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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花》2023年第12期 | 郜元宝:石头从黄山滚落
来源:《山花》2023年第12期 | 郜元宝  2023年12月13日07:19

郜元宝,复旦大学中文系教授,教育部“长江学者”特聘教授(2015—2019),中国鲁迅学会副会长,中国现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中国当代文学学会副会长,专攻中国现当代文学史,著有《拯救大地》《遗珠偶拾》《时文琐谈》《小说说小》《汉语别史》《鲁迅六讲》《不如忘破绽》等。

我老家铜陵在皖南沿江的洲圩地区,天朗气清之日,站在为了防洪而历年修建的“大圩埂”上向南面望去,可以清楚地看到连绵无际的黄山北麓。

但说来惭愧,我至今还没去过黄山。为什么?忙呗。忙些什么,不说也罢。

虽然不曾亲自爬过黄山,就是现在也没打算去游览,但关于黄山的新闻报道,旅游指南,图片介绍,尤其近年来网络上各种美轮美奂的航拍视频,应接不暇。我跟许多人一样,已经积累了关于黄山的各种间接知识,将来如有机会登临,大概都能派上用场吧。

回想起来,最初两次听人说起黄山而印象深刻,还是大学时代。

一次是在公选课“政治经济学”的课堂上。某些探索性经济改革措施怎样精心策划,怎样万众瞩目,但施行起来往往不免令人失望——说到这一常见的现象,任课老师就用他方言味道十足的“上海普通话”打了一个比喻,叫做“想黄山,念黄山,到了黄山怨黄山”。他说那是当时很流行的一句话,但我此前闻所未闻,一直认为就是他的发明。

转瞬四十多年,这位老师教的“政治经济学”,我们一班中文系同学基本都淡忘了,惟有这个比喻记得很牢,微信群里最近还有同学提起。这不仅形象地概括了人民群众与一些不成熟的经济政策的动态关系,也适合黄山旅游业开发以来不少游客登临前后的真实体验,至今仍然有效。

另一次听人说起黄山,是在我迄今为止只乘过一次的长江干线的轮船上。

1982年我考上复旦中文系本科,每个寒暑假都要乘“沪铜线”(上海至铜陵)绿皮火车回乡探亲,雷打不动。这趟列车从铜陵到上海,下午两点左右始发,相当方便。然而从上海回铜陵就痛苦了,总是清晨四点半发车。我要么三点不到就起床,赶头班公交车,但中间任何一个环节掉链子,都可能迟到,白白浪费一张车票。倘若乘晚上十二点的最后一班公交,提前赶到火车站,就必须在车站外面过夜,硬等到开车前一小时才允许进候车室。夏天犹可,冬天就太冷了。无论哪种办法都很折磨人。偶尔也会去上海老北站附近的同学家借住一宿,但这就等于将自己的不便转嫁给别人,亦非良策。

可能听到我经常抱怨假期回乡乘车之难吧,一位有心的上海同学建议我不妨弃车登舟。他打听到十六铺码头有上海到武汉或重庆的轮船,经停铜陵,而且有好几个可供选择的始发时间。这当然好极了!得到我首肯之后,他很快就帮我预定了一张下午两点的船票,还冒着暑热亲自送我到十六铺码头,并且带着他新买的相机,在船头甲板上请人摄下一张我们两个昂首天外的合影(可能是过于仰拍的缘故)。

这位上海同学告诉我,乘船的缺点是比火车慢,要在船上过一夜,第二天傍晚才到铜陵。好处是有卧铺,舒舒服服躺着,还可以随时踱到前后甲板以及轮船的左右两舷,饱览长江沿岸美丽风光。我问他“你乘过吗?”他说“没有,但应该是这样子啊!”

我也觉得“应该是这样子”,所以告别他之后,就心急火燎,专等开船。

事与愿违,这位上海同学所描述的美丽风光,我并没有遇到。

这里要插叙一件事。几个月前,湖北江汉大学举办了一场“中国文学史上的长江书写”学术研讨会,我在线上作了一个简短报告,认为长江虽然号称母亲河之一,但至少在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长江书写”主要还是作家们反映整个长江流域居民的生活,比如沈从文倾情描写的流经湘西的湖南省第二大水系沅江,就是由洞庭湖入长江的一条支流。除非专门搞干流航运,绝大多数长江流域的居民实际上只会更亲近这些支流,跟长江干流则比较疏远。

早在二十年代初,闻一多就批评郭沫若《女神》缺乏“地方色彩”,因为他在《女神》中简直看不到“我们的大江,黄河,昆仑,泰山,洞庭,西子”。诗人王独清1926年从欧洲回国之前,似乎为了呼应闻一多,特地创作了一首讴歌“地方色彩”的诗《动身回国的时候》,他首先一一告别曾经流连忘返的欧洲各国几条代表性河流,然后笔锋一转,“我现在急欲要管的只是黄河,扬子江,只是黄河,扬子江,只是黄河,扬子江”。这种直抒胸臆的写法,跟闻一多一样都是将“扬子江”“大江”作为祖国(“地方色彩”)的象征之物,还不算真正的文学描写。

现代文学三十年,真正写到长江干流的作品屈指可数。郁达夫1927年底创作的中篇小说《迷羊》,写主人公带着女友从安庆乘船至上海。这位神经质作家笔下同样神经质的男主人公“王介成”心心念念都在女友“谢月英”身上,很少拿眼一顾朝夕相伴的长江。

1940年代初,萧红长篇小说《马伯乐》写空谈家和逃跑主义者(也是典型的“渣男”)马伯乐在抗战初期带着全家由上海出发,乘火车到南京,在南京上船,逃难至武汉。马伯乐一度以为可以久住武汉,所以经常奔波于武汉三镇。马伯乐跟郁达夫《迷羊》的主人公差不多,只想着自己的心事,很少留意每天都要看到的长江。

我的报告最后说到天才作家路翎跟《马伯乐》几乎同时完成的长篇小说《财主底儿女们》,其中写到男主人公、苏州贵族蒋家三公子蒋纯祖,和马伯乐一样逃离即将沦陷的南京,先是跟着一班溃散的军队,乘一条小船一路向西,经过镇江,芜湖,马当,到达九江。中途还下船,在长江两岸的穷乡僻壤狼奔豕突。在九江,蒋纯祖遭遇日军空袭,死里逃生,继续逆流而上,先是在武汉跟蒋家其他人汇合,再加入流动演剧队,乘船经三峡,最后抵达重庆。

写长江干流上的航行,《财主底儿女们》最完整,但路翎也并没有具体描写蒋纯祖及其同行者们眼中的长江。

总之上述三位作家笔下的人物都心忧国事、家事或个人私事,逝者如斯不舍昼夜的长江激发不了他们任何灵感。对于长江,他们几乎一律视而不见。

这当然都是后话了,四十年前的我可不像郁达夫、萧红、路翎笔下那些人物,毋宁倒更接近诗人王独清,甚至超过王独清,不仅要将长江作为象征之物来顶礼膜拜,还想好好欣赏两岸的无限美景。

但事实证明,除了在长江与黄浦江汇合处有一种浩荡的感觉,其他大部分时间,长江两岸基本都是光秃秃的,倒不如坐在火车上,多少还能看到沿线的一些风景。著名的南京长江大桥,也因为是在深夜通过,压根儿就没有看到。

起初我还不死心,经常跑出船舱,吹着热辣辣的潮湿的江风,像“等待戈多”一样等待着美景突然出现。但看来看去,总是空空如也,最后只好放弃,躺回上铺,看一本出发前特地从学校图书馆借来的《草叶集》。

此次水上回乡之旅,我的计划很美好,准备一边饱览长江两岸的壮丽风光,一边研读惠特曼的据说总是意象壮美的诗篇,岂不妙哉?不料既无壮丽风光,也看不懂《草叶集》有何特别之处,只是一会儿平躺,一会儿坐起,强迫自己必须在下船之前看完。

计划中的两件事,总要完全其中一件吧。

正当不肯认输的我跟惠特曼进行无声搏斗的时候,忽然听到对面上铺有人问:“小伙子看什么书呢?”

我抬眼看对面,原来是一个面容和善的中年男子。但他的提问很奇怪:无论我或坐或卧,总是高高举起《草叶集》,他应该不难看见封面,为何明知故问?难道想考考我?或者已经看穿我根本就读不懂?

这么一想,我就很冷淡地回答他:“美国诗人惠特曼的《草叶集》。”

他似乎并不在乎我的态度,仍然和善地说,“好书,好书,值得一看。”

我挑衅地问他:“你也看过?能说说好在哪里吗?”

他答非所问,“也说不出好在哪里,只是觉得年轻人不妨看看这一类的书。”

我更加不服气了:“你是说,惠特曼的诗只适合年轻人阅读?”

他接下来的回答,就跟黄山有关了——

“我倒不这么看,只是觉得,过了你这个年纪,如果再读惠特曼,心情可能就不一样。这就好比一块石头,从黄山顶峰滚下来,开始还有棱有角,但经过长时间翻滚,撞击,落到平地之后,就会变成一个圆球。”

我没有立刻明白他的意思,一时竟不知所对。

他好像也只是随口一说,并不打算发表长篇大论。我们的对话突然而起,突然结束。很快就到了马鞍山采石矶码头,这位陌生的中年男子收拾行李,说声“再见!”,就下船了。

我的记忆力有些特别,比如火车上看到某些陌生人,没说一句话,也能长久记住他们的容貌与神态,然而四十年前在江轮上跟我讨论《草叶集》的这位同行者,我却始终记不起他长什么样,连高矮胖瘦都分不清,但他关于黄山滚石的比喻留给我的印象却历久弥新,即使从那以后至今,我再也没读过《草叶集》,也再没乘过在长江上日夜奔驰的轮船。

不同年纪的“我”或“我们”,是有棱有角的石头呢,还是终于变成圆球?倘若硬要将人比作石头,究竟有棱有角好呢,还是应该浑圆如球?这些看似简单的道理,真要解答,好像也并不那么容易。

只可惜,当时我竟没有反问设立这个比喻的长江轮船上那位陌生的同行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