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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鸭绿江》2023年第11期|力歌:证据过程
来源:《鸭绿江》2023年第11期 | 力 歌  2023年12月12日15:56

1

服务员小李迎接那个特殊的客人住进宾馆,是这座中等城市不能再平常的某一天下午。天上下了小雨,像个受气的小媳妇似的哭泣着,淅淅沥沥地下了一天。当时她没有把这个客人的到来与一起骇人听闻的谋杀案联系在一起。

那一天,那个不同寻常的客人与宾馆的总经理一同从电梯中出来。

总经理吆喝着,说:“小李,快把401的客房打开!”

小李走过去才发现总经理还替客人拎着一个大皮包,便顺手接了过去。他们一行人走过一段较为漫长的走廊,才来到401的客房处。小李接过客人拿过来的门卡打开了房门,总经理接过皮包,带着讨好的媚态,殷勤地伴随着客人走进客房。

小李若有所思地摇了摇了头,回到了服务台。她琢磨着这个房间里住的客人该是个什么样的角色,因为客房经常会有这样的人物包房,每次都是总经理亲自陪着这样的客人上来,这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她只是觉得总经理亲自为人家拎皮包未免有点低三下四了。

401客房在这座楼层最东面的一间,服务台正处在中间的位置,对着电梯。服务台的后面就是值班室,是供服务员休息的地方。从服务台到上下层连接的楼梯处还有一段距离。

因为总经理在401房间,而且每个楼层只有一个服务员,她不敢怠慢,格外留意401的动向,以免出现纰漏遭总经理斥责。总经理常常是横眉瞪眼地挑毛病,服务员稍有差错,他就会炒你的鱿鱼。她十分珍惜这个工作,这里的工资还是相当优厚的。她一直努力地朝着那个方向眺望,直到总经理从401房间走出来,她尽力地投去一张灿烂的笑容,并按了下楼的电梯键,而总经理视而不见地走进停下来的电梯,只留给她一个挺直的背影。

交班前每个房间都要进行一次卫生清扫,还要更换漱洗用品。她准备从401客房开始。而她走到近时,看见房门开一个小缝隙,门并没有锁,她准备敲门时,看到门把手上斜挂着请勿打扰的牌子。她突然改变了主意,客人刚刚入住,不会有什么卫生清扫要求,所以她打开对面的402房间。开门时,她听到了401房里的说话声,那个声音隐隐约约地传了出来,她猜测客人可能是在打电话。

当她工作到另一端西面的客房里出来,已经接近交接班的时间。她恍惚看到楼梯的通道口处有一个背影闪了一下,隐入了通道。虽然这个距离相对很远,但她还是觉得这个背影有些特殊,至于特殊在哪里,却又说不清楚,这也许是那人后襟有些翘的缘故。当时她猜测可能是楼上下来的人,只是在下楼拐弯时,探过了身子,或是本楼层的客人下楼留下的最后背影。但是按常规,一般人都是乘电梯上下楼的。她又猜想,也许电梯坏了,原来就曾经出现过电梯不能正常工作的现象。她一边琢磨着,一边推着服务车走回到服务台,来接班的服务员小赵恰巧走出电梯口。

“小赵,电梯没坏吗?”她问。

“没有。”接班的服务员显得莫名其妙。

这里的服务员三班倒。小李第二天来接晚班,夕阳正透过西面的安全通道的门玻璃照射进来,地上铺着的红地毯衬起了傍晚的光芒,红得热火朝天。她向东面看了看,整个走廊一目了然。她想起昨天交班前情景。她记起来头一天是个阴霾天,如果是今天这样,也许昨天那个奇怪的背影会更加清晰,可以看清穿着什么颜色的衣服呢。

小李与上一班的服务员匆匆地进行了交接,得知401的客人并没有走。

服务员还神秘地告诉她说:“那阵儿还来个女的,是那个……”她讳莫如深,故意做了个相互都明白的手势,“到现在好像还没走呢。”

这种事对于服务员来讲司空见惯,两人都心领神会笑了笑,然后交班的服务员带着这种笑,消失在了电梯口。

小李漫不经心地到每个客房里去检查一番。这不过是例行公事,主要是怕财产丢失和损坏。她在401挂着“请勿打扰”牌子的房门口稍稍迟疑了一下,她搞不明白这个牌子为什么一直这么挂着,记得在上一班牌子就是这样斜斜地挂着,到了今天似乎没有丝毫变化,似乎没有人出入的迹象。就在这时她听到了房间内水流的声音。她便联想到房间里有一男一女,还有就是挂这样牌子的真正目的,她走到了402房间。

小李从402走出来,顺着朝西方向,一个一个地敲门,然后进屋巡查。当她从西侧的一个房间里走出来时,看到了一张恐惧苍白的脸,夕阳的照射应该是红色的,可依然能感觉到她的惨白,这个女人本来已经走过了楼梯的通道口,可当她看到小李,她又折返身慌张地撞进了通道,小李听到楼道里响起了一阵拖沓杂乱的脚步声。

小李觉得很好笑,她认为这个女人没有必要这么难堪。这个女人小李认识,因为她常常出入这种场合,有时她们会形成一种默契,虽然没有对过话,但常常会相遇,有时还情不自禁地笑笑。小李知道这个女人是宾馆洗浴中心的按摩小姐,说白了就是宾馆里自家养的妓女,这里的服务员都心知肚明。

当她把所有的房间都检查完毕回到服务台时,她又在为401房间而焦虑了,因为据她从上一班服务员计算得知,401房间自客人进入后再也没有打扫,也没有更换过洗漱用具。她觉得很是蹊跷,便决定过去看一看是否需要服务,这是宾馆服务职责所在。

她蹑手蹑脚地来到房门前。她先是看到那个一直悬挂着的“请勿打扰”的牌子不在了。她想这也许是需要服务的表示,便轻轻地敲了敲门。里面悄无声息,她想也许客人出去了,走的是通道。随后,她拿出了备用的门卡打开了房门。

客房的窗户被暗红的窗帘遮挡着,房内昏昏暗暗,只有从她打开的门中流淌着从走廊中辐射进来的一束光亮,房内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她第一想到的便是打开窗帘,然后再打开窗户,使房里尽快地透进阳光和空气。于是她快步来到窗前,她的手拉扯出满屋的阳光,而她的手并没有在窗帘上及时地拿下来,因为她看到了床上平躺着一个面无血色的男人,身上工工整整地盖着被子,他的眼睛却睁得大大的,直直地盯向棚顶。她心里已经清楚这里发生了什么,无力挪动脚步逃离这里,也无法呼喊,身体软软地瘫在了地上。

2

刑侦支队重案大队队长王英杰带着助手秦伟和技侦人员赶到宾馆后不久,小李的意识才逐渐地清醒过来。

路过打开的房门,躺在地上的小李不难被发现,而401偏偏是最里面的一间,所以耽搁了很长时间,还是一个客人去服务台换水瓶,找不到服务员,顺着楼梯到下一层去要水瓶。下一层的服务员拨通小李的手机没有得到应答,她只得上来找小李。先是去了女厕所,随后她看到了401房间里照射出来的光亮才走过来,由此才发现了小李及杀人现场。

王英杰与相关人员一起勘查了现场。

现场令王英杰惊奇。死者穿着整洁的内衣,平静地仰躺在床上,内衣胸部一侧浸出一小块血渍,早已干涸,在有血渍的那个地方显得很臃肿。技侦人员小心翼翼地将内衣掀起后,才发现这是用浴巾包裹的缘故,再打开浴巾,找到了胸部上的致命刀口。

有经验的王英杰马上判断出,这一刀极具专业水平,不偏不倚,正中心脏要害。可他却没有在死者的身上找到血流的痕迹,这很不合常理,从这种判断上,细心的王英杰注意到死者身上有明显的擦拭痕迹,还有一微小的浅黑点。屋里的所有物件都很整齐,能看出是做过精心的布置,只要稍稍留心一下东西摆放的位置,就能知道这是翻动后又重新收拾过的。卫生间浴盆里泡着一个床单,床单却没有血迹,浴盆的水龙头一直开着,看起来这也是有意设计的,让人觉得屋内一直有人活动。可当王英杰问询浴盆有无指纹时,回答却是否定的。

“怎么会收拾得这么干净?”王英杰自言自语。

“什么?”在一旁正在查找线索的秦伟直起腰来,惊诧地望着他。秦伟刚从公安大学毕业分配到队里来,还属于实习阶段,小伙子很英俊。

王英杰看着秦伟的眼睛,他一直觉得这个年轻人的眼睛动作很独特,眼珠似乎比别人的转动快,也不是快多少,只是频率不同而已,其实这是人在思考中的反应表现,王英杰心里认为这个年轻人是做刑警的料。王英杰知道这小伙子也与他有同样的想法,便冲秦伟摆了摆手,说:“没什么。”

王英杰陷入沉思,谁会这么不慌不忙地面对着一个死者,这么精心布置房间里的一切,恐怕老练的杀手也是做不到,这种作案方式不符合逻辑。屋里有点凉飕飕的感觉,他抬头看了一下空调,而空调却是关闭的。

王英杰吩咐技侦人员要认真搜索,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主要是指纹。

在服务员的值班室里,王英杰注视着刚刚苏醒过来的小李。

“你清醒吗?”王英杰用平淡的口吻问道。

小李嗫嚅了一下,她觉得对方的问话似乎不需要回答,那只不过是一种问候方式。

“你见过有人去过他的房间吗?”

小李想了想,摇了摇头,而后又点了点头。

“你都认识吗?”

小李又摇了摇头,后来又点了点头。

“有……总经理,还有就是一只‘鸡’。”小李说着,突然想发笑,便笑了,也许是对鸡的形容而发笑。但她看到王英杰严厉的目光,从而联想到那个死人的表情,她又不觉得有什么好笑的了,一种恐惧袭了上来,随后她哭了起来。

王英杰没有接着问下去,只是叹了一口气说:“那你先好好休息吧。”

说着他站了起来,推门走了出去。

大堂副理把在外面喝酒的总经理叫了回来。在大堂副理向他介绍到王英杰时,总经理的眼神有些躲闪,而这一细微的神情被王英杰抓了个正着。王英杰马上让总经理说出他们的按摩女所在,总经理不敢怠慢,领着刑警们下楼,集中了洗浴中心的所有小姐。当打听到那个曾去401室为客人服务的小姐,洗浴中心的领班说,那个小姐叫小娜,从401室回来后,收拾了行装,匆忙离去了,当时谁也没有问她什么原因,这里的小姐都有一种默契,互相不打听对方的事情。

王英杰马上布置刑警查找这个小姐的下落。

“她肯定是坐出租车走的。”总经理看到王英杰的目光斜刺过来,他觉得有解释的必要,“这些出租车都是在咱们这里等客人的车,出去一打听就知道这个小娜去哪里了。”

王英杰送去一个赞赏的表情后,让一个刑警去了楼下。然后,他随着总经理一同来到总经理室。

“我听说,这个客人是你亲自送到客房里的?”王英杰开门见山。

总经理迟疑了一下,说:“他是我们这里的熟人,总来这里住,所以我才会送他上来。他是赵海涛,你也是应该知道的。”

王英杰当然知道这个赵海涛,他是市内响当当的知名人物。他的身份是房地产开发商,很富有,只是如今有些没落了。过去他经常开着宝马跑车,招摇在市内各处,其中活动最多的地点是一些娱乐场所。王英杰勘察现场时,就觉得死者有些面熟,他们并没有什么直接接触,但以前从电视节目中曾见过这个人,当时也没有细想,经总经理一提醒,才将死者与这个名人联系在一起。

“他怎么会住在你这里?”王英杰单刀直入。

总经理反问了一句:“这有什么问题吗?”

“我只是奇怪。”

总经理理解王英杰的疑惑,像赵海涛这样的人,会瞧不起这个宾馆条件的,这是个够不上星级的宾馆。他长叹一声,说:“其实,赵海涛有钱只是个假象,他早已是负债累累、内外交困了。”

他看到王英杰眼里有了鼓励的意思,说:“他与妻子离婚后,就经常住在我这里。一是为了躲债,二是在这里干什么都很方便。”

王英杰看到总经理煞有介事地停下了话题,因为他知道“方便”的意思,这与案情并不太相关,于是问:“那他每次来都与什么人接触?”

“你是说……”总经理显然理解错了王英杰的意思,但很快便调整了自己,说:“他是躲债的,很少有人知道他在这里,只是这次来有些变化,因为他自己主动提出来要那个401房间,而且很早他就预订下来。”

“以前他没有预订过房间吗?”王英杰若有所思地问。

“过去他从来没有过,大多数时间是我们安排哪里,他就住哪里。”

“401有什么特别吗?”

总经理沉思了一下,说:“没有,只是靠在一边,还有就是走廊的监控坏了。”

王英杰严厉的目光又一次刺射过来,在总经理的脸上燃烧。总经理嗫嚅着,“是故意……”

“以前他住过这个楼层吗?”王英杰没有再追究这个话题,因为在他勘测现场时,那个去查过监控的警察就向他汇报过了。

“一时我想不起来,没关系,我们有他的住宿记录,因为他一年结一次账,所以我们留着他的住宿登记,上面还有他的签字呢。”

王英杰还准备往下询问,手机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王英杰把手机放在耳畔上听着,露出一丝欣慰的笑。放下手机,他说:“那个小娜找到了,带回来了。”

3

“你们不会相信我的,我说了也没用,我真的没有杀人。”小娜急着辩解着。

“谁又说你杀人了。”秦伟斥责道,随后问:“那你为什么要跑呢?”

“我怕我说不清楚。”灯光下,小娜惊悚的面孔有些变形,“我去了他的房间,他就死了,真的,警察叔叔,你们要相信我,他真的死了。”

王英杰笑了,因为他听到小娜叫他们警察叔叔,觉得好笑。小娜确实不大,年龄也就在18岁上下,这应该还在学校上学的年龄,没想到这么小,就出来用身体来谋生,王英杰看着她的可怜相,生出某种同情出来,便微笑着说:“谁说过他活着了吗?”

“我就说嘛,他死了。我进屋,还没到床边,他就扑了上来,我以为他在跟我开玩笑,他压在我身上,可是摸他的身体,却是硬的,后来我知道他在我来之前就已经死了。”小娜显得语无伦次。

“你说他扑在你身上了,然后就死了?”秦伟听糊涂了。

“不是,是他死了扑在了我的身上。”小娜也觉得不符合逻辑,忙解释,“他是猫在床的一侧墙后,我觉得脚下踩到了什么,他就扑了下来,把我砸倒了,我想扶正他,结果他把我压在床上了。”

“你踩到什么了?”秦伟问。

“床单!”还没有等到小娜回答,王英杰突然插进话来。

小娜更加惊恐,望着王英杰,说:“你怎么知道的?”

王英杰没有直接回答,却问道:“你为什么要洗那个床单?”

“上面有我的脚印呀,我能不洗吗。”

“你很聪明啊。”王英杰戏谑道。

小娜配合了王英杰的玩笑,说:“是呀,我还把所有我摸过的地方,用这个床单擦了一遍后,才把这个床单泡在水里的,你们没有发现我的指纹吧?”

看到她的得意,秦伟很气愤,呵斥道:“你知道吗,你这是犯罪!这是销毁证据。”

小娜刚刚冒出来的良好情绪,又被弹压下去,她胆怯地望了望王英杰,看到王英杰不露声色的样子,说:“我就是想办法不想让别人知道我来过这里。”

王英杰并不想在这方面纠缠,他问:“是谁叫你上来的?”

“就是这个屋的客人啊。”

“你怎么知道是这个屋的客人?”

“他指名道姓地点到了我,并且说到有一天我陪过他,他说的那一天,我记得很清楚。”

“可是,这个时间客人已经死了,死人是不会打电话的。”王英杰眼里透着疑问。

“是呀,他死了,死人是不会打电话的,可他明明说了那天晚上我们的事。”小娜突然悲哀起来。

秦伟参与进来,问:“那天是什么事,让你记得这么清楚?”

王英杰用眼睛横了一眼秦伟,他马上噤了声,脸色红红的。小娜却没有注意到王英杰的严厉,老实地回答道:“那天,我们玩了个游戏,就是那种在黄片里看到的性虐待,这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王英杰若有所思地问:“当时真的没有人知道?”

小娜想了想,认真地回答说:“没有,肯定没有。”

“那是哪一天?”

“我记不大清楚了,好像是一个月之前。”

王英杰一夜没有合过眼,宾馆新的一班来换班时,他安排其他刑警去调查,自己找了一个客房想眯上一会儿。他刚把客房的门卡拿到手里,这时有人说死者的家属来了,王英杰马上精神起来,又从服务台来到了经理室。

所谓的家属,其实只有赵海涛的妻子,准确叫法应该是前妻。王英杰进屋后,几个刑警站了起来。赵海涛前妻只是对他扫了一眼,目光中没有哀戚,显得出乎意料地冷静。

“你怎么称呼?”王英杰问。

“杨思佳。”她抬起头来面对着王英杰。杨思佳略施粉黛,出门前一定做过精心的打扮,这样脸上便透出艳丽,这种艳丽体现在她姣好的形象上,这是一个俊俏的女人,是人见人爱的那种可人女人。要说女人并不准确,更准确的称呼应该是少妇。

“杨思佳,是谁通知你来的?说你丈夫,不,应该说是你的前夫去世了。”王英杰的问话突如其来。

杨思佳显然也没有这方面的准备,迟疑了一下,回答说:“是这里的总经理给我打的电话。”

“唔。”王英杰沉吟着说,“杨思佳,我听说你们已经离婚了。”

“是呀,我们是离婚了,还把儿子判给我,这你们应该知道吧?我们离婚可以没有关系,但孩子毕竟是他亲儿子,难道他就不能把赵海涛的死讯通知给我吗?”杨思佳咄咄逼人。

王英杰一时语塞,支吾着,“应该,当然应该。只是……”

杨思佳知道王英杰的话外音是什么,说:“他本来要通知赵海涛父母,可是他们去昆明旅游了,没有在家,他才会找到我,让我通知他的父母。我打过电话后,觉得应该过来看一眼。”

“赵海涛已经不在这里了,把他送到公安局去做尸检了。”王英杰偷偷地窥视着杨思佳的表情,却没有找到丝毫变化。他对这漂亮女人有着足够的耐心,他又问:“他的父母什么时候回来?”

“我没有告诉他父母实情,只是说赵海涛有了点麻烦,让他们早些回来,他们说明天才能踏上返程列车。”

王英杰问起最后一次见到赵海涛是什么时候,杨思佳说有半年多没有接触了。王英杰顺便让杨思佳说说离婚的经过,杨思佳只是轻描淡写地说赵海涛在外面吃喝嫖赌,自己觉得日子过不下去,便提出了离婚。话题越说越无聊,杨思佳提出离开,王英杰漠然地点了点头。

当杨思佳走出门,正与走进来的服务员打了个照面,服务员显然发了一下怔。她疑惑的目光立刻让王英杰捕捉到了,他问道:“这个人你认识吗?”

这是赵海涛入住宾馆后第二天白班的服务员。服务员有些胖,是肉肉的那种女孩儿,割出的双眼皮还未完全恢复,显得红肿。她使劲瞪大双眼,摇了摇头,停了一下,而后又摇了摇头,说:“不认识,但好像在哪儿见过。”

4

赵海涛的意外死亡,很快成了街头巷议的新闻。

消息最先传到了白日街的142大楼。赵海涛从小生长在这里,坐落在城市的中心地带,具有20世纪50年代特点的三层尖顶楼房,是一个国有企业的住宅楼,是用住户数来命名的,也就是说这里有142户人家。因为这里的面积大,是三气房,当年住的还都是这个企业有地位的干部,在市内提到142楼,几乎无人不知。142大楼里只有两个通门,楼里各有两户三室的住房,他们一家居住在其中的一户,另三户是这个企业的主要领导,都是从部队接收这家企业时留下来工作的。这三个领导在部队时都是军一级首长。

赵海涛成长的年代,是凭各种票券消费的,在孩子成堆的家庭,即使是双职工,也紧巴。而他的家庭却显得十分富有,他的父母都是医生,只有他这么一个独生子,他们家的生活优越是可想而知的。时至今日,邻居们仍然清楚记得他们一家人搬到这里的往事。

那天,从142的住宅楼口开进来一辆卡车。用卡车搬家本身就很新奇,那时多是用板推车来搬家,卡车是公有财产,动用公家的东西为自己服务,容易联想到特权。更让人新奇的是能装得上一卡车东西的人家那时也不多见,何况搬下车来的还是一些古式的家具,家具中居然还有一对沙发。

男主人在人们惊异的目光中,从驾驶室里抱下一个孩子,这个孩子就是赵海涛。那时的赵海涛刚刚会走路,呈现给人们的是不同凡响的装束,穿戴洋气而又整洁,与那个时代的孩子显得格格不入。

这一家人的到来,立时引起了大家的关注。他们的来历曾让这里的人们津津乐道,后来得到确切消息,说他们不过是企业医院的大夫。大家开始对此不以为然,也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不就是个大夫吗,只要能看病的不都是大夫嘛。奇怪的是这两个人是从外省的大医院调到这个企业医院的,而且说男人是什么教授,女人是护士。这确实有些不可思议了。不久,他便被传说得神乎其神,说是他留洋回国的,专作外科手术,很快这个城市那些未成年的歪脖点脚的孩子们便改“斜”归正了。人们感谢他,赞扬他,他很不客气地说这里的大夫医疗水平太差劲,就连这样的小手术都做不了。他从此声名鹊起,赵荫南、黄英以及他们的孩子赵海涛成了142楼标志性人物。

赵荫南的传奇故事也随之而来,什么他是归国华侨了,什么医学博士了,什么黄英是他从一个男大夫那里抢来的,什么组织上还给那个大夫做工作,什么动荡年代人们想批斗他,可是中央领导为了保护他们,就把他们安排到这里来工作,一时间众说纷纭,好不热闹。人们觉得对这样一个神秘的家庭,说什么都不过分。

不久邻居们看出了他们的怪异。首先是他们与谁也不来往,有人主动跟他们打招呼,他们也会置若罔闻。街道上组织的活动,他们从不参与,对社会上的一片大好形势漠然处之。其次是去他家的街道干部说,他家干净得让人窒息,简直是一尘不染。据说黄英有个怪癖,谁要是去了他家,走后连人家坐过的地方都要进行清理,甚至连进屋时摸过的门把手都要消毒。

大家听了,觉得好笑,说这家人家有病,而且无可救药。那个时期的人,思想都是怪怪的,喜欢凑热闹,因为社会异常活跃,人们也处于极度兴奋的状态。今天这个会,明天那个精神,后天还在为一个人物振臂欢呼,可还没有过夜却成了不齿于人类的历史罪人。人们还不约而同地期望着他们家也能出点什么事情,可是与大家的期待恰恰相反,他们家一直相安无事,似乎与这个社会绝缘了。

赵海涛生来就不合群,按理说这样一个高级知识分子家庭,应该生出一个聪明的孩子吧,可他的学习一塌糊涂。老师说他不是不学习,是太笨,什么也学不会,这让人百思不得其解。当然了,那个年代也不崇尚知识,人们对这样的孩子习以为常。

赵海涛在初中时,一次与人打架,他处于劣势,被人打得鼻青脸肿,可他却不声不响地回到家中。那个打他的孩子还在向围观同学扬扬得意地炫耀着自己胜利呢,可赵海涛拎着菜刀突然出现在了他的身后,不由分说挥刀便砍。人们都吓傻了,那个被砍的小子抱头鼠窜,而他的菜刀上下翻飞,不依不饶,谁也不敢上前制止。直到有一个当兵的路过,有那么两把式,徒手夺下了他的菜刀,不然那小子难逃一死。

如今大家对这场打架记忆犹新,历历在目。谁也不承想这么个小孩子,打架竟然下死手。开始那个被砍孩子的人家还纠缠他们家赔偿,并要求公安机关把赵海涛送去少年管教所教养,可后来不知为什么不了了之。

从后来赵海涛做生意,然后搞房地产开发时的一些社会传闻,与初中时赵海涛的心狠手辣联系起来,也会让人心生恐惧。

落实政策时,他们一家又搬入了142边上的一座独楼。原来这个独立小楼一直作为企业医院设在这里的卫生所。

回到了队里,王英杰组织参加侦破此案件的刑警研究案情。

秦伟向他汇报从监控室得到的情况,“我将宾馆监控所有的图像,仔仔细细地看了多少遍,没有发现有用的线索。因为对着赵海涛那个房间方向的监控坏了,也就没有看到谁进到他的房间。”

“难道那个小姐也没有看到?”王英杰突然发问。

秦伟显然有些猝不及防,转了转眼珠,支吾说道:“当然,看到了,可是,进屋没有看到。”

王英杰将头扭向另一方向,不再理会秦伟。另一方向坐的是参加研究案情的法医,看到王英杰示意后,他开口说:“尸检报告出来了,刀口是类似于小型水果刀的凶器,可是我们找了几把水果刀,比量对比后,又觉得与水果刀有差别。这只能有两种可能,一个就是凶器可能不是水果刀,一个可能是用的是水果刀。”

法医的自相矛盾,引来大家的哄笑。王英杰的嘴角只是一撇,在冷峻的脸上划出一条纹路,因为只有他听明白了法医的意思,“是刀法奇特吧,使水果刀不像水果刀了。”

“对对对,我就是这个意思。”法医有些感激王英杰为他解围。

“那个黑点的化学成分确定了吗?”

“是剧毒的氰化钾,早年这种毒液很常见,其实刺入的利器已使死者致命,看来凶手此举没有十足的把握。”法医接着说:“在对死者进行鉴定后,认为死亡时间应该在三天前的下午五时左右。”

“也就是说,在他入住不久,就被杀害了。”当时王英杰一进到现场,就注意到了死者的尸斑,这是他的经验。

另一个刑警看到法医不再讲话,说:“我去移动公司,查找了赵海涛手机的通话记录。通话不多,因为这个手机卡是他在近期新换上的。我进行了逐一核对,多是业务联系电话,没有发现可疑的人。”

王英杰接过那个刑警打印的通话单子,那上面每一个电话号码都标着使用人的名字和与赵海涛的关系。王英杰一只手叼着烟,用另一只手的食指一条一条地往下移动。当他抬起头来,看到的是刑警那张得意的表情,他问:“这里面怎么没有他的老婆,就是前妻杨思佳的电话?”

“他们不是离婚了吗,还打什么电话?”刑警觉得王英杰的问话有些不可思议。

王英杰不与刑警争辩,继续问:“还有,他与父母也不通电话吗?”

刑警不知怎样回答队长,刚才得意的表情渐渐在脸上消失了。

有人抢话说:“也许他们是通过固定电话联系的吧?”

王英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其他几个刑警也拿出各自调查的内容进行讨论。

“这个凶手显然很镇静,与死者肯定是熟人。死者没有反抗迹象,可以说明这一点。”

“杀人的手法很独特,没有看到迸溅的血迹。”

“说不通的是凶手怎么会知道赵海涛住在这个宾馆,而且住在这个监控出现的问题的房间?”

“还有个现象,不知大家注意到了没有,就是在第四层楼口,有个防火通道,凶手肯定是从外面的通道上来的。”

大家注意到在他们讨论期间,王英杰一直默不作声,他在认真思考和理清他们每个人的发言,可总是在摇头。

最后,大家都不言语了,把目光齐齐地投向王英杰。王英杰起身,抖落身上的烟灰,说:“我说几句废话,现在谁能确定这是一起谋杀案?”

几个人面面相觑,不知如何回答。

王英杰笑了,说:“刚才你们说的是作为一桩杀人案,凶手是早有准备的?”

王英杰看到每个人露出的轻松,说:“可问题是赵海涛为什么要选择那个房间?不会是等着别人来杀他吧?我猜这里一定有着不可告人的目的,这个关键问题需要我们来解答。”

那天王英杰注意到那个服务员对杨思佳异样的表情,今天他有意无意地来到正在值班的那个肉肉的服务员面前。

看到王英杰,她的脸色因为紧张而变得通红。

“我想你还会来找我的。”她瞪起红肿的眼睛,颇为自信。

王英杰点点头,说:“为什么你认为我会来找你?”

她蓦然怔了一下,镇定地说:“因为你是警察啊。”

“警察?可是我并没有怀疑你什么啊?”

“你不一定怀疑我,可你怀疑到我看那个死了的赵老板的老婆的眼神了。”

王英杰为对方的自作聪明感到可笑,笑着说:“我看你应该去当警察。”

她没有感到可笑,疑惑地望着王英杰,喃喃地说:“如果我说不认识赵老板老婆,你肯定不会相信,因为我的眼神出卖了我。”

王英杰不动声色地望着她。

“这个女人是在上次赵海涛住在这里时来过,还跟另一个男人一起来的,我有印象,因为她穿得很特殊,穿着那种貂皮。”服务员说着话,还站立起来,在她有些肥胖的身体上比画着,似乎想说明白是哪种貂皮衣服,可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便向窗外一指,说:“在死人的头一天,我在宾馆附近又见过她,虽然只是看到了她的侧面,但我想应该是她。”

王英杰插话说:“她还是穿着那种貂皮吗?”

王英杰的话把服务员逗笑了:“现在都什么天气了,哪能还穿着貂皮呀。”

服务员咯咯地笑了起来,笑得浑身乱颤。当她发现王英杰并没有与自己一起发笑,而是冷静地注视着自己,只好收敛笑容,那身肉也随即停止颤动,用哭笑不得的表情对王英杰说:“可别说是我说的。”

她没有得到王英杰的回答,瞪大了眼睛,强调说:“千万别说我说的,我们总经理要是知道,会开除我,我能找到这样的工作不容易。”

5

秦伟从外面进来,便唠唠叨叨地对王英杰说起他调查的赵海涛的社会关系,“他也太复杂了,每个人都有谋杀他的嫌疑,这小子不地道,在银行贷款,开发房地产拖欠农民工的钱,吃喝嫖赌啥都干,花天酒地,与多个女人有染。现在他到处躲藏,那些人都找不到他的踪影,听说他在宾馆被杀,大家还咬牙切齿觉得不解恨。”

这些话说明了案件的侦破毫无进展。

“负责查找凶器的人找到凶器了吗?”王英杰问秦伟。

秦伟摇了摇头,愣愣地望着自己的领导,不知他为什么提问。

“作为凶器的水果刀,要不是事先备下的,一般都会随手扔掉,应该能找到。案发当天在房间及宾馆的各个通道外寻找,可是没有找到,说明这是有预谋的,这样范围就没有你说的那么大了。”王英杰对年轻人说话总是很耐心。

秦伟做了钦佩的手势。

“让你到宾馆对面去看对面商店外面监控记录,有结果了吗?”

“唔,我已经将近几天那个对着宾馆方向的监控探头的记录全都拷回来了。”秦伟边说边将自己拿来的移动硬盘插入计算机接口。

“按照那个女服务员说赵海涛那次入住时间,我查了一下住宿登记,那时她还穿貂皮,应该是在三个月以前了,都删除了,如果恢复就要将计算机的硬盘取下来,送到技术部门去处理。”秦伟说。

“先不着急恢复。我们先看看现有的材料有没有破案的价值。”

监控画面在秦伟的操作下,从案发当天开始快进,王英杰不时地让秦伟停下来,然后倒回,再一帧一帧地前行。他的表情很凝重,但多数是让秦伟再次恢复快进,而后坐在一边,眯缝着眼睛,显得无动于衷。

在屏幕显示案发当天时间下午5时12分34秒处,王英杰突然喊了声“停”,把秦伟吓得一哆嗦,这个哆嗦的机械动作直接导致画面静止,这让秦伟多少有些自得,想到了《三国演义》中的刘备和那声惊雷。他也将头凑近了那个静止画面,试图理解到领导的意图。可他什么也没有找到,因为商店与宾馆隔着一条道路,这个时间正是出行高峰期,车辆和人流穿梭,画面中十分混乱,加上监控效果不佳,画面不清晰,他睁大眼睛盯了很长时间,没有发现可疑现象,便问王英杰:“队长,你看到什么了?”

王英杰若有所失地摇了摇头,并摆了摆手,示意再播放下去。

因为是快放,案发前三天服务员说见到赵海涛前妻的那个画面,不久便找到了。那个时间是在中午,服务员跨过中间的道路到这边商店买东西,她离探头很近,面部很清楚,待她回到宾馆门口,正好与一个从人行道过来的女性打了个照面,服务员很明显地停顿了一下,这就是服务员说看到杨思佳的那一幕。

秦伟渴望的眼神立时消失殆尽,“只不过是路过,连逗留一下都没有。”

“这样的细节往往不能轻易放掉。”

“队长,那你说这个杨思佳是不是知道内情啊?她和赵海涛离婚,也许是为了与赵海涛撇清债务关系?也不知道这杨思佳有多少存款,队长,你看用不用我去查一查?”

“看一下通话记录上有没有杨思佳打给赵海涛的电话。”

王英杰并没有按照他的思路往下理顺,秦伟说的是存款,可王英杰却说的是电话,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必然的联系。秦伟觉得队长的思维又跳跃了。

秦伟只好调整自己的思维,说:“手机上几乎没有给家里亲属打过的电话,只有一次打给过他父亲,可他父亲远在云南昆明。”

王英杰深吸了一口烟。

王英杰去了赵海涛父亲工作过的那家医院,见到了院长。

院长是个中年人,白白净净的,上唇留着稀疏的胡须,很滑稽的样子。

王英杰说明了来意,院长很有耐心地听着,看表情像是大夫面对病人。待王英杰讲明要见赵海涛父亲以前的同事,院长不露声色地说:“你说的是原来的企业医院,现在属地划归到医科大学,虽然地址没变,但如今这里叫附属三医院,我是从医科大学科研处调来的,不知道你说的这个人。”

王英杰觉得自己说了半天废话,他只好根据道听途说的情况,向院长介绍了赵大夫曾经有过的辉煌,他相信这个院长应该有所耳闻。

院长不可思议地说:“这家医院还曾有这样的能人吗?这本来是半死不活的单位,归到大学后,已经换了几任院长,大夫能力和经济效益一直不好,谁也不愿意接这个乱摊子,要不是提我的级别,我才不会来呢。”

王英杰觉得话题扯远了,说:“我只是想见赵大夫昔日的同事,也许人事部门能帮上忙。”

院长不紧不慢地说:“中医科聘了一个企业医院的大夫,我看那样子年龄够大,也许他会了解你需要的情况。对了,那是一个很不错的老头儿。”

王英杰走到门口,突然回过头来,看到院长的追随目光,问:“院长,当院长前你是什么科的大夫?”

他迟疑了一下,“唔,外科,是外科。”

“做过急诊吗?”

院长不假思索地说:“当然,还是外科急诊呢。”

王英杰去了中医科。中医科没有几间屋子,却都挂了专家门诊的牌子,几个屋里都没有人,显得冷落。只有一个屋子里站着几个人,一个较年轻的人在佝偻着身体的老人身体那里比比画画。

王英杰走了进去,那个年轻人眼睛一亮。因为室内没有一个人穿白大褂的,他对年轻人问道:“这里的大夫都去哪儿了?”

“干嘛?看病?”年轻人说。

王英杰被问得有些慌。“不是,我来找人。”

“不看病,怪了,找人聊天?”年轻人说话很不客气。

“是院长让我来的。”王英杰说明要找这里的老中医。

年轻人嘴一努,向着佝偻的老人,说:“喏,这不是?”

王英杰有些不可思议,反问道:“你是干嘛的。”

年轻人气势汹汹责问:“你凭什么查我的身份?难道你是公安局的?”

王英杰掏出证件,说:“我就是公安局的,你是这里的大夫还是领导?”

年轻人一听,声音软了下来,“都不是,我是病人。”

年轻人说着话,转身与其他几个人悻悻地走了出去。

王英杰感到好笑,再回过头来,观察这个医生,觉得这个年老的大夫似乎有意在躲闪。他拽住了他,老大夫害怕地看着王英杰说:“你干嘛要调查我?”

王英杰的职业习惯,就是虚虚实实诱敌深入。他用怀疑的神情加审讯的口吻,说:“你做的什么事,你自己还不清楚吗?”

他听后一愣,嘟囔着说:“我不就配方做了中药没有批号吗,又没吃死人。”

他的回答与王英杰的警惕差了十万八千里。王英杰问道:“刚才的年轻人向你兴师问罪来的吧?”

他愤然带有沮丧地说:“他们拿我当骗子了,哪个医生包治百病?”

王英杰刚才也太敏感了,知道这只是医患矛盾,于是语气平和,说明了来意。老中医立时拿出自得的神态,腰背也直立起来,一屁股坐到桌前的座椅上。王英杰环顾整个房间,只有一个医院常用的那种患者坐的小圆凳,这让他有些不知所措,犹豫了一下,但又不得不坐下来。

“你问的是那个赵大夫。这个医院现在没有几个人了解他的情况,也就是我还能回答你一些问题。”老中医眯缝着眼睛说,“你说说需要了解什么情况?”

此刻的王英杰似以患者身份听候大夫的问诊,只好老老实实地说:“我想知道赵大夫家里的情况,他的儿子不是被谋杀了吗,现在我们正在寻找凶手。”

王英杰故意把谋杀和凶手的字眼咬得狠一点,果然,老中医眼里露出恐惧,“你们不会怀疑到我吧?他儿子死了的事,我在事发后三天才有人告诉我。”

王英杰笑了,说:“怎么会怀疑你呢,我只是想知道他们父子关系怎么样。”

“其实,你还真的找对人了,别看他们一家人很神秘,这个医院也就是我能知道一些他们家里的情况。”老中医停了下来,还咳了一下。

王英杰在矮凳上仰望着他,鼓励对方说下去。

老中医继续说:“他们外科医生不像我们中医,越老越值钱。他们年龄大了,就做不了手术,没有以前的荣耀了。但他的家里还是很有钱的,他职称高,一直工资多,家境好,还是海归,有那么多的钱,可有什么用呢?还不是都让孩子敲诈了去,就连房子好像都让他那儿子抵押出去了,搞得现在无家可归。”

看到老中医又停下来,王英杰应了一句:“真够惨的。”

老中医愤愤地说:“这个败类儿子!”

王英杰附和:“是够败家的了。”

老中医认真地说:“赵海涛是被收养的,我听说他亲爸在‘文革’中是急先锋,干了很多会坏事,赵大夫也挨过他的批斗。”

王英杰奇怪,问:“赵大夫怎么收养这人的孩子呢?”

老中医说:“据说赵海涛亲爸和赵大夫私底下关系不错,表面批斗,暗地里护着他,八成救过他的命。赵海涛的亲生父亲后来武斗时烧伤,送到医院,赵荫南是主治医生,没有将他的父亲抢救过来,我想他肯定内疚。赵荫南生理有毛病,没有生育孩子的能力。他得知赵海涛的母亲生病去世,还扔下个幼儿也就是赵海涛需要抚养,便找到临时照顾赵海涛的亲属,说明了收养的意图。亲属家本来孩子就多,生活困难,正在发愁,马上同意了。这样既卸了包袱,还得到了一笔钱。赵大夫为了隐瞒赵海涛身世,避免他知道自己是收养的,就从外省的大医院调转到我们这里来了。”

6

杨思佳再次坐到王英杰面前,已然没有那天的自信,目光充满忧郁,说:“是赵海涛让我把钱送到宾馆去。”

“谁的钱,干什么用的?”王英杰咄咄逼人。

杨思佳愣了一下,说:“是他父母的钱,干什么用我哪里知道?我懒得管他的事,反正我们都已经离婚,可他乞求我帮他,说他不想见到他的父母。他跟我约定的时间是三天后,把钱送到这家酒店。他告诉我说,要从防火通道上来,上到四楼,进入安全门。”

王英杰用凌厉的目光盯着她,问:“他父母怎么把钱给你的?对了,你告诉他父母怎么去送钱了吧?”

杨思佳咬了一下嘴唇,愤愤地说:“这是他父母为孙子存下的一大笔钱,是为孩子上学,以后准备出国留学准备的钱,真没想到他还惦记上这孩子的这笔钱。”

“吸毒的人,都搞得倾家荡产,妻离子散。”王英杰若有所思。

“他父母说,这小子就是个混蛋,总不走正路。”杨思佳看了看王英杰的表情变化,又说:“他的父母也挺可怜的,那么骄傲的人,被他搞得没有办法。他们哀求我,说赵海涛威胁他们,说若不给他钱,就要让孙子知道跟他们没有血缘关系,还说反正也离婚没家了,要与我们娘儿俩同归于尽。凭着他父亲对赵海涛的了解,这个人可是说得出做得到,劝我先拿给赵海涛一部分钱,往后他们再想办法。我只好替他们帮这个忙。可他知道有了这笔钱,毒瘾上来,就会一而再再而三来索要,这哪还有个头哇。”

王英杰也要缓和紧张的气氛,掏出烟来,在桌子上撉了撉,“他的父母对你还好吗?”

她长出一口气,“说不出好,也说不出不好,反正他们家就是那个样子,但对他孙子格外好,常去我那里探望。”

“隔辈亲嘛。”王英杰并没有在家长里短上聊下去,“取钱那天是什么时候?”

“大约是在出事的五天前吧,我开车去银行取的,装在了一个拉杆旅行箱里。”

王英杰似乎并没有听下去,突然问道:“他们那时还没有去云南吧?”

“他们要是去云南了,我怎么能拿到钱?”杨思佳觉得很好笑。

“那在这之前,你到酒店附近去干嘛?”

杨思佳愣了一下,嗫嚅道:“那么多的钱,他不让我走电梯,车停到那里,还要从防火通道拎上去,所以我去看看是不是这里……”

王英杰截断对方的话,“是侦察,对吧?”

“对。”杨思佳不假思索地回应道,说过后,抬眼忧心忡忡地望着王英杰。

王英杰并不理睬她,问:“你知道赵海涛用这笔钱干什么吗?”

“那,我哪里知道哇。”

“他是怎么联系上你的?”

“他用的是一个固定电话,应该是不希望我给他打手机吧。”

“钱送到了吗?”

“还没去送,那么大一笔钱,从防火通道拎上去不容易。我先打了这个固定电话,他却没有接。还没去送呢,这个宾馆的经理就打来电话,说赵海涛被杀了。”

“宾馆的经理怎么知道你的电话的?”

“那谁知道,也许是从赵海涛那里知道的吧。”

“你以前不也到过这个酒店吗?还跟另一个人去的。”

杨思佳怔住了,但很快便镇定下来,“没错,我是来过,那是跟他打离婚时,与律师一起来的。”

王英杰没有在这个问题上纠缠下去,“赵海涛告诉你什么时候把钱送过去?”

“没有,他是让我等他的电话。”

“那么,现在那笔钱在哪儿?”

“还在我手里。”

连续不断的询问,让杨思佳警惕起来,她惊讶地盯着王英杰的眼睛,而王英杰却将目光游离出她的视线。杨思佳呼吸急促,问:“你是不是怀疑我杀了他?”

王英杰扭过头去,对着窗口,吐了一个烟圈,“我可没说。”

王英杰这种口气,让杨思佳惊呆了,她有些愤怒地说:“可你绕了这么大的一个圈子,分明就是这个意思,意思就是我为这笔钱杀了他。”

王英杰不耐烦地说:“如果我们怀疑或认定你是凶手的话,就不会让你在这儿跟我说话了。”

这话听起来有点拗口,杨思佳泄气了,愤怒化作了悲怆,如鲠在喉地难受,可怜巴巴巴的样子。王英杰不合时宜地笑了起来,却让杨思佳抽泣起来,不满地责怪说:“你笑什么,你这是在戏弄我。”

王英杰收敛了笑,说:“你知道赵海涛为什么恨自己的父母吗?”

杨思佳从包里掏出一张面巾纸,擦拭着眼角,“以前不知道,离婚后才从赵海涛那里听到了一些我过去公公的事情。赵海涛通过社会关系打听到自己是收养的,而且还听说现在的爸爸治疗在武斗中被燃烧弹严重烧伤的亲生父亲时,故意拖延时间,致使他亲生父亲死亡,还一直瞒着他,赵海涛对此怀恨在心。”

王英杰笑了,突然问:“你儿子知道吗?”

“他那么小,哪能让他知道。另外,这是长辈的事,与我和他没有关系,儿子是我亲生的就行。”杨思佳说完,自觉说得很有道理,不禁笑了笑。

王英杰很想接着问下去,又觉得没有什么必要。他推开窗户,把屋子里制造出来的烟雾放出去。打开窗户那一瞬间,有清新的空气流动,吹得烟雾四处翻滚,外部的各种噪声也随之滚滚而来。

所谓的防火通道是在楼的一侧临时搭建焊接的铁件楼梯。王英杰带着秦伟拾阶而上,爬到了二楼,发现通往三层的楼梯横亘着一道铁门,已上了锁。他弓下腰去,认真地看了看那把锁,转向了二楼的门。只是轻轻一拽,那扇门应声而开,他们通过二层一侧的应急通道进入了酒店,距进来的门只走了两米,便进入二层楼梯,顺着楼梯爬上四层,然后进入走廊右拐,就是挨着楼梯通道和四楼防火的应急门之间的那个房间,就是赵海涛住宿的401房间。

王英杰看到401仍贴着公安局的封条,便去拉四楼的防火应急门,立时开了一条缝,阳光顺着打开的门溜了进来。他含糊不清对秦伟笑了一下,秦伟似乎明白了他的意图,转了转眼珠,问:“队长,咱们再去一趟监控室?调取二楼应急门口的录像?”

“你打个电话给宾馆的总经理,让他也到监控室里来。”

他们来到监控室。负责监控的人员跟他们多次打过交道,算老相识了,不需要提供任何证明,很配合。

每一层都有一个监控屏,每个屏又分割出现9个区域,需要哪层的哪个监视区域,只要用鼠标点击那个区域,就会放大在整个屏幕上。宾馆每层都有20多个房间,每层都要有一个应急门,每扇应急门都能够正常打开。所有的监控都能正常显示,只有四楼边上对着应急门和楼梯通道的监控损坏,肯定是有人故意为之。监控人员说已经坏了很久,却没有维修。

二楼的监控设在防火门和楼梯通道口的外侧,往往能照到进来的人正面,而出去的人多是背影。在案发前几天的监控中,很多人从这个门出入,多是宾馆的工作人员,穿着宾馆的制服。当把时间拖滑到案发当天那个时间段,只看到一个低头走出去的背影,与小李所说后襟有些翘的那个人吻合。

王英杰默默地抽着烟,看到秦伟将鼠标箭头拉到那个叫小娜的小姐出现前的时间去搜索。正在进行时,王英杰突然喊了一声:“停!”

如那天王英杰突然喊停一样,没有看到任何特殊情况,这个画面是多个宾馆人员拉开门走出去的身影,有说有笑。

王英杰指挥着秦伟一帧一帧扫描下来,最后让他停在开门后几个人走出去的这一时间段里,与宾馆的人交错出现了一个从楼梯上面下来的隐约身影,停顿画面有些虚幻。

王英杰眯缝着眼睛,盯着屏幕,冥思苦想。

这时,监控室的门打开了,宾馆总经理闯了进来。屋里的烟让他剧烈咳嗽,他对着监控人员呵斥道:“怎么能在这里抽烟!”

当他看到抽烟的是王英杰,声音明显地低落下来,“唔,王队长,你找我有事?”

王英杰狠狠吸了两口烟,将烟头儿搌在监控台的一张纸上,瞅着经理问:“那个四楼的监控是赵海涛特意弄坏,还不让你修的吧?”

总经理支吾着,思忖着怎么回答,而王英杰似乎不需要他回答。“是你在案发后,把二楼防火楼梯那道门给锁上了?”

经理听后一愣,嘟囔着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字。

王英杰又问:“赵海涛是不是在你这里吸毒?”

“哪能,哪能啊?!”

“这次他来这里住,他是不是说有交易?”王英杰盯住总经理问。

总经理惊慌的表情闪过,迟疑了一下,说:“他说有一个讨债人要来,不想让别人知道。”

王英杰不动声色地问:“那你为什么没有说这件事?”

他一愣,有点不知所措,“你们又没有问过。”

王英杰突然转身向秦伟,突然发火,吼道:“你们为什么不问?”

秦伟同样不知所措,王英杰的吼声使秦伟有些不解,只能迷惑地望着他,无法应对。

只是一会儿,王英杰平静下来,凶悍的表情渐渐地缓和下来,对总经理说:“他们一定是在做一笔毒品交易,你说是吧?”

总经理一时没有反应过来,张口结舌:“唔,也许吧。”

王英杰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沉默有顷,才说出了一个人的名字,问总经理:“你知道这个人吗?”

经理摇着头说:“我不知道是谁。”

“你不大可能知道这个人。”王英杰自言自语。

王英杰随便说的这个人的名字,让秦伟惊愕,因为他是市公安局挂了号的吸毒者。

7

“我知道你们会来的。”许柏说,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看来你料事如神啊。”王英杰拿过一把椅子在许柏面前坐下。秦伟环顾屋里的所有地方,再也找不到另一把椅子,只好挨着许柏坐在床沿上。

许柏眼窝深陷,脸色苍白,骨瘦如柴,耷拉在床边的两条腿像随风摇摆的两根麻秆。这是吸毒者的特征。王英杰知道以前的许柏不是这个样子,他曾是一个知名企业家,身体健壮,意气风发,自从吸毒上瘾后,也就两三年的光景,就成了如今这个模样。

“你们来了,看起来我是说也说不清楚了。”他两眼茫然地望着王英杰,气息非常虚弱,似乎连呼吸都不容易。

“其实,我一直在等你们。”他笑笑说,笑得很努力。

王英杰若无其事地说:“你谈谈那天傍晚的情况吧。”

“你们怎么会怀疑是我杀了他,我这个样子,哪来的力气杀人。”

“可是你却有力气带着毒品从楼梯爬上四楼,如果我没说错的话,你还有力气把装有几十万元钱的拉杆箱带下去吧。”

许柏圆睁双眼望着王英杰,一副绝望的表情。

秦伟马上想起王英杰两次在视频扫描时让他停下来的两处模糊的影像,可以判断出这个影像就是许柏,这让秦伟钦佩不已。

“那你们还是认为我杀了赵海涛?”他又忧郁地微笑起来。

“那可是你说的,我们从没这样说过。”

“无论你们说没说,刚才你说的意思,是我杀了赵海涛,拿走了他的几十万元钱。”他惊讶地看着王英杰,然后说:“现在我是有口难辩,我就是说真话,你们会相信吗?”

王英杰没有回答。

他又摇起了头,继续否定自己,说:“我从来不相信别人会相信我。”

秦伟鼓励他,说:“你还是说说当时看到了什么吧。”

他无可奈何地看了看王英杰,回忆起当时的情况。

“赵海涛跟我约好在酒店见面,还要我从防火通道上来,到四楼后从防火门进来,然后到401房间。真的,我真的不愿意到这里来。我看到他那房间的门虚掩着,我想这是他专门给我留的门,我也没有敲门直接进去了。”说到这里,他停下来问王英杰,“我说的是真的,你们相信不?”

王英杰他们没有作声,只是静静地等待他说下去。

“我走了进去,窗帘拉着,屋挺黑的,他躺在床上盖着被,我喊他,他没有吱声,我以为他睡得太死,就去掀他的被,他赤身裸体,一动不动。我觉得奇怪,因为他直挺挺的,我再去摸他的身体,冰凉,我想,坏了,他死了。这时我摸到他胸部那个地方的血迹,我认为这是他杀。”他大口喘气,仿佛做了一件体力活儿一样,必须停下休息。

“你说,为什么会是他杀呢?”王英杰突然问。

他一愣,惊慌失措,说:“我怎么知道?”

“这不是你认为的吗?”王英杰不依不饶地问。

“我后来看到伤口,看到了血迹。”他烦躁不安。

“你怎么能证明你没有杀人呢?”

“你别总纠缠这个话题,我去时他已经死了,死了!”他非常恼火,用手拍着床,绝望地喊着,“你们应该知道我杀不了他,我没有力气杀他。”

“可你想要拿到的钱没有拿到手啊。”

“你们明白,我确实为了那笔钱而来,我翻过他的那些包,没有找到钱。”他如释重负,舒了口气,嘟囔道,“赵海涛现在也吸毒,他需要的是毒品,我也需要,我更需要钱,有钱才能有毒品。”王英杰皱起眉头说:“你确实没有杀人,可你却布置了机关,想嫁祸于人。”

许柏开始瑟瑟发抖。

“上次我与赵海涛在一起时,赵海涛讲过这里叫小娜的小姐很好玩,讲过在这里有过的经历。我强把尸体拖到床边半立起来,用床单做了个绊索,又通过服务手册找到洗浴中心电话,找到那个叫小娜的小姐,让她上来服务,我就离开了。”

秦伟腾地一下站起来,指着许柏的脑门,数落道:“你这是严重的犯罪,你知道吗?你做了假现场布置,以为会转移我们的注意?难道我们就看不出来现场是被整理过的?你太让我恶心了。”

许柏顺着秦伟手指方向倒了下去,似乎手指具有大风的力量。他倒在床上奄奄一息,犹如一副骨架摆在那里。

一场夏雨,扫去了几天的炎热,车里再也不用空调制造浸骨的寒气。王英杰左手从方向盘上拿下来,伸向车门一侧的按钮,打开车窗,轻风拂面而来,滋生出几分惬意,让人心情愉悦。

一直不擅长音乐的王英杰,嘴里竟哼起了流行的小曲,这让秦伟很是意外。让他同时感到意外的是王英杰要带他去机场。

他觉得队长思维又跳跃了。

早上看到队长心情没有现在这么愉悦,甚至还有些烦躁,这从他抽烟吸入吐出的速度上可以判断出来。

王英杰突然问秦伟:“赵海涛他爸妈什么时候回来?”

“说是今天回来,坐的是火车,昆明回来只有一趟直达车。”

王英杰只是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再慢慢腾腾地吐出来。

秦伟转了转眼珠,说:“要么咱们回去到车站接他们一趟?”

王英杰扔掉了手里的烟屁股,说:“咱们去一趟机场吧。”

秦伟感觉这个顶头上司的决定总会让人匪夷所思。他本想问一问理由,可还是噤了声,他清楚王英杰已经锁定了侦察目标,他的问题就没有必要说出口。

一路上,秦伟看了队长脸上的气象变化:由阴变晴,而且还是风和日丽。

到了机场公安局,两人看到一个穿着三监警衔制服的人走过来。王英杰拉了一下秦伟,准备拐向另一条走廊,可他还未挪步,人家开始叫他的名字了,躲避已经来不及。

“你躲我干什么?”三级警监笑着说。

“谁躲你了!”王英杰不好意思,嘴上却很强硬。

三级警监是机场的公安局局长,又是王英杰在部队时的战友。两人一起转业,一起分到公安局,王英杰当了刑警,人家进了局机关政治部宣传处。十年下来,人家当上了机场的公安分局局长,后分离归省公安厅直管升格成了机场公安局,人家授了三级警监警衔,而王英杰刚刚升任支队下面的重案大队的队长。他在路上就对秦伟说过这个人:“我拼死拼活挠上个小队长,人家在机关轻轻松松就当了局长。”

局长丝毫不介意他的躲避,热情地邀请他去办公室坐坐。而王英杰黑着脸,说:“我可不去你的办公室,局长办公室,哼,那不是气人吗?”

局长并不生气,说:“气啥人,要么,你那个队长别干了,上我这儿来吧,轻闲,挣得肯定还比你那里多得多。”

王英杰知道这是战友故意逗他,气咻咻地说:“我可没有那福气。”

局长不再开玩笑了,“你来有事吗?”

王英杰迟疑了一下,说:“有一点私事。”

“要我帮忙吗?”局长还是那副热情的笑脸。

“已经办好,我这就回去了。”王英杰不自然地说。

“你这不是刚来吗?行行行,我走我的阳光道,你走你的独木桥,我不打搅你了。”局长仍然笑着,还对秦伟表示了一下道别的动作,转身离去。

王英杰心情一下子阴郁起来,脸上立时阴云密布。

他们去了公安局的值班室,那些警察跟王英杰他们都熟悉。他们说明来意,值班负责人马上带着他们去了业务室,查看相关的信息。这个很容易,只要把某人相关的信息输入电脑,结果便马上出来:赵海涛的父母近期没有乘坐飞机的记录。

返程是秦伟开的车,同样的情景,可王英杰再也没有了来时的好心情。秦伟想自己应该调解一下气氛,不然这种沉闷的情绪会一直持续下去,就说:“队长,难道你怀疑凶手是他的父母?”

“不可能吗?”王英杰脸朝外,回了一声。

“他的父亲是有嫌疑,但赵海涛身强体壮,怎么可能让一个垂垂老矣的父亲杀了呢?”

“你没注意浴室的洗浴用品吗?他是刚刚洗澡出来,他面对的又是他年迈的父亲,当然不会有太多的提防。”

“可他没有作案时间啊!”秦伟突然醒悟过来,“你猜测他是中途坐飞机回来的?可刚才咱们查过了,机场没有发现他的登机记录。”

王英杰扭过头来,望着秦伟,给了他一个亲切的微笑,说:“你还记得那天,服务员小李说的那个背影吗?”

“你说衣襟有点翘,这的确是老人的特征,越老越驼背。可我们调查了昆明的酒店,住宿登记上有他们夫妇两人的名字。”

秦伟的问题显然让王英杰兴奋起来,“这个信息并不可靠,如果他没去呢?只有老太婆在那里的话,拿着老爷子的身份证就可以了。”

“这倒是有可能,但他家里没有他,要是在家里,或者出入,邻居应该看得到。”秦伟仍旧疑问重重,这些天他也在仔细地分析着案情。

王英杰似乎有些刁难秦伟,问:“那你说说,他应该住在哪里?”

“宾馆?”秦伟不敢确定,说出话来怯生生的,然后再次否定了自己,“这不可能,如果住在那个宾馆,要登记,出入还是要有影像的。”

恰恰此时,秦伟的手机突兀地响了起来,吓了他一大跳,方向盘有些倾斜,他就势将车开向了便道,停了下来,接电话。

王英杰从兜里掏出烟来,点燃。

秦伟听着对方啰唆,也许是信号的原因,他几次提醒对方大点声,随后便皱起眉头仔细听了起来。脸上的神色发生急剧的变化,过了半天,他才撂下手机,对王英杰急促地说:“许柏死了,死在医院里,心力衰竭。”

王英杰却若无其事,“死了?那天我觉得他也活不了几天。”

“你说赵海涛就不会是他杀的吗?”秦伟仍然有些执拗。

“哪能呢。”王英杰摇摇头。

“他和赵海涛两人可是有利益关系的,这笔钱许柏要是拿到后,就可能购买毒品,难道他就不会图财害命?”秦伟边说边比画。

“如今许柏都死了,他还害谁的命啊。”王英杰苦笑,“毒品真是害死人,好端端的一个人,年岁也不大呀,唉。”

秦伟还想说什么,王英杰一拍方向盘,说:“开车吧。”

车在行进中,可问题还在秦伟脑袋里萦绕,他不甘心,又回到之前的问题上:“不住在宾馆里,会住在哪儿呢?”

王英杰突然笑了起来,让秦伟一惊。

王英杰识破秦伟的诡计,揶揄道:“你这个小子呀,挺狡猾的,是个干刑警的料。”

秦伟嘿嘿地笑着,因为队长对表扬很吝啬。队长很少表扬人。

王英杰认真地说:“回去后,你带几个人下去,去找一下宾馆附近的出租房,看有没有老人租住的小房子,时间肯定不会太长,几个月或半年、一年都有可能。”

“小旅馆就不能住吗?”秦伟立刻警觉起来。

“那不是也一样要身份证?”

“租房子不是一样要身份证?”秦伟眼珠转了转。

王英杰不禁微微一笑,接着说:“是要身份证,可不同的是,他在预谋时,不会想到我们会去查出租房啊。”

赵荫南老人拄着手杖,走路颤巍巍的。他进来时,秦伟注意到他身后翘着的下襟,随着走路抖动着。

秦伟认为队长一定是搞错了,如果从这个老人和许柏两人中挑选一个凶手的话,他一定会选择后者,因为许柏还能扶起赵海涛这样的人靠在墙上,这个老人绝对做不到。

这样一个90岁的老人,顺着铁制楼梯爬到四楼,还能从走廊走过来,杀了一个人,怎么可能?队长到底是怎么想的,让他一头雾水。他一直在推测会不会凶手是比他小十岁的老伴儿呢?不管他怎么设想,也不应该是眼前这个走路不稳的老人。

秦伟回想他去接赵荫南这个老人时,他的老伴与他依依惜别,让他心酸难过。

赵荫南的穿戴干净利落,一尘不染,走路尽可能地昂起头,眼睛里虽现出老人的混浊,但那种目空一切的态度,显示着高级知识分子的高傲。

这时有刺目的光照过来,晃了秦伟的眼。秦伟寻找光亮的出处,那是老人上衣兜里揣着的一支笔,这是那个时代有知识的人的佩戴习惯。刚才就是笔夹上的耀眼金光刺到了他的眼睛。

赵荫南坐了下来,坐在屋子中心位置的椅子上。

王英杰进来,他并没有直接坐到与赵荫南相对的桌子后面的椅子上,而是站在对面端详着这位初次见面的老人。他盯着老人双眼,这是双经过训练的目光,称为“照”,常令嫌疑人闻“照”丧胆。

赵荫南直起脖子抬着头与王英杰对视,很快便坚持不下去了,头也随之耷拉下来。等他感到对方仍在注视着自己,他打起精神,再次抬起不屈的头颅,直直地注视着王英杰,这是他性格中的倔强。

王英杰从没遇到过敢与自己较量的人,竟然感到口干舌燥,他只好把目光移到老人的嘴上。他看到赵荫南干瘪的嘴唇上没有一点的水分,他轻声对秦伟说:“你去给老人沏杯茶。”

“您喝什么茶?”他问赵荫南。

赵荫南舔了舔嘴唇,右手还往上端了端,虽然只是一个动作,举止中却带着优雅,说:“你们如果有的话,就泡一杯毛尖吧。”

王英杰摇摇头,说:“我这没有绿茶,要么给你就来杯现成的凉开水?”

“也行。”赵荫南现出了明显的失望。

于是秦伟进屋去拿了一杯水递给赵荫南。老人先是端详杯子里外,然后将嘴唇越过杯沿,直接对着杯中的水吮吸了一口,咂了咂嘴,只是让嘴唇湿润起来。他伸长手臂,将水杯递给了秦伟。

“不喝了?”王英杰问。

“嗯,待会儿再喝吧。”赵荫南十分平静。

王英杰用商量的口吻说:“老人家,是你先说,还是由我来说啊?”

赵荫南望了望王英杰,沉思了一会儿,似乎弄懂了对方的意思,说:“是你们请我到这里来的,客随主便,还是你先说吧。”

“好吧,我来说,你听着,对或不对,由你来判断,好吗?”

秦伟头一次见到队长在讯问时这么客气。他拿着审讯记录本,坐到桌子的后面。

“赵海涛不是你的亲生儿子,对吧?这个你不用回答。他的亲生母亲生病死了,他的父亲参加武斗时被烧成了重伤,送进医院时,正是你值班。他曾经批斗过你,但实际上与你私交很好,批斗你时暗中保护你。你没把他救活,非常内疚,自我谴责,收养了赵海涛,作为救赎。”王英杰停了下来,对着秦伟问道:“大学生,你说我用这个词对吧?”

秦伟不知王英杰又打什么算盘,眼珠转了转,没有直接回答对方,而是说:“刚才队长分析得没错。”

“但是,赵海涛却不是一个明事理的人——他长大后听信了传言,认为是你挨过他生父的批斗,怀恨在心,借手术的机会,把他父亲暗害了。”

“你们这是凭空想象,没有根据。”赵荫南吃力地喘了几口气。

“你趁当年混乱之际,带着收养的儿子,躲藏到我们这个城市的企业医院来当大夫。你对赵海涛从小到大格外地溺爱,养成了他现在这个德行。”

赵荫南望着王英杰,眼里有光闪过,表情很难过。

“当初用你给他的钱,开办了开发公司,他虽然干得很大,但一直不学好,吃喝嫖赌毒,很快把公司搞垮了,还不上贷款。赵海涛一而再、再而三地从你手里敲诈钱财,甚至你把最后的一份家产,就是那座独立小楼也都卖掉了,还满足不了他的欲望。当然了,你们还住在那里,这是你们事先跟买主谈好的条件,只是借住一段时间。是尊严,还是等待呢?”

赵荫南没有回答对错,只是从喉咙里流露出低沉的咒骂声。

“他不仅把你们的积蓄啃个精光,还要你为孙子留下的那笔钱。他还声称要杀掉你,还有你老伴儿,为他亲生父亲报仇。你最了解赵海涛了,他这样的瘾君子犯了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你忍无可忍,才有了杀死赵海涛的预谋。”

赵荫南把脸扭向另一方向,不再与王英杰对峙。

“你应该知道这一天迟早要到来的。”王英杰踱步到赵荫南面前,哈下腰,紧盯着老人的双眼,说:“你们早就从离婚的儿媳妇那里知道,赵海涛经常住在这个宾馆。挨着这个宾馆,你们租住了一间小屋。对吧?儿媳妇找到你们说赵海涛让她去送钱,并让你们拿主意。你们终于等到了下手的机会,你便与老伴合谋,演出了一场旅行大戏,制造了你不在现场的假象,对吧?”

秦伟不失时机地插话说:“人生如戏啊。”

他的话让王英杰一时没有反应过来,王英杰还是捋着秦伟的思路,说:“演戏要有舞台,赵大夫的手术台也如舞台呀,有开场,也有谢幕。”

赵荫南没有搞明白两人对话的意思,说:“你们说的与旅行有什么关系?”

“呵呵,是没关系。你与老伴出发去旅行,一起检票进站后,又用事先买到的站台票走出来。老伴回来接站时,你用站台票进站,并跟着老伴车拿着事先共同买好的车票一同走出来,这样就可以掩人耳目,以正视听。”王英杰,回头问秦伟,“我用的成语没错吧?”

秦伟眼珠转了转,报以无声的微笑。

“我没杀他,我怎么会干这种蠢事。”赵荫南说着向前还欠了欠身,故作神秘地对王英杰说:“但我知道,一定是要用刀子杀了他,我是外科大夫,那可不是我的手法。”

“你怎么知道赵海涛不是被刀杀死的?”

赵荫南被王英杰猝不及防一问,先是目瞪口呆,而后垂头丧气,但他仍顽强辩解道:“我只是做了假设,你怀疑我,可拿不出一条直接的证据能说明人是我杀的,我想法律对我也会无可奈何。”

“是呀,你很狡猾,但只要是你做过的事,犯过的罪,都难逃法律的惩罚。”王英杰不禁叹了口气,原地转了一圈后,又回到桌子后面的另一把椅子上坐下来。

赵荫南很得意,冷笑一下,说:“那,我可以走了吗?”

“按照法律规定,我们不能拘禁你,这只是个询问。”王英杰边说,边拿过秦伟的专业记录纸,递过去让他签字。

秦伟茫然地望着王英杰,有些莫名其妙,因为记录很多地方还没来得及修改和整理。

赵荫南目光中充满轻蔑,带有挑衅的味道,动作很大幅度地掏出揣在上衣兜里的钢笔。钢笔全身镀金,格外耀眼。王英杰猜测这一定是传说中的派克,小时候只是听父亲说过这种笔价格不菲,可从来也没有真正见过,现在已经不再时兴用钢笔写字了,所以更是难得一见。

赵荫南拿笔的动作与众不同,完全是一种执刀的姿势,这时竟然身不斜手不抖,眼睛里发着灼人的光芒,与刚才简直判若两人。只见他轻轻挥舞着右手,在纸面上画出一圈金色的弧光,迅速写上了他的姓名,很自得地将签名的纸张拿起来,那张纸也随着翻转过来。他写出的姓名笔触之处力透纸背,笔锋的锐力戳破纸面,滴漏出部分钢笔水,洇出细小、晶莹的蓝色液体,玲珑剔透,闪着光泽。

赵荫南正在得意,猛然看到了王英杰的微笑,他想迅速收回手去,可为时已晚,王英杰一把抓住那支金笔。

竖立在王英杰手中的金笔,只露出上部的笔尖,笔尖上没有了圆圆铱粒,而是被削切成锐利的刀锋,冒着寒光,咄咄逼人。

“你就是用这支磨尖的笔杀死了赵海涛。你害怕自己年老无力无法作案,事先在笔囊中吸入以前在医院偷出的剧毒药液,并在实施行动前挤到笔尖处,作为你杀死赵海涛的双保险,我说得对吧?”王英杰冷笑道。

王英杰掰开赵荫南的手,将笔夺下来,递给秦伟,说:“把笔送到技术部门鉴定,检测一下死者刀口与笔尖尺寸是否对应,墨水里有没有氰化钾的残留物。”

赵荫南已经无法维持高傲,颓丧地低下了挺立着的头颅。

“这是你完成的最后一次手术吗?这个手术近乎完美。”王英杰扭头对拿着钢笔正在发愣的秦伟问道:“刚才你还说手术台如舞台呢,有开场,这结果应该怎么形容才准确?”

秦伟眼珠转了转,脱口而出:“精彩谢幕。”

王英杰目不转睛地看着赵荫南。赵荫南冷笑了一下:“猜得不错,只是不够完美。我的老伴儿对此一无所知。不要为难她。”

他望着王英杰,发现他眼里泪光闪闪。

【作者简介:力歌,原名张力。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锦州市作家协会副主席,一级作家,教授,1988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在《人民文学》《当代》《中国作家》《十月》等报刊上发表中短篇小说四百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月报》《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中华文学选刊》等报刊转载,多次入选年度文学选本。著有《世纪大提速》《官殇》等五部长篇小说,《两个人的车站》《家在远方》等八部小说集。获辽宁文学奖及国内各种文学奖三十余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