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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12期 | 杜卫东:死去元知万事空
来源:《山花》2023年第12期 | 杜卫东  2023年12月18日08:25

杜卫东,曾任《人民文学》杂志社副社长、《小说选刊》杂志社主编、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中国纪实文学研究会副会长。自上世纪80年代开始写作,已出版小说、散文、报告文学和剧本近50部。有《杜卫东自选集》四卷,由作家出版社出版。另有长篇小说《吐火女神》《山河无恙》和《江河水》(与人合著)分别由作家出版社、新星出版社、东方出版社出版。散文集《岁月深处》由美国全球按需出版集团译成英文在全球发行。散文《明天不封阳台》被收入苏教版初二语文课本和香港高中语文教材;另有多篇散文被收入各种年选和辅助教材。曾获人民文学报告文学奖,北京文学散文奖和全国报纸副刊年度金奖等多种奖项。另有编剧作品《江河水》《洋行里的中国小姐》《新来的钟点工》分别由江苏卫视、中央电视台和北京电视台播出。

离梦想最近的地方

书生与剑客,中间隔着多远的距离?对于陆游,不过一个箭步。

那日。残阳将落,秋风乍起。陆游率一支轻骑路经沔阳,他眺望天边金灿灿的晚霞,一扬鞭梢,吩咐:“离凤县不远了,稍息片刻。”说罢,翻身下马。众人刚刚坐下,风起,间闻虎啸。转瞬,一只斑斓猛虎已窜至眼前,“从骑三十皆泰人,面青气夺空相顾”。只有书生陆游,起身持手中长矛,大喝,一个箭步冲上去,锋利的矛头正中直立的猛虎的喉管,一股冒着腥气的血喷涌而出。后来,陆游谈起这次刺虎经历,不无自得:“中岁远游踰剑阁,青衫误入征西幙。南沮水边秋射虎,大散关头夜闻角。”

写作这首《三山杜门作歌》时,陆游已离开南郑幕府二十七年。出师未捷,壮志难酬,所以有“青衫误入征西幕”之叹;事实上,那是他离梦想最近的地方,时光不长,只八个月,却完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一次泅渡:由诗人变成斗士。

陆游永远也忘不了他去南郑幕府报到的情景。

那是1171年3月的一个早晨,晨光熹微,雾气弥漫。远山如碧空中一抹飘逸的黛青,有升腾的霞光为它锁出金边儿。宣抚司气氛肃穆,卫士配刀持枪,旌旗迎风猎猎,陆游卸任夔州通判,来到四川宣抚司任干办公事兼检法官。他青衫步履、一路风尘,随侍卫官走进大堂。迎面一道屏风,是唐代画家边鸾的折枝梨花,一簇簇、一点点,如雪如玉,像云絮般铺开,灵动而饱满;几十年后,陆游还难忘这幅画带给他的惊艳:“开向春残不恨迟,绿杨窣地最相宜。征西幕府煎茶地,一幅边鸾画折枝。”

当时,南宋小朝廷和女真,东以淮水为界,西以秦岭为界。南郑地处秦岭高处,下面是褒城、骆谷,可以直抵长安,战略位置极为重要,是与女真对峙的前线。以南郑为根据地,随时可以从秦岭北出,收复中原失地。王炎把四川宣抚司的办公地址,由益昌迁至地处“南北咽喉”的南郑,就是为了一旦开战,便于指挥。

见到陆游,坐在条案后的宣抚使王炎站起身,拱手施礼:“一路辛苦。先生乃当朝文章魁首,胸怀一腔报国激情,日后能有机会随时讨教,幸甚。”

王炎五十多岁,目光坚毅、沉稳,穿一件朱色锦袍,驼黄色的裤子上绣有暗金的提花图案,玉带拦腰一系,显得干练而潇洒。他既非一介武夫,又非侥幸腾达的腐儒,而是有着深邃见识的爱国者,得到孝宗信任,从两浙转运副使擢升为一方大员,统管西北军政。

陆游小王炎十岁,品级亦远低于王炎,他所以仕途不畅,和受到秦桧打压有关。

1153年,二十八岁的陆游曾赴临安应试。当时,秦桧的孙子秦埙在门荫制度庇护下,已经官居敷文阁待制,奸相仍不满足,希望孙子通过省试、殿试,状元及第,便也让秦埙前来考试并让其夺魁。没想到,主试官陈子茂依才而断,将陆游的试卷“擢置第一”。秦桧大怒,次年殿试将陆游黜落。从此,陆游对科第就绝望了。

陆游见王炎气质不俗,礼贤下士,忙深施一礼:“大帅言重。余能效力帐前,为收复中原一尽绵薄之力,足慰平生之愿。以后,但凭大帅驱使,不敢有丝毫懈怠。”

“先生客气了。”王炎请陆游坐下。侍从送上香茗,他用杯盖拂去浮沫,品了一口,又将茶杯轻轻放下,注视着陆游,语含期待:“自绍兴和议签订,中原沦陷已近五十载。颓局已久、世象难移,先生以为,中原如何收复?”

陆游胸有成竹地回答:“经略中原必自长安始,取长安必自陇西始。”

王炎听了,微微一笑,点头表示嘉许。后来,陆游通过在南郑的实地考察,进一步完善了恢复中原的策略:以关中为“本根”,即由关中进兵。两人初次见面,所谈内容史书上虽无详细记载,气氛应该是融洽的。同样心怀壮志,一心要收复中原,志同道合的相遇,是人生最美丽的邂逅;心领神悟的相知,是世间最珍贵的缘分。“山南南畔昔从戎,宾主相期意气中”,两个风雨中的寻路人,走到同一堆篝火旁,温暖的不仅是冻僵的双手,还有彼此孤寂的心。有了心的呼应,生命才可能如烟花一样绽放。

随后,陆游精心作出《平戎策》,向王炎提出收复中原的具体计划;王炎也厉兵秣马,加紧了收复中原的各种准备。

南郑有韩信坛和武侯祠,还有一块巨石立于嶓冢庙前,中分为二,据说是汉高祖刘邦当年的试剑石。陆游逐一瞻拜,心中生发的不是登高吊古的怀旧之幽思,而是光复山河的报国豪情。“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关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尝胆,三千越甲可吞吴。”蒲松龄的这副自勉联,或许最能体现陆游当时的心境。他的职务相当于现在的高级参谋,负责巡逻和对敌侦查。以南郑为圆点,几个月内他几乎巡视了半径三百里以内的所有关隘。一身戎衣,是他最心仪的装束;半弯残月,是他最熟悉的风景。凤县西南是宋金对峙的最前沿,陆游打虎就发生在巡视途中。渭水秋风夜,岐山晓雪天,陆游风餐露宿,甘之如饴,他的内心有一盏灯已被点亮:“何时闻诏下,遣将入幽燕”。

雪夜。雪花从黑云密布的空中簌簌飘落,覆盖了渭水平原。对面的金军大营依稀有灯光闪耀,与天上的寒星辉映,增添了雪夜的肃杀与清冷。荒坡上,有树,一棵一棵,虬曲盘结。枝杈上落满积雪,“咯吱”一声响,便有残弱的枯枝被积雪压断;偶尔,不知从哪儿会窜出几只小动物,夺路而逃,在雪地上留下几溜求生的脚印。

陆游一身白袍,手持长矛,头盔上的红缨在雪夜中如火苗般蹿动。

他勒住马缰,胯下的洮河马发出一声嘶鸣。洮河马是当年秦军培育的战马,品种优良,灭景追风,成就过秦始皇的宏图伟业。陆游视它为无声战友,多少次幻想骑着洮河马驰骋沙场。此刻,大雪如白色幕帐遮盖了天地,陆游双腿用力,战马如箭矢一样射出。他要近距离探测敌营,收集情报。进入敌军箭弩的有效射程了,陆游仍纵马狂奔。一腔豪情化作漫天飞雪,已经纷纷扬扬在长天大地之间。

宋金和议期间,王炎有心收复失地,但无皇命不敢轻开边衅。陆游报国心切,但作为一名幕僚,也只能选择静默。宋金边地没有大的战事,小的遭遇战时有发生,陆游亲历过两军边界的刀光剑影。他觉得,收复中原的理想从来没有离自己这么近,触手可及,像是一株还魂草,使他本来有些枯萎的生命寒灰更然。

最难忘那个傍晚,太阳坠向地平线,把千万条金丝洒向秦岭。南郑西北角的高兴亭飞檐流角、红柱绿瓦,在晚霞中熠熠生辉。小亭如伞,最宜安放希望。陆游入夜常常来此等待“平安火”——由最前线开始举火报告平安,隔三十里置一土堡,一站接一站,一直报到南郑城下。今天,他和宣抚司几位幕友相约来此进酒。他们有理由兴奋,高兴亭与长安城的南山遥遥相对,近日,长安城不时传来消息,只要南郑举兵,城内的爱国将士就会起义策应;攻克了长安,收复中原的希望就是一轮跃出地平线的朝阳。

随军乐伎也来助兴,横笛一曲,在风中飞扬。广袖流云,几多相思几多泪;竖琴轻弹,聚小亭共醉——南郑此夜,皇图霸业谈笑中。

陆游把喧嚣推给夜色,一人独坐,面向长安凝神自饮。

他的双眉微微蹙起,目光中有难以言说的忧郁。已是壮年,月光映照出他鬓间白发,一根根,纤毫毕现,记录着岁月的沧桑,有憧憬,有希望,更多的是无奈与幽怨。

一个幕友走过来,举起酒杯问:“务观兄,夜色如黛,你在看什么?”

碰杯。陆游一仰脖,干尽杯中酒,收回目光,摇头轻叹:“中原已经陷落了四十七年,无时不在梦中。今日借天上明月,我真想亲眼看一看长安的模样啊!”

说着,泪光在眼中闪烁。秦岭的冷月和寒星,一一在泪珠中呈现。

几个乐伎嬉笑着围住陆游,她们知道陆游诗名甚隆,便铺纸研墨,索要新词。

陆游搁置起心中的怅恨,望着乐伎们水汪汪的眼睛,略一思索,沉声道:“好,就来一首《秋波媚》,就教于各位方家和姑娘们。”言毕,笔走龙蛇:

秋到边城角声哀,烽火照高台。悲歌击筑,凭高酹酒,此兴悠哉。

多情谁似南山月,特地莫云开。灞桥烟柳,曲江池馆,应待人来。

幕友看着陆游雄劲的草书,问:“务观兄,‘悲歌击筑’,可是指荆轲刺秦?”

陆游双手抱拳:“正是,在下不才,冒昧献丑,还请兄不吝赐教。”

幕友啧啧称赞:“岂敢。新词如画,雄浑壮阔。悲歌击筑,表示死战不屈;凭高酹酒,已在预祝胜利,壮哉!长安的灞桥烟柳,曲江池馆,等待我们这些远方的游子,实在也是等得太久了。务观兄的新词别开生面,沉博绝丽,表面上写的是风花雪月,实则宣泄的是浓浓的报国之情。尤其‘应待人来’一句,力透纸背,悲怆凄凉,令人情难自抑。”

应待人来?等皇命,八千铁甲出秦关,马蹄叩长安;只怕孤臣耿耿独私忧,良时恐作他日恨,大散关头又一年。事实是,岂止一年,南宋小朝廷苟且偷安,投降派再度掌控朝政,哪里还有心思收复失地?陆游的《平戎策》很快被朝廷否定,积极备战的王炎被召回临安,他倾注四年心血,精心构筑的一道颇具威慑力的军事阵线,不费金人一兵一箭,被一纸诏令轻易瓦解;宣抚司主战官员转眼星散,纵马探营的陆游只得换脚驴,悻悻折返成都。

多少期待,如同花魂落尘埃;心如老马虽知路,只恨,愁绪锁丹心,长天云不开。云不开,风犹在,寒夜泪吟《满江红》,一曲悲歌动地哀。动地哀,遥望南山,不见雁来。

命运是忧伤的挽歌

可以想见陆游骑驴入蜀的情景:或斜阳夕照,或残月晓风,细雨靡靡,一片愁红惨绿。连日跋涉,驴已经累了,嘴角冒着白沫,不停喘着粗气。风尘仆仆的陆游跳下驴背,轻轻抚摸着它的鬃毛,仰天一声长叹;叹息融入暮色,顷刻间,化作天边一片愁云。

月亮缓缓爬上天际,月明如镜,把皎洁的银辉洒遍大地。

陆游突然觉得,这轮月亮无比陌生。他知道,南郑的晓月已经离他远去了。那轮月亮真的好亮,每天,照着边关的旌旗,照着将士的刀戟,照着士卒巡营的脚步,照着帅府不熄的灯烛。此刻的这一轮月亮呢,怕是已见惯了成都城的醉生梦死吧?从今以后,自己难道也要混迹其中,和那些搔首弄姿的官僚墨客诗酒唱和吗?陆游不甘,他期望的生活是:“白袍如雪宝刀横,醉上银鞍身更轻,帖草角鹰掀兔窟,凭风羽箭作鸱鸣。”

可惜,他乃一介书生、青衫小吏,无力扭转朝局,更无权杀伐决断。

在昏聩的现实中,难道陆游还不够尽力吗?一次次在心中按下报国雪耻的发送键,等来的回复无不令人失望。只是,收复失地的信念像是种子,从小植入心中,无论风霜雪雨,从来没有停止过生长。如今巨树成荫,占据了他思想的天空,已经密不透风。

“靖康之变”的1127年,陆游刚刚两岁。

那年,金朝南下攻取北宋首都东京。钦宗投降,和其父道君皇帝连同皇后、太妃、太子、宗室,皇亲国戚三千余人一起被金国掳去,史称“靖康之变”,北宋就此灭亡。同年6月,在外募兵、侥幸躲过一劫的钦宗之弟赵构称帝南京,即“高宗”,南宋政权建立。

陆游的童年,不是月光下满载童话的小船,美好如盈盈浪花,于深邃的海面起舞,幸福像点点繁星,在浩瀚的天际闪光;陆游的童年,是一支幽幽长箫,凄婉、悲壮,雨来,可以听见它的呜咽;风过,剪不断它的悲鸣。小陆游忘不了这样的场景:因为积极抗战、被投降派构陷的父亲,与友人议论国事,对徽钦二帝割地赔款,高举降旗的做法捶胸跌脚;对赵构、秦桧偏安一隅,卖国求荣的行为愤恨不已。推开窗棂,夜色如潮水般涌入,父亲任寒风卷着落叶吹打前胸,凝望天边山一样浓重的乌云,哽咽吟诵:“彻夜西风撼破扉,萧条孤馆一灯徽。家山回首三千里,目断天南无雁飞。”声音跌跌撞撞,像沙漠中迷路者的悲号。吟毕,父亲与友人相拥而泣。小陆游后来知道,这是宋徽宗在囚室墙上写下的《在北题壁》。徽钦二帝被掳金国后,换上女真服装行使牵羊礼,以示臣服;穿上丧服谒见金太祖庙宇,以示孝道;皇后、嫔妃、宫女均沦为性奴,受尽凌辱;宋使乞和,竟“膝行而前”。金人侮辱的不仅是宋朝王室,也是对中原文化的精神矮化。较之皇室境遇,“靖康之变”带给人民的灾难更是罄竹难书,陆游一家在颠沛流离中逃难七年,尝尽了战乱带来的艰辛和屈辱。

本来,在爱国热情推动下,南宋一度抗战声势日起,收复失地有望。高宗却暗室欺心,逆行倒施,向金国称臣称子,连皇帝的名号也甘愿由金人册封。“窜身而不耻,屈膝而无惭”,丑态百出。对坚决抗战的文臣武将,高宗却或杀或贬,一点也不手软。因为,钦宗一旦回归,他的皇位会受到挑战;向金人割地纳贡,自己的荣华便可保全。

成年后的陆游,一心要雪“靖康之耻”。而士子报效国家,晋身官场是唯一通道。自1154年进士殿试被秦桧罢黜后,陆游便已无心科第。父亲风骨卓然,晚年官阶难进,上边有两位哥哥,门荫轮不到自己,要做官,只能靠有话语权的人保荐。所以直到秦桧死后,三十三岁的陆游才有机会出任福州宁德县主薄,一介小吏,品级低微,不过,总算步入了仕途。

高宗以为对金人俯首帖耳,即可偷安西湖。不想,人性就是不断触摸人心的底线,如山坡积雪,一旦内聚力抗拒不了所承受的重力拉引时,就会向下滑动、出现雪崩。南宋的苟且,引发了女真贵族更大的贪欲。1161年8月,兵分数路挥军南下,意图荡平南宋。一时,毡帐相望,鼓声不绝。高宗被吓了个半死,竟夜降手诏给大臣陈康伯,“欲散百官,浮海避敌”。陈康伯悲愤之余,烧了手诏,奏请高宗御驾亲征,还亲自起草了《亲征诏》,稳住朝局,发起了反击。这时,由宁德县主簿调任福州决曹的陆游,因文笔出众,经人保举进入临安敕令所任删定官,参修《吏部法》;事毕,又担任过大理司直和枢密院编修官,虽然位在刍荛,因是京官,便有了被皇帝召对的机会。他无时无刻不牵挂前方战事,随时准备荷戈甘为前驱,战事吃紧时,连上阵穿的衣服也赶制好了。高宗召见“赐对”时,陆游面请北征,说到悲情处,泪溅龙床。高宗不为所动,陆游只能在战事胜负已定,高宗玩儿的那场“御驾亲征秀”中,出演了一次送行人群中的路人甲。

白雾凝霜,寒气结冰,洒在地上的每一滴血泪,在心向中原、体恤苍生的志士心中,都能浇灌出一朵洁白的雪绒花。

击退南侵的女真后,高宗委曲求全,没有乘势收复失地。

失望像疯涨的藤蔓,将陆游一圈一圈缠绕。什么叫一箭穿心,只有滴血的心知道。曾经的憧憬遗失在西风残照的黄昏;明天,还会有希望的太阳升起吗?

转机发生在1162年。高宗在内忧外患中禅位给太子赵玮,即宋孝宗。

孝宗继位之初,有心北伐中原,启用了主战的张浚。得知张浚挂帅,已由枢密院编修官外放建康府通判的陆游兴奋不已,他的理想虽然一次次被现实瓦解,但风骨不倒,一有机会,便会在废墟中屹立。张浚与陆游的父亲陆宰是旧识,他积极向张浚提出建议:收复中原,要早定长远之计,不轻易出兵,战必求胜。张浚赏识陆游的爱国气节,对他“顾遇甚厚”。陆游改任镇江府通判后,张浚随行的幕僚干脆就下榻在通判衙门,且“无日不相从”;陆游与主战的将帅情投意合、相谈甚欢,并奉命起草了不少文书。梦想,跨上战马在边关驰骋,生命的册页里已经找不到伤心的字眼了;人生总有太多的无奈与不舍,总有不尽的感慨与忧伤,而这一次,伴随于心的只有兴奋。怎料,天不从人愿,由于北伐准备不够充分,指挥有误,将领失和,加上投降派极力构陷,战事进展不力,孝宗的抗战意志动摇了。太上皇赵构又不断干预,再次与金国达成屈辱的“隆兴和议”。张浚罢相,幕府中人也作鸟兽散。

投降派重掌朝政后,把与张浚有关联的人拉网式收拾了一遍,自然,不会放过陆游,以“交结台谏,鼓唱是非,力说张浚用兵”为由,将已改任隆兴府通判的陆游免职了。说陆游“力说张浚用兵”倒也并非虚妄之词,“早岁那知世事艰,中原北望气如山。楼船夜雪瓜洲渡,铁马秋风大散关。”陆游的《书愤》就旗帜鲜明地表明了他的抗战主张。即便在张浚已死、和局已定后,陆游仍然主张建都建康。宋人南渡后,建都何地历来是战和两派分野。主和派主张建都临安,沉溺于当时最具享乐条件的这个安乐窝醉生梦死;而主战派则坚持最低限度也要建都建康,可据大江之险,北望中原,激励统一之志。

公文上签名最末的通判一职,陆游并不留恋;可是,一个失掉大半国土的王朝,竟然把主张收复失地作为罪行,还是让陆游悲哀莫名。回乡谪居后,他很是迷茫,心绪由“中原北望气如山”的豪迈,变成“客中无伴怕君行”的无助;“平戎横槊”成昨日一梦,“佐郡赐环”不知何年。宦海沉浮,到头来,空怀一腔抱负,成了山野一闲翁。前路渺茫,心归何处?“悟浮生,厌浮名,回视千钟一发轻,从今心太平。爱松声,爱泉声,写向孤桐谁解听,空江秋月明。”他似乎禅悟了人生意义,生命如同灯芯,只燃一根或可久远,牵挂太多反会短促。他把书斋命名为“可斋”,也有心已安放、与世不争的意思。

心安了吗?陆游瞒过了天地,日日闲居,看上去一副与世无争的姿态,“沽市酒,采菱船,醉听风雨拥蓑眠”;可他瞒不住自己的内心,闻歌感旧,流涕樽前。夜晚,寒雨敲窗,冷风扫塌,陆游问自己,苟且可以长活,这样的长活有什么意义?披衣下床,眺望窗外,孤月高悬,寒星眨眼,想到自己年已不惑,却没有能为收复失地建功立业,泪水再一次滑落,不知是该庆幸自己尚未麻木,还是痛恨自己心余力绌?

1169年末,一批忠勤体国的大臣进入朝廷要害部门,政治气候出现转机,谪居四年的陆游被征召为夔州通判,那年他已四十四岁。夔州远离抗金前线,陆游不过是“辛苦为斗米”。秋燕知归,江水东流,诗人的惆怅如漫涨的洪水,把心变成了一座孤岛。夔州有一座白帝庙,乃蜀人为祀公孙述而建,公孙述曾自立为天子,建元龙兴,后兵败而亡。陆游登览白帝庙,唏嘘赋诗:“力战死社稷,宜享庙貌尊。丈夫贵不挠,成败何足论。”他称颂公孙述死战不降,值得后人尊重;讥讽宋帝草间求活,苟安一隅。

只要希望不死,总有晨光洒进心窗的那一刻。

1171年3月,理想穿越喧嚣与浮华,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夔州通判任期已满,陆游致信四川宣抚使王炎,请求入幕。之前,王炎曾召请陆游,他因赴任夔州通判未能成行。展读飞鸿,王炎自然求贤若渴,于是,陆游安顿好家眷,单枪匹马,来到地处抗金前线的南郑圆梦。八个月后,他离开南郑入川,任成都府路安抚司参议官。一介闲职,不必倚马草檄,更无需亲临战地参与军机,只是在辖区内同级地方官暂缺时,去顶班代理。每经历一个命运路口,陆游都希望与理想撞个满怀,实现收复中原的夙愿;潜伏在路边的却总是求而不得的惆怅,命运像一曲忧伤的挽歌,一次次送别他心中的憧憬。“冷官无一事,日日得闲游”,陆游常常铺开南郑地图,让思绪在那里的关隘飞扬。南郑有他巡逻过的险道,探视过的敌营;有他持矛杀死的猛虎,志同道合的幕友。锥心刻骨的思念,在心中发酵、勾兑,凝成一滴滴苦涩的泪。

客蜀八载,酒肆歌楼的八音迭奏、仙弦轻舞,会让陆游想起南郑的风霜与日月。琵琶依旧,羯鼓照常;同样的华灯,同样的宾僚,已今非昔比。红尘过客,几许流年,雨打花残愁思瘦;静水流深,铃为风歌,深情殷殷寄边关。后方和前线的气氛完全不搭,一边是海水,一边是火焰,陆游怎么能不心怀悲戚?他的心还在秦岭山道,他真想一拳击碎眼前的浮华,持一柄长剑,乘一匹烈马,去收复沦陷已久的中原。可是,朝廷苟且偷安,时局龌龊灰暗,哪里会给他提供一处跃马扬戈的沙场?

谚语说:黑夜来临的时候,没有人能够把一角阳光保留。即使是一两的酒盅,如果斟满孤独,也会让人沉醉。陆游生活的年代,基本是投降派独擅朝政,这就决定了他的悲剧命运。木头对火说,抱我;火拥抱了木头。于是,木头微笑着化为灰烬 —— 一旦爱上烈火,木头就注定了被伤害的命运。陆游不明白这个道理吗?当然明白。在恶浊的现实中,那些脑满肠肥的士大夫,翻阅尘世过往,没有一丝心痛;悠行岁月驿道,不负半斤行囊;纸醉金迷,日日欢歌,一个个不是都活得很滋润吗?他也可以甘酒嗜音,只是,对脚下的土地爱得太过深沉,他实在无法在醉生梦死中安妥内心。

这期间有一个插曲。1173年夏,陆游摄知嘉州。对苦闷中的诗人,这是一针强心剂,终于有了更大的平台可以报效国家。慕春者,最喜人间四月天,杏雨梨云、红肥绿瘦,可不负人生好年华。任上,陆游主持了一次阅兵。那天,阅兵场上旌旗猎猎,受阅将士军容严整,鼓号声中,马队踏出的尘埃遮天蔽日。陆游戎衣弓刀,立于阵前,“要挽天河洗洛嵩”,仿佛又回到了南郑,偶然的一次相遇,成了期待已久的重逢。1175年,范成大帅蜀,陆游来到他的戎幕之下任参议官,因是老友,且同为诗坛翘楚,故诗酒唱和不拘礼法。不想,投降派再次趁机弹劾,说他“燕饮颓放”,即经常豪饮买醉、行为无状,罢免了他的参议官和知嘉州新命。本欲乘风而上,却再次被抛落谷底,生命真的很无奈,一不留神,期盼就变成伤怀。欲加之罪,何患无辞?陆游无言苦笑:“燕饮颓放?倒也新颖别致,就作我的别号吧。”

从此,官场少了一个州知府,人间多了一位陆放翁。

如果说,陆游被免隆兴府通判一职,带给他的只是迷茫,这次南郑梦碎、仕途重挫,陆游就不止是迷茫了,一度,他颓唐、消极,甚至放纵过。歌肆酒楼,有他买醉的身影;花前月下,有他狂躁的歌吟,强装的微笑——那其实是悲伤到极致的另一张脸谱。他有不尽的落寞,要借浅酌低唱排遣;有无限的凄凉,要对晚风弯月倾诉。他甚至想遁出红尘,“欲求人迹不到处,忘形麋鹿与俱逝。杳杳白云青嶂间,千岁巢居常避世。”人生有太多的时候,停下便是谷底,继续就得爬坡,停下与否,全在于内心是否驻扎着信仰。事实上,那个游走在杳杳白云间的诗人,那个忘情于妙舞清歌中的骚客,是陆游鄙视的背影——“莫道身闲总无事,孤灯夜夜写清愁。”人被现实揉搓,常常会分裂成两半,有理想支撑的那一半才是真实的自我。“白头不试平戎策,虚向江湖过此生”,即便在投降派掌权,主战派轻者遭斥逐,重则被杀头的时候,陆游依然初心不改:“疆卧孤村不自哀,尚思为国戍轮台。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年逾花甲,他还幻想能被朝廷启用,不是迷恋仕途,而是盼望身披战袍为国出征,一雪前耻。垂暮之年他仍叩问苍天:“老死已无日,功名犹自期。清笳太行路,何日出王师?”

王师,天子之师;刀锋所向,理应摧枯拉朽。

我们知道,宋王朝是中国封建社会发展的全盛期,如陈寅恪先生所言:“华夏民族之文化,历数千载之演进,造极于赵宋之世。”女真建立的金国,是刚从原始部落进入奴隶制社会的地方割据政权,它发起的侵宋战争,以落后的社会形态冲击和破坏中原高度发展的文明,造成国家长达百余年的南北分裂,是为不义;以宋朝的国力,只要共同赴敌,完全可以“建威以消金人之萌”。无奈,宋朝的政治太过腐败,上自皇帝,下至群臣,基本是文恬武嬉,滥于政,荒于军;凡战皆有投降派从中牵制,战无不败,一败即和,和必割地纳款,用自己的膏血滋养着敌人。对于这样一个朝廷,收复失地只是臆想。臆想不同于希望,希望是经过跋涉可以抵达的彼岸,臆想则是永远走不出的盲区。这是陆游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那是一个英雄辈出的时代,也是一个让英雄齿冷的时代。

在情爱中打捞高贵

一首词,醉倒无数人;一段情,穿越上千年。

现在,我们先暂时走出陆游的悲愤,去还原他的初恋。那一场爱恋波飞涛涌,也有珍珠般的高贵留给我们打捞;那一次分手肝肠寸断,也有生死相依的真情等待我们梳理。按说,两情相悦,本该是一个爱情童话:白驹空谷、比翼连枝。只是,美好的时光太短暂。依绣楼,凭栏怨,草色烟光残照里,夜风侵衣月色寒。目成心许,恩爱却被无情断。

导致唐琬香消玉殒的那个定格,曝光在绍兴沈园。

距今八百六十八年前的一个春日,满眼新绿,枝干斜伸,一簇簇鲜花坐落枝头,微风中,流传着沁人的馨香。是上天的安排,还是命运的捉弄?陆游和前妻唐琬都来沈园踏春。三十一岁的陆游,爱情失败、仕途无成,失落像是拖在身后的影子,变幻着形状紧跟不舍。

这是分手十年后,陆游与唐琬在沈园的一次偶遇。

赵士程无意间看到陆游,贴心地告诉妻子:“陆郎在此,何不送酒小叙?”

赵士程是唐琬现在的丈夫,名门之后,对唐琬心怀倾慕,陆游休妻后,他便毅然与梦中情人牵手。婚后,他对唐琬如柔风甘雨,珍爱有加。在他眼中,唐琬就是一尊象牙雕刻的女神。本来,唐琬有些犹豫,是丈夫真诚的目光给了她勇气,她便和丫鬟一起,来见昔日情郎。一别十年,盈盈泪眼。当初聚散心滴血,今日重逢情难按。浮生梦,恨缘浅,谁为逝水东流去?近在咫尺,已隔关山。陆游接过唐琬的酒肴,躬身一谢。世间有些情,注定要被辜负;被辜负的情,也注定会成为无法摆渡的劫。

送过酒,唐琬一个转身,便把心中的忧伤与哀怨,化作了红尘中的一抹清风。

陆游喝尽前妻送来的酒,提笔在墙壁上写下了那首令人肝肠寸断的《钗头凤》:

红酥手,黄腾酒,满城春色宫墙柳。

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春如旧,人空瘦,泪痕红浥鲛绡透。

桃花落,闲池阁。山盟虽在,锦书难托。莫、莫、莫!

据说,唐婉复来此地,见到这首含血带泪的词,悲从中来,不久,郁郁而终。

唐琬为情而死,像是一朵荷花,即便在风雨中凋谢,也不改高洁的模样。

陆游休妻再娶,晚年儿孙满堂,以八十五岁高龄辞世,因此被人说成薄情。

陆游休妻,是奉母命。陆母是大家闺秀,又是秦观铁粉,据说临产前一日还曾梦见秦观。秦观名观,字少游;陆游名游,字务观。陆游名与字中皆有一字取自这位北宋的著名诗人,就是依陆母之意。秦观是婉约派翘楚,陆母既是他的粉丝,想必也是一位知书达理的贵妇。唐婉亦是官宦之女,颜值、学问、人品,样样不居人下,对陆母肯定也会贤淑体贴。据说,陆母还是唐琬的姑妈,她为什么要牛不喝水强按头,一手制造出这千古难解的爱情悲剧?

有一种说法,陆母曾让一个道姑算卦,说唐琬的八字与陆游不合。这大半是野史的牵强附会之词,封建社会重视命相,两人青梅竹马,早在婚前就应该走完了这个程序,怎么会在洞房花烛之后,以这个理由拆散一对有情人?

还有一种说法,因为唐琬不孕,陆游晚年也予以证实。细一想,也不足以令人信服。陆母即使急着为陆家开花散叶,也不该以两年为期。分手那一年,陆游二十二岁,唐琬年方二十,未来的生活是刚刚按下快门的胶片,还没有经过时间的显影液浸泡,陆母怎么就能断定,唐琬不能为陆家延续香火?唐琬再嫁赵士程,不是很快育有了一儿一女吗?

最重要原因,应该是两人情意缠绵,陆母担心儿子深陷其中而耽误了仕途。

陆游与唐琬情投意合,婚后整天黏在一起。暮披晚风,小酌佳酿,同赏银河十万里;晨沐彩霞,轻啜朝露,共期相守一万年。两人的情话令路旁的花草都为之动容:你身着华服,高官显爵,一动十里行人避,我不向往;你蕙质兰心,风姿绰约,回眸一笑倾半城,我不惊艳。只愿青丝三千丈,你我共白头。我想,如果唐琬姿色、才学一般,陆母也许不会抽刀。那样的婚姻滞留不住儿子的脚步,遮蔽不了儿子的光彩;可是,唐琬实在太优秀了,亭亭玉立,就像清泉流过、兰花绽开。陆母感受到了一种危机,这危机如同出鞘利剑,寒光一闪,让她的心有些战栗。封建社会,入仕为官、建功立业是人生价值的唯一刻度,如果陆游沉溺于情爱而轻慢了功名,她怎么对得起陆氏先祖?

于是,陆母出手,镜破钗分。幸福原来如此脆弱,如同一只束之高阁的花瓶,一旦摔在地上,就成了难以复原的碎片。也许,陆游会哀告、央求、落泪,甚至不惜一跪;无奈,母亲就是儿子的天,天命难违!唐琬呢?不会跪求、辩白、哭泣,甚至会行若无事;她的高傲,只能让她把眼泪流进心里。再忧伤,泪水浇灌出的也是迎风怒放的腊梅。

陆游薄情吗?陆游薄情,怎么可能在无奈休妻后,又将唐琬别馆安置,时时挂牵,日日幽会。要知道,在封建礼教森严的年代,私藏一个已经解除婚约的女人,令人不齿,瞒天欺母更是不孝。陆游当然知道这是忤逆之罪,但是,他实在无法抗拒内心的思念。

陆游薄情吗?陆游薄情,十年后与唐琬沈园相遇,怎么会一挥而就,成就了一首千古不朽的名篇?十年风雨两茫茫,相思无期魂断肠。魂断肠,情难忘,欲把心曲说与谁?梦中呢喃语,相拥在红帐。没有思念堆积,没有情感喷发,一首即兴而作的新词,怎么会把往昔的生活情景写得如此逼真,被迫离异后的心境写得如此凄婉?诗人不敢对抗母亲,笔下的“东风”承载着他的不尽哀怨,一个“恶”字,更是把心中的悲伤宣泄得动人心魄。

陆游二十二岁与唐婉分手,八十五岁辞世,中间隔了一个多甲子。按说,生活的日常可以冲淡痛苦的记忆,时光的流逝可以抚平昔日的伤口,可是,多少个四季轮回、晨昏交替,陆游对唐婉一直刻骨铭心。六十八岁那年,他又一次来到沈园,枫叶正红、槲树凋零,亭台如故、楼阁依旧,秋风吹过,地上铺了一层薄霜。第一次对视,两人的心就已经沉入对方双眸,再漫长的岁月也打捞不上来。只有思念,可以填平时间的壕沟,让破碎的心在冥冥中相拥:“坏壁醉题尘漠漠,断云幽梦事茫茫。年来妄念消除尽,回向禅龛一炷香。”八十一岁时,陆游雪鬓霜鬟,已无力在“线下”祭奠唐琬,却还是在梦中来到沈园,完成了一次“线上”的追思:“城南小陌又逢春,只见梅花不见人。玉骨久成泉下土,墨痕犹锁壁间尘。”

永远有多远?陆游用自己的一生做了丈量,他未负当年的誓言。

陆游儿孙满堂,高寿而终,岂能成为薄情的佐证?按照这种观点,他得知唐琬香消玉殒后,一路追随到天堂,才是情意满满吗?

对于封建社会读书人,忠君报国、建功立业是他们人生追求的终极目标。要做到这一点,必须入仕。像王维、陶渊明那样寄情山水、轻漫仕途的诗人极少;即便高傲如孟浩然,也委婉地在诗中表达了自己希望从政的愿望:“欲济无舟楫,端居耻圣明。坐观垂钓者,徒有羡鱼情”;忧国忧民的杜甫则是直截了当,虽被冷遇也不灰心:“朝叩富儿门,暮随肥马尘。残杯与冷炙,到处潜悲辛”。陆游生活的年代,金瓯破碎,大地蒙羞,他从小立下志向:出则致君为唐尧虞舜,处则效法颜回子思。爱情,只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一统中原才是他的理想。如果他为爱殉情,也许会得到一些轻薄文人的赞叹,但是在历史的语境中,还会有那个横刀立马的铁血诗人吗?在文学的长河里,还会有那些雄浑悲壮的壮美诗篇吗?唐琬泉下有知,也一定希望伫立在人世间的是那个吟唱铁马金戈的陆游;当初吸引她的,也一定是陆游睿智双眸后鹓动鸾飞的灵魂——只有它,才会让美丽的女人一见倾心,至死不渝。

或许,陆游不该写下《钗头凤》。有人叹息,赵士程十年付出,不抵陆游一首词。

我想,唐琬再嫁,肯定是收拾好破碎的感情,想在生活中重新出发。“昨日像那东流水,离我远去不可留,今日乱我心,多烦忧?”她希望的是“明日清风四漂流”。如果没有沈园巧遇,唐、赵的感情不会浓烈如迷人的牡丹,却也会有秋菊一样的清香。一点点抛洒时光,一天天消磨岁月,直到人生进入垂暮,红衰翠减,花残叶落。世间有情人,为爱痴迷为爱狂,又有几人不是沿着这样的路走过?也许,唐琬在心中一千次宽慰过自己,明月共赏,秋风同沐,各自珍重,彼此安好。谁料想,被堵塞的情感也会变成“堰塞湖”,一旦漫溢而出,破防便已注定。陆游的新词,让唐琬洞悉了他的内心。十年了,原来他和自己一样,从没有忘记过共有的风月。被痛苦煎熬的唐琬,终于有勇气让情感倾泻而出:“角声寒,夜阑珊,怕人询问,咽泪装欢。瞒、瞒、瞒!”读一遍陆游的词,唐琬的心就会被撕碎一次,等到再也不能缝合时,她只能随风而去。女子痴情,爱情就是生命的坟。

陆游同样是深情的,即便有一些生命的定数,在未曾预料时已经设好局,他无力突围,在迷局中仍奋力前行,静候岁月的收割;只愿在爱的秋天里,让生命有一次激情的绽放。对待爱情如是,对待心中的信念亦如是。他的真诚痩如秋风,把一路的悲愤写进诗文;他的深情青天湛湛,把一腔的热血洒向河山。

诗人的远方不是诗

静夜风过,再一次摇响了希望的风铃。

1186年春,因为在江西提举常平茶盐公事任上,“草行露宿”,赈济水患灾民,触犯当道,被以“擅权”罪名免职还乡、闲居七年的陆游等到了一个好消息:朝廷重新启用他为严州知州,有了觐见孝宗的机会,可以到临安面对。这次面圣,陆游格外珍惜,“出师一表真名世,千载谁堪伯仲间”,他要效仿自己的偶像,向皇帝阐述北伐中原的设想。少年时确立的信念,已经被日月流年凸显成一幅生命的壁画,铭之于心,不可磨灭。

在临安的驿馆,陆游辗转反侧。春雨敲窗,红烛照罗帐,夜色如水心如镜,豪情随风扬。自信人生二百年,雪前耻,战边关,床头孤剑放寒光。

陆游难以入眠,翻身坐起,写下了《临安春雨初霁》:

世味年来薄似纱,谁令骑马客京华。

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

动辄被贬,做官的兴味已淡如薄纱,谁让我乘马来沾染京都的繁华呢?诗句有些哀怨,是壮志难酬的叹息。是啊,时年已六十二岁的陆游,露往霜来、红颜暗老,半生宦海沉浮,世情如纸,他怎么能不为山河的破碎伤感?皇帝下旨“召对”,又让他看到了希望。后两句清新秀丽,勾勒出一幅春色深深的景象,何尝不是他对政治清明的一种期许?

怀着这样的心态,一大早,陆游在侍从官引导下,步入延和殿。

宋孝宗从侧殿走出,在太监的搀扶下,坐上龙椅,看了一眼跪在殿前的陆游。

孝宗是南宋最有作为的皇帝,平反岳飞冤案,启用主战派人士,意图恢复中原;整顿吏治,惩治贪腐,重视农业生产,“卓然为南渡诸帝之称首”。但他有一个致命的软肋——愚孝。靖康之变,皇室宗亲悉数被掳。他是皇室旁门,赵构无子,选中他作储君,并在龙体尚健时禅位于他,对此,孝宗是一百个感激涕零。收复中原的大计难免受到投降派养父掣肘,再加上战事并非一帆风顺,北伐的意愿便逐渐懈怠。

陆游叩首:“微臣祝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孝宗也一把年纪了,眼窝微陷,眉毛稀疏,不再明澈的双眸像一眼被岁月搅浑的井,蕴藏着所经历的人世沧桑。他穿一件绛纱袍,袍上绣有龙饰,腰束金玉大带。望着跪伏在地上的白发老人,一抬手:“爱卿平身,赐座。”

孝宗不是第一次见他,因为陆游诗名日盛,1178年孝宗便曾召对过他。那时,陆游因为“燕饮颓放”受到弹劾,免职赋闲。“入对”时他没有为自己辩白,讲到南郑的布局,他慷慨淋漓,痛惜功败垂成的北伐大业;提出收复中原的请求时,则血脉偾张,稽首而拜,请缨出战。孝宗没有理会,在孝宗心中,陆游只是一位出色的诗人,他欣赏的是他的文采,并非他的政治抱负。于是,孝宗让他到南方先后做了两任管理茶叶经营的官,这项差事,令陆游失望透顶,走出大殿一声长叹:“世事转头谁料得,一官南去冷如冰”。

八年后再见,两人都添了不少白发。陆游认真阐述了对国事的看法,譬如国家行政必须主张公道;要提振士气,以应对当前局势;要作好北伐准备,“力国大计,宵旰弗怠”。

孝宗眯缝着眼睛听着,时而颔首,时而含笑。他端详着年长自己两岁的陆游,有些奇怪,什么“燕饮颓放”?这老头儿的念想一直放在保鲜盒里吗?怎么过去好几年了,仍新鲜如初,还是一副铁马金戈、气吞残虏的劲头?陆游偷眼望望皇帝,觉得孝宗情绪不错,对自己的进言似有嘉许之色,心中的激情便如江水一样穿山破壁,呼啸而来。扫胡尘,吞残虏,鬓华如雪心不改,千骑踏残阳;雪国耻,射天狼,手枭逆贼清旧京,万朵心花放。不料,陛辞时,孝宗微微一笑,对陆游轻声道:“严陵,山水胜处,职事之暇,可以赋咏自适。”

陆游顿时石化。临了,皇帝还是把他视为诗人。如北宋柳永,仁宗认为他“工于填词,岂可令之仕宦”,柳永就此仕途无望,只能“奉旨填词”;陆游的志向完全不在诗上,但孝宗只是把他作为诗人欣赏,虽然他一再表达自己的报国之志和治国之策,孝宗嘴上没说,心思依然,“此人工于诗词歌赋,焉可用其领兵布阵?”

陆游青年时师从爱国诗人曾几,“亲从夜半得玄机”,奠定了他成为诗人的根基。其实,他从曾几那里传承的不仅是作诗之法,更是坚定的爱国情怀。

陆游不想成为诗人,他心心念念的远方不是诗,而是收复失地的战场。

赴任严州,尽心事事的同时,陆游没有谨遵皇命,游历山水,作诗自娱。有诗新出,抒发的也是一统中原的情怀,只不过,相对于昔日的气吞虹蜺,切换成了另一个主题:遗憾。“山城老去功名杵,卧对寒灯泪满巾”。对于孝宗,陆游的感情十分复杂,宋代极重科举取士,其公卿士大夫罕出科举之外者;特诏赐第者更无几人,且皆需召试;独陆游“不试而与”,被孝宗钦赐进士出身,知遇之恩当然让他铭记于心;不过,孝宗给他的定位他却颇不愿领。他不想“赋咏自适”,“何时拥马横戈去,聊为君王护北平”才是他想要的人生,可惜,岁月没有在这里逗留,给他一个凛然自证的机会。有些东西错过了,就永远不会再来。

南郑,是陆游人生的分水岭。这之后,他的诗不再是晶莹剔透的山水小品,成了雄浑悲壮的时代画卷。他还会让花草入诗,不过,此花已非彼花:“为爱名花抵死狂,只愁风日损红芳。绿章夜奏通明殿,乞借春阴护海棠。”这首歌咏海棠的诗,是他在成都的即兴吟唱,“名花”何尝不是国家和民族的暗喻?山河破碎,金瓯残缺,损害红芳的“风日”,不正是金人的铁蹄吗?一个“抵”字,有多少激愤;一个“愁”字,流露了多少忧伤;尾句一个“乞”字,更是把一腔激愤推向极致,像流星划过,拖出一束锥心的寒光。

陆游的诗词中常有武侯身影,他称赞诸葛亮是真英雄,“茅庐琴下风云涌,三分神州酒棋中”,算是诸葛亮的铁粉。诸葛亮乃一代人杰,却终未完成一统中原的大业,“出师未捷身先死,长使英雄泪满襟”,这和陆游有心杀贼、无力回天的境遇何其相似!与其说,陆游是在为诸葛亮鞠躬尽瘁的高尚气节而感叹,莫如说,他抒发的是自己理想未竟的遗憾。其实,他除了豪气可与武侯相比,实操能力怎么能同日而语?诸葛亮一代名相,实权在握,为一统中原六出祁山;陆游呢,理想如同转圈的木马,有一段恒定的距离永远无法企及。

陆游幼读兵书,“靖康之乱”期间,曾和家人寄身于抗金的民军武装,接触了枪棒阵法。他性格豪放,喜结游侠,学剑四十年,善骑射,其志向是挥戈沙场、收复失地。十六岁那年,抗金名将岳飞饮恨风波亭,陆游闻听噩耗痛彻心扉,“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从此,他吟诵着《满江红》,更加痴迷于习武、练剑,希望有朝一日能上得沙场。运筹于帷帐之中,挥戈在战场之上,陆游并非不具备这个实力,只是,前面若是绝路,怎么能奢望路旁会有希望守候?

不想成为诗人,终以诗人名世,不知道对于陆游,是悲?是喜?

其实,幸亏陆游没有统兵上阵。岳飞精忠报国,朱仙镇大破金兵在即,却被高宗以十二道金牌召回,在风波亭饮恨而死。以陆游的性情、才识和抱负,如果跃马沙场,也有可能成为一代抗金名将。但是,他是一个政治素人,不会揣摩皇帝意图,不懂见好就收,心地纯净,其下场未必会好过韩世忠和岳飞,孝宗让他写诗赋词,反而成全了文学史中的他。当然,如果陆游的政治理想能够实现,北伐成功,中原收复,宋朝的文化、经济得到进一步发展,历史也将改写。从这个角度说,是历史辜负了陆游。

1188年,在严州知州任上期满“待业”的陆游,再次应召进京,出任极为清闲的军器少监。孝宗内禅之前,想到陆游大才不可闲置,亲降手批,除陆游为礼部郎。孝宗继位,陆游第一个蒙恩受赐进士出身,禅位前又亲除郎官,占了孝宗在位的一头一尾,这一段君臣相交的旧话是美好,还是苦涩,真是令人感慨、唏嘘。同时,陆游还兼实录院检讨官,参与修史。因为积极宣传抗金,他再次被投降派罗织罪名弹劾,被继位不久的光宗下诏罢官,一返山阴就是十三年。1202年,朝廷重召七十八岁高龄的陆游进京,主持撰修《孝宗实录》。他本已绝意官场,然感念孝宗对他有知遇之恩,遂扶病离家。修史一年,他心中从未忘却中原,纵然白发千丈,依旧是那个四十八岁在南郑前线跃马持戈的斗士。暮年,投降派独擅朝政,陆游被落职免俸、污谤加身,面对昏聩的现实,他放言:“宁为雁奴死,不作鹤媒生!”他犹如湖中一叶绿荷,傲然漂浮于风吹雨打的水面,不褪其色,不改其状。

1210年。一个冬夜。很静,用“死寂”来形容也不过分。

星隐去了,月儿也被黑云遮蔽;天地间,飘洒着零落的雪,与弥漫的雾搅在一起,像是上天垂下的灰色幕帐,在寒风中轻轻抖动,萧瑟、冷清,一点点剥离着万物的活力。

偶尔,传来几声犬吠、几声鸟鸣,那是大地沉睡时发出的梦呓。

陆游挣扎着从病榻上坐起。他的双眸浑浊,却遮蔽不住仍然炽热的目光,那是对黑暗本能的抗拒。回望一生,陆游哽咽无言。想驰骋沙场,却终未如愿;不想成为诗人,却为后人留下九千多首诗词,成了一颗光耀文坛的巨星。即便如此,陆游本质上仍是一名战士,每一次遇挫,都是为又一次冲锋积蓄力量。无论风沙弥漫,还是暑雨祁寒,从未放弃过心中的信念。梁启超读过《陆放翁集》后,铭感五内,写诗大赞:“诗界千年靡靡风,兵魂消尽国魂空。集中十九从军乐,亘古男儿一放翁。”

壮哉,陆游确是顶天立地的真男儿,伟丈夫!

且看英雄落幕。此刻,陆游正凝望窗外。落雪已停,月辉洒向大地,凄凉的晚风卷起几片枯叶,在空中发出嘶哑的低鸣。今晚的月亮真美,他又想起了南郑,想起了南郑的那一轮明月。不止一次,他和幕友对月小酌,憧憬山河一统的美好前景;当盈盈皓月被柔和似絮、轻薄如绢的浮云簇拥着升起时,他们已在醉酒狂歌,预祝北伐旗开得胜了。

陆游让儿子找出硬弓和戎装,那是南郑留给他的纪念,寄托着他一生的理想和企盼。可是,病骨支离,张臂已拉不开弓弦,盔甲也无力重新披挂。

一声悲叹。陆游移步案前,写下了那首荡气回肠的《示儿》,不久便辞世了:

死去元知万事空,但悲不见九州同。

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无忘告乃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