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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品》2023年第11期|蒋殊:段医生家的墓葬
来源:《作品》2023年第11期 | 蒋殊  2023年12月18日11:47

对于墓葬,我并不陌生。

早在2014年,就与母亲一同回乡,看过她与父亲催着早早砌好的墓葬。

深秋的地头,与走向暮年的人一样,散发着庄稼收割之后的淡淡悲凉。偶见一些农人在收拾残局,三两只喜鹊立在树梢,预报着人类并不关注的信息。天空也一样,铺满与人间无关的瓦蓝。

人生第一次,走向墓葬,我的内心布满悲凉。

墓葬所在的地头,狭长。远远地,即将大功告成的掘墓工用铁锨支着下巴立在那一头,脸上是完成了一件浩大工程的松驰与满足。他笑盈盈一双眼望过来。我才知道,墓地的交流,可以不忧伤。

“嗨!”

“嗨!”

我努力像他一样,愉悦回应。

“下去看看,哪里不合适!”他直入主题,我无法接茬。倒是母亲,笑着答一声“哎——”,便迫不及待顺坡而下。此刻,腰腿不好的母亲身手很是敏捷,我努力从后面拉着她的衣服,跟着下滑。

经历过许多亲人的死亡,比如爷爷奶奶与叔叔,但从未下过墓葬。里面的格局,就如小时候的地窖,并不深,已用青砖砌好,窑洞一样的形状,只是高度无法站直身子。空空的墓葬,母亲却半蹲着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再用手摸摸那些青砖。

不知道母亲的想法,不想问母亲的想法。就那样沉默跟着,在墓葬里细细看了十几分钟。

“嗨!没东西没人,有啥看头?”掘墓工的声音吼下来,依然玩笑的语气里,满是催促。

“就上,就上啊——”母亲一边应着往出口走,一边回头对我说,“以后就在这里了啊!”

一句话,说出我一直憋在心里的一把泪,哗啦啦滚进脚下那片土里。

8年之后,我行走在山西稷山宋金墓中,却想到那一次的母亲。

那一次的母亲,也永久定格成记忆。

这是完全无法比较的两种墓葬。眼前的宋金墓,叫马村砖雕墓,因为墓葬内最大的看点就是华丽的砖雕,来自840年前的金大定21年(1181),高大宏阔,占地1.8万平方米。

与其说是一座墓葬,不如说是一座从地上移植到地下的宏伟院落。

只是,缺了阳光。我告诉自己,缺了阳光的院落,不在人间。

继而就想,墓葬建成之时,主人们是不是也像当年的母亲一样,淡然下去细细看过?这样的规模,要看上多久?每一个人,是不是要提出自己的诉求与建议?

是不是,有人想看戏,有人想赏花,有人说必须有酒?他们一定是热热闹闹嘻嘻哈哈七嘴八舌之后,才在一瞬间想到墓葬的归途,才突然间闭了口,在凝重的空气里独自安抚内心涌上的落寞?

实在是,这样风格的墓葬,很容易让人忘记它的用途。

在有限的生命里,亲手给自己建造一座死后的世界,都像母亲一样坦然吗?我知道,母亲坦然的背后,必然是无奈的忧伤。她在墓葬的十几分钟时间里,一定无数次在内心涌上曾经的青春,以及她亲手送进墓葬的——她的母亲。

不复返的青春与亲情憋在心里,一滴滴化为哀伤。

谁能不走这一步?那么,给自己建造一座考究的墓葬,以便死后还能如活着时一样生活娱乐一应俱全,是不是对短暂生命最好的告慰?

毕竟,死后便成为永久。

无人以经验告诉我们,那个世界,有没有光?

马村,一个普普通通的村庄名字,距离稷山县城仅有4公里。我们或许可以想象出,840年前一个普通乡村是什么模样,也可以想象出马村每一户人家在修建房屋时是什么样子,但难以想象一个村庄在大兴一座墓葬时的盛大场景。需要用几年时间选择一块好地吗?需要请一位资历高深的先生择一个好日子吗?需要一个华丽的开工仪式吗?需要一场浩大的鼓乐阵势吗?需要外村的亲戚与本村的乡民前来祝贺吗?需要一碗一碗的大酒吗?需要一声一声呐喊的号子吗?

多少作物,从此完成了使命,不再涉足那片土地上。

一群喜鹊的见证下,一位德高望重的长者将通往那个世界的第一镢深深刨入土里。

一场浩大的工程,轰轰烈烈启幕。

可以想象出的是,每到饭时,在地下忙碌的工匠与工人就会从地下转入地上,甩着尘土飞扬的身子鱼贯走进一座院子。那里,有一锅一锅庞大的饭菜阵容在热气腾腾列队迎侯他们。而他们,则在酣畅而快速补充体力后,又鱼贯出得院子,消失在地面之下。

一张张手工图纸,在细碎的泥土中精细布局。

那是一场漫长的体力劳动,也是匠人们精美的艺术历程。当地下的空间掘到足够广阔,一块块精心烧制精挑细选的青砖便整齐列队,像战士般昂首进入,开启了它们另一种的征程。它们都是经过严格体检,它们必须要经得住没有阳光的浸润,耐得住永久没有人声的寂寞,还要承受刀刻的疼痛。

这是有理想有抱负的一群青砖啊,它们将在匠人的手里涅槃重生,为此它们甘愿承受匠人们一双又一双眼睛的挑剔,一道又一道工序的筛选。握在手里,它们强健的身躯,忠诚的姿态,让艺术家们露出满意与欣赏的笑容。

当锐利的刀锋在它们身体上划下第一痕,便有了曾经同伙仰望的身份,从此跃上同类无法企及的新高度。

工匠们亦然,此刻他们就是艺术家,将要在一块块青砖上开启他们的艺术旅程。他们的目标,是把墓主人死后的生活设计得有滋有味,打磨得璀璨出彩。他们中间一定有不少人,遗憾自己一双巧手只能给别人构筑这样华丽的殿堂。

那段时间,通往地下的那个入口,一定是村人眼中的神秘之所。当年,一定有好奇的小孩子要争相下去一探究竟,却被紧随而来的大人吆喝着制止。

大功告成之日,是什么样的季节?是花儿初开,小麦正黄,还是落叶遍地?经主家权威人士集体验收过后的一座华丽墓葬,像一座地下宫殿,成为小小马村及方圆数百里村头巷尾议论的热点。

这座不同寻常的墓葬,在地下至少沉默了几百年。它的发掘,源自1973年冬天的一场暴雪。一场暴雪,降临在马村的大地。雪或许是一夜之间下来的,又或许又接连下了一个白天,总之是一场少见的暴雪,让房头,树枝,院落,小道,山梁……都化为白茫茫的世界。白茫茫的大雪,掩盖了地面的无序,包括柴禾包括各种动物粪便。

在村庄,这样一场暴雪落下,能积聚一个冬天不化。

可是,马村有一片神秘的土丘,像以往一样竟然在两天左右便不见了积雪。光秃秃的一处山坡,在雪的世界里散发着怪异的气息。

一定有村民叹,“呀,瞧那个怪坡!”

一定有村民答,“嗨,真是个怪坡!”

周围树上,有喜鹊喳喳叫,也或许还有乌鸦在寒风中奔走呼号。

村庄的雪后太美,也太忙碌,以至于村人根本无暇顾及这个怪怪的土丘,然而有一个人却坐不住了。他姓李,这茫茫大雪中独一处融化的土丘让他动起心思:这片土地下面,到底有着怎样的能量辐射,让此地不受外界温度影响,寸草不生,大雪不留?

当然,李姓人不是搞研究。许是他之前就有过类似经历,许是他多次动过这个念头,他隐隐觉得,来了发财机会。

今天,不得不叹服他眼光的毒辣,足以抵得上考古人员。

今天,我们也需要感谢他用尽心机的这一歪心思,让一个神秘的世界浮出地面。

打定主意后,他悄然开始了向神秘土丘的挺进。一个又一个夜深人静之时,他独自在野外向下掘进,像当初的工人一样。只是,当年是一支庞大的战队,头顶有艳阳高照。而今独有他寂然一人,唯有星空注视。一寸一寸,一尺一尺,从无月到有月,从弯月到月圆。寂静的村庄暗夜里,只有风声,只有虫鸣,只有他急促的呼吸声,以及汗水悄然滴落的声音。空旷的田野,偶尔会有什么动物的声音传来,他一惊,再一定。如果心思纯正,他绝对称得上一个优秀的发现者,发掘者。他摒弃各种恐惧与杂念,他一定还不住口地祈求着菩萨神灵的护佑,刨呀刨,挖呀挖,一日日满含希望的深掘过后,眼前的世界豁然开朗。

他当然不知道,自己打开了一扇绝世的墓葬之门。幽深的洞口像一道光,如愿出现在他眼前,他压住心脏的强烈跳动。

他多想,给自己开一场盛大的庆功宴,以将他强于这片土地上所有人的聪慧与远见公之于众。他多想让马村所有人为他欢呼,为他喝彩。

可是,他不能,他只能悄然享用这一成果,他也只想独自享用无数次想象过的那些宝藏。他一定以墓葬的思维猜测与审视这个世界,他一定以为这个世界的主人们在沉睡。于是蹑手捏脚,或许嘴里还乞求着墓主人的原谅,向想象中的宝藏迈进。

他一步一步,向墓葬深处摸去。

“吱——呀——”,他听到推门声了吗?对,一声尖利的好奇的欣喜的探寻的推门声,就在那个时候刺耳地响起,打破墓葬内怕人的静寂。

一束明晃晃的电光中,一位红衣女子迎他而来。

不知道他当时发出了怎样的惊叫,不知道他失魂而去时有没有摔跤,总之,他想象中的惊喜万千被失魂落魄取代。

那个晚上,有月亮吗?他逃离那个世界之后,或许连瘫坐在墓地的力气也失去了,跌跌撞撞魂飞魄散回到家。

那夜他的梦里,一定是一个红衣女子,只有一个红衣女子。

49年之后,我下到由他开掘出的这处墓葬。他惊慌失措的足迹,已经被一批批游客踩的没了踪影;他最初掘出的通道,已经修整的更加精致,恢复了840年前工人们精心修筑的样子。弯腰,低头,不大的2号墓室出现在眼前,顾不得看四周精美的砖雕,顾不得望望顶棚上的两层斗栱,也顾不得看看上层的屋檐出檐多深多高,只呆呆注视着迎面那名红衣女子。这就是当初把李姓人吓退的女子吗?她是那么端庄,华贵,从容。

这个女子,让这个墓葬更显绝世惊艳。

女子淡然啊,右脚轻抬将踏向门槛,右手轻扶左侧门边,兰花小指娇翘着,半个身子微微探出,发髻精致,衣裙飘飘。她无视众人的穿越围观,从门楼上鲜红色的彩绘门中优雅探身张望。

一座青砖的世界,独一扇鲜红的大门,独一位绝美的红衣女子,惊艳了这座墓葬,惊艳了这个世界,惊艳了时空。

她在望什么?有专家解读她在替主人打探对面戏台上的戏是否开场,因为她的对面,就是一座戏台。戏台上,就是一场即将上演的好戏。当然也会有其他可能,比如她是不是刚刚送别一位客人?比如她是不是怀着欣喜的心情打探那位说好要上门看望她的意中人?

她绝没想到,有一天会有一位大活人穿越时空而来。此人举止猥琐啊,完全不似她的意中人。她也不知道,时光已经到了780年之后的1973年。冒险进入墓室的李姓村民本就惴惴不安,一片漆黑中一位女子以血红的形象站在眼前,未待对方开口,一颗惊喜的心早已摧毁到崩塌!

与母亲看过墓葬之后的8年间,我经历了父亲与母亲的相继离世,也几次下到那个简洁的墓葬。曾经空空的一个墓葬,先是有了父亲,5年后又有了母亲,墓葬里什么都没有,两座棺椁与青砖互为装饰,静静伴着父母,以另一种方式继续在那个空间相依相偎……

同样是一块一块的青砖,却无一丝修饰。父母的世界,是不是太清寡了?他们的一天又一天,是不是只能互相聊聊天?

稷山马村的这座墓葬就大不同,每一处墓室都是一个风格不同的四合院落,想必是依墓主人的身份与喜欢而设计。那些仿木质的枓、拱、枊、杪、枋、椽,精美绝伦。房屋,餐厅,戏台;主人,俑人,孩童;花鸟,猫狗,酒茶;盆栽,瓶插,墙绘;账幔卷帘、屏风桌椅、杯盘茶酒;戏中人,佛中人,行军人;盛开的牡丹,奔跑的小羊,入迷的观戏人……整体画面集建筑、艺术、生活、美学、信仰于一身。

一个永久居住的世界,确实需要铺陈出繁华热闹的舞台,也需要辟出清心雅静的空间。一幅幅精致的砖雕,是墓主人的生活,也是一个斑斓的艺术世界。这就是让人敬佩之处,墓葬的繁华仅仅限于青砖之上,仅仅止于艺术呈现,不仅最早发现的李姓村民没有在墓葬内寻到珍稀古物,就是之后的考古发掘,也仅见少量瓷碗、瓷枕、瓷灯盏等简单用具。

就连墓主人,也是直接“睡”在青砖砌的炕头上。

一切,都是活着的模样,简洁,却有烟火气。

墓葬主人,追求的只是精神生活,寻常日子。或者说,他们只是换了一处地方生活,他们还要看戏,要下棋,要赏花,要宴饮,要狩猎,怎么能把自己装进沉闷的棺椁里?

也因此,行走在其间,总是恍若尘世。

那个下午,若不是偶有胆小者一声“等等我,不敢一个人走”的声音传来,我便时时忘记自己行走在另一个世界。一来眼前总有父母的影子,二来这建筑何尝不是一处古院落,以至于我在众人远去后独自拐入另一条通道,就是想看看另一处墓室主人过着怎样的生活。

每一处墓室主人的生活,都让人无限好奇。

这极其考究却又无比简约的墓主人,是谁?

据说是随着7号墓的出现,墓主人才终于低调现身。7号墓内,考古人员发现一段并不起眼的《段楫预修墓记》,“夫天生万物,至灵者人也,贵贱贤愚而各异,生死轮回止一……”

一段话中,出现了“据父传曰上祖先嫡字讳先……”的字样。

段先,这个名字浮出水面。他是谁?寻遍马村,无人得知。当年兴旺无比的大户人家,是官,还是商?去了哪里?

墓葬现世,主人现身。神秘的氛围,却在马村的土地继续笼罩了31年。

直到2004年,稷山县东4公里涧东村的段登科闻讯进入墓葬,才彻底将谜底揭开,也解了他家族几代人的谜团。他终于知道,《修墓记》中的“段先”,与他家中世代珍存的两块方砖上的“段先”,是同一个人。

段家几代人寻寻觅觅的先祖,原来近在咫尺。

小心取出珍藏了几百年的方砖,果然如此:“据父传曰,上祖先,嫡字讳先……”

墓葬中的段先,方砖上的段先,合二为一,拼接出800多年前的墓主身世。

医学养生世家——稷山段医生家,重回马村。

1181年便注定要惊艳世人的马村,重现三晋大地。

人们奔走相告,包括墓葬中生活了七百多年的段家先人们,他们一定在那个世界欢欣鼓舞,在一座又一座戏台上拉开了一场又一场精彩庆贺大戏的帷幕。

看啊,舞楼启幕,舞厅开场,大鼓、腰鼓、笛、拍板跃跃欲试,元杂剧演员正在上妆……那左手执笏的官员已经坐定,模样儿端庄的女主人手执茶碗闪动着期望的眼神,顽皮的小孩也已经被佣人按定。

只是,1973年立了大功的李姓人,却只能以仓皇而逃的方式被载入史册。

段医生家从何处去到马村,无从得知,只知在马村辉煌了300年。而在这座墓葬建成的40多年之后,却永久消失于此。

是段医生家的命数,也是马村的命数。

段医生家族从马村的消失,堪称悲壮。

那一天在墓葬中,我突然听到清晰的马蹄声,由远而近。

就如当年的马村人,也是突然之间,被急骤而来的马蹄声惊醒,撕裂了村庄的宁静。

蒙古人入侵了,他们趁着收复河北的东风,越过太行山,带着风,带着雨,带着刀,带着战车,带着杀气,一路攻入山西。

那是1218年。《元史·木华黎传》明确记载:戊寅,自西京由太和岭入河东,攻太原、忻、代、泽、潞、汾、霍等州,悉降之。遂徇平阳,金守臣弃城遁。

金军节节败退,蒙古军一路攻一路胜。一年时间,大蒙古开国名将木华黎率队几乎扫遍整个山西。当然,也扫到稷山。

这段历史,1994年出版的《稷山县志》一书也有记载:“蒙古木华黎率兵进犯稷山,部分村落遭劫。”

无疑,马村就是遭劫的部分村落中的主要村落。《元史·木华黎传》又记,1219年,木华黎派兵沿山西西部南下,一路攻城夺地,拿下了平阳以西的重镇绛州。

1219年的稷山县,便属绛州范围,也因此可以推断,木华黎的蒙古大军,就在这一年收复了稷山。

这一年的稷山,烽烟滚滚。

这一年的稷山,民生多灾。

当然,过程中,蒙古军队并非战无不胜,比如许多战士出现了水土不服的症状,于是很快有人推荐了大名鼎鼎的段家。

没想到,段家人耿气,不给入侵者治病!

好风骨啊!即便840年之后,这霸气的拒绝声依然如雷贯耳,让人忍不住要大声喝彩!

段家大胆!木华黎大怒!

诛杀!诛杀!诛杀!

段医生家代代相传的治病良方,却无法保全自家人性命。面对蒙古大军无情又愤恨的大刀,悬壶济世几代的段医生家族,死伤无数,东奔西逃,就此从马村消失。

木华黎赢了。

可他没想到,四年之后的元太祖十八年(1223年)春,他却在渡黄河至山西闻喜途中病逝,年仅五十四岁。

这,也是一代蒙古名将的命数,要将生命终结在山西这片他屠杀过无数生命的大地上。

大好年华的木华黎,葬送了大好年华的段氏家族。

只留下这座墓葬。

好在,有这座墓葬。

那么,段家人在1219年逃离马村之时,是把墓葬入口封了吗?还是随着时光的推移被掩埋?以至于几百年沉默在地下世界。从墓葬中《段楫预修墓记》中得知,从段楫的曾祖父开始,几十年时间内这里安葬了段氏四代家族。

四代段家人,必定是一个庞大的数字,他们延续着生前的信仰与习惯,和睦相处,自上而下生活在14座墓室中,安然来到1973年,直到那位李姓人出现。

带进阳光,带进空气,连通了两个世界,却终结了地下的安宁。

医学世家段氏家族,该是长寿的吧。后人段登科手中的两块方砖上,赫然刻言:“……上祖先,嫡字讳先,著有贯通食补方一册,上行宋太宗年间,救人济世,康人益寿,方圆数百里妇孺皆知也……”

原来,2004年寻进墓葬的段家后人段登科手里,两块方砖上除了记有先祖姓名,还刻有方圆数百里妇孺皆知的养生良药,是《贯通食补汤方》、《贯通宴锅汤方》和《贯通妇疾汤方》几个看上去似乎很平常的药膳秘方,却是段家几代辉煌的秘诀。只是当初不会想到,有一天会遭到劫难。

命可丢,良方不能毁啊,于是仓促之下,段家先祖含泪刻下,“孰料贯通如饵,官索夷掠,实难保之。故刻砖四块,择方于其上,分付二子,预留后人继之矣。”

段登科,无疑是其中一子之后。另一子保存的两块方砖,何在?

从今天的结局看,当初两个儿子一定是在乱世中各奔东西,此后再无会面,也便无法延续段家300年之后的再辉煌。

辗转780多年留下的两方青砖,成了段家最后的绝笔。

除药膳方之外,方砖上还刻有段家医铭,“万物有吉也有凶,万物有凶也有吉,万药养人亦伤人,万药救人亦毒人,人食五谷可染病,世间万物可疗疾”。

几代段家人,把药学上升到哲学境界。

两块方砖上,又见《段祖善铭》:“孝养家,食养生,戏养神”。

也因此,在这座墓葬内,才有二十四孝图,才有一桌桌的美食,才有那么多的好戏,才有那个像戏中人一样的红衣女子。

1219年的马村,马蹄声声,鲜血遍地,哀嚎不止。家中佣人与弟子们催促逃命声声紧急!段家先祖却依旧不慌不忙,用颤抖的手最后刻下《段祖伦铭》:“和家,睦邻,容人。”

“人”字落笔,放下方砖,热泪长流!

几代心血,交待在四块方砖上。

四块方砖,承载了段家祖辈的希冀。

读过段医生家的“三铭”,便必然能够理解1181年建造的这座墓葬,为何几无名贵物品陪葬,只是一座华丽的艺术世界。

万物有吉也有凶,万物有凶也有吉。谁能说得清,另外两块刻着段家养生秘方的青砖,不会像这座墓葬于1973年的一天一样,哗然现世?

出得墓葬,夕阳正西下,染红了墓葬广场上几位老人的笑脸。

走过去问,“是姓段吗?”

有人点头笑过来,“有空再来看。”

恍然,我并非从谁家串门归来,而是走出了段医生家的墓葬。

蒋殊,著有《阳光下的蜀葵》《重回1937》《再回1949》《坚守1921》《天使的模样》《少年时遇见你》《红星杨》等十部。散文《寻找史铁生》等11篇散文入选多家出版社出版的中国年度散文年选;散文《无人拣拾的柴禾》等9篇散文入选初、高中语文试卷;散文《故乡的秋夜》收入2014年苏教版高中语文读本。曾获“赵树理文学奖”、《小说选刊》年度大奖,连续三届获“长征文艺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