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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秘与隐喻 ——读指尖散文
来源:中国社会报 | 李建永  2023年12月12日11:17

指尖的散文,我接触得比较早。1986年夏天,我刚调入阳泉市文联《娘子关》杂志当编辑,编的第一篇文章是盂县县委通讯组组长高明远的散文《乌河观鱼》,属于自然来稿,明远钢笔字写得漂亮,故优先入眼。若干年后,我进京调入民政部机关报《中国社会报》当编辑、记者,明远已经做了盂县民政局局长,同在民政系统工作。后来创办《孺子牛》副刊,报社领导责成我负责此项工作,我向基层老民政局长明远约了一篇散文《父亲是个庄稼汉》,见报后好评如潮!同样在1986年——37年过去,我初做编辑所编发的印象最深的一篇散文,是指尖的《六月河》。这是她的处女作,也是一篇自然来稿。那时指尖只有十七八岁吧,在县城工作,来编辑部开基层优秀作者改稿会,身体很单薄,那种腼腆的样子,至今记忆犹新。就是这篇《六月河》,引起《山西文学》编辑们的注意,小荷初露,一炮打响,已有文章“动”省城。世事如烟,缘来如此。后来指尖一度成为明远的同事,再后来亦成为《孺子牛》副刊的作者。

由于同在微信朋友圈,近年来我一直关注着指尖的散文创作。指尖的散文,已经两度获得“赵树理文学奖”,但她不仅仅是山西散文界的一张名片,正在渐渐地成长为中国散文界的一张名片。在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我集中地——其实也是断断续续地(总有意想不到的事务或出差开会隔开)——将指尖的几本散文集翻了又翻,并把其中的十篇文章“择”出来,细细品读。现在我想评述她的两篇颇有代表性的文章《树世界》和《风吹尘世》。

《树世界》是一篇很讲究的散文,文本结构讲究,标题制作讲究,语言文字讲究,在指尖的散文中堪称范文。指尖在林业系统工作了很多年,关心并关注树,是她的日常,树不仅在她的眼睛里,更在她的心里,或者说心尖上。熟悉生活只是写好文章的前提,但生活并不等同于文章。指尖有过一段从事新闻工作的经历,所以在大标题和小标题的制作上都很赞。“树世界”自然是大标题,做得好!二级标题也做得很妙:“先有树,还是先有村?”“槐抱榆,还是榆抱槐?”这标题一看就打眼,一看就想探个究竟,自然会引起读者浓厚的阅读兴趣。只是,再好的构想和设计,都得通过文字来表达呈现。我常跟家人讲,既然文学是语言文字的艺术,那么精美、考究、洗炼的文字,是作品呈现的“最后一公里”,而且是最重要的“那一公里”。指尖在“槐抱榆,还是榆抱槐?”这个部分写道:“我面前的这株古木:外观是榆的,内里是槐的。枝条是榆的,树叶却是榆和槐的。传说,槐是唐槐,榆是宋榆,榆体包着槐体,槐已枯朽,榆依然葱郁。……两种叶子同生同灭,同展同谢,如果不去一片一片用心去摸,榆和槐都是落叶乔木,榆是榆科落叶乔木,槐是豆科落叶乔木,它们的叶子都可食用,早在饥饿年月,榆和槐就是村里的救命树,是食物用材,春风一吹,细嫩的榆叶、槐叶便绽出绿意,尔后,成为百姓果腹的主角。”文学是人学,从树木写入人生,写到百姓日用,这文章就接地气冒热气,也就有意趣有内涵有境界了。指尖接着写道:“漫长的寻找和发现的过程中,大地之上还滋生和隐藏着多少榆抱槐,槐抱榆,柏抱榆,荆抱楸,或者某抱某,某某抱某某这样的古木,是我未遇到的呢?”引申开来,余音袅袅,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而且,“大地之上还滋生和隐藏着多少榆抱槐……”中的“隐藏”,隐藏着多少大自然与人世间的未解之谜,是说不完道不尽的。这种隐藏或曰幽秘的描述,在指尖的文章中俯拾皆是。幽秘者,深奥且神秘也。大千世界,红尘滚滚,说不清道不明、剪不断理还乱的东西所在多有。故这种隐藏或曰幽秘,就会成为一种隐喻和象征。一般来说,具有隐喻性象征性的文章,是有较高思想含量和哲学境界的好文章。譬如庄子的散文和韩非子的寓言。

南朝梁代文论家刘勰的《文心雕龙·谐隐》中有“谐辞讔言”,并对“谐”“讔”作出了阐释:“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说笑也。”相当于诙谐幽默一路,《史记》中有《滑稽列传》,亦即东方朔之流,“意在微讽,有足观者”。“讔者,隐也,遁辞以隐意,谲譬以指事也。”“讔”就是“隐”,接近于谜语。“遁辞”即隐约其辞,故意不直说。“谲譬”指婉转暗示的比喻,也就是现代修辞手法中的隐喻,其作用和意义,亦即刘勰所谓“义欲婉而正,辞欲隐而显”,也就是俗话所说的“捧住贵如金,说破淡如水”。指尖的《风吹尘世》即是一篇颇具隐喻性的好文章。文章开头写道:“风借助诸物呈现——晃动的树枝和草丛,飘飞的尘沙,颤抖的河面,密布的乌云,刀剑的厮杀,时间中的寒冷和绝望……它让种子一夜萌芽,又让生命瞬间冻结,它带着不可预知的后果,蛮横地来,又狰狞而去……”风和声音,都是不易把捉描摹的,写好即为佳作,故战国时期文学家宋玉的《风赋》和宋代文学家欧阳修的《秋声赋》,皆成为传世名文。指尖笔下的风,吹的是“尘世”,吹开了人间万象,吹破了幸与不幸。她写到情窦初开的少女心思与风所达成的秘密,“当时所有的女孩都怀揣着一个关于幸福的秘密,那就是,如果有人喜欢你,是会给你送来三两清风。那么他的清风是装在布袋里吗?还是攥在手心里?抑或就在他头顶像帽子一样飘来飘去?猜度中,秘密如梦幻般美而玄妙……”她也写到风所裹挟着的未可预知的灾难“咣”的一声降临!一个叫“红”的女孩,“她梦到了母亲在做针线,坐在一个小马扎上,抬起头,朝她笑,她也看到了幼小的自己的笑,但她在梦里也知道自己早已经长大长老了,但母亲还是那么年轻,她忍不住就流泪了,哽咽着喊:‘妈。’这声呼喊中,她却清醒了。她感觉到自己张着嘴,可是无论如何也喊不出那个妈字,她惊恐万分,以为还在梦里,直到她挣扎着要爬起来,才发现自己的右边身体沉得像一块巨石。她中风了……”《风吹尘世》这个标题很好,这篇文章的构思、书写均好。现代诗人卞之琳《白螺壳》诗有一个句子:“我仿佛一所小楼,风穿过,柳絮穿过,燕子穿过象穿梭。”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所以“风吹尘世”对于沉重阴翳不可预设的人生,有着很精妙很恰贴的隐喻和象征意义。其他如《暗号》《奔跑》《不朽的信物》《在我和我们之间》等篇什,亦有程度不同的幽秘与隐喻的抒写。

要说对指尖提点什么建议的话,《树世界》第三个和第四个小标题,都是不太好写的。譬如第三个小标题“树生庙?庙生树?”,这也许应该是另一篇独立成篇的文章,此类文题写起来缺少“生活”与“素材”支撑,所以这一部分的遐想与议论就多起来了,与前两部分不够协调。希望今后写作中,作者要注意文章结构和行文风格的整体谐和平衡等问题,精益求精,日新又新,臻于完美。

常言道,一方水土养一方人。阳泉文化根脉悠久而深厚,这主要是指最初构成阳泉市主体的盂县和平定县而言。古平定州号称“文献名邦”,有“三晋文化数二定,二定当中数平定”之美誉。盂县乃“仇犹古国”,也是三晋“进士之乡”(据《山西历代进士题名录》记载,从有科举制度以来,盂县历代进士共计161名,居全省之冠)。就以现当代文学为例吧,仅盂县一个县就走出了高长虹、张石山、侯讵望和指尖等诸多名家。其中指尖正值创作盛年,多年来耕耘在盂县这方文学热土上,成绩斐然。愿她在今后的文学创作中,脚步更加坚实,走得更快更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