武术的刚劲交织成一道绝妙幻影。嫁给“转纠男”的她,暑假陪儿子在泉州南少林寺学五祖拳,一旁观武时也手痒痒,跟着师父舞枪弄棒、练起腿脚。刚开始是闲着无事闹着玩,不意无心插柳柳成荫,练着练着就闯入一片秘境,摘下一顶顶武术比赛的桂冠。她如翩翩飞鸿,在古城华丽旋转。

传说中的武林高手总是在绿林间,鹤影仙踪,飞沙走石,神出鬼没,出招如闪电,杀人于无形。泉州南少林武术却低到尘埃里,揭去神秘的面纱,也不设门槛。文武可自由切换,提起和放下都如月下听风,林中闻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