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作为一种符号的意义
第81届世界科幻大会汇集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幻作家、科幻文学爱好者、科幻粉丝群体,中国作家海涯凭借《时空画师》获得最佳短中篇小说;由中国科幻粉丝河流、零始真创办的《零重力报》获得最佳粉丝杂志;为《科幻世界》绘制大量插画、封面的数字艺术家赵恩哲荣获最佳职业艺术家。中国科幻文学从1990年代的复苏,到新世纪的本土繁荣、影响世界,历经三十余载,显示了当下文学发展的一个侧面。
中国科幻文学进入新世纪之后的繁荣,很多研究者将之归于刘慈欣《三体》摘得科幻文学中的诺贝尔奖——“雨果奖”这一现象级事件。国人亲眼见证了中国科幻小说步入世界科幻殿堂的光辉时刻,随着自信心爆棚,科幻文艺前所未有的繁荣,而民众也对之趋之若鹜;也有很多学者客观分析,1990年代以后,改革开放进入深水区,与世界各国的互动交流,推动了文化多样性的发展,中国科幻在中西交汇中获得了新的生命力,再掀新浪潮;另有部分学者则从媒介的角度考虑,是电子媒介的发展、互联网信息传播的普及,让更多人看到了科幻,同时也重塑了科幻文学,从一支“寂寞的伏兵”变成今日文艺界一支不容小觑的崛起力量。以上所述客观情况,的确是中国科幻小说自1990年代至于今日获得新发展的因由,然而却不是最根本的原因。要究其根底,我们还是得回归到科幻文学的内部属性中去考虑。
“科幻杂志之父”雨果·根斯巴克(“雨果奖”即为表彰他对科幻文艺的贡献,而以他的名字命名的)从“小说”“科学”“预言”三个方面解构了科幻小说。这三个方面分别对应着“虚构/幻想”“客观/现实”“预演/未来”这六组关键词。按照雨果·根斯巴克的界定,科幻文学则同时具备幻想性、现实性、未来性。这对其他类型文学如奇幻小说、玄幻小说、仙侠小说……是难以想象的,在主流文学叙事里更是难以实现、甚至是不可理喻的。如奇幻、玄幻、仙侠等类型文学,虽然具备幻想的成分,却不能够反思现实,对未来社会与未来生活的指涉也总是力有未逮;主流文学如现实主义小说、浪漫主义小说、现代主义小说……毋庸置疑,它们都能够反思现实、批判现实,也能够创造审美层面的现代精神享受。但无论是在幻想性这一方面,还是在抵达未来的余力上,同样略显后劲儿不足。幻想与现实,现实与未来,虽有龃龉,却在科幻文学这一场域内部得到了和谐统一、君臣相佐。
谈及科幻文学,“幻想”这一关键词便会被提出。毫无疑问,科幻文学这一文类是幻想文学这一更大集合的子集。科幻文学并非是中国土生土长的原生文化,最早的科幻小说是晚清时期经由文人翻译、介绍而来,以启民智、追寻现代的舶来品。然而,幻想文学的传统在中国却由来已久。撇开《山海经》《搜神记》《白蛇传》《封神演义》《西游记》这些经典的神魔幻想故事不谈,即使我们追踪至中国浪漫主义文学的发端《楚辞》,也能发现其中的幻想元素。《东皇太一》篇,叙述古代劳动人民向一位名曰“东皇太一”的天神祭祀,祈求赐福。“东皇太一”到底是何神祇,至今未有定论,也并不重要。《道德经》中所述“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与天体物理学界所讲“奇点”不谋而合。如此,这位“太一”神,我们未尝不可以把他看作是“宇宙法则”和“自然规律”的化身;《天问》篇,或也可以看作是屈子通过追问日月星辰、阴阳变化、历史更迭的真相,作出的针对“文明演变”的思考……而“文明幻想”恰是科幻文学叙事的一个重要母题。地球文明、机器人文明、异星文明、托邦文明……科幻文学中不同的文明叙事,表明了一代人有一代人之疑惑,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想象,一代人有一代人之文学。
幻想不是妄想,总是与当时社会的生产力、科学技术发展水平息息相关。周朝春秋时期的人不理解宇宙大爆炸,因此他们只能想象有一“道”而生万物;现代人不会再幻想嫦娥奔月、吴刚伐桂的故事,因为人类已经实现登临月球。但人类目前还无法突破速度的极限——光速,从而无法飞向更遥远的深空,探索更宽广的宇宙。因此,还是会书写《遨游太阳系》《飞向人马座》这一类的科学幻想故事。目前还有许多宇宙规律未知、未解,现代人类一如古代那位在星空下发出天问的屈子。人类到底从何而来?文明最终将走向哪里?我们不明白,也不了解,只能利用科幻小说,幻想是否有一位造物主,处于更高的维度,正看着地球上的我们。或许我们也是被造物主豢养在地球的实验物,想要生存、发展,只能祈祷这一位看不见、摸不着的造物主能够让我们的文明久经不衰。一言以蔽之,科幻文学在当下的繁荣,以及人们对科幻文学追捧的态度,恰如千年以前,人类文明的先祖,在大地之上膜拜图腾,对天祷告,想象世界。《楚辞》这一浪漫主义文学作品中幻想的“东皇太一”与当下我们科幻小说中的外星文明、高等文明想象,并没有本质区别。《中国太阳》与《后羿射日》,《火星游记》与《嫦娥奔月》,《流浪地球》与《夸父逐日》,《机器之道》与《偃师造人》……这些现代科学幻想与古代神话幻想也没有本质区别,他们都朴素地表达了具体时空下的人们,对未来充满好奇,想要创造未来、改造未来的心理。
韩松曾在访谈中提出:“科幻作品是人们应对那些无法面对的未来时,预先做的一些符号设计”。这里面有两个关键词,一个是“未来”,一个是“符号”。科幻自诞生之日起,就与“未来”紧密联系在一起,被认为是一种未来叙事的类型文学,扮演着启示录、预言家的角色。关于“符号”,我们则需要厘清。赵毅衡认为,符号就是“携带意义的感知”。所谓“携带意义”,我们可以理解为具备一定的内涵,具有启发性。玛丽·雪莱完成世界上第一部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之时,《弗兰肯斯坦》就不再是一个单调的恐怖小说,而是一本充满对科学隐忧的启示之书。弗兰肯斯坦这一人造人,不过是作者为我们简单呈现了一个黑暗、丑陋、令人感到恐怖的怪物而已。弗兰肯斯坦就是一个符号,其背后浮动的巨大暗影,就是科学不为人所知,或不能示于阳光之下的另一面,也即科学在给人类社会制造奇迹、便利时,所潜藏的副作用。而一个世纪之前,索绪尔在建立符号学这一学科时,则强调了“符号”与“社会生活”之间的联系。实际上就是重申了“符号”与“现实”之间的映射作用。中国现实主义文学的渊源可以追溯到《诗经》。古人在未创造汉字之前,于绳上所做之“结”便是记录事件的符号;在创造了汉字之后,用汉字记录的成文便替代了绳结的符号作用。因此,《诗经》作为一部现实主义诗歌总集,其中那些记录古代劳动场景、婚丧嫁娶、战争徭役、地理地貌的诗篇,未尝不是反映西周、春秋时期社会生活百态的符号。主流文学叙事作品中的人物形象、社会背景、自然环境来源于现实生活,有其现实基础。但就某一个故事场景或者人物行为,其虚构的意义仍然大于实际。只不过主流文学中虚构的“现实”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与当下有直接关系;而科幻文学叙事作品中的想象则指向未来可能存在的现实及其无限的可能性。现在的情况是,绝大多数人早上被电子闹钟叫醒,晚上则在手机所制造的信息茧房与虚拟世界中昏昏睡去。不管我们承不承认,事实是我们的现实生活已为技术所包围,而科幻文学正成为反映这种事实的一个重要符号。赛博格、赛博朋克、生物朋克、蒸汽朋克、太阳朋克、丝绸朋克、人工智能、机器学习、量子计算、克隆技术、脑机接口、基因编辑、航天科技、大数据技术、虚拟现实/增强现实/混合现实、元宇宙……这些已经浸入我们生活,或正逐步解锁将要浸入我们生活的技术命题以及前沿科技,而这些在科幻文学中都能找到一一相对应的预告和解答。
我们当下所遭遇的现实就像“薛定谔的猫”,处在一种黑箱状态,我们不去观察,便不知道到底箱中的情况如何。传统认知中的现实已经发生了改变,不是能够被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存在才是现实,我们更应该警惕那些已然发生改变、我们却浑然不知或者是享受其中的现实存在。例如,随着电子设备的普及,我们在享受电子设备带来的便利时,再也无法摆脱电子设备,逐渐赛博格化;网络信息技术的发展,让我们混淆了现实空间与虚拟空间,耽溺于拟像真实,而忽略了现实真实……无论是“人人皆为赛博格”的现象,还是在虚拟现实世界与生活真实世界的相互浸染中,我们逐渐成为后人类的现实,这些都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存在。科幻文学作为一种具有符号特性的未来叙事文学,就以先天的幻想、对技术现实的反映,不断预演未来我们可能要面临的问题与挑战,不断地提醒我们,技术正侵入现实的生活,改变的不仅仅只是生活,我们人类也在被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