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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花洲》2023年第6期|朱法元:山居图
来源:《百花洲》2023年第6期 | 朱法元  2023年12月19日08:45

“你瞧这房子,条件还过得去吧?”老吉领着我一边参观他的新居,一边热情洋溢地做着介绍。他的房子盖在黄龙山腰一个叫大秧田的地方,主楼两层,外加厨房餐厅,占地不到两百平方米。主楼一层为主人自用,二层六间带卫生间的卧房,全部作为民宿接待客人。老吉说目前山上还没有开发旅游,客人不多,二楼几乎可以为我独占。“写作书画唱戏喝茶,干啥都行。”老吉知道我的爱好,每天就干这些个破事。

单位搞了点小改革,每年老干部的疗养不集中安排了,改为个人自便,经费包干,想到哪里到哪里。我于是就挑中了黄龙山。

面对黄龙主峰,我总是想,这么好的一座山,为什么至今没有开发?论位置,它处在江西修水县的西北边境,与湘、鄂两省交界,素有“一脚踏三省”之称,现在交通日益发达,山脚下的高速公路贯通三省,十分便利。论气候,它海拔1500多米,半山腰之上都是避暑胜地。山上遍布自然景观,奇山异水花海石林到处都是。山下还有一高质量温泉,终年水量充足,又是休闲疗养的佳境。现在除了几家零散的泡澡屋外,大量热水冒着蒸汽在田野里白白流淌。现在的旅游,多侧重生态环境,人们追求的已不是走走看看,而是以休闲保健为主,哪里能享受生活,有好吃的好玩的,就往哪里跑,因此气候、水质、饮食、游乐等自然条件如何,就显得尤为重要。当然如果文化内涵丰富,那就是两全其美了。恰恰这里的历史文化更是特色彰显,光是一座黄龙寺,就以其著名禅宗祖庭的地位,蜚声中外,名倾僧俗。何况还有屈原、杜甫、黄庭坚、苏东坡等先贤足迹留痕,有宁河戏、全丰花灯等国家非遗出演,有秋收起义、苏维埃根据地等红色遗迹,真是数不胜数。若与邻省邻县联手,打通临近的幕阜山、龙窖山、黄袍山等景区,开辟三省互通旅游线路,则其边际效益翻倍增长,前景不可估量。按理修水县打旅游牌,就应以黄龙山为龙头,以休闲度假加风光览胜为主旨,沿贯通县境的修河一线布局,连接起儒释道胜地、商周古国遗址、历史名人故居、红色革命旧址、远古文化遗址等景区,形成文化旅游大格局,定能吸引远近游客,形成宏大规模,取得长远效益。可这么一颗璀璨明珠,时至今日还掩藏不露,不见有何动静,真的教人扼腕叹息。

我每到一次黄龙山,都要发此感慨,十几二十年了,还是“只有香如故”。其实山里的老表比我还急,他们都在翘首以盼,认为不会总这样资源闲置,这么好的一座名山,有关方面不可能置之不理,总有一天会来组织开发。看到别处的乡村旅游搞得轰轰烈烈,他们越来越眼红,于是也打起了自己那点宅基地的主意,搞起了先行开发。很多已经搬迁下山了的,又回到了山上,把老屋修起来,或是推倒重建,按照旅游所需的格局,搞起了民宿,吸引三省边地甚或远一些的游客前来休闲度假,以增加一些家庭收入。老吉的姐夫做得更大,三兄弟联袂建起了一座大屋,有十几间客房,门前还挂上了“大秧田民宿”的牌子,他女儿还在网上搞起了直播,说这里夏日清凉,空气富氧,山珍好吃,还能躺在床上看日出。还真招来了不少游客。

只可惜这种零敲碎打太不起眼了,根本形不成规模,老表们光靠这个还是很难赚到几个钱。老吉为此着急上火,苦于无能为力,也只能先搞再说。

老吉家的条件虽然比不得正规开发的民宿,但对于我来说,只要基本生活设施好用,就满意了。于是这个夏天,我就在黄龙山上住了下来。

老吉家的人口不多,夫妻俩和一个八十好几的老父亲。儿子大学毕业后外出工作了,他妻子阿珊就把她姐姐的孙女碧碧带来抚养,她说是为了填补精神上的空虚。阿珊说的也是,她娘家老屋就在山梁那边,翻山越岭是家常便饭,身板结实得很,不费吹灰之力就带大了一个小孩。如今虽年近五十,看上去却仍精力充沛,有使不完的劲。她老公忙于公事,一天到晚不落屋,自己又不需作田,那点家务事,就是广东人说的,“洒洒水啦”,有个孩子养着,还能充实些。碧碧只有三岁多一点,却是惊人地乖巧,她姨奶在忙家务的时候,她能接待客人。见有人来了,她便招呼坐下,还能从茶盘里端出茶来,一一送到客人手上。她每次端茶只能端一碗,还蹑手蹑脚,努力保持平衡,生怕把茶水抖了出来,脸上却是一本正经,俨然一个小主人,搞得客人感动不已。

老吉不是一般的农民,老吉是村书记。

现时的村书记,可以说都是地方上的能人,不是能人就当不好村书记。老吉那个村叫蕉洞村,听名字就知道处在多深的山沟里。百十户人家散落在黄龙山几道山梁间,高低落差有四五百米,田是挂壁田,地是巴掌地,以前很宝贵,现在基本上都已撂荒。年轻一些的农民都跑到山外经商打工去了,留下老弱病残守着房屋。这样的格局中国到处都是,看起来好像很简单,不需要多少管理,其实要管的事情多的是,很多还是极不容易管好的麻烦事。比如搞新农村建设,上面拨款,帮助村里硬化了道路,粉刷了外墙,地场上装备了健身器材,菜地边上架起了竹篱笆,又整洁又漂亮。可就是难以维护,一些需要村民配合做好的事情,像鸡鸭关养、牛羊入栏,甚至打扫卫生等,有的村民就是难以做到。村里广播叫,会上讲,村干部们分片包干,在山岭间上蹿下跳,挨家挨户劝说;但不时还会发现有鸡鸭在地场上跳舞,牛羊在马路上散步,树叶垃圾难以绝迹……

要说县官是芝麻官,那村干部就连油菜籽都不是,村书记连正规干部都算不上。但是村干部不得力,却要上面伤脑筋,所谓“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所以上面对村一级治理从来没有放松过,先是新农村建设,接着是精准扶贫,后来宣布全面脱贫了,又是乡村振兴,一个接一个工程,叫人目不暇接。实际上明眼人一看便知,这些都是上面拨钱给下面办事,是为农村农民谋利益的好事。但是上面的钱也有限,不可能一下子全部解决,饭要一口一口吃,事要一点一点办,这就有个谁先给谁后给的问题,当然能否要到钱也不光是村书记有能耐就行的,还有许多因素起作用。老吉这个村又偏又远又散又穷,自己又是个驴脾气,不会去争去抢,所以哪一个项目都没他的份。直到乡村振兴高潮掀起,本地搞秀美乡村建设,他抓住了“文化旅游”这个契机,一边搞民宿旅游方案上报,一边带头先走一步,才引起了上面的重视,开始注目黄龙山这座金矿。有天傍晚我和他沿山道散步,站在山岗上,他感慨万千地说,你看那些星星点点的小屋,多像是撒落在山里的珍珠,在熠熠闪光啊。

我看到老吉一天到晚都在忙乎这些个事儿,多数时间是在外面跑,有时也有村民找上门来的。我的脑海里总是浮现出一个影像:一个中年汉子,五短身材,滚圆的脑袋,一张嵌着小眼大嘴的笑脸,蓝色的西服敞开着,套在花格子衬衣上,一根黑色的皮带扎住藏青色的裤子,脚下是一双沾满泥土的轻型皮鞋。他就像一只猴子,不断地在山崖沟壑里攀爬穿行。正是在这种攀爬穿行中,山村在悄悄地改变着模样,山民的生活在发生着喜人的变化,他自己也像一只领头雁,始终在新农村建设的天空中展翅翱翔。他好像浑身是力气,永远不知什么是累。有一次我从山下回来,看到他坐在门前躺椅上,躺椅边上绑了一根竹竿,竹竿上挂了一个药瓶。他一边打着吊针,一边还和村干部谈着村里的事情。针管里那一滴滴晶莹的药水,就像是天上的雨水,落在干渴的黄龙山林里,而他不正是其中一棵苍翠挺立的青松吗?

住在老吉家,我最敬重的是他的老父亲,我称来叔公。来叔公八十七岁,身板精瘦,脊背微驼,布满皱纹的脸上总是露出慈祥的笑容,那张只剩三两颗黄牙的嘴豁然咧开着,使人感到特别的善良可爱。住在山上,老吉已经把一切都安排妥当,包括荤素食材等一应生活用品,都从山下运来,根本不需要老脚哩①做事。可来叔公就是坐不住,他不会打牌搓麻将,买码又不认得字,有一次我看到他在翻码书,凑过去问他捉几号,捉什么生肖?他叫我看本期的一幅画,只见画上有牛和猪,他说就捉这两个生肖的号码。我哈哈大笑起来,说你这是一本去年的码书,老皇历啊!他便笑着骂老吉,说这个没用的东西,拿本旧书糊弄我,难怪我总是捉不到码。后来老脚哩码也不买了,扛起锄头下地去,要把门前几块撂荒了的土地整起来种菜,说是不做事身子会疼,坐不住。老吉老婆怕他有闪失,想阻止他,老吉说算了吧,老把式不要紧的。直到有一天看到他爬到陡峭的山上砍竹子,三根一捆扛下山,足有百十斤重,还劈成竹片,用来扎篱笆。这功夫以前都是青壮年才干的事,来叔公年近九十,竟然还干得呼呼叫。这下把老吉吓坏了,赶忙去帮他扛下来,吼了他几句:“不要命啦,越哇越起劲啊?”老爷子这才收敛些。

来叔公本来不是黄龙山里人,还是在清朝时期,他的祖上就从山外迁徙到了这里。我很是惊奇,这么个猴子都不爬的穷山窝里,竟然还有人迁来住,可见实在是走投无路了。在几千年的历史里,我们的祖先有很多是在不断迁徙中走过来的,比如客家人,比如云贵高原的少数民族,甚至江南一带不少地方的住民,都是如此。战争、饥荒,还有排外、欺生现象,把那些穷苦善良的人们逼得东奔西跑,无处安身。来叔公的祖上最早就是在元末明初时,从新安江流域迁来修水的,在修水县境内又辗转迁了三次,才在黄龙山这个鹰愁鬼怕的地方扎下了根。

大凡有迁徙史的族群,都是很善良忠厚的。他们从大老远的地方跑来,经历千辛万苦,好不容易有了个落脚之地,对本地人只有感恩之心,任什么都会谦让三分,轻易不会与人计较。来叔公就是这么个人,即便是训教小孩儿,他也只是轻声细语地劝告:“莫痴刁,怕跌,跌倒了不得了。”脸上还是挂着笑容。他在我脑海里留下的就是一张慈眉善目的笑脸,任何时候都是咧开了嘴,小眼睛绽成了两朵菊花。老吉家来往的人特别多,经常是满满的一两桌人吃饭,尽管阿珊有一手好厨艺,但一个人搞吃的,还是忙得发晕,有时候就忘了叫老脚哩吃饭。来叔公从不责怪,总是笑嘻嘻地打了饭,找个凳子坐下,吃点剩菜了事。

来叔公的菜园子,在他的辛勤打理下,很快就有了雏形。那个本来是种水稻的山垄,被他用竹片扎成的篱笆围得牢牢实实,篱笆两边各开了一扇腰门,既能防鸡鸭侵犯,又便于人进出。几块弯弯的梯田,被他整成了几畦菜地,一块块整齐划一,有条不紊,黑色的肥土筛了似的,细如面粉。我点了一下数,估摸着有亩把地。我说你们家都是老吉到山下拖菜,不需要做菜呷,你干吗驮这个骇哟?他停下活,双手盖住锄头把,撑在下巴上,笑着说,一来闲着没事,找点事做;二来以后要是游客多起来了,菜的需求量就大了,我这个就种在屋边上,看得到的,人家吃起来心里踏实,比买的好多了。说完张开手,朝掌心里吐了一口唾沫,又挥起了铁锄。

我万万没有想到,这老脚哩还有如此宏伟的想法。想这山坡上山沟里,到处都是这样的抛荒土地,一旦旅游业兴起来了,不都是宝地吗?原来他是未雨绸缪,早做准备,为未来打基础啊,何止是松松筋骨消磨时间那么简单!

搞民宿,按说阿珊是一把好手,她过去在塅里开过酒店,待人接物是没得说的,见人开口笑,走路一阵风,颇有点阿庆嫂的味道。可盛夏一到,客人便多了起来,多的倒不是来避暑的游客,而是亲戚朋友们。他们听说老吉在山上盖了新房,要办民宿,纷纷想来住住,享受一下避暑的滋味。老吉夫妇自然是盛情款待,作为内当家,阿珊更得要热情大方,眼疾手快,丝毫不能马虎。几天下来,她就转得脚抽筋,感到力不从心了。她的妹妹阿兰知道了,就赶忙放下家务事,从岭背(湖北通城县境内)过来帮忙。

我第一次见到阿兰,心里就吃了一惊,心想名山就是名山,风水就是养人。这阿兰也四十好几了,可看上去也就三十出头,与她姐姐一样,也是高挑的身材、端庄的五官,不同的是她的皮肤特别白净细腻,就像崖壁上挂着的山泉。或许是因为长期爬山越岭肩挑手提,练就了一副劳动者的健美身板,她那一米七多的个子,尤其显得挺拔健硕,连衣裙下,凸起的部分坚挺浑圆,毫不松弛;凹陷的地方如柳枝柔韧,随身摆动,活脱一种恰到好处的丰满健康美。她的眼睛特大,有着自然生长的长睫毛,非常灵动,不像那些化妆搞出来的假东西,看着别扭。最能触动人心的是她的神态,不说话时颔首浅笑,一开口貌若桃花,任是什么话,从她嘴里出来都像唱歌,配以略带娇羞的表情,颇为动人。阿兰还有一个特点:酒量了得。山里人喝酒动辄用碗,那种兰花瓷碗我顶多能喝半碗,她不动声色,只在被动陪喝,转眼间三大碗就见底了,她还若无其事,喝完酒还和阿珊一起收拾厨房,忙到深夜。

也许是凑巧,也许是我的错觉,我总感到自从阿兰来了后,老吉家里热闹了许多,上山来玩的多了起来,打牌搓麻的、来与老脚哩叨码经的,老少皆有,晚上一坐就是十几点,有时还坐到转钟。阿珊阿兰轮番泡茶,一夜要泡上十多盘,开水都要烧掉几大壶。有一天老吉的儿子回来了,夜里突发奇想,在地场上搞起了烧烤,引来一群孩童,围着烤炉欢呼雀跃。有时下屋“大秧田民宿”住进了一伙客人,他们也支起音响,搞起了卡拉OK,搞得声震山野,气冲云天。我就想,要是真正的民宿旅游弄起来了,这种气氛就会成为常态,老百姓就真的得实惠了。

一星期后,阿兰说要回去了,她是担心她的丈夫,一个人在家无人照顾,孩子们都出远门打工去了,她不能离家太久。我真的舍不得她走,吃她做的菜就是香,还是个标致的小酒友。她做的一手菜很特别,既有江西这边的风味,又有湖北那边的特色。虽然只是一山之隔,可赣鄂两边的区别还是蛮大的,比如说话口音就不同,外人听起来都差不多,都是幕阜山方言,可当地人一开口就分得清。做菜也是,比如江西这边有大臊子,芋头粉皮包馅,鲜香味诱人;湖北那边则有油煎糯米果,软硬适当,焦黄喷香,加红糖芝麻过锅,咬一口,又香又甜。赣鄂两种风味交织在一起,吃起来就格外带劲。酒呢?虽然她一般不喝,要喝也不会像刚来时的那顿那么放开喝。只是她那喝酒的娇羞神态,总是令人陡增兴味。

阿兰见我真心挽留,就说要留几天也行,但要我们和她一起回去,到她家做客。我顿时兴致大增,忙说没问题,一定去,叫拿酒来,以酒为约,一言为定。

又过一星期后,我们和阿珊一家一起,陪着阿兰回去了。我这才知道,那天是阿兰的生日,我们夫妇俩是外客,她不好直说,好在互相都熟悉了,不见外。还有一层意思,我对阿兰在岭背的家有点好奇,很想翻过山去看看。

出了大秧田,沿山腰平行三公里,就是舍里。舍里是江西境内的最后一个自然村,翻过山梁就到了湖北境内,也就是阿兰的家——野鸭塘。

传说古代通城县的陈家塅里有一个农人,一天清早出门作田,走在路上见一群野鸭子,头鸭带着鸭群直往山上跑,他想抓几只,便顺着追去,谁知那鸭群边跑边啄食,跑跑停停,就是追不上。傍晚时分,鸭群跑到一个水塘边上,一只接一只跳入了塘中,对着农人嘎嘎叫唤。农人一看,已经到了黄龙山腰,见那里虽然面积不大,但地势平坦、水源充足,很利于居住,于是就在那里盖屋造田,把家搬到了山上。那群野鸭子也就被他养成了家鸭,鸭生蛋蛋生鸭,成了他家的生活本钱。山下人问他住在哪里,他不知地名,其实也没有地名,他就说是赶鸭岭上的野鸭塘。

如今的野鸭塘,已是一个十几户人家的小山村,村前一条小溪,从黄龙山的龙王峰上直泻下来,旋成一个深塘,又缓缓流出,七拐八弯地奔向山下。与山下的村庄一样,这个山村的房子基本上都是新建的,老房子还有少数几幢残存着,伴随着参天古木,露出即将消逝的山乡年轮。

快到村口的时候,我问阿兰:“当年你怎么不往山外跑,反而嫁到这个山洞里来了?”

“我是被人骗来的!”阿兰笑着说。人说媒人两片嘴,都是他的理;媒人打烂哇,只把好事哇。那时阿兰年轻,经不住媒人的劝说,父母一点头,她就只好顺从了。山里女子总是那么温顺柔弱,“认命”的思想根深蒂固,还不是一切听从天意,安于本分?好在阿兰命好,“瞎眼鸡崽天照顾”,嫁了个好老公,品性善良,为人忠厚,只管勤劳耕作,一切听从阿兰做主,刚好阿兰是个“力当”女人,把个家操持得井井有条,人见人夸。

阿兰老公在家门口接待我们,看到有“贵客”来了,还特意放了一挂鞭炮。吃了一碗茶后,他说还在做事,就不陪了。我看时间还早,也就一个人出了门,沿村边转悠起来。爬上一道坡,站在山口上,望见湖北境内的一个个风力发电站,就像一个个风筝,排列在蜿蜒的山脊上舞动,甚为壮观。远处天岳关景区历历在目,隐约可见来往车辆和宣传标牌。走到村后,见阿兰老公和十几个中老年人在一起,正在砌一座生茔。看到他们抬起大石头上岭下坎,很是吃力,我问干一天多少钱,阿兰老公说是帮村里人做后事,除两个石匠是请来的需要付钱外,其余都是自愿帮工,没有报酬的。在山村里,这种事是常态,已经形成了乡规民约,人与人之间非常讲究情义,不是有钱才使鬼推磨的。

那天中午,我们在阿兰家喝了一顿酒。那顿酒喝得别有风味,酒是山里米酒,又香又醇;菜是山里土菜,甘甜滋补。特别是与山里人在一起,那种淳朴憨厚,那种至真至性,教人不能不敞开心扉,率性而为。我们举起杯,斟满酒,向阿兰祝贺生日。阿兰款款站起,双手端酒,抿嘴而笑,那双美丽的大眼睛里,一霎盈满了泪水。

一天,老吉家来了一对小夫妻,阿珊说是他们的亲戚,叫上山来帮忙的。这对小夫妻前卫时尚,充满活力,都是二十几岁的后生家,做事非常利索。阿珊给他们的任务是收拾客房,他们先是把六个房间的被子枕头拆了,连同卫生间的大小毛巾一起,挑到门前山溪里清洗,就地铺在石皮上晒干;然后就是擦洗房间,摆设所需用品,前前后后忙乎了大半天。下午收拾完后,两人便埋进手机,戴起耳机,摇头晃脑起来。阿珊说他们的工作是在县城快递公司跑货,有一台厢式货车,生意不错,间或也能抽出时间过来帮帮忙。我想这倒是个模式,山里民宿办起来后,肯定需要人手,季节不同,需求量也不同,用工上宜实行多样化,有专职的有灵活的,忙时来闲时去,亲戚朋友都能派上用场。

年轻人的性情就是特别,他们以他们自己的方式,充实着生活。做起事来风风火火,狂风扫落叶般地干完,总得要留出玩的时间。小夫妻把客房料理完毕,便坐到门前大樟树下的秋千上,一个劲地玩起了手机,女的歪斜着身子,把一只脚搁在老公大腿上,男的间或踮起一只脚尖,在地上蹭一下,让秋千保持摇摆,女的便一边受用,一边翻看着视频,脸上露出得意的微笑。到了晚上,他们那间房里就总是不得消停。我有个熬夜的习惯,晚上不是伏案写作,就是舞文弄墨,操练书画。每到夜深一点,小夫妻便要“闹事”,那女孩的娇喘声,总会叫人精神难以集中。

“要真搞民宿,你们这个房间隔音的问题得解决好。”有一次谈到民宿,我拐着弯跟老吉说。

老吉说当然要真搞。他确实很急,我看他把主要精力都放在旅游开发上,跑上跑下不得停息。他的想法是学凤阳小岗村,以下促上,村里先搞出个像模像样的项目来,以此打动上面,促使黄龙山大开发。毕竟开发旅游是眼下这里乡村振兴的唯一出路,其他还找不到“袜眼”。他把房子盖好后,村里其他人还在观望,想跟上的不多,于是他开始修路,他说只要路修起来了,游客就会多起来。大秧田原本就有一条土路,直通湖北的野鸭塘,路基还行,光是路面硬化,所需经费就不是很多。

修路的事办得比较顺利,老吉跑了几趟县城,带着县里和镇里的相关人员上山来查看了两次,不久就有了着落,县里同意与林场前面的那段路一起列入计划,年内修好。

这就是老吉的良苦用心——搞捆绑公关。

从大秧田往上走100米,就是黄龙山林场。林场的前身是黄龙山民兵排,再前身是部队的一个排。

黄龙山虽处内地,可却是个兵家必争之地。早在春秋时期,黄龙山就连同幕阜山脉一道,为吴楚分界线,伍子胥过的昭关这里至今还在,过山之后便是吴国的边境集镇古市,即今天的修水县古市镇。帮助他过关的东皋公,不就是东皋的老翁吗?现在古市镇的东皋村一直在叫着,古今未改。我不确定安徽含山的那个昭关是真是假,因为都无确证。三国时这里又是东吴与中原的分界线,山的北面是刘表管辖的地界。孙权为防刘表南侵,专派大将太史慈率兵驻守此地,在黄龙山顶设立瞭望哨,至今哨卡遗址尚在,与龙王井、只角楼等众多遗迹一起,等待着游客们前来欣赏。抗日战争时期,日寇三次攻打长沙,调遣部队从武汉南下,黄龙山都是必经之路,结果在这里遭到中国军队的顽强抵抗,死伤无数,惨败北逃……

过去的兵家必争之地后来又改为了林场。但靠林业根本不行,刚刚培育起来的树木,还不知道要多久才能产生经济效益,林场几十号人面临着生存发展的问题,有人开玩笑说他们是守着金饭碗没饭吃。若从旅游休闲的角度看,林场是整个黄龙山的最佳位置,海拔1000米的高度,最适宜避暑;周边有大片缓坡地,还有水量可观的两条山溪,最方便进行旅游小镇的开发。离此仅两三公里的岭背湖北境内,早已开起了十多幢民宿,稍远一点的天岳关景区也逐步成型,可惜热不起来,原因就是黄龙山好看好玩的风景几乎全在江西境内。只要江西这边搞起来了,他们就可延伸旅游线,与湖南平江县一起,实行三省互通,开辟一个内涵丰富、形式多样、别具特色的特大旅游区域。

可眼下林场通往湖北那边的还是一条土路,每年雨水的冲刷,把路面搞得坑坑洼洼,根本就走不了车辆,湖北那边的游客得步行,否则过不来。林场的宿舍也是破破烂烂,而且都是军队营房结构,不经改造就不能做民宿,所以即使游客来了也留不住。这个问题困扰了场长好多年,老吉就做通他的工作,两人一起捆绑上报,因为是打通省际的交通项目,确实不能再拖了,所以很快得到了批复。

这两段路的修复,确实为黄龙山的旅游开发奠定了基础。从江西的林场到湖北的林场、从大秧田过野鸭塘,都仅需几分钟的车程;山腰之上、省与省之间通了两条公路,民间游客往来明显多了起来。大秧田的老住户们都准备新盖民宿,有的还想出卖旧房,价格也在抬升。林场那边也在计划扩大规模,整修房屋,准备把旅游作为主业来抓。镇上领导从这里面看到了端倪,拿出了远见,赶忙下令:黄龙山沿途一线,一律不批地基盖房,留待整体规划,统一开发。

老吉要办养猪场。

我初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有些惊讶。身为村支书,需要他操心的事情多得很,他怎么还有精力养猪呢?

老吉把我带到石嘴上,那里有几间棚房,还是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生产队盖的,由于年久失修,已经东倒西歪破烂不堪,老吉说他要把它买下来,整修一下,用来养香猪。

我问你怎么养?是集资还是合股?他说单干。他要先养出点名堂来,再带动其他人。

我知道这就是基层党组织的特色,老百姓不看你说得怎样,要看你干得怎样,你干得好他跟上,你干不好就闭嘴。我对此倒是非常赞赏,基层干部尤其需要想干事、能干事、能干成事的人,最怕搞“假大空”。当年我在省里工作的时候,我们提出要搞“三培两带”,即把能致富的农民培养成党员,把党员培养成致富带头人,把党员致富带头人培养成村干部;要求村干部能带头致富,带领群众致富。农村工作说到底,不就是脱贫致富吗?农民富起来了,其他什么事都好办了。农民的特点是求稳怕亏,不见棺材不下拜,干啥事都要有人蹚出路子,否则你说的河水下能点灯,他也决不相信。

老吉很快就买来了小香猪。他说这种香猪好养,不怎么费力,只要有猪圈,有人按时清扫换稻草。猪是放养的,白天漫山遍野跑,饿了吃草吃虫子,渴了喝山泉水,晚上还会自动跑回猪圈睡觉。香猪长不了很大,一般百来斤重,但肉质细嫩、味道香甜,与一般猪肉不同。老吉的想法是将来开发了旅游,尽可能实现猪肉山上自给,既受游客欢迎,又能增加山民收入,一举两得的事,得先做打算。

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诉了村民们,等到冬天他卖香猪赚了钱后,好几个村民就可以跟着养起来了。其实这不是独立的一件事情,是一条思路,思路一开,眼前豁然。村里有个后生,在深圳打工闯荡了十几年,荷包里有点鼓起来了,回家看到老吉养的香猪,便联想到了那些山垄田,一垄一垄的在那儿撂荒,他就搞起了土地流转,引进来一种水稻种子。这种稻子打出来的米叫香米,粒大晶莹,煮出饭来香味特浓,还有点糯性,口感特好。最关键的是这种稻子适合高山冷浆田种植,生长周期长,日照时间多,加上不施农药化肥,绝对生态环保,不用说,一定很受游客欢迎。另一个崽哩则承包了村里的十几口池塘,用来种莲藕,莲藕塘里养鲫鱼,莲花可以观赏,莲藕、莲子、鲫鱼都是上好的食材,旅游业一开,就地销售,多好的产业。老吉又从中得到启发,他看上了那些漫山遍野的茶蔸,那都是人民公社时期种下的,已经荒废几十年了,在杂草丛里自然生长,茂盛得很,如果把它开发出来,制成高山野茶,不是金贵的好产品吗?他立马组织村民,以公司加农户的形式,建起山村茶场,经营生态绿茶。

现如今,在黄龙山上,在那些沟沟垄垄里,到处都色彩斑斓,到处都充满了生机活力。春风里,茶山铺上了嫩绿;夏阳中,荷塘绽放着粉白;秋天到,梯田片片金黄;寒冬临,香猪腊肉喷香。一切的一切,都涌现着山里人勤劳智慧的结晶,都饱含着山里人对美好生活的期盼。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待一声号角,将会万马奔腾不可遏止。

又一个夏天将临,老吉又打来电话,邀我今年去黄龙山度夏,说他家的民宿房间又做了改造,更好住了。我问旅游开发搞起来没有?他说还没有大搞,只是镇里已经重视起来了,以大秧田为重点,搞个把餐饮休闲项目。我知道这是杯水车薪的事。不过搞总比不搞要好,能够走出一步,就会开出坦途。按照黄龙山的开发价值,光靠镇里是无济于事的。我想黄龙山开发起码要列入县级以上层面,整体规划,分步实施,边开发边运营,稳步推进,需有十几年甚至几十年的时间,方能完善。一个超大型的景区建设,必然延展若干时期。这就应了那句常说的话:“功成不必在我,功成必定有我。”没有这个襟怀,没有一代接着一代干的韧劲,是难以搞成的。

有一天我坐在大秧田的地场上,抬头远眺黄龙山主峰时,猛然发现了一个奇迹,只见在峰顶一块巨大的崖石上,那些纵横交错的石缝纹痕,隐约构成了一个篆体的“易”字,随着云雾的飘忽,像是一面旗帜在猎猎飘扬。我恍惚顿悟了,这个“易”字,是不是大自然给人类的一个启示?

那个“易”字,是天地造化而成,挂在黄龙山主峰之巅,历经千年万载,竟然不为人知晓,它会不会暗自叹息?还有一说,就是千万年来,时机未到,它不会显现。时机到了,便自然彰显,只要顺应天时,乘势而上,才可能一鼓作气,化难为易,造福人民,大有作为。

【朱法元,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散文选刊》《大家》《百花洲》《天津文学》等报刊发表散文多篇。《沉静的山歌》获第四届冰心散文奖、第三届中华优秀出版物提名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