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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刘爱玲:鲸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12期 | 刘爱玲  2023年12月21日08: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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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者问:“作文里提到冯勇敢和冯闰,这两个人在现实中有真实原型吗?还是全然虚构?”

我甩出手掌遮住了近拍的镜头,事中和事后我都想不清楚那是否自己所为。幸好这不是现场直播。当时因为猛然间用力,差点儿打翻了桌子上的柠檬红茶,挤在我身边闭目养神的猫睁开双眼,对人的惊异泰然自若。

说实话,我无法分清真实和假象,在我这里没什么截然的对立和分别。我初次看到一只蓝一只黄的猫眼瞪着镜头,空空的,让我感到安全。玻璃镜头脆响之外,摄影师骂了一句粗话。这时,宠物咖啡店里的动物和人都吓得静止,片刻,缓过神儿来该干什么干什么。

我刚准备起身走掉,孙慢在一层的大厅里喂羊驼,跑上来替我解释:“别问这种问题,对张瀚是冒犯。”

记者是孙慢的小姨,在威海电视台做《威海时间》专栏节目,有了人才能构成时间,这是此档金牌栏目的初创之心。所以,《威海时间》里布满了各行各业的佼佼者和领军人物。但,我不算,我只是高考意外得了个高分作文,差一分满分。“总归不完美。”我妈接到这个消息的时候开心地回复班主任,又把这句话重复给我。我当时就闲在卧室里玩《王者荣耀》游戏,等待着冯勇敢飘忽而至的微信。

我刚刚挂掉我妈的手机,班主任的电话又打来,她比我妈激动数倍,语速很快,她说:“张瀚,我从来就没看错过人。祝贺你作文满分,是咱们学校里唯一。那一分说明不了什么,我从一些消息推断,只是一两个标点符号的事儿。据说当时有阅卷老师实在喜欢那篇作文,对符号问题可以忽略,但双方意见争论不相上下。”

后来班主任说的话我几乎没有听见,我已经进入回想,我想着通篇的文字之间那些面目迥异的标点符号,可那些文字一片模糊,无法顺畅连贯。最后我判定那些文字只属于那个情境之下,也许是过于投入,偶尔一个句号写成了点儿,或者逗号的尾巴太短,不好分辨。

现在,孙慢的小姨迅速抛出了引导问题:“那你能谈一下,作文的题目‘群山与海’和内容有何隐喻关系,或者说你的写作思路?你能为读者还原一下内容吗?你所创作的字句,一定都在你的心里。”

这大概是我最窘迫的时刻。我平时喜欢读书、记日记,但并不是班上作文最好的那一个,孙慢一直是写作才女。我也没有特别喜好的事物,思想也不严谨成体系,我妈最痛恨我的散漫,我知道她一直放不过的是散漫的冯勇敢。

“动笔的时候,我把所学的一切写作技巧和规范模式都抛掉了,心里特别自由,然后就写出来了,就像积累了很久,高考只是一个打开机会的阀门,作文就自动流淌出来了。”

“自动流淌出来?”

“对,就像流动的生命一样,这么说吧,我觉得就是作家残雪的那种自动写作。”我在大言不惭中重获信心,恢复了一点儿健谈的样子,“不过,这种写作是自动产生,写完后也就在作者这里自动消失。重新回忆不一定那么一致,我尽力吧,我现在只能记住一小段:读海明威的《老人与海》时,我已经距离去刘公岛有五年之久。我和一个叫冯勇敢的人在那里待了整整三天,目的和动因我一无所知。那时,刘公岛上已经建起了鲸馆,一条体长19.6米、体重50.1吨的抹香鲸骨骼标本放置其中,据说,这是世界上岸最大的抹香鲸。2008年1月18日,它误闯进了荣成近海养殖区而搁浅,当然,和海明威笔下的那条身长5.48米、体重680公斤的大马林鱼有着很大的区别。首先它们有各自的命运,抹香鲸是一个迷茫的错误,就像上天安排的,而大马林鱼被老渔夫圣地亚哥捕获,算作对人类八十四天一无所获的坚持的补偿。我总是把出现在现实和虚构两个世界里的大鱼联想在一起,虽然我时常觉得人本身就处在不同的时空里。它们有一个相近之处,抹香鲸在鲸馆中继续活着,大马林鱼在《老人与海》中游到世界各地,它们依然活得好好的。奇怪的是,有时候我还常把《山海经》里的“北冥有鱼,其名为鲲。”中的“大鱼”联想进来,它更像是古代与当代的隐秘连接,“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正在阐释老渔夫作为人,永不妥协的超越性,也许,这种超越是渺小的人类可以持续存活的理由,以人的有限抵达鲲的无限的一种想象。就像王小波从海明威的作品中看到了人类的命运……”

有人在鼓掌,吓了我一跳,是刚才那个放粗话的摄影师,还有我对面沙发上的一对儿学生情侣。采访之前,他们盯着我无处安放的样子,自在地说:“在这里,没有主人和动物的区别。”于是,我便挤在沙发的一个边角上,轻轻靠着这只猫的尾巴尖,吞掉了半杯果饮。整个采访过程进行得很顺利,也顺便给宠物咖啡店做了一次电视宣传。电台的几个工作人员每人打包了一杯咖啡,他们行色匆匆,没有太多的时间在宠物身边逗留。

宠物咖啡店在威高广场一楼,我第一次到此。冯勇敢一辈子都在寻找不可思议的事物,但他一定找不到这家宠物咖啡店。我也找不到,我不喜欢动物,更不喜欢和动物一起喝饮料。

威高广场隔壁是威海最宽阔的海滨路,迈过去就是沿海的悦海公园,我大概是想一脚迈到大海之中的刘公岛上去,和冯勇敢一起再看看那头抹香鲸。在我被采访极度窘迫的那一刻,果真是冯勇敢的微信,他写道:“放松,只要你遇到,没什么事情是无来由的。”

我的心里笑了一下,他和之前疯狂的艺术奋斗者完全不同了,好像转眼间变成了一个诗人。我明白他一直在电视机前,言外之意,开导我不必过早地思考大学生活以及今后的研究生、工作、人生,每个人都会在一模一样的程序里循环,兵来将挡即可。

孙慢已经回到一楼大厅一角继续喂羊驼,她必须把手里那把青草一根一根喂掉。孙慢说她一进店门就一定要买一份食物,亲手喂羊驼,我不明白她在体会什么。那只羊驼在一楼宽裕的栅栏里始终抬着脑袋等待着,时间就慢下来了。

我十七岁,孙慢也是十七岁。她隔着一层楼梯对我说:“高二那年,我第一眼看到你,就像看到一大团迷雾,你好像有一半人不在场,毕业了,可以放松了,还是一半人不在这里。”

我独自坐在二楼沙发上观望。眼前的猫狗四处闲逛,金毛、美短、博美,鸭子、白鸽、白兔、羊驼、金鱼,我只认识这些最普通的动物。它们都是自由的,和走来走去的人们打招呼、示好或者冷眼旁观,人们累了就和动物们随意堆在沙发上喝咖啡饮料。这样的奇景之中,人似乎才是世界的困兽。

这个隐形的冯勇敢此时从密集的空白时间里上浮。我开始非常想念他,甚至期盼暑期可以去找他。这一刻,我想马上见到他,把那些加在我身上的东西,还有那个叫冯闰的哥哥还给他。

冯勇敢是我的冯爸爸,不是世俗意义上的干爸,他在鲸馆那具白色的抹香鲸骨架底下站立,突然泪流满面,把我塞在他的腋下,对我说:“都是因缘,张瀚,我们都是。”是的,我们约定称呼彼此的名字,就像我们与众不同的关系。

我那时第一次见到一个男人哭泣战栗,世界都在坍塌。以至我经常混淆我亲爸张永涛与他的亲疏次第,在我初一那年,正是因为和冯勇敢在刘公岛鲸馆连续待了三天后,我妈林夕彻底阻断了我和冯勇敢的来往,冯勇敢在我家里永远消失。

从我认识他开始,他就搞当代艺术,艺名简一。从画油画转向综合材料绘画,我偶尔从我爸那里得知,似乎后来有一段时间,他又做起了装置艺术,在钢板、原木、铝板上合成作画。不过,很多年做一件事,他在山东省里小有名气,也办过几次现代艺术展,有一次在江苏南京一个画廊里和几个人做联展。

我爸长年背着我妈去和冯勇敢厮混,每次回来都嘱托我一句话:“你爸冯勇敢,要创造地球上没有的艺术形式。”这给了我不少力量。上了高中,我有了手机后,知道冯勇敢在文登大水泊机场附近的一个小山村里独自生活,租了一个农户的院子,仍然是在搞当代艺术创作。这三年里,我和他靠手机微信保持稀疏的联系。

不过,哥哥冯闰是永远见不到了。我只能靠自己的理解这样称呼他。我也只知道他在六岁的时候去海边玩的路上出了车祸。他喜欢大海里的生物,留给我一个手掌大的塑料鲸鱼玩具,现在我知道那其实是一只海豚,冯勇敢曾经说冯闰叫它大鲸鱼。于是,我便因此叫了数年的鲸鱼。另外一个遗留的东西是一张在沙滩上爬行的小孩儿,屁股对着镜头,所以,我始终不知道真正的冯闰长什么样子。他还留给我一个追赶夕阳的画面,我不知道从梦里来的,还是从冯勇敢一遍又一遍对我讲述的冯闰的故事中来的。

“哥哥,你看那太阳要落下去了。”

“不怕,弟弟,你就是太阳呀!”

“真的吗?哥哥,那我们就可以飞上天空了?”

“你自己在说什么呢?”孙慢的身上还有青草和羊驼混合的味道,挤到我身边,她毛茸茸的鼻息喷到我脸上。“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可是,这是当代人一种体会爱的姿态。”她把手放到沙发里的猫身上,顺着猫咪弯曲的腰身捋动。“张瀚,小动物都需要抚慰,何况是人呢?”那只公主猫连眼睛都没有睁开,把自己的身体伸得更长。我明白她对我们高中这份小小恋情的留恋。我把我和冯闰的那三句对话说给她,她吸了一口草莓冷饮,盯着我的眼睛:“你作文里的冯闰是真实的?那后来呢?”

我瞬间被问住了。从小时候记住那个场景和对话后,我在任何时候都会回忆并加以想象,甚至套用在现实里。但,我从来没有想过我和冯闰后来的一切。我和孙慢很冷静地想过上大学就是高中爱情分手的道路,很多学姐学兄已经把路走得很清晰了。我们这一代就是这样及早地认同现实。

“我决定把我冯爸爸和我哥哥冯闰的故事告诉你。”我一边说,一边给冯勇敢回微信,“你那里离我有多远?”

孙慢的身体紧紧靠着我,她震颤了一下:“这算是分手的告白仪式吗?”

我把她的腰搂住了,然后,我看到她的眼睛里有眼泪:“张瀚,你的心是什么做的?你到现在才把它打开。”

孙慢刚刚进入我和冯闰、冯勇敢的另一个世界里。我想,后来我应该是紧紧抓住了哥哥的手。在现实里,我抓住了孙慢的手,这个女孩子叫孙曼,在高中紧张的生活里,她坚持把曼字加了一个部首,来惩罚这个快速的时代。

2

冯勇敢在一天清早来到我家。他大概是在小区门口等待了一阵子,夏季暑热,坐在客厅的沙发上喝茶时,一身白色衣装洇出星星点点的汗渍。他和之前多年的黑灰色装束突然诀别,又戒了烟,满身生出寂静。我感到我妈脸上轻微的惊讶,她递给冯勇敢一杯茶的时候抖了一下。

我家住在威海四○四医院旁边的小区,属于威海的市中心。离威高广场极近,也就离海边的公园极近。大半个暑期,我和我爸每天早上到幸福公园的步道上慢跑,海螺女神的石雕就立在大海边,每次我们都会对着她站立一会儿,其实是看她身后的刘公岛。而很多有关冯勇敢的消息,也都是在这个位置停歇时得知的。

我们俩热气腾腾跑回家,冯勇敢已经敲开了我家的门。我妈允许他进来,也许是他的突如其来没给人留下取舍的时间,也许是他的一切变得太正常了。原本扎起的小辫子剪成了男式短寸,说话激情澎湃从胸腔里扩音而出,也已经改成了喉咙发音。他在我爸第二次递给他烟的时候起身,甚至有点儿卑微蜷缩,“戒了,兄弟,真的。”

我异常兴奋,见到冯勇敢我就会变成另一个好动的人。他给我带了一个原木笔筒,是木头原本长出的不规则形状。给我妈带了几个原木茶杯垫,表面是松树皮,原始粗粝的质感是我妈的最爱。这些都是他亲手制作的。我挤到沙发上,一只胳膊搭在他的脖子上,他却拘谨地挪开一点儿距离。我跟他讲那天在宠物咖啡店里的故事,他只是点头,毫不惊奇,似乎他一直在现场。他对我说:“祝贺,张瀚,我看了你的作文,有天赋。你得相信,很多事情是天定的。”

孙慢的微信来了:“张瀚,我想我们忽略了一个可能,不是所有的高中恋情都会夭折。虽然我们会到不同的地方,你也许会到北京,我去江苏。但是,物理地域和心理空间是两个层面,爱情是储存在心理空间的。所以,我们应该坚持。说不定,我们就会创造一种奇迹。”看完信息,我知道孙慢陷入了一种幻想,这是写东西的人特有的毛病,也是优势。

我把手机塞进兜里,看着眼前干干净净的冯勇敢。这个把人生活成多种可能的人,现在恢复了常态。我特别想问问究竟经历什么可以让人发生质变,被我爸回忆他们大学生活的话题隔断。

四个人在客厅里十分憋闷。我妈一句话都不说,只是倒茶水,她一整天都煮老白茶,无论四季,茶香挤满了尴尬的裂缝。我爸努力寻找到在大学里一起打篮球的片段,说得无味:“大学里真是无忧无虑,你那臭手画画可以,打篮球烂得很,还不如马珊珊呢!”

他们三个人突然都僵住了。我妈对冯勇敢的忍耐迅速归零,只是她离开客厅到厨房里去了,叮叮咚咚把冰箱里冰冻的鸡鱼搬出来,扔到盆子里解冻。她知道只要这个人一出现,无论相隔多少年,都会粘在家里一整天。在我出生的十多年里,冯勇敢就是我们家四口之一。

他们三个是山东大学威海分校的大学校友,一个班级,也许还包括那个马珊珊。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过去的事情,我就是这种性格,过去的就是过去了,我不留恋什么。就像我和孙慢的故事,那就是一个片段。

所以,我趁空儿回了一下微信:“孙慢,别揪着不放。”她应该是一直守在手机屏幕上,几乎和我同步,她回应:“你应该先向我道歉,每一次你的回信都很迟钝。现在我也明白了,这个世界没什么是新鲜的。”这句话突然击中了我,我望着眼前这三个四十多岁的大人,时间再长也无法让他们放过彼此,这是人的幼稚。

我把冯勇敢拉进了自己的卧室。穿越客厅整个凝固的空气时,我们听到厨房里林夕的自语声:“他来干什么?”客厅里的张永涛说:“他就是来看看我们。”冯勇敢跟了一句:“我要办画展了,我就是想邀请你们。”

这几年,我的卧室没有任何变化,保留着我和冯勇敢每天腻在一起时的样子,布局和陈设都是他当年的构想。现在有这样的发现,我的心突然醒来一样激灵一下,冯勇敢的心里也是一怔,他环顾四周,说:“什么都没变,就像梦一样。”

“不是梦,而是,我一直活在你的构想里。”我有点儿愤恨。把冯闰当年留下的塑料鲸玩具从抽屉里取出来,其实是由冯勇敢转给我的。抽屉就在我电脑桌里,桌子因为四季频繁干湿交替,稍微变了形,不用全部打开,就可时时窥见缝隙里的鲸。

冯勇敢靠在桌子旁,屁股刚好挡住了抽屉,一条腿曲折地抵在另一条腿上,姿势像悠哉的金鸡独立,这就是当年他玩世不恭的标准姿势。每一个细胞里都是游荡的动态,他把鲸翻来覆去地看:“这哪里是鲸,这是海豚。”

“我小时候说这是海豚,你偏偏要说是鲸,那是冯闰错认的,你就让我一直错认。冯闰到底是谁?为什么会是我哥哥?我和他在夕阳下的画面是你杜撰的,还是真的?你为什么要选择当我的爸爸?林夕和张永涛说你是我干爸,可你说都是因缘。”

冯勇敢被当头一棒,他盯着我,眼睛里空空的,像那天采访时对准我的摄影镜头,还有那两只猫眼。冯勇敢以为这几年远离了我,很多事情就一笔勾销了。林夕和张永涛也这样想,他们以为事情可以被时间掩埋。但,他们犯了一个最大的错误,他们其实都是旁观者,承受这一切的主角是我。

时间早晚要脱落,曾经做下的事情会裸露出来。他把鲸装进了裤兜里:“冯闰离开的那天,我在北京做了一个梦,我梦见鱼缸里长出一株新鲜的植物,开出一朵蓝白色的花,那朵花瞬间变成了一头鲸,巨大成宇,我就惊醒了。我知道冯闰在告诉我要做的事情,现在我用画展为他准备实现这个愿望。这些我曾经跟你爸说起过。”

“那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和冯闰有什么关系?”

他心里说:“你虚岁十八岁了,冯闰,你们都是十八岁,十八岁之后就是一个人了。”

中午,冯勇敢在我家里吃了一顿漫长的午饭,傍晚才走。其间,冯勇敢说:“我是来给张瀚过成年礼的。也是告别,以后我再不打扰。”我心里震颤了一下,看到身边的张永涛和林夕没有丝毫反应。张永涛把酒杯递过去用力碰出响声,好像在弥补这些年难得一见的空白。林夕没有举杯的意愿,她垂着眼皮,有意无意地向我的盘子里搛了几筷子鸡蛋和蔬菜。我主动举着茶杯碰在张永涛和冯勇敢的杯壁上,仿若我们三个男人瞬间获得了理解。

剩下的话题始终围绕着冯勇敢要举办的画展。而他的画展名字为“鲸”,他独自一个人说给我们听:“在那个小山村里灵感频出,我用不同的新型材料来表达那只鲸,用尽各种形式。”偶尔也会沮丧片刻,他说,“那只鲸鱼总是潜在深海里,这么多年,我痛苦不堪也看不清它的面目。他才六岁,就沉到海底里不出来。连寺院的住持都没有办法。”

没有人回应他。

他们三个人喝酒,我继续喝林夕煮的老白茶。冯勇敢反反复复感谢林夕和张永涛。每一次感谢,都换来林夕越来越激烈的愤怒,直到她失控。

她对着冯勇敢喊:“我们救的是马珊珊,不是你冯勇敢。我就知道,你是来给冯闰过成人礼的。”

我妈林夕是个温柔的人。她和我爸都是温柔的人。他们一起留在山东大学威海分校任教,张永涛教的是数理,而林夕在新闻传播学院,互补作用让生活平稳得就像白色沙滩。她突然间的咆哮令我震惊,我能感到她内心深处爆发出来的这股力量,威胁着周边的一切事物。我爸张永涛抱住了我妈倾斜的身子,我才缓过神儿来。同我爸一起,把我妈扶进了卧室。

冯勇敢一走,我对我爸紧追不舍。我们俩到海边散步。从此,我才得知那个马珊珊的故事。马珊珊和我妈是很好的大学女友,毕业后嫁给了冯勇敢。冯勇敢毕业后一心做他的当代艺术,长年在外游荡,居家的时间很少。直到六岁的儿子突然车祸去世,才让他彻底走出艺术的迷醉。他想不明白为什么自己的儿子会突然死去,妻子马珊珊承受不起这种痛苦而自杀。从那之后,他开始寻遍佛道,后来在一个寺院的住持师父引导下,实现了他的愿望,让他的儿子转世成为我。

这大概是我听到的最玄妙的故事,却发生在我身上。我终于明白冯勇敢念叨的因缘。我和张永涛站立在大海边,背对着高耸的幸福门。这扇幸福门就像威海市和大海之间的屏风,很多游客必来此踩“福”,在它身前的地面上有一个巨大的百福图,铜质的圆形凸起坚实无比,一百个篆、隶、楷、行、金石、甲骨的“福”字满布,人们要一脚一脚准确无误地踩到每一个“福”字上才灵验。张永涛和我看着那些踩“福”的人那么虔诚,几乎同时深呼出了一口气。我们俩寂静地站着。

“为什么到这时候才告诉我?”我说。

“其实,我和你妈都清楚,我们没有冯勇敢和马珊珊那么勇敢,我们更需要现实的安全。可是,谁能说得清呢?”

“那你们俩当初是答应的了?”

“嗯,我们都同意,这样可以救救他们俩。但是,没想到,张瀚,你真的和冯闰一样,小时候喜欢吃素食不喜欢吃肉,喜欢在清早就爬起来自己刷牙,把自己搞得干干净净的,还有很多很多生活习惯都一样。连小腹部那颗黑痣都长在了同一个位置。可是,这种现实一旦出现了,马珊珊却又无法接受这样的相似,她越来越困惑,我想是她无法分清现实和真实。”

“我妈是无法原谅冯勇敢这样做的后果?”

“也不全是,她没法儿接受冯勇敢这个毫无责任感的丈夫和父亲,她替他老婆和孩子恨他。”

后来的一天,我独自去了威海的广福寺。我知道那里不是当年冯勇敢寻到的那座寺庙,也没有那个住持在那里。那时候,还没有广福寺。广福寺在威海张村镇里口山,我坐40路公交车抵达。那里确是一片静谧,被包围在群山里,背后是卧佛岭,南边是莲花山。有人在上香,有人在拜礼、祈愿,静穆的气息令我的鼻子莫名酸楚。在《大悲咒》的唱诵声中,我的大脑顷刻间被放空,第一次感受到心灵纷乱的念头沉淀下来,所剩的都是极度的柔软。我本想询问这里的师父,冯闰和我这样的玄妙故事是真是假,此刻却觉得毫无意义,而且没有足够的勇气。我只进了大雄宝殿之后便匆匆离开。

3

我接到北京大学录取通知书那天,张永涛和林夕大吵了一架。林夕把通知书递给我,抱了抱我。她有时候就像个女孩儿,快乐让她变得更轻盈。我正在卧室里埋头读书,一本叫《别样的色彩》,土耳其作家帕穆克小说之外的随笔集。相比于小说的热闹,我更喜欢作家精短的随笔,它可以捡拾到一个小说家真实的漏洞,就像帕穆克的自序中写的,我趁机读给林夕:本书由生活的一些点滴想法、影像和片段构成,它们至今无法在我的任何小说中找到合适的表达方式。因此,我把它们集结于此,合成一个连贯的作品。有时,我颇感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无法将自认为值得探究的想法诉诸小说,比如生活中某些奇特的时刻、欲与他人分享的一些琐事,以及狂喜时分从我身上迸出的那些快乐而又具有魔力的字眼……弗吉尼亚·伍尔夫曾使用“存在时刻”这么一个术语,来描述此类顿悟——真理突然在某些奇妙时刻闪现出来。

这些日子,我需要读书来得到安静。因那篇高分作文被公开到了学校局域网和其他一些网站上,引起很多陌生学生的关注,他们联系上我,与我探讨作文写作。还有不少知名作家重写高考作文,包括品评我的作文。这种事情,每年在高考结束后不久都会发生。那时,我是旁观者,也会偷偷去看那些作家写的高考作文。我觉得我始终无法以一己之力评判任何事物。除了要上大学的欣喜,此刻闪现出来的是我想念冯勇敢,从他那天最后一次来到家里,当真相逐渐被我熟知,我似乎才真正开始认识冯勇敢这个人。

林夕站在我身旁一直听,她在赞叹:“说得真好。”说完她被这件更快乐的事情占据了,她要尽快把好消息告诉张永涛。出了卧室门,我没有听到电话声。一片静谧,也许是受到了帕穆克那些想象力的影响,我终于把那篇作文《群山与海》和多年来被称为我爸的冯勇敢和我哥冯闰联系起来。也许,他们就是我十七年生活中那个奇特的最合适的表达时刻。

林夕的声音越来越大,随后是甩掉手机的声音。我跑出卧室,林夕在主卧的床边上发抖。我抱住林夕,突然发现她那么一小撮儿,她一贯穿宽松休闲的长裙,让人无法判断她身形的变化。我从小不太腻人,与张永涛、林夕都没有过度的亲昵,我们都喜欢这样疏朗。但,我也承认,很多交心的话总是喜欢去找冯勇敢说。

“妈,你怎么了?”

我听到地上的手机里张永涛在大吼:“你别上来就发火,我马上回家。”这是暑期,张永涛跑到大学里去做一个课题的前期设计,算是自己主动加班。我一直抱着林夕没有松开,这个女人不知道装下多少事情。一边教学,一边陪着我一路中考、高考,几乎没有发过火,她像水一样在我身边流动。听到她的哭声,心特别疼痛。我这个人不善于用心体会事物,但我想起孙慢的问话,她不止一次问过我,我的心是什么做的。我突然理解了孙慢间或发来的那些自相矛盾的微信。

张永涛刚刚进门,林夕几步跨出卧室,顺手举起了茶几上的水杯,砸向了门口。玻璃碎了一地,还好张永涛及时躲过。我们三个惊讶地立在三个位置停着,不知道这瞬间究竟发生了什么。

林夕再也不是昔日一以贯之的林夕,她的内部被彻底打破,她第一次指着张永涛的鼻梁:“出去,这不是你家,和你的兄弟冯勇敢过去吧。张瀚是我的,谁也别想抢走。”

我从愣怔中醒悟,又一次跑过去从后背抱住林夕,我已经一米八四,和不足一米六的林夕相比,她反倒成了一个孩子。

我不知道出于什么原因也高声起来:“妈,我在这里,一直在你这儿。”林夕的眼泪流了下来,她的眼皮有点儿浮肿,弱化了她面部的消瘦。“爸,你又做了什么?”张永涛仍然立在门口没有动,大概他此刻才明白了另一个隐藏的林夕。这是他所忽略的一个妈妈和儿子不可侵占的亲缘关系。他走到我们身边,把我和林夕抱在一起。我看到张永涛第一次泪涌,他跟我们说:“林夕,我没想到那件事会伤害你这么深,我们只想帮助他们。冯勇敢和马珊珊,还有冯闰和我,都不会抢走张瀚,谁也不会。”

林夕缓和下来,质问:“那银行卡里为什么突然又少了五万,你是不是又给了冯勇敢?”张永涛点头:“我还是想帮他完成最后一次画展,之后,再也不会了。”林夕说:“你每次偷偷取走银行卡上的钱我都知道,你跑到冯勇敢那里去我也知道。但是,已经十七年了,张瀚已经成人,这件事该结束了。”

在他们的对话中,我似乎才真正对自己有所了解。我所兼具的身份很多,我是张永涛和林夕的亲生儿子,是冯勇敢和马珊珊的儿子,是冯闰的弟弟和后世,是孙慢的现时男友,是一篇高分高考作文的作者,很快,就是北京大学的一名学生,今后还有很多角色要成为。那我呢?我突然懂得了冯勇敢所说的那只深潜的鲸,那只让他长久无法看清楚面目的鲸。

几天后,我独自去了冯勇敢的家。

这个村子在威海文登大水泊镇,离飞机场有十多分钟的路程。如果你有足够的时间和稳定的心性,站在冯勇敢家的露天平台上,可以一整天看到飞机频频起飞和降落。看久了,就会懂了人。这是后来冯勇敢酒后告诉我的。

这个村子被大山包围,看起来就像另一个广福寺。我是突然到访的,从张永涛那里获得手机位置定位,又打了一辆网约车。村中央有一棵三百多年的银杏树,我在它跟前下车,准备步行寻找冯勇敢。树上挂满了红色绸缎,还有一些祈愿牌,叮叮当当挂满游人的心愿。外面的世界就和这个小小的村落有了那么一丝牵连。

村中还有一条几字形穿越村身的小河,在靠近冯勇敢家的门前流过。一路上总是能听到水声,掺杂着鸟叫声,偶尔也会有鸭叫和狗叫,后来我才知道把青蛙误认作鸭子。下过雨过后,小河边的青蛙就狂叫不止。我从来没有在这样寂静和缓慢的环境里生长过。

冯勇敢正在工作室里锯木头。他弯着身子,手捉一根粗糙的枯木,戴着渔夫帽,穿着一身涂满颜色的牛仔服,一双运动鞋上布满木屑。电锯声罩住了整个房间,与世隔绝,他就变成了那声音。我没有打扰他,侧站在门口等他停下来。他的耳朵后面插着一根烟,一支笔别在裤兜里露着笔头,还能看见一个铅笔头。我喜欢这里的凌乱不堪,每个物件都很自在。

电锯声戛然停止。冯勇敢冲着我笑了笑,把耳朵后边的烟取下来,扔向门口的我。我接住,熟练地叼在嘴上进了屋子。从我开始记事起,他就是这样散漫又迅捷。

“第一次抽烟?”

“第一次。”

“这么老到。”

“小说里、电视上、手机上到处都看得到,不用学就会。”

他腼腆地笑了笑:“我就知道你会来。”

我看着冯勇敢被自信包裹,兴奋让他飞舞的样子。他给我点上烟,自己又点了一支。我们俩整齐地靠在工作台边,看着地上被锯成等高的原木桩。突然,门口一只手递进来一包茄子和辣椒,却不见人影。

我们相互对视。冯勇敢说:“这些村子里的百姓对我特别好,把自产的食材不停地放在我的院门口,有青豆角、嫩玉米、鲜韭菜、地瓜,都是应季的食物。不留名,也不要答谢。我来到这里的第一天,那些心理防线瞬间就被摧毁了。”

我们俩中午把那些新鲜的茄子和辣椒炒了,从冰箱里拿出几个现成的塑封肉食,对付了一餐饭,又对饮了几两白酒。我第一次喝白酒——我很多第一次的生命经验都是来自冯勇敢。他坚持中午不可多喝酒,不然误了下午做工。他人眼中的散漫只是一个外皮,其实他内里严明有度。

整整一下午,我都在电锯声里无所事事。那电锯声便没有了最初的美妙。直到一个陌生人进屋,他静悄悄坐在角落的小凳子上望,什么也不说。冯勇敢停下来的时候,木屑的微尘还在半空里飘浮。他和那人相互点点头。他是邻居刘伯,七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六十岁,头发全白,常年劳动使他结实无比。他很喜欢做些手工,每天都来冯勇敢的工作室待上一会儿。他不厌其烦。前段时间,把自家的另一个空院落送给冯勇敢,将来可以摆放更多的产品。甚至两个人商量,今后可以让整个村子里闲置的人做手工装饰件,然后,卖到世界各地去。

我们俩在夜晚跑到院落的二层平台上闲聊。这个平台是他工作室的房顶,邻居刘伯送来了新煮熟的玉米和几个小凉菜就走了。我和冯勇敢终于能够轻松对坐,像五年前在我家的客厅里,我们腻在一起有说不完的话。

我们俩都喜欢看天空的星星。在城市里,我几乎没有如此看过夜空,星星离我很远。北斗七星、天狼星、织女星,都是书本上的星。大概是路灯、霓虹灯和车灯,以及别人拥挤的眼光,把一些真实遮盖了。我们就这么坐在屋顶的休闲椅上消磨着。

“这里和别处不一样。”我喝了一口罐装啤酒,然后,晃动它听液体碰撞的声音。其实,周围有蛐蛐的叫声,也有蝉鸣。“我突然醒了,人的心灵本来就应是敞开的,真实袒露的,就像现在这样。”

“原本的那一套生活逻辑失效,比如,我不再是一个画家,不再有什么头衔和光环,那些顷刻间就瓦解了。然后,回到一个根本的人。”

“对,另一种生活。”我激动地站起来,准备在黑夜里看飞机起飞和降落。远处能看到机场零星的灯光,村子里是寂静的,各种寂静中的虫鸣。这一时刻,我特别想念孙慢。

冯勇敢也站起来,他比我高四厘米的样子,和我爸齐高,只是比张永涛瘦些。

“马珊珊会是什么样子?冯闰更像你还是她?”

在这里,冯勇敢并不逃避马珊珊的话题。他回忆着她:“比你妈妈林夕高一厘米,她们都喜欢安静,人也平静。什么都忍着,忍着我这个丈夫在外边游荡,以艺术的名义游荡;忍着冯闰天天找爸爸;忍着冯闰死去,忍着冯闰在你身上又活了。”他停顿了一会儿,低到深黑的暗夜里,“冯闰更像她,我希望。”

未曾谋面的马珊珊终于进入我的世界。身边这些人终于进入我的世界。我问冯勇敢:“那个故事情节是真的发生了,还是你编造的,因为无数遍讲给我听就成了真实的吗?”

他自然知道是哪一个故事,他说:“是真的,也不是真的。”我盯着他不放,其实是盯着他和我之间的灰暗光线。他继续说:“真的有一个傍晚,那是我出差回来的一次,我领着冯闰在公园里玩儿,他突然对着夕阳问:‘爸爸,你看那太阳要落下去了。’

“‘不怕,儿子,你就是太阳呀!’

“‘真的吗?爸爸,那我们就可以飞上天空了?’这是真实的,我只是后来把‘我’换成了‘你’。”

那一夜,我和我爸冯勇敢再一次睡在一张大床上,和我卧室里那张大床重合。他在半醉半醒中问我:“交女朋友了?”“你怎么知道?”“频繁地盯着手机,不是回信息就是等信息,等那个喜欢的人。”一定是酒精的作用,我在心里念着数遍“喜欢”睡着了。

冯勇敢的早餐做得不错,煮了两份南瓜粥,炒了两个热菜,每人一个山鸡蛋,还有夜里剩下的刘伯拿来的腌黄瓜。吃完早饭,外面还是一片鸟叫声。冯勇敢就钻进了工作室继续锯木头,他让我自选锯木头或者到外边溜达。这里只有这些事情可做。

我也跟着钻进了工作室。剥树皮,锯木头。村里人把木头变成烧柴,他要把村子里弃掉的木头重新变成艺术品。很多原始的木料、石头可以做成原木家具,桌子、凳子、原木装饰品,残缺和破损之处反而是最出色的变化之处,他都艺术地利用起来。看到他做出的一些艺术品草图,破裂处的异形拼接、多层叠加——这就是他和刘伯未来要做的生活艺术品,难以想象的变幻让人心沸腾。这个世界里的才是真正的冯勇敢。

我陪着他过了两天便觉得乏味,第一次进入了冯勇敢的生活,我才真正理解他一个人活过的半生如此孤独。除了他日复一日创作的那些画作,就是他自己。

在这里,他租下了这个院落,一租就是二十年。还是威海特有的古老的海草房,足可以百年不腐不败。北屋屋顶是大海里捞出的海草,他都保留了原貌。这种海草很神奇,现在已经几乎绝迹,夏天时它在屋顶遮凉,冬天时为小屋保暖。

一些世俗烟火被剥离,这里倒像是一个人的清修。空旷的工作间里摆满了各种材质的绘画作品。我在第三天下午的时候,实在耐不住锯木头的重复和寂寞,又感到无处可去,总是停下来在工作室里四处走动。

靠北一整面墙被罗列得整齐的作品覆盖着一层塑料薄膜,能模糊看到它们的面相和颜色。冯勇敢停下电锯。他特别夸张地扬开那层塑料薄膜,兴奋不已地让我看他创造了一个新的世界。

一批布面综合材料的禅意山水画摆放在最外面,他说:“张瀚,当我做这一批作品时,我才懂得一些事情,做一个当代艺术家,要面对的是今天的现实。”我看着这些布面山水抽象无比,强大的晕染让人进入另一个空间。

“那些钢钉是什么?”

“那是装置艺术系列,你有没有感到视觉冲击,然后你觉得怎样?”

“感到愉悦。”

“那些鲸!”

我第一次看到成群的鲸在墙面上游,这是一幅巨型铝塑板和钢板的合成作品,鲸在这里已经不再是单调的黑灰白,它们色彩斑斓,向着同一个方向涌动。”

“哪一头鲸是冯闰?”

冯勇敢把那一小幅取了出来,有六十厘米见方,整面都是大海,在渐进深黑的海底,有一头极小的鲸,是抹香鲸的样子,宽大头颅,它就像搁浅在深海一样。大海和鲸的比例差距严重失衡,常常会让人遗漏掉那头鲸。

那一天,我看到了冯勇敢这些年创作的宝藏,他独自一个人创造了它们。我爸在第四天早上来到村子。大概他太懂得我的耐性,以及冯勇敢的过度执着。每次张永涛来,冯勇敢都不舍得一整天陪着他空闲,他定要坚持半天钻进他的工作室里。

晚上,我们三个男人喝了一场大酒。林夕允许张永涛在冯勇敢这里过夜,这让冯勇敢异常感动。我只记得我们仨重复的三句话,他得知林夕已经明白我爸是冯勇敢画展的支持者之一都没有拒绝,连喝了三罐啤酒。其他都变得浑然不清。

冯勇敢说:“我这一辈子,最感谢的就是林夕。”

“我也是。”张永涛低语。

“我也是。”我在心里告诉自己。

这天酒后,我们仨都住在了这里。他们住在北屋的两个卧室里,我坚持独自住在天台上。看着密布的星星,它们之间被湛蓝色的夜空连接,看着看着,我就游入了一片无边际的深海。

我后来发现,其实,那头鲸是冯闰也是我。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只深藏的鲸。

4

我超出了对一件事物三分钟热度的忍耐值,没有跟随张永涛离开村子。每天,我和冯勇敢一起做那些装饰品。有时,刘伯也来帮忙。孙慢赶来的那一天,冯勇敢正带着我下海钓鱼。

刘伯年轻的时候做过船夫,他保留着一艘挂机渔船,木制,通体蓝色。这几年,9月开海之后,刘伯会和冯勇敢一起下几次海,亲手钓几尾黑鱼、鲈鱼、黄鱼等。回来亲手烧了,大都只两个人,在小平台上缓慢享用。

早上五点钟,我们已经驶了三十多海里。冯勇敢此时又变身为一个地道的渔民,他戴着渔夫帽,穿着水鞋,破旧的迷彩服特有经历海浪的沧桑与干练,我在某一刻恍惚把他看作那个古巴老渔民圣地亚哥。他坐在船头娴熟地挂鲜虾和海蚯蚓鱼饵。刘伯一边开船寻找合适的钓鱼点,一边喝上一口小铁壶里的白酒,一个人看着三根入海的钓竿。冯勇敢也是一个人手里掌控着三根钓竿,两根路亚竿甩出几十米外的海域后,钓竿撑在舱内,他让我只管看着水面渔线的动静。一根手把线,他一只手拎着渔线板在海水中有节奏地上下沉浮。

“别一个劲儿地盯着海面,会晕船,看看远处,能看多远看多远。”我接过了他递来的手把线,学着把渔线拎出海面二十厘米再沉下去,我第一次触摸到了对海底世界的掌控,铅坠可以探到结实的海底,那海底正像我们日日行走的沙石陆地。我突然体会到世界的倒置,如果海底是真正的世界真相,那我们就成了海底世界的倒影,我想着整个城市倒置在海底的样子,人们倒立行走。渔线激烈抖动起来,我大概被惊醒,高喊着:“上钩啦!上钩啦!”

我钓了人生中的第一尾黑鱼,它求生的力量巨大无比,我竟然感到惊恐。冯勇敢把它拽出海面时,剧烈翻动的黑色身体表面银亮无比,刺人眼目。那是一尾八两重的黑鱼,也是刘伯渔船上的第一尾渔获。

刘伯一直笑眯眯地看着我,一手握着发动机把手:“你是今天的爷!”

冯勇敢冲着我喊了一嗓子:“张爷!”

他给我讲了钓鱼称爷的故事。在一艘渔船上,凡是第一个钓上鱼的钓手就被公认为这船的爷。那一天,秋季的阳光很热烈,大海上的紫外线更加毒辣,我却始终精神抖擞。我们收获了近五十斤渔获。

孙慢坐在银杏树下等了一个下午。我们在四点多上岸,傍晚本是又一个钓鱼最佳时间,但我们准备回去迎孙慢。刘伯说:“钓鱼不能贪,钓鱼就是玩儿。”

晚上,刘伯把三分之二的鱼留给我们。冯勇敢亮出了他深藏不露的绝活儿,他说他要为我们做个“一鱼多吃”的鱼宴。鲈鱼清蒸,黑鱼酱焖,小个子的大红袍炖了一小锅鲜鱼汤。我和孙慢跑到刘伯家的菜园子里摘了小黄瓜、茄子,凑上凉拌黄瓜、蒜茄子两个凉拌小菜。三个人东南北三个方位,坐在二层平台上慢吃闲聊。

孙慢吃了一小会儿开始掉眼泪,她自言自语:“这么多、这么亮的星星,这么蓝的夜空,这么多好吃的鱼,这么安静的屋顶,离星空可以这么近。”我和冯勇敢任由她哭上一阵子。她结束的时候说:“真的很让人感动,世间真的有很多微小的事物让人感动。”

这时候,我后脖颈儿的皮肤开始针扎一样地疼痛,冯勇敢说是晒伤了。他劈开一个沁在冷水里的西瓜,把红色西瓜瓤剥到盘子里,只剩了白绿色瓜皮,让孙慢给我擦。瓜皮凉爽的水分的确浇灭了火辣辣的刺痛,但这是短暂的假象。孙慢生来做事仔细,又心有不忍,只把白色的瓜皮瓤轻轻沾在我的脖子上。冯勇敢在对面粗糙地指挥:“用力,用力才能止痛。”孙慢做不到,她认为自己用力疼痛会加重。

我回了一句:“别难为她了。”我跟冯勇敢碰着啤酒罐儿,又递给擦西瓜皮的孙慢喝上几口。说实话,有那么一刻,我恍惚身后站的是我妈林夕,也许因为女人共通的柔软。孙慢一边慢条斯理地擦西瓜皮,一边称赞冯勇敢真有秘诀。冯勇敢大笑:“都是长年晒出来的毒经验。”

孙慢带着班主任的任务而来,她要做一场毕业后的庆祝晚会,我们出一个情景剧,由我执笔写剧本。若不是她再次提起那篇高分作文,我已经把它抛到脑后。它带给我的快乐不抵下海钓一次鱼持久。

“能不能钓到美人鱼?”孙慢突然问冯勇敢,“大海里真的会有美人鱼吗?我听人说过,地上有的事物海底都会有,地上没有的事物海里还会有。”

“有。”冯勇敢斩钉截铁,他把手里的啤酒喝干,啤酒罐底朝上,他用力地晃动滴下最后几滴。然后,把桌子边整齐排列的啤酒罐摆成一条直线。他反反复复摆放它们,一厘一厘对齐。大概这就是他创作画作追求完美的毛病。

我们安静了片刻。听夜色原本的声音,虫鸣又起,蛙声顺着远处的小河而来。偶尔有隐约细微的飞机飞离地面直升云霄的声音。我答应过孙慢告诉她我和冯勇敢、冯闰的故事。我讲起了刘公岛看鲸的记忆。

“孙慢,我给你讲一点儿对面这个人的故事。”孙慢惊异,冯勇敢却轻轻地笑了笑,“一个可恨又满身罪恶的人,也很有趣。”

“我上初一的那一年,这一年很重要。因为从此,我再也见不到冯勇敢了,直到现在。你记得吗,孙慢,威海的鲸馆是因为一只搁浅的抹香鲸而建的。从那只鲸搁浅的消息被爆出,冯勇敢就在我们家的卧室里坐卧不安。他独自去了荣成海边现场,后来好长时间我都见不到他。他回来的时候,跟我讲了整整半夜那头抹香鲸死去的故事。后来,我就把这件事忘记了。直到初一暑假的一个清早,我被他叫醒,告诉我去一个神秘的地方。我们只背了一个小背包,他塞了两个面包和一瓶水。

“你肯定已经知道了,我们俩在那具巨大的鲸骨旁待了整整一天。它的骨架成为标本独立悬在半空,它的皮肤被缝合成它原本的样子,它体内大块儿的龙涎香,它的内脏,它的眼睛,都被保留了下来。那是我第一次去刘公岛,第一次亲眼看到巨大的鲸,第一次看到一个男人因一头死去的鲸而情绪失控。冯勇敢带着我,在那具抹香鲸的身边待了三天。他这个人每天从一楼上到二楼,我记得大概是三层,每一层看到的都不同。巨大的鲸骨从高处看下去像是飞翔。冯勇敢在第三天下午站在三楼栏杆上看了两个多小时,他就是在那个时候突然哭了起来,他不顾一切地哭了一阵子,一点儿声音都没有,都在胸腔里,憋得满脸通红,脖子上那根动脉都跳起来了。那一次,我第一次担心冯勇敢真的会疯。

“孙慢,我妈一直跟我说冯勇敢早晚会疯的。连续三天晚上我没有回家,我爸和我妈疯狂地四处找我。结果已经告诉你了。嗯,我妈说我再也见不到冯勇敢了。

“冯勇敢就是这样,随时会消失,又随时会突然出现在你面前。永远都在制造失望和惊喜。慢慢地,其实我发现根本不必那么难过,搁浅也没什么不好,那头抹香鲸不是获得了另一种持久吗?搁浅也是一种活着的姿态。”

孙慢竟然鼓起掌来:“所以,你写的那些全是真的!那冯闰?”

冯勇敢接过话:“你应该恨我。”

“现在我明白了,孙慢,冯闰的后世就是我,我就是后世的冯闰。”

“我恨过你,也恨冯闰。是你们让我和别人不一样,我不想他占据我的一部分,让我自己不完整。我也恨我自己,恨自己和别人不一样。所以,我对所有的事情都无所谓,我并不真正敞开内心,也不接受身边人和事的进入。就是这么回事儿。”

这大概也是我和冯勇敢十七年以来第一次敞开心扉聊天。孙慢感到了恐惧,她面对着冯勇敢:“你伤害了张瀚。”

冯勇敢说:“张瀚,你知道什么是人最大的囚笼吗?是自己,是自己的一个念头。倒扒皮知道吗?我活到了快五十岁,从五十岁倒着往零岁看,才明白一辈子就装在了一个念头里。你看似做这个,干那个,忙活了半天,原来还是为了完成那一个念头。”

“你觉得这是人的悲哀?”我问。

“原来觉得是,现在觉得是必由之路。”

这个高大的男人自始至终都没有什么情绪波澜,这极不像他,他平静极了:“张瀚,我糊涂了很多年,多可笑,我竟然像一个白痴,我这么紧地抓着他,这么多年,冯闰如何能重生呢?”

那天晚上,我没有陪着冯勇敢在小屋的天台上喝到天亮。我和孙慢把他扔在了那里。我们一起挤在北屋的一张大床上。孙慢在这里住了两天,我们就在一起两天。

冯勇敢人生的最后一场个人画展在威海美术馆开展。我带着张永涛和林夕,当然还有孙慢去看鲸展。冯勇敢没有把那一头孤独的鲸放在最显眼的位置,而是在整个展区最安静隐秘的角落。

迎面展厅中心是那幅巨型铝塑板和钢板合成的鲸群,因为色彩斑斓,它们急速巡游形成一股巨大的能量流,就像活的。每一个进入展厅的人都为之震撼,觉得自己置身在汪洋大海里。林夕第一眼看到就退出了画展,她一个人跑到就近的新华书店静静地看书去了。这次展览在威海引起不小的轰动。连村子里的刘伯和几个手工工人都来了。他们在离美术馆最近的七天连锁酒店里住了一周,白天在展览现场看展,提前宣传他们那些原生态家具和装饰品,夜里和冯勇敢在威海大街上溜达,俨然已经开启了新事业。

5

我在去北京上学之前,为林夕和孙慢准备了一个故事,在分别之时讲给她们。因为运用了科学数据做推理和讲述,这个故事很真实但缺乏趣味性。故事和那个情景剧剧本都是在孙慢和我共聚村子的最后一夜写成的。

那晚孙慢睡去后,我独自一个人爬起来坐到露天平台上,冯勇敢已经沉睡。我坐在他身边,悄悄从他斜插的裤兜里掏出烟盒,取出一支点燃,认真地一口一口吸尽。回想着这短暂的时间经历如此多的变化,在这个恰到好处的夜晚,大概是又一次被天赋亲临,所有的思考都化成流水自然组成一个剧本。我为今后即将赋予的角色做了现实的构想,冯闰自然在其中,这些想象的角色和经历也许会成为未来现实的另一种可能。

故事的内容是:男孩儿的体型更受母亲的影响,男婴会继承母亲的“高智商”,母亲的脾气决定了儿子的性格,这些都是科学测试,说明儿子与母亲的天生重合度最高,永远都不会离开母亲。而对于要寻找的妻子,大致可以走向相反的方向。我能想象到林夕和孙慢听到故事时不屑的表情。林夕比我聪明,她会揭穿我故事里的内容是从网上抄来的。林夕会笑话我化假成真的能力距冯勇敢千里之外。

而那部情景剧的名字叫《我们》。为了让扮演角色的演员在十几分钟内达到情绪高涨状态,我故意把情景剧里的对话设计成诗朗诵,班主任和同学们一致喜欢。

人物表

海洋研究员:毕业大学生,代表天空(科学,研究、探索),毕业后选择回到威海海洋研究所,进行海洋生物、水源探测研究。相信海底另一端通向无限的天空。

远洋船长:毕业大学生,代表深海远洋(创新,集体渔业加工,跨国深海远洋捕捞),毕业后回到威海成为远洋船长。一生单身,活成海上钢琴师1900。

个体渔民:毕业大学生,代表陆地(守望,渔家号子,近海养殖),毕业后成为地道的个体渔民。永不放弃、永远热爱他的事业。

第一幕

【大屏幕背景】海洋和天空、陆地时空更替,人群密集穿梭往来的都市、烟雨南方、遥远戈壁旷野交替的视频滚动播出。

【背景音】

1.一起大学毕业的三个人在舞台上从各自的房间走向对方。

三个人【画外音】:去哪儿呢?我们该去哪里?你们想好了去处?

未来海洋研究员:我想,我们应该在更具挑战的大都市。那里青春四溢、新鲜热烈。那是属于我们的。

未来远洋船长:我想,我们应该去南方。那里诗意笃定,温润柔和。那是属于我们的。

未来个体渔民:我想,我们应该去祖国最遥远的边境。那里奇险辽阔,丰饶静谧。那是属于我们的。

2.三个人重新走回各自的房间。

未来海洋研究员【慌乱、焦灼、不安】:可是,我感到我的心灵深处总有一个地方是空的。

未来远洋船长【慌乱、焦灼、不安】:其实,我也是。

未来个体渔民【慌乱、焦灼、不安】:是的,我也是,是这样的。

【背景音及画面】大洋深处远洋巨轮一声又一声的汽笛声;深海里一声又一声巨鲸的呼唤声。

3.三个人四处寻觅,惊奇、激动对视

未来海洋研究员:听到了,我听到了。一个声音,一个人,一艘船,一片海,一座城,我知道我们该去哪儿了。那才是属于我们的。

未来远洋船长:那是我们的来处?可是,我真的能扔下我曾想过的南方,那个遥远的自由?

未来个体渔民:我倒是想起了《老人与海》,那个一辈子出海的古巴老人——圣地亚哥,不就是我们家乡的老渔民吗?不就是我爷爷吗?我喜欢他扯着嗓子喊渔家号子,可惜,再没有人听他喊了。

4.三个人走到一起,三只手搭在一起,起誓十年后的一场远洋人生探索之约。

未来海洋研究员:你说,那声音来自哪儿?它那么深、那么远,像是在另一个世界。

个体渔民:你说,那一定是一种呼唤。也许是一头鲸,不,更像那个远古神话中的鲲。

未来远洋船长:你说,那是不是就是我们心里的空?可能,需要我们自己去填满。

三个人(合):那,我们就来个十年之约。

第二幕

【大屏幕背景】千里海岸线、远洋出海、海洋牧场、海洋加工、威海作为世界宜居城市的视频。

【舞台】远洋船的模型。

5.十年后,三个人重聚,他们乘远洋船长的鲁威号,赴一场人生之约。三个人踏上远洋船,站在启航的船舷。

海洋研究员:说说吧,十年了,说说我们自己。我先来,真没想到,我成了一名威海海洋研究院的研究员,我给我的女儿起名叫“洋洋”。她小的时候跟我说:“爸爸,如果大海有底,那它的另一面一定是天空,就像你的心底是妈妈,妈妈的心底是爸爸,爸爸妈妈的心底是洋洋。从那天起,我爱上了那些深海尤物,跟踪国内国际海洋发展变化,爱上了海洋新生命的发现。每天,我都努力靠海底近一点儿。

远洋船长:你不是喜欢大都市吗?反而偏居一间研究室。我做了远洋船长,我拥有一艘深海捕捞船,一个远洋捕捞队。不过,我还是单身一个人。谁爱上我会幸福呢?如果一年里我和大海生活八个月,那我怎么能让心爱的人孤独八个月?

这辈子,我就和大海结婚,和我的船结婚,和孤独结婚,和奋斗、收获结婚,和暴风雨结婚,和平静的海平面结婚,和日出东方结婚。我会带着我的海钓队伍,到太平洋、印度洋、大西洋。

个体渔民:可你不是喜欢湿润的南方?竟然成了北方的船长。以后,你就是海上钢琴师1900,永远活在大海上。而我就是那个圣地亚哥,我们永远鲜活、旺盛、富有斗志。

我拥有我的小渔船,我有我的海产品加工厂,有我的海参养殖基地,威海国家级海参育苗基地有我的一份。我还有渔家人的渔家号子。我就要做一个十足的渔民。我守着这千里海岸线,守着我的海洋牧场,守着我的妻子和儿子。

海洋研究员:你不是要到边境戈壁?你却离陆地最近。人生真是一场置换游戏,你活成了我,我却活成了他,他又活成了你。我们都选择了我们自己想要的,我们都回到了大海。

6.突然航行了几天,海上暴风雨袭来

【大屏幕背景】夜里暴风雨袭来视频。

远洋船长:相信我,我来把舵。

海洋研究员:相信我,我来探测深海气候。

个体渔民:相信我,我来喊生死号子……

【舞台】现场,众人喊号子的舞蹈场景、抢险的场景,激烈减缓,全场声音变弱、灯暗下来。

第三幕

【大屏幕背景】海上,晨。

【背景音】一片海浪涌动声。

三个人重新走到船舷,看到无边无际的大海和初阳。

三个人(合):原来,我们以为天空就是天空,大海只是大海,城池只筑于陆地。乘船入海,远洋深探,经历风浪,我们才明白:

原来,大海之中有天空,天空的内在是大海,陆地是大海和天空的连接线。

原来,日月星辰走到一起,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体,一个热爱生命的人。

【背景音】深海中的鲸鸣声。

海洋研究员:听!

远洋船长:听到了!

个体渔民:我们听到了!

【刘爱玲,山东省作协签约作家。中国作协会员,中国小说学会会员。发表中、短篇小说200余万字,作品多次被《小说选刊》《中国文学年鉴》及年度选本转载。出版小说集《遗失与灿烂》。曾获梁斌小说奖、万松浦文学新人奖等奖项。现居威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