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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天》2023年第11期 | 指尖:大雨
来源:《飞天》2023年第11期 | 指尖  2023年12月18日12:05

农历五六月间,清凉的雨水倾盆而下,久旱逢甘霖,长期生活在干旱之中的暖村住民,顿时生出节日般的兴奋和喜悦。男人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喝酒、下棋;女人们收拾完凌乱的柜子,稀罕地弯在炕头;小孩们在雨里跑来跑去,一群一伙叫嚷着、大笑着,眼见头顶的雨点变雨串,雨串又成了雨线,忍不住伸出手接一把雨回来。但也不过半天工夫,村口的温河一改往日的随和,面目逐渐狰狞,咆哮的洪水挟裹着草屋残骸和家畜尸体,横冲直撞。一种确凿的危险讯息,快速而持久地袭来,人们心急如焚,甚至生出慌张和恐惧,他们提起门边的木棒,焦急地击响倒扣的铁盆。

这是黄土高原传袭已久的习俗,没有人了解它的起止时间,也没有人抗拒和试图截止过它的延续和扩散。当然,怀疑时刻存在,每代人都在纠结,却从未有谁勇敢地站在雨中,指责或否定那个敲击的人。因为他们知道,无论村庄和人类,还是雨水、庄稼以及河流,所有存在于此的事物本身并未有抵御天气的能力,也就是说,事物的存活,都依赖于老天。于是,大雨如注的日子,天地间自会同时响起大雨之外的声音,它尖锐、持续,蕴含着隐约的不甘和恼怒,祈求和骇怕。

连绵的、密集的,貌似强壮的、单调的,无法拒绝和逃避的声音,让趴在窗台上的我渐渐迷糊,粉色的小花恍惚呈现,从一朵、两朵、三朵,到无数朵,那些花簇拥着、摇曳着,拽着我走进了一个陌生的世界。祖母苍老的手臂越来越迟缓,敲击铁盆的声音越来越稀疏、脆弱、凌乱而无力,她最终将木棒弃置一旁,哐当声惊醒了我。没有一朵花,甚至连一只花盆的影子都没有,只有密集的雨线重新取得胜利,气势磅礴,在半立方乃至更小的空间中,极其诡异地发出残忍而巨大的声响。残留的雨水通过祖母的头发、脸庞、手臂和颜色越来越深的小布衫,在窑洞门前早已制造出了另一场大雨。她似乎对自己刚刚结束的敲击并不满意,乃至意兴阑珊,歪坐在炕沿边上,心不在焉地装一袋烟,而不是拉过绳子上的毛巾,擦掉头脸和手背上的雨水。对,她像打了败仗的士兵,汗水、灰心和失望布满她的全身。

并不是所有人都像祖母这般过早向雨水认输,并被懊伤情绪包裹。隔着密密麻麻的白色雨线,还是能听见一些敲击声,仿佛在很深的深处,很远的远处,用一种异常坚定的力量,持久、顽强而不屈地跟这大雨对抗纠缠,木棒在全家人的手中循环接力,无止无休,箭矢般持续刺向茫茫雨幕。这种叫做惊雨的仪式,差不多每年都会在暖村上演。

在干旱的黄土高原,庄稼们经过近三个月时间的生长,已呈现茂盛气象,像一个个庄稼汉,紧闭嘴唇,牙关紧咬,目光如炬,大汗淋漓,蓄势待发。上一场雨落在春天的播种期,很小,很少,但高原上的生物似乎对此很满足,春雨贵如油,村里人在毛毛雨里喜滋滋下地,温河水很窄,草桥还在,他们站在桥头,弯腰将镢头浸在水里,据说是为了让镢头跟镢柄之间更契合,更牢固。那时,每一个人都对一年的收成充满信心。在更早些时候,他们已经精心挑好了种子,玉米的、谷子的、高粱的、豆类的……他们翻开干旱的田地,臆想这一年风调雨顺,粮食丰收。而现在,老天难得施一场雨,却又忘了关闸,大雨从窑洞顶瀑布一样疯狂跌落,怒吼着流向村庄的任何地方。回家休假的父亲戴顶草帽去通水道,大雨中,他的铁锹声异常虚弱。很久后,他湿淋淋回到窑洞,不无遗憾地说,“雨太大了,水道走不了了”。水,这种流动的液态物,把自己堵塞在水道里,让自己变成自己的对手。我家的整座院子成为雨水的城池,土砖砌成的院墙,正一点点变形,先是底部变得越来越稀软,越来越薄,而后中间部分的土砖由于没有了支撑而开始剥落。“这样下去,院墙就要毁了。”祖母焦急地说。靠近茅厕的鸡窝早已倒塌,覆盖其上的谷秸漂浮在院子里的黄水里,成片的鸡粪点缀其中,鸡们挤在窑洞前窄窄的柴房里,大雨倾盆,喧哗而张扬,将它们的叽叽咕咕声全部淹没。去年那场大雨,住在河沟边的二闺女家就被水淹了。暖村唯一的河沟根本容纳不了从南头流下来的雨水,它们像一群突至的强盗,纷纷跳出河沟,进入二闺女家的院子,淹了紫荆树,淹了紫荆树旁边大大小小的花盆和花朵,最终跃过二闺女家门前的高台,进入窑洞内部。那一天,二闺女家的人一直在用脸盆往外舀水,但人的力量跟大雨相比显然悬殊太大,最终,他们全家人只能焦急地站在炕上,看冲进来的水,越来越多,水位越来越高,直到让他们家的板凳、纸浸瓮子、大大小小的鞋们都开始在窑洞里快乐地凫水,二闺女的妹妹吓得哇哇大哭。

似乎大雨并不畏惧人们手中的敲击声,木盆、铝盆、铜盆,无论什么质地的盆,无论力气多大,时间多长。在积水就要漫过花墙的时候,祖母说:“只有它自己能让自己停下。”

许多天后,我们在街巷里疯跑,却不停被绊倒,那是在村里人从南梁拉回来的黄土重新垫好的道上,有新鲜的颜色和暄软的质地,在它下面,被雨水冲出的深深沟壑难道是铜墙铁壁,永远也不能被填平吗?

黑夜来临,大雨如注,是我到林场上班的第三年。在距离暖村几十公里外的林区,一年之中,风比雨雪多,而大雨更是稀见得很。枯燥的林区生活,让我已对紧靠林场的管村逐渐熟悉起来,这里的人,更淳朴,也更愚昧,因地处高寒地带,除去土豆丰收,他们的庄稼每年都会被提前到来的秋霜封冻。那是中秋节的夜晚,月亮最大最亮看起来最温暖和蔼的夜晚,风沿着山顶的森林呼啸而来,带着被凝结的冷气,让管村人种在红胶泥地的庄稼一夜之间停止生长。管村收割的玉米和谷子并非饱满金黄,而是泛着浅白的干瘪空虚的成品。食堂购回管村人家的玉米面粉,它苍白的样貌,让自己从未成为某顿饭的主角。勤劳是管村人最大的优点,他们在田地封冻期就扛着镢头出现在陆轴沟的田地里,黝黑的面孔上挂满汗珠,而镢头下的土地依旧处于漫长的冬眠状态。贫穷让管村的单身男青年保持着可观的数量,而那些有幸解决个人问题组成家庭的人,不外乎有一个愿意换亲的姐妹。当我们从坡上的林场进入管村,总会遇到坐街的男人,他们之中既有苍老的男人,也有年轻的小伙,他们像是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穿在一起,整齐地摆放在那里。

第二天早上,大雨并未停歇,我们冒雨跑到食堂,浑身湿了个透。场犬花花在雨里仰着头朝门外不停地吼叫,它蓬松的毛发被打湿后,让它整个都瘦小了一圈,只有满腔满喉的吼叫没有受到大雨的影响。大门外,站着一个管村青年,他头上那顶破旧的草帽并不能遮蔽大雨,跟花花一样,他整个也瘦小了一圈。也就在前天,我们还去过他家。他来自县西山区的新媳妇,坐在炕沿边绣花,他在炕沿下的小凳子上卷烟,见我们来,他赶紧站起来,笑着跟媳妇介绍我们。新媳妇圆脸宽身子,看起来是个能干的人,她并没有站起来,只是对着我们笑了笑,脸上密密麻麻的浅褐色雀斑挤在一起,让她的黄板牙很是显眼。我们早已听说,新媳妇跟新女婿不顶对,每天晚上都会打架,但供销社门前那一溜男人异口同声地说,不妨事,不妨事,夫妻么,打打闹闹是常事,一半年生个孩子就和睦了。看情形似乎也是,因为当男人向她介绍我们时,她并没有不悦或给男人一副冷脸。在探讨绣花样的时候,我们心里开始怀疑传言的准确性,乃至出了她家门,我们还说她说话慢吞吞的,大约脾气好呢。

管村青年其实已经三十多了,当门房老赵把花花安抚好后,他就大步流星拐进了林场电视室,不用问,他是去打电话去了。那架黑色的老式电话,是林区通往外界的唯一通道,摇响它,每次都是同一个女接线员在那头打开话题,而非我们想要对话的那个人。吃完饭,我们把食堂的塑料布扯起来,也拐进了电视室,管村青年低着头,双手放在湿淋淋的衣襟前,像个犯错的孩子。

这场大雨,让管村人心里满是感激,虽然红胶泥地见不得多雨,但麻河干涸太久,唯一的井水也渐渐少了,这段时间,管村人担水,都是五更里去,带着水瓢,下到井底一瓢一瓢往桶里灌,如果去迟了,要等很长时间,才能攒够一担水的量。村里人小心翼翼地用水,甚至他们都没有每天洗脸和洗脚的习惯。女人们看着窗外的大雨,盼望这场雨后,可以到麻河里洗衣服,便想着拆洗被子和棉袄。男人们想雨后水井里的水线能够回到正常的位置,这样每天想什么时候担水就什么时候担水。

大雨天,坐在供销社外面的人都挤进供销社里,这天气,最好的事情是喝点小酒,睡一大觉。差不多所有管村男人都这样想的吧,因为三十多岁的男青年也买了一瓶高粱酒,揣在怀里,冒雨哼着小曲回家了。挖了一碗酸菜,放了点盐,拌了拌,拿了两个酒盅,跟新媳妇说,来,咱们喝两盅。据说这是他们少有的温馨时刻,乃至他还跟她说,以后啊,咱们就好好的,不吵不闹过光景,生一儿一女。女人这次也没有顶嘴,要搁以前,只要提起孩子这个话题,女人就会怼他,甚至十天半个月也不给他个好脸色,更不让近身。他看她高兴,殷勤地倒酒,女人却接过酒瓶,说还是我给你倒吧。男人高兴得云里雾里,忘了天高地厚,渐渐就喝多了,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就睡过去了。

他是在大雨声中醒来的,大雨天的早上就像黄昏,屋子里影影绰绰,伸手摸了摸炕上的人,落了空,爬起来看看柜子上的闹钟,也不过六点,要知道,每天早上总是他做好饭喊她,她才起炕的,想到昨晚两人你一杯我一杯对酌,或许她变好了,难不成去给他做早饭了?他赶紧下炕,厨房里空无一人,灶台冷冰冰的,火早已熄了。他又跑到茅房,也没人,街门闭着,但没有插,这就意味着她出门了。他站在门口喊她的名字,除了雨声,什么也没有。他又跑到邻居家,人家的街门朝里插着还没起呢。他又跑到供销社,下了一夜大雨,麻河里的水快满了,卖货的老梁刚刚起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就有了不好的预感,她跑了。

这场该死的雨。他唯一能想到的是,去林场给表舅打个电话,因为表舅是他们的媒人。

“要不是雨,即便喝了酒,我也不至于睡得那么死啊。”他捶着头,懊恼地说。

一直到午后,接线员的电话都没有打来,我们建议他去一趟她娘家看看。

“去她家走的都是山路,这么大的雨,怕是进不了村啊。”

“她能回去,你就能进去啊。”

他抬起头,愣在那里。电视室的门开着,大雨顺着房顶的瓦缝啪啪地往下打,门前打出一溜匀称的深坑。

长达四年十一个月零两天的雨,让马孔多的人们一直在希望和失望之间摇摆,在得到和失去之间消磨,在留下和离开之间纠结,像极了那年初冬暂时留T城的我。北方少有的冬季大雨天延续了整整二十天。我穿了一件薄薄的塑料雨衣,但它根本就挡不住劈面的大雨,雨水通过我的眼睛、嘴巴以及脖颈和手指进入我的身体,很快,那薄薄的塑料就蜷缩在一起,完全失去了它的功用,乃至我不得不将它丢弃,躲进一个刚刚点起火炉的洗衣机维修店,羞耻而害怕地靠近热源。柜台后面那个女营业员正在嗑瓜子,她只瞟了我一眼,我就哆嗦了一下。我农村人的气质和外貌,让她在鄙视我的同时又心生怜悯,她朝我摆摆手,用眼神示意我靠炉子再近一些。雨水把人塑造成尖锐而清瘦的重物,我移动的脚步在水泥地上留下一摊又一摊的水渍。

出租屋巷口早餐摊的桌子和板凳胡乱堆积起来,雨水将它们冲刷得干净而艳丽。我已有近十天没吃早饭了,每天早上,我都盼望着雨停,甚至兴奋地拉开窗帘,幻想久违的阳光能通过两扇小小的窗户照进来,这个动作我每天重复着,并渐渐被超出失望范畴的某种怪异情绪所包裹。这段时间,我的同屋一直不住在这里,我得穿过大雨,路过早餐摊子,路过洗衣机维修店,穿过马路,经过一所学校,才能在单位一楼的办公室遇见她。那时,她面对湿淋淋的我总是惊讶地张大嘴巴,我朝她笑笑,诧异办公室的每个同事,怎么都如此干燥,甚至她们的皮鞋都照旧闪着亮光。不用怀疑,事实如此,我们的确是来自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办公室里的日光灯常年亮着,工作久了,会忘记窗外的雨,并生出恍惚坐在温暖阳光下的错觉。有一天,来自晋北的小王披着雨衣,穿着雨靴进来,头发和脸上挂着雨水,同事们哄堂大笑。我知道,这份迟来的嘲笑,她们忍很久了。

我们冒着雨去看电影,饱满的音响很快压住了外面的雨声,人们不断释放的热气渐渐烘干了我的外衣。那是一部日本电影,讲的是一个女演员的故事,她在生活和舞台之间穿梭,俨然不停更换面具的人。对此她深恶痛绝,但由于生活所迫,又不得不如此。我们沉默地出了影院,沉默地进入黑夜的雨中。我不会知道,雨停的时候,会邂逅一个女孩,她拿着剪刀,将我的辫子剪掉,从此,我的人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

出租屋紧靠汾河,大雨让汾河的水看起来浩大,浓稠,流速缓慢,我一直在怀疑,这场雨是从虚构的马孔多穿越而来的,而我会不会是其中某个角色的附身?我那么渴望自己能有蕾梅黛丝的机会,可是,我距离春风和煦、阳光普照、万物生机的三月午后还有整整四个月,关键是,我尚未准备好一条合适的亚麻床单供我飞离地面。我只能留在雨中,迷离而茫然,对未来毫无头绪。星期天,雨小了很多,我站在凶猛翻涌的汾河岸边,打着借来的房东家的雨伞,这把黑色的雨伞,是一把伞骨断了四五根的伞,它的一半早已塌陷下去了。这是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事,当时雨伞尚属于珍贵物品,只有大商店出售,且价格不低,对于我来说,用一个月的生活费换一把雨伞奢侈了些,所以选择简陋的塑料雨披来抵挡这漫长的大雨时节。不知多久,雨渐渐重回它旧有的秩序,雨点渐渐放大,打在歪斜的伞面上砰砰地响,想象那些雨点或许曾试图尽情舞蹈一番,可是塌陷的伞面早已失去弹性,它们只能不停地跌跤,之后跟飞溅的泥巴一起落在我的衣襟和裤脚上。大雨落在宽阔的河面上,打出一个涡旋,很快,河面上布满密集的涡旋,涡旋的颜色比原来的浊黄更深,仿佛向我开启了一条通道,那里布满泥沙和黑暗,以及漫漫无际的绝望。听说有人选择在雨天跃入那个黑色的洞口,他是被那个深色的涡旋所引诱吗?还是渴望通过那个洞口得以重生的机会?

回去的时候,我在桥上遇见一个披头散发、神情恍惚的女人,浑身早已湿透,却依旧在专注地替每棵树系一根红绳,脸上长久地涌现着模糊的笑意,似乎毫不在意硕大雨点的敲打和冲刷。但有一次,她突然生气了,那是觉得自己被雨打疼了吧。她猛然抬起头,对着遮天雨幕破口大骂。

似乎每年都有那么一两场令人措手不及的大雨。随着年岁叠加,早已被生活改头换面的我,不只消失了对万物的好奇心,连那点可贵的勇敢也一并消失,只剩下悲哀的、无尽的中年人的疲惫。下班途中,大风骤起,黄尘扑面,让人狼狈的是,风不只会吹乱你的头发和衣裙,还会成为一双阻挡你前行的手,推搡着你,让你不得不躬身向前。而大雨就在这双手后面,用不了五分钟,第一批带着泥沙的雨点会迅速降落,第二批除去泥沙更多了风尘,颜色比第一批深,力量比第一批重。那时,你只能靠墙站着,或者跑到一个门市门口躲避,在那里,已经有了翘首等待的人。如果一场雨,被人厌弃、诅咒,它是成功了?还是失败的?我不知道,却渐渐被避雨的人挤到后面,或者被挤到更前面。大雨敲击着台阶下的地面,腾起一尺甚至更高的尘土,似乎它不是液体,而是一个固态重物,谁一扬手,唰啦啦扔下一些金属球,一个个深坑不停呈现,又很快被深色雨点敲平,之后腾在半空,向四处飞溅。每一个躲雨的人,当他(她)终于挣脱大雨的包围,都会不无尴尬地成为泥水装扮的人,不止鞋上,不止衣裙上,有次我在镜子里看到了一个灰头土脸的自己,脸上、脖颈和赤裸的手臂上,都缀满了泥点,而凌乱湿润的头发,更是早已失去了原有的形状和色泽。

有次临下班前,看到天空乌云滚滚,不用说,在离我十几里的地方,正是大雨如注。心里一紧,虽然单位到家的距离步行不过短短二十分钟,我却生怕来不及回家就被大雨截在某个屋檐下。街上的每个屋檐都有数间门市,化妆品店、药店、小超市、副食店……但没有一家店铺情愿接纳你进去躲雨,乃至当看到有人站在门前,即便大雨滂沱,不会有顾客专门前来,服务员也会从里面走出来,手里拿着一个拖把或者扫帚,装着要清扫门前的样子,试图赶走你,你只能不停地躲闪着,怀着歉疚,或者为了免除这种嫌弃,装成顾客的样子去挑挑拣拣,但你凌乱的外表,早已暴露了你的居心,如何能成为受她们欢迎的上帝?为免去一次次重复的尴尬,我决定提前下班。起风了,我疾步而行。路人似乎并没有我这般焦急,当我远远看到我家楼上的窗户,心中暗自庆幸,终于不用被雨浇淋。可是,就在离小区五十米的广场,一条雨线齐刷刷地将广场一分为二,一面是我正在行走的干燥、大风地段,一面却是湿淋淋的雨意,起先我根本没有注意到,一头扎进雨里,雨点打在眼睛上,疼得我后退了一步。生命中第一次站在毫无遮挡的天地间,清醒、干净地看雨,看大雨把前面花园的绿植染得越来越深,看木槿花在雨中垂下头,看金鸡菊越来越明亮。两只猫从冬青丛里跑出来,湿淋淋停在我跟前,看看我,又回望面前的雨帘。我雨中的家,在六楼之上,那里有我熟悉的物品和气味,近在咫尺,却回不去。

前年在上海,体验了一把不同于黄土高原的雨,乃至后来只要想起,就觉得上海印象最深的也是大雨。按照惯例,只要下雨,我们将暂停一切活动,仿佛雨是休息的借口,但想到白白浪费一天旅游时间,又觉得不甘,看着窗外的瓢泼大雨,带了伞出门,在酒店大厅,向前台询问,这雨有没有停下的可能,对方笑笑说,预报说台风要来,今天一整天都是大雨哦。大上海当然不同于北方小县城,街上并没有因为大雨而变得清冷,相反,公交、出租络绎不绝,地铁口挤满了行色匆匆的人们。我们上了一辆大巴,车上坐满湿淋淋的人却没有人在乎,有人在打电话,约对方去喝咖啡,还有一个女孩在电话里说起看电影的事。我们坐到静安寺,一下车就被大雨敲得慌不择路,硕大的雨点,似乎并非来自天空,而是与我们同等高度的横截面,毫无顾忌向你扑来,不到两分钟,整个人就完全湿透了,虽然打着伞,但那伞显然用处不大,乃至它只能是一种虚假的自我安慰,但紧贴在身上的衣物,又让人怀疑它不过是召唤大雨的一个道具。因疫情原因,静安寺暂停服务,我们在门前走了一圈之后,不断抹去手机屏幕上的雨水,走走停停,终于抵达常德路195号。在门洞里,我们收起了伞。八十多年前,张爱玲住在这里。门边钉着一个牌子,上写:此处属于私人住宅,谢绝访问。耳边,老式的奥斯汀电梯轰隆隆响起,那是刚刚返身回去的振保,看到外面这么大雨,取雨衣的。他漫不经心地推开门,娇蕊披着他的雨衣,坐在房间里,正用火柴点起他的烟,在鼻子下面仔细闻嗅。她跟他说:“我的心是一座公寓房子”。这句话,张爱玲跟胡兰成说过吗?无比肯定,八十年前,胡兰成就从我们站立的地方,上了楼,敲响了房门。那时,她看见他,突然像尘埃里的花,变得很低很低。她写“下了一黄昏的雨,出去的时候忘了关窗户,回来一开门,一房的风声雨味”的句子。门洞外,是一间咖啡馆,再过去,是一个小院,墙上挂着几张巨大的张爱玲的画像,还有她作品里的名句,是上海的大雨,唤人间最好的爱情来临幸张爱玲的吧,当她享受过那样心跳加速,魂牵梦萦,心心相念的爱情之后,又被大雨如此强劲、残忍而持久地冲刷消散吗?从楼上的小展厅下来,木桌上小花瓶里的水都溢出来了。

是啊,我们每一个人都在大雨里,无时无刻。而我们遇见和错过的所有人和事,都是雨的成因和结果,就像多年以后,兜兜转转,终于跟十几岁遇见的那个人重逢,他说起初见的那个夏天黄昏,大雨如注,穿村而过的小河暴涨,在雷鸣和闪电之间,他看见了我的面孔,令他到现在想起来都要大吃一惊。

指尖,山西盂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花酿》《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在我和我们之间》《符号》等多部散文集。散文多次入选全国各种年选。曾获首届观音山杯美丽中国散文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孙犁散文奖、大地文学奖、红豆文学奖、山西文学双年奖等,连续两届获得山西省赵树理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