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长调（组诗）

韩文戈

星星过境

星星过境时我仍在老地方像以往那样活着

这块降落在古代的陨石

古人已悉数作古，而我还活在古代的尘土中

等待成为未来的古人

当我被改朝换代的大风裹挟着过境

那颗属于我的星辰依旧悬在我空了的星座里

那是我熄灭灯火关闭门窗后的空中旧居

宿命中的事物暴雨一样，从未停止它们的降落

落到充满预言的先知们的土地上

交响曲

人世之光朦胧，子宫深处，我在闭目倾听

母亲内外正生死喧响，马蹄敲打过地面

稍待，我降生：大风或微风吹过新世界

睁开眼，我无语静观，顺风或逆风，万物起舞

我越来越少地写到爱

我越来越少地写到爱，更不奢望恋爱

我深知人性最幽暗的部分，爱的本质也是伤害

就像我们太多人常常提到幸福并渴望它

其实幸福也是一种苦难，因为我们就活在苦难里

两件事

活着时无论祷告还是写诗，我都在忙于安顿灵魂

而最难安置的却是最后的肉体：尘土与灰

它回归青山、埋进风中抑或藏进海水，都已身不由己

深刻的诗

诗无所谓深刻不深刻

但一首成功的诗一定是你独有的

一个族群的族谱已失传

而那首在空气里找到根的诗就是深刻的诗

目力所及，一棵显在的树就是灵在

一只跨越黎明与薄暮的鸟就是时辰的天使

一阵浮世的风带来回声就是累世的话语

当一个只属于你的新世界被你创建

你活在那些赞歌与挽歌中，然后你安息

这样的诗也是一首深刻的诗

词

名词带着各自的香味与光影蜂拥在大脑中

组成了我视野里的大千世界

目光所到之处它们便呈现，眼睛闭合世界便消失

当然也可以按照我的方式重新命名

赋予名词以我的呼吸、血和骨头

再把名词一个个解释给刚降生的孩子

把液态的连词也给他们，一条孩子们的河

流淌成动词，就用祈使句说成长说老去

形容词则放置在我心脏的前边成为定语的镜子

照见我的幸福与苦难

把赞美词献给唯一的子宫，我的大地之大与天空之空

而诗则作为礼物赠送给自己

我的一生就是词的一生

不同的词选择我不同的年龄，它们跟随我

我正在我不在的地方

我正在我不在的地方逆着风哼出长调

荒原上听到我声音的古人纷纷谢世

我在我正在的地方沉默

镜中的盲脸看到我的嘴巴张张合合

我的名字跟着我走了很多世纪

它是一座艰难迁徙的房子

我出世时的房屋留在了老地方

稠密的人世在那里已经漏风

我栽下的树木继续在远处的河边喧响

树皮上刻满了小地方的口音

我在被人放逐的边地伐木

再让它们变成玩具火焰永不熄灭

世界的孩子们狂欢在火的中心

那个停止呼吸的老者好像我父亲

他喝下深井里的水顺着树根攀缘去投生

我周围的人

我周围的每个人都是一本正被死亡书写的启示录

一旦完成，我们便各自远去，月光里听钟

每个呈现在眼前的事物都是一本被风掀动的奥义书

我也被掀动，风掀开河面水落石出，雪山现金顶

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一位苍老的朋友长久在灯下手拿放大镜想弄清历史的细节

像个时间的局外人，这怎么可能

另一位朋友整天站在白天的十字路口看人

就像我们这些当下的亲历者，对当代谁又能弄得清

大，大至天下；小，小到自己，一个人

在不能驻足的地方

在旷野每天要遇到太多跟我一样流浪的人

总想给他们安慰，哪怕一点点，却因我的无力而不能

我只得摇摇头，继续行走

寻找故土上的家以及早就被荒草合拢的道路

大多时候我也无法安慰我自己

在不能驻足的大地只剩下梦

在没有道路的地方只剩下我们这些寄身此世的人

秋 天

当我走出家园很远，回头与母亲告别

我再也不会遇到的弟弟或妹妹正在母亲的子宫倾听

他或者她一定能听到我苍老的声音

就像果实挂在深秋的枝头

听到苍老的风刮过遍地的庄稼与树林，刮过人世

原初的自信（组诗）

孟醒石

原初的自信

冬日，下午三点钟

一缕阳光

穿过玻璃窗，投射在白纸上

黑暗的诗行变为温暖的橙红色

那是我在雪天打下的草稿

本来准备丢进垃圾桶

此刻，读后竟然有些感动

我不是一个自恋的人

早就接受了白雪融化为脏水的宿命

这莫名的感动

或许来自时光本身

或许来自汉字本身

笨拙的手写体

带有草根萌发的生命力

沿着午后的光线

一直上溯到冀中平原

小学校也上晚自习

一个个小孩子

手提自制的煤油灯

照亮雪地上踉跄的小脚印

获得了原初的自信

恒 牙

骑着单车行走在山前大道上

小溪边的积雪正在融化

宛如孩子掉齿之后的牙床

使我产生了幻觉

看到四十年前的小学校

一群孩子在雪地上撒野

肮脏的小脸，灿烂地笑着

毫无禁忌

没有意识到，恒牙为了出头

会挤掉天真的乳牙

为狼狈的中年留下一个个隐患

在钻心的疼痛中

度过无法纠错的余生

危檐上的雨丝

卖水果的人说，今年秋天雨水多

葡萄不如往年红

但价格便宜，颗粒饱满

轻轻一碰，汁水就溢出来

我的诗句，比往年苍冷酸涩

像翠屏湿地定居的那群白鹭

在树枝上避雨，瑟缩着身体

翅膀被雨水打得透湿

顾不上梳理

食物难觅，刚出生的小鱼

比往年更通水性

不懂事的孩子，比往年更加调皮

我想给孩子们明晰敞亮的未来

只是双鬓的白发，如危檐上的雨丝

比往年更加淅沥

生命与书艺

大暑之后，翠屏湿地

出现许多小鱼

身影细长，颜色灰暗

几乎是透明的

几乎与水底的淤泥融为一体

不仔细看，根本看不见

当阳光恰好穿透波纹

又不刺眼，鱼群动了

争先恐后，你追我赶

才能发现它们

像颜真卿书法的笔画

在出土的石碑上凹现

“点画皆有筋骨”

“雄秀独出，格力天纵”

小鱼灵动，生命庄严

学书者不应有垂钓之心

把老臣的血泪斑斑

当盛唐气象风度闲看

蹼趾之下

连日阴雨，我以为翠屏湿地里的水暴涨

引来丹顶鹤、天鹅、白鹳

挥舞着洁白的翅膀，掠过长满芦苇的水面

殊不知，满溢之后，水

自会找到缺口，流向下游

立夏之后，候鸟

自会去凉爽的北方栖息繁衍

只剩两三只黑褐色的野鸭在觅食

把蹼趾划开的涟漪，当作小小的家园

一圈圈涟漪，包括过去心、现在心、未来心

一环套一环，不断重叠、交错、碰撞、融合

人不可得的，都在蹼趾之下，非梦非幻

回 声

彻底打扫了一遍屋子，把杂物都清理出去

在空旷的书房里说话，竟然有了回声

这回声，仿佛来自多年前祖母说的方言

来自冰雪消融的大地，寒风吹走的那股湿润

正是我极力想说，又无法表达的那一部分

与满墙的书无关，独属于故乡和我

从血脉到叶脉，延长的时间线

月光也是阳光的回声，穿透黑暗护佑着我们

不被自己的脱口而出，吓到哑口无言

旋转的星空下

夜色深处，传来一群少女清脆的笑声

我想爬上高高的土堆

扒着护栏，看她们在校园内

自由自在地打闹嬉戏

又忽然意识到自己已步入中年

中老年人故作青少年的行为举止

有时并不代表勇敢

而是猥琐，肯定会把少女们吓跑

反求诸己，才能明白

人与人之间，不仅有漩涡、波纹

还存在着清晰的木质年轮界限

但尊重，并不代表保守

我依旧习惯在旋转的星空下

高昂着头走路

睁大眼睛，盯着新月，痴痴地看

像少年一样，肆无忌惮

燕赵长歌（节选）

田耘

两个帝王的滹沱河风雪夜

骤然响起的战鼓声，将滹沱河

冬夜的寒气，震颤出一层层波纹

惊心动魄的擂鼓声，穿透了

滹沱河的千年时光

公元三九七年滹沱河南岸的风雪夜

被后燕夜袭的北魏大营，与其说

是一面鼓，翻转了整个战局

不如说是一双紧握鼓槌的手

与一颗临危不乱、坚定的心

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

后燕万人敢死队的偷袭中

火光冲天、自相践踏的魏营

北魏道武帝拓跋珪

丢下营帐中的衣冠、鞋袜

将它们留给了晚到一步的敌人——燕将乞特真

一位帝王一生中最危险的时刻

注定要由一面战鼓说出

战鼓的声音，就是他的声音

战鼓的心跳，就是他的心跳

魏军散乱的士气，被鼓声迅速收拢

魏军骑兵上马，来往冲击燕军

鼓声，成为逆转战局的起点

“燕兵走赴水，人马相腾，

蹑压溺死者以万数”

参合陂后燕被北魏坑杀的数万将士

尸骨未寒，相同的惨烈却再次上演

丢盔弃甲、冻死者相枕于路

十多万人被俘，后燕精锐尽失

灭国只是时间问题

“天予不取必受其咎”

滹沱河北岸的后燕

拒绝了南岸北魏的求和

为报前年的参合陂之仇

本来胜算在握的一场夜袭

却敲响了自己的丧钟

滹沱河北岸，柏肆坞

后燕皇帝慕容宝的不眠夜

捷报被噩耗代替

后燕的乘胜进攻，逆转为一场逃亡

被吓破了胆的国君慕容宝

带着仅剩的两万骑逃往中山城

那个冬天特别冷

气数已尽的后燕，中山城里

忙着和慕容宝争夺皇位的

慕容麟、慕容精、慕容详的心，更冷

傀儡皇帝与大将军

邺城冬日的西北风，让他泪流满面

这座冰冷之城，把他雕凿成一块冰

只有家乡的风，捎给他一丝温暖

冰天雪地的大鲜卑山和西伯利亚

祖先荣耀的起点，拓跋宏曾孙

二十三岁的东魏孝静帝元善见

已不敢回望，或望无可望

“朕亦何用此活。”话虽如此

投奔宇文泰的北魏末代皇帝元修

留下的半顶王冠，在某一天

也许依旧擎得起大魏国的江山

已经当了十二年的提线木偶

被殴三拳之后，元善见

还要继续乖乖当下去

而提线木偶的操纵人——

大将军高澄，也正在刀尖上跳舞

邺城盛大的接风宴会上

布满保皇党的触角和耳朵

他用谈笑风生和翩翩的舞步

掩盖着父亲高欢在晋阳的死讯

外敌入侵，重臣反叛，保皇党想要他的命

一座高氏家族的大厦随时会崩塌

元善见皇宫挖地道刺杀高澄事败

在手按宝剑、兴师问罪的高澄面前

想用厉声训斥为自己留下

最后一刻尊严的元善见发现

高澄忽然跪倒在地，泪流满面

刀剑撤下，宴席摆上

凶神恶煞的卫兵

换成婀娜多姿的宫女

剑拔弩张，变成和谐一家亲

小舅子高澄连饮三觞

姐夫元善见也举杯痛饮

一饮而尽的，是各自的心事

是同样的孤独和艰难

酒真是好东西啊

你看烂醉如泥的两人

又恢复了婴儿般的呼吸

一位我所熟悉的诗人

看到他的诗就想起他的人

看到他的人就想起他的诗

宛如镜子的两面

他用尽自己的血泪和悲欢

在某些不为人知的夜晚

吐出了丝、酿出了蜜

尽管懂得享用它们的人并不多

已经在尘世中浸染多年了

始终固守清贫的他

却拥有干净的手和良心

与人相比

他更愿意和一棵草、一片云、一条鱼对话

因为它们不知道什么是背叛

夜行武烈河（组诗）

胡茗茗

夜行武烈河

野鸭子藏身芦苇荡的时候

我漂到水汽的中央，多好啊

武烈河的中游恰逢中年，恰逢

尚未老去的我们，身披一万五千两的

金顶之光，俗人升起的经幡里都坐着

一尊自己的佛，有自己的涅槃与往生

再苦也会有喜雨打湿睫毛的一刻

收了吧，你的武我的烈，承德人的武烈河

一片山水，因为故人而有了

家的温度，仙的逍遥

一根飘带，被神灵，稳稳地

系在腰间

偏 爱

当我蹲坐下来，你尚未离开

想到这将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

却不悲伤。钢琴压迫小提琴一降再降

这不悲伤让我悲伤

我曾那么那么地爱你，在广场

霞光里的蓝T恤有被女人照料的味道

我一埋头，闻下去。广场在城市的中心

城市的名字是地球上最短的求救书

当一只绵羊偏爱一棵罂粟

我为它眼神里的疯狂与贫穷

而号啕大哭

一根羽毛飘落头顶

一根羽毛飘落头顶

察觉时，鸟已飞过一个人的园地

它或许来自鸽子、鸿雁，不知名的

候鸟，灰暗又贫穷

或许来自南方，有滑翔的潮湿与空荡

没人知道它经历了什么

自由、激越、受难、幸存，无数次的死

又波光粼粼里重生

也曾想写长长的信，用这根羽毛

写我们被拔去的翎羽，写

失败的嘴唇，如鲠在喉

写滑腻的死穴，羽毛状如匕首

中年节节退潮

瞧，它在微微颤抖，仿佛是

第四种呼吸，既不在内，也不在外

无怒斥，无叹息，也无彼此辜负

仿佛，有光束进来，托起翅膀的后半程

不必忍一忍，等一等，拼一拼

“你永远都是洁净的”

我在羽毛的根部

看到一团谁的血肉

娑婆吟叹

我心存锦绣，说不出口

在你不露声色的俯视下

一只蚂蚁和草芥的要求

高过一个人的重量

高过她日复一日的冷青丝

潮汐暗涌，沙滩上小孩子的脚印

说没就没了。你拿走他们的性别留下名字

拿走孔雀蓝，留下金盆洗手

那小小的嫩嫩的五颗花生米

我的脸只想挨着睡去哪怕一次

你把我像钉子一样钉进门轴

我阻止不了它吱呀吱呀的呻吟

就像阻止不了一个念念不忘的人

挑起门帘——迎面而来的哈气

那羽毛般的性感

这不过是你第二重的顺水推舟

你到底要把我推向第几道渡口

才能让这幅山水修复完整

那最早写出文字的人定是最先懂得羞耻的人

我的笔，你只在黑夜给它注满黄金

这时候，需要想一想

一只手让你枕着，另外一只

让小爪子摸着，这将是

你死去时的样子

对于一只猫龄十岁的老猫

我无数次设想分别在即

这时候，我不敢抬头看一眼老母亲

她如今坐起站立都是酸痛

这时候，也不敢抬头看一眼女儿

对于死亡的教育，她理解得

仍旧像个缺奶的婴儿

烟波常绿，人影渺茫，这时候

需要想一想，再轻轻触摸

当指间穿过隧道里同行的众生

对面的影子也同时穿我而去

落日一再染红海水，有无止的狂奔

也有雪崩

某一天

某夜，中雨，回家路上

见两个微醺的男人举着伞

高声说着酒话

听声音我微笑着站下，等

近看，果然是向东与晓桦

大脸红扑扑，挂着雨

竹林隐在身后，黑压压一片

好像还差一杯酒就可以做回古人

从前车马慢，可以寻访不遇，兴尽而返

这厢有礼了，烈酒在上

胸有意难平，山川在眉间

我和两位邻居随意扯了句闲话

能说出的都是次要的

重要的被我们各自带回家中

一座楼依次亮起三盏灯

几时杯重把，微信道晚安

应该是冬天的事情（组诗）

白庆国

冬 天

冬天没有事

舅舅就蹲在自家的房顶上

锥玉米

那么多的玉米

这时已变得金黄

舅舅盘坐在玉米中间

像一尊佛

盘坐在莲花上

温暖的阳光照着玉米

照着舅舅

照着房顶

这景致看起来

真不错

不一会儿

还有一群鸽子飞过房顶

夜里有人在月光下的场院抱碌碡

夜里有人在月光下的场院抱碌碡

我不忍心打扰他

在暗处看

这样的时候确实不能打扰

他正用力

气在丹田

一打扰容易坏身子

我在暗处为他捏着一把汗

等他成功了

我一边走出来

一边鼓掌

这样这个人会高兴地咧开嘴巴

面对一匹站立的马

它以为我也有鞭子

它看我的目光总是屈服

微弱，没有奔驰时的晶亮

凝视它久了

它就会主动轻摇一下头颅

好像头颅上有一只苍蝇

其实头颅上什么也没有

只有我的目光

后来我的目光也微弱下来

我不知对一匹马说什么

说了也许它也听不明白

此时我应该流泪

我确实没有忍住

忽然想到了父亲

我转身跑掉

不让马看到我眼里的泪水

天黑以后

不知谁燃起了一堆大火

在村庄的边缘

田野的黑被大火

烧了个洞

那些烟火顺着洞口

蹿上去

大火旁有一个黑影

不停地添柴

让人担心大火会烧着他

村庄在身后静默不语

它最近的一家门楣

被火光照亮

门楣上镶着

财源滚滚来

五个酱红大字

炊 烟

现在，村庄的炊烟

不像以前那么稠密了

稀稀疏疏

也不像以前那么有朝气了

慢慢悠悠有心事似的

往天空赶

如果仔细分辨

还能看出

哪一柱是王奶奶家的

哪一柱是黄爷家的

这种让人沮丧的问题

我解决不了

亮 光

农闲的冬季

我在田野上转悠

有时太阳的光很亮

照得田野明媚

照得村庄明媚

这时，一户人家的屋顶

有一片亮光就会反射到

我的眼睛里

让我睁不开眼睛

这是谁家的屋顶啊

把这么明亮的东西放到屋顶上

起什么作用

肯定不是铜

铜没有这么亮

更不可能是金子

电杆，麻雀

冬季

没有了庄稼

那些麻雀就站在了电杆上

瑟瑟的冷风吹着

麻雀的羽毛也随风抖动着

我去田野取土块

也被风吹得冰冷

抬头看见麻雀

站在电杆上无所事事

好像比我还冷

我对着麻雀自嘲地笑了

麻雀没有笑

而是一脸正经

我比羊还沉默（组诗）

刘云芳

我是你留在世间的触角

汽车一再转弯，走在连接不断的问号里

路两侧的草在问，庄稼在问

天上的云也在问

远嫁的人，你怎么才回来

院子里，爷爷背回的柴火

还在等待着一场炉火

他卖力铡过的草，早已借着牛的肚子

返回到了山坡上

白色孝衣下的亲人们眼眶红肿

我蹲下身去，隔着一张照片

泪水奔涌

爷爷，我从未这样清晰地感觉到

我是你留在这世间的触角

你回到了天上

在电话里，你说，要走了

活到九十岁，成了村里最老的人

已经很值

为了迎接死亡

你没像往年那样，在院子里种蔬菜

在路边种南瓜，但也没拦住果树开花

你摇晃着走在一些小路上

把村里的花草再看一遍

墙根的阳光再晒一遍

把一生留下的脚印尽可能擦掉

整个春天，你都在忙着与人间告别

回到屋里，你洗脸、刮胡子

将一块手绢叠得整整齐齐

在最后一刻，你冲向天空

喊自己的母亲

爷爷，听到这些的时候

我便相信，你回到了天上

我便相信，人间的尘土

用了九十年的时间

终于将你还原成一个婴儿

那么轻

弟弟带着一把黑伞

跟几个同族的男人，爬上山梁

像收获土豆或者花生一样

挖地，找出奶奶的尸骨

这是爷爷葬礼最重要的一部分

弟弟说，他是那样小心翼翼

一段一段，把奶奶转移到新制的小棺材里

那抚摸过他的手指，那抱过他的胳膊

那曾不断流泪的眼眶

…………

这古老的仪式在一把黑伞下进行

弟弟抱起那副小棺材，在黑伞下

穿过风，穿过地垄

终于回到院子里

他说，才几年的时间啊

奶奶就已经变得那么轻

相 送

我们点起小小的灯盏

绕过槐树、桐树、花椒树，走在

村庄里最难走的那些小路上

乐手们敲锣打鼓，走走停停

我们路过爷爷常溜达的地方

最后绕过皂角树，去往村庙

我不知道要把爷爷送到哪里

只是藏在一团白色里，不住痛哭

电线上，站着一群看热闹的鸟

房顶上，站着一群看热闹的人

哭泣的弟弟

那哭得撕心裂肺的人是我的弟弟

他跪在爷爷的照片前，痛哭

我早早白了头发的弟弟

早早患了高血压的弟弟

从天不亮到深夜

每天，都要跑好多趟，看望瘫痪的父母

帮他们穿衣，给他们做饭

教他们锻炼，给他们洗衣、洗脚

安顿他们睡觉。为此，他从不敢外出

也不敢早早休息，他不敢请假

不敢生病……

生怕生活的大嘴再次咬下的时候

没有足够的能力供养

他匍匐在地，任谁也哄不好

直到哭出一声“爷爷，我累——”

就像吐出一口毒一样

石头的内部饲养着一个小村庄

从窄门进去，看到石头房子 石头街巷

那些搬离的亲人 故去的亲人

聚在一盏灯下，让你无法怀疑

生活本身有副石头心肠

他们站在石头砌的地垄上摘果子

又打来井水

清洗果子的脸庞，也清洗自己的

我坐在一旁静静看着

有时，我很小，好像回到了六七岁

有时，我很老，已经超越了他们的年纪

有时，我很小，仿佛窗口的一颗尘土

有时，我很老，是挂在天上的月亮

梦多好，它就这样小心翼翼地

把几十年前的小村庄

饲养在石头的内部

人世间（组诗）

高英英

月 色

月亮何其大，天空多么小

人生何其短暂，而夜晚如此漫长

白天沉默的人，晚上更不会说话

所以这世上纵然有疑问，也没有回答

无边的月色啊，并不孤单

曾有人秘语，托我看守这整夜的虚空

如果有人在黑暗中启程

就把月光调亮些

这是项秘密的任务

但我习惯了扮演这样的角色，如今已游刃有余

致我的爷爷

我想象中的故乡有一场丰饶的大雪

你的蓝色中山装和毛线围巾

是我记忆中的样子

你微笑，目光里含有一眼清泉

洗去我内心丛生的慌乱

太阳东升西落，我们的日子岁岁年年

你教会我平凡，但要活得姿势优美

高中明，这名字是多么适合你

每个字都庄重而响亮

而今这名字空了，遗落在一块石头上

在一片庄稼地里，在满是露水的夜里

路 痴

我的老家很大，骑自行车跑啊跑

也看不到它的边界

我的老家那么富有，田里反复长出

香甜的果实，一百年也不会出错

可是我的老家在哪，我说不出来

我是一个路痴

在城市里迷了路

真的太难了。一条路在地上扎下根

就会分蘖出无数方向

一个人卸下无数个分身

还是找不到自己

山中一日

如果一座山足够炽热

下落的日头将在此融化

变成一万里可以触摸的彩霞

交织的鸟鸣即将点亮满天星斗

我在一眼清泉的引导下

与石头交换时间的秘密

不能贪心，山中一日已经足够

山路低回，草木、暮云都与人相亲

我带走一些山泉水，留下一些回声

驯 化

这一方土地已经被麦子占领

梭梭草，扯地秧，马生菜都没有这种待遇

修建专门的水库和渠来保证水源

顶着大太阳给它施肥除虫

我不知道有几亿人围着它打转

麦子是这土里的统治者

金黄的麦浪像皇冠一样骄傲

人类的历史上写着

多少多少年前，我们驯化了麦子

天知道，即使人类灭绝

也阻挡不了麦子

人世间

一群人在大地中央造房子

用泥巴，石头和砖

他们彼此都是亲戚

这是一件大事

有人指挥，有人施工，有人做饭

井然有序

地上的房子逐渐增多

但是造房子的工作不会停止

除了人在变多

还要提防造好的房子会突然消失

你知道的，人可以反复经过一个地点

却不能回到同一时间

我每次路过，都看到不同画面

先是用泥巴，后来用砖头

房子越造越高

地球的半径因此大了一圈

瓶 子

女人用瓶子插满鲜花

男人用瓶子装酒

这件费心烧制的器皿

容量仅大于片刻欢愉

当人们有了多余的

时间和材料来浪费

生活就美好起来

这时我们还年轻

还习惯于四处寻找

喜欢用新鲜的岁月

一遍遍敲打身体中的铁

树先生和我（组诗）

苏小青

叶

清晨，看到床头的银杏叶

秋天落满我的心

今天我并不哀伤，像一朵云

看到整座城市和她的远方

黄色的银杏叶，迷人的手

和许多离开的诗人一样

在孤独小屋里，研磨词语

那里围绕着无人之地

我穿好衣服，推门而出

秋风温柔地理解着我

我走在满是落叶的街道

泥土中生出乞丐，嘲笑

我们这些走向虚无的人

我拖拉着破旧的长裙

不需要缝补的日子

越来越多，秋天

只要有人爱我

清晨，落叶吹来秋风

人类并不重要

树先生和我

午后，树先生开始他的训练

伸开双臂，触摸空气，想象直线

我对词语已经愈发难以掌控

小心翼翼地，听到纸片低鸣

树先生油油地生长，朝我投下阴影

水从我体内浮现想象

一个复杂的意象

我和我的孪生大脑

阅读尼采，理解生命，我们彼此相爱

树先生缠绕着我，幻影浮动

悲观厌世的写诗人

整个夏季，都在离去

纸屑落在空间中

依旧在呼吸

碎 马

清晨，马的碎片醒来

在我耳边，吐出已逝的春天

在我的脖子上奔跑

在我的手指上停下

马的碎片鸣叫着，吐出朝阳

瑰丽的旧日魅影缠绕着我

我快乐的原野，爱着蓝色人群

披着长袍走向河岸

采下野草，编织花环

最初的蓝色之中

一匹马对我

诉说爱意

一匹马在昨天破碎

一个女孩，拾起它的碎片给我

在耳边，在我身边的水中

沉入我那谁都不曾进入的

梦境

荒野公主

阿兰在春的海上

送我一颗月亮

没有船去往那里

一只烟斗飘啊飘

沿着季风

一路燃烧着我的心脏

在那个昏暗的世界中

我爱你更深，却更遥远

我写过许多诗篇

却不曾被你听见

没有歌谣的孩子们

在遥不可及的身体里跑来跑去

你让我温暖

阿兰在春的海上

一路漂浮，一路盛开

香烟的幽灵

梦中的爱情

红色岩石上的阿兰

快来，召唤我

生命就是狂欢

孔雀之歌

寂寞的美人，遗憾成全幻境

素描静物，苦寻灵动一抹

摒弃杂念的人完成力作

用以阻塞梦境的出口

明媚春光来自繁复图案

将飞欲飞，修长裙摆，仪式天成

坚持盛装出席

美的影响力由时光礼赠

孔雀缓步骤停，舞台大如庄园

睥睨高跟鞋女士的嫉妒

除了消逝于传说的凤凰

有谁值得评说，动用分行文体

除了欲望——用色彩毁灭色彩

除了幻觉——用爱怜遗忘爱怜

无所指之城

无所指之城中荒凉的人们寻找更加荒凉的人

无所指之城中荒凉的人们躲避更加荒凉的人

在无所指之城她走在无方向的街道上逢无命运的人们

他们只说有无二字不分真假

她只荒唐地爱着而不论世界

今天天气格外黑暗，云成为天空，成为倾泻的海水

无所指之城的云格外黑暗

孤独的尽头站着一位盲人算命者走向黑暗默默唱歌

她想听却听不到什么

逆光而行（组诗）

解飞扬

三月天

三月的风有些害羞

悄悄地走到河边 水的温度也升高了

春天的风从不在冬天出现

我也是 只在今生留着记忆

冷风并不想离开

但已经没有商量的余地

一切就是这样

三十天后 四月准时到来

我也是 走完这一生

再以一个新人出现

骗 子

我的头只有皮球那么大

可想说的话有球场那么多

多么神奇的事啊

大脑发出指令 告诉她

嘴巴做好了张开的准备

而我是个骗子

站在空荡的回忆中

一言没发

此 刻

此刻的我 太薄了

就像劣质的卫生纸 一撕就碎

只要一滴眼泪 就能化成碎屑

我怕风 怕水 怕一双大手

可我就是一片纸

被风吹起 不知终点

天空啊 请不要下雨

我不像旁边的风筝 有一根线

我只想安全地落到地上

被人拾起时 还是一张完整的纸片

泡 泡

瞧 一颗泡泡

两颗泡泡 一堆泡泡

不知从哪里出来 全是粉色的

我跑到面前 抓住一颗

阳光下 真好看

轻轻一碰 破了一个

我的心 疼了一下

这时一个陌生人也戳了一个

又疼了一下

陌生人不停地戳 我疼得有些麻木

我记住你了 可我也忘记了疼

方 向

没有经过任何思考

我的左腿先迈了一步

前方有一个秘密

只有我能看到

像一道温暖的光

漂浮在空中

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一瞬间 思绪飞了起来

带来了未来的记忆

和我想象中的一样

我的心悄悄升温

我的周围都是前方

没有目的 右腿走向哪里

哪里就是我的新生

光从身后出现

抬头的一瞬间

光从一个人的身后出现

这道光 我似曾相识

这个世界亮了 我的心也停止了跳动

光在身后 温柔而不刺眼

我恢复了呼吸 我不知道

这到底是一道光 还是一次救赎

连夜晚也告诉我 这没有答案

五年前

一道光突然出现

毫无防备 我的心颤动了

我一眼便认出了它

五年前 我们见过

那时的光 和现在一般耀眼

我伸出双手 拥抱了它

如我们第一次见面时一样

只是这一次 我抱得更紧

光并不知道 这五年

很短 也很漫长

逆 光

终于 我还是没忍住

那道光 来自黑夜

时间被定格在相遇的一瞬间

事物被光隐藏了起来

而我多了一道光影

我试图迈过自己的影子

这让我有些为难

我跳 影子也跳

光从身后照来 我感到了温暖

还有内心的冲动

我转过身 纵使有些刺眼

但我依然选择 逆光而行

她

这一次 发光的不是太阳

而是一个人

她来自过去 在某一天

突然与我相遇

她的光 与我的不同

光带着刻度 仿佛已行走了半生

映在我的眼里

那是一片蔚蓝的河水

闪耀着琥珀色的光芒

我轻轻抚摸着刻度

感受到了前世的虔诚

不知道一束光

走了多久 才从未来走到现在

也不知道我要多久

才能沿着光亮 走进她的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