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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洲》2023年第6期|杨夙:寂静的春天
来源:《绿洲》2023年第6期 | 杨夙  2023年12月19日08:33

古烈到厨房给安琪接水时,放眼望去,天空是铅灰色的,雨水打在树叶上蹦起细碎的水珠,小区里的行人缩着脖子在雨中奔跑。这是春天的头一场暴雨。

安琪坐在客厅沙发上,一条腿在圆桌旁的茶几上搁着,一条腿朝前伸展着。她身材高挑,穿绿色卫衣、蓝色紧身牛仔裤,来时背黑色双肩包,头发在脑后挽成髻,露出标致的鹅蛋脸,一双眼睛大而明亮。刚在厨房时,她望着古烈的背影,脸上露出满足和得意,像是妻子望着被自己驯化过的丈夫。

“你晓得就我在家?”古烈说。

“我问过徐若龄。”安琪说。

“她今天晚上回来。”古烈说。

“也可能明天回来。”安琪说。

“你找我有什么事吗?”古烈说。

“心情郁闷想过来看看。”安琪说。

“我老觉得你过得挺好的呢。”古烈说。

古烈坐在那张米白色圆桌前,把水杯从桌面推给安琪。

安琪放下腿并拢双膝,又用那双漆黑发亮的眼睛望着古烈。他瘦瘦的中等个儿,脸庞轮廓立体,鼻梁坚挺,山根起点与眉心齐平,和眉骨构成一条流畅的线条,一直衔接到较宽的颧骨下颌骨。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衣服,头发很长时间没理过,鬓角都快遮住耳朵,眼神冷淡又有点怅惘,看起来不像是才过而立之年,倒更显出一个历尽世事的中年人所特有的沉郁。

“我的快乐早就售罄了。”安琪说。

“你都卖给谁了?”古烈说。

“你这就是明知故问了。”安琪说。

“难道都卖给肖治国了?”古烈说。

“我可能也消耗了一些。”安琪说。

“快乐都是我们自己消耗的。”古烈说。

“肖治国在住院,肺癌晚期。”安琪说。

“上次见他不还好好的吗?”古烈轻声说,像是深知中年人向来处于某种疾病的危险中。

“那是去年年底的事。”安琪说,“他现在的身体不堪一击。”

古烈听安琪讲述,开始十分平静,渐渐地变得义愤填膺,后来口气活像一个怨妇,数落她男人的种种不是。他现在了解到的肖治国是这么一个男人:一个集病灶、自私、狭隘和性无能于一身的男人。他几乎在她身上看到徐若龄母亲的影子,她们都是那种寄予男人无限希望,要求他们为人阔绰大度,勤于分担众多家务活儿,而自己却尽情沉溺的狠角儿。她这会儿只顾谴责肖治国,根本不管他能否听得进去。

“没什么好后悔的。”古烈淡淡地说。

“那时候就想找个有钱人结婚……”安琪说。

“你那时候不一定就是错的。”古烈打断话头说。

雨停了。阳台的天光明亮了。古烈一眼望过去,看到远处缕缕斜射的麦黄色的光线。

安琪懒散地靠着沙发背,重又伸出一条腿,搁在圆桌旁的茶几上,眼睛盯着古烈背后花盆架上的淡紫色玻璃花瓶,操着懒洋洋的调子说:“那晚肖治国觉得我老是在看你。”

“我没发现你老是在看我,”古烈说,“你姑妈倒是总盯着我。”

“肖治国最近敏感得要命。”安琪一动不动,有如喃喃自语般说道。

古烈身体倏地一抖,目光犹如一道电光,猛地从安琪脸上划过,立刻又镇静下来。

“你是说肖治国猜疑我们?”古烈警觉地问道。

“肖治国说他非要见你一面呢。”安琪说。

“你要我上医院给肖治国盘问?”古烈说。

“我们不必让一个病人牵着鼻子走。”安琪说。

“那你就没必要把这事说给我听。”古烈说。

“我觉得你太怯弱太无情了。”安琪说。

“听不懂你说的无情是什么意思。”古烈说。

安琪在沙发上躺下,胳膊枕在脑袋后面,弯起膝盖将双脚悬空。

“过来帮我把鞋脱掉。”安琪说。

古烈沉着脸,撇过头去,望着阳台外面。

“再拿床被子来,”安琪说,“我要在这睡一觉。”

古烈起身走过去,将安琪的双腿抱在身前,脱掉齐膝的黑靴,放到沙发旁的鞋架。而后穿过盥洗室和书房,到里面卧室拿来一床大红色被子,盖到她的下巴底下,并把两侧的被角给掖严实。他在给她做这些事时,看见那双眼里泛着晶莹的光。他终于意识到她从不属于他。她在刚进门时就不属于他。他在抱起那双腿时,她也不属于他。她好像从来就没属于过他。哪怕是刚才给她掖被子时,他们的身体隔得那么近,他的脸几乎就要贴到她脸上,可她仍不属于他。她现在是如此地动人,然而他就是得不到她。她的眼睛,她的嘴唇,她的脸蛋,她的头发,她的胸脯,乃至她的整个人,都不属于他。他恨透了侵占她的男人,同时也恨透了她。他转身坐到圆桌前,臂肘撑着桌面,手抵住额头,望着她,像是要把目光探到那双明亮眸子的深处。

“你以前很爱肖治国吗?”古烈挑衅似的问道。

“他是个骗子,”安琪说,“结婚两年我才晓得他有病。”

“他没骗你什么,”古烈不动声色地说,“那是你应该付出的代价。”

“滚!”安琪断喝道,翻身将被子掀到地上,身体狂暴地扭动,头发散开遮住面庞。

古烈上前给安琪盖上被子,拿胳膊搂起她的脖颈,往她头底下塞了一个抱枕,又用指尖拨开她脸上的头发。她的眼睛湿润了,肩膀在被子里耸动。他有点窘迫地向她道歉,说以后不会提出此类问题。她声音微弱地说,错误不在于提出的问题,而是“代价”的字眼令她如芒刺背。他没想到五年过去了,她也不能坦然面对过错。他明白那话是出于本心的,如果让他重来一次,他仍然会说那是她应该付出的代价。可实际情况是,他又极诚恳地给她道歉。她抓住他的一只手放到胸口,泪眼婆娑地望着他,恳求他再别用那么狠的话刺激她。

“我真的好累。”安琪说。

“你先睡会儿。”古烈说。

“你去做点饭给我吃。”安琪说。

古烈刚从院子回到屋里,阳台外面划过一道闪电,天空涌来黑压压的云层,接着一个炸雷打得房屋颤动,大雨顿时倾盆而下。差不多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做了四道菜,两道菜品搭配标新立异,青菜炒香肠和三鲜煮萝卜块儿,青菜和白萝卜是徐若龄母亲种在阳台的,一盘榨菜炒廋肉,再就是半生不熟的炖鸡蛋。安琪醒后来到盥洗室里,用梳子从后面把头发梳起来,在头顶上挽了一个髻,然后在水龙头下往脸上掬水。她站在镜子前审视许久,最后冲镜子里的脸笑了笑,随后步声橐橐地来到餐厅。

大概有好几分钟,他们谁也没先开口说话,也没看对方一眼。安琪把筷子横在碗上面,一边拿桌上的抽纸擦嘴,一边暗自观察着古烈,他正勾着身子在锅仔炉里捞三鲜萝卜。在他搁下碗筷抬起头时,她赶紧把目光投到桌那边的窗户外面,阳光透过窗玻璃照进来,将拢着的窗帘映成透明的橙黄色。在和她目光碰撞的瞬间,古烈恍若捕捉到一些即将呼之欲出的话语,他把碗筷推到一边,拿抽纸把那方玻璃擦干净,胳膊肘支在桌上,手撑着下巴,似要看透那长睫毛下的眼睛里的念头。

“你要有事尽管直说。”古烈说。

“听老人说春天打雷是流年。”安琪说。

“只听说过‘正月打雷,坟堆堆’。”古烈说。

“老人说的话就是挺准的。”安琪说。

“是吗?”古烈不再附和地说道,“肖治国大概还能撑多久?”

“最多也就能撑大半年。”安琪说。

“你管大半年叫快不行了?”古烈说。

“半年不就是快不行了吗?”安琪逼视着古烈问。

“我还有半年就要结婚了。”古烈回避她的目光说。

“我再过半年就要离婚了。”安琪说。

“你那算不上叫离婚。”古烈说。

“我那也算不上守寡,”安琪说,“我们就是离婚。”

古烈注视着安琪的脸庞,许多年过去了,她已是极具风韵的人妻。五年前,她嫁了一个大她近三十岁的男人,据说他早年里是做房地产生意的,有许多许多的钱。打那以后,他以为很难再见到她。没承想去年年底,徐若龄请单位分管领导吃饭时,竟撮合他们再次相遇,安琪是那位领导的嫡亲内侄女,饭桌上他竭力平复复杂心绪,避开与她的目光交集,时不时地看几眼肖治国,试图在他身上找到那个年龄段的男人们所拥有的闪光点。直觉告诉他,肖治国是一个话少且性情温和的男人,而这样的男人通常是难以驾驭安琪的,其根本原因在于他们对女人过于大度,导致她们对自我缺乏深刻的认识。她们一度把自己看成是男人生命中的精彩的点缀,为他们的生命锦上添花,使他们的生命格外地闪光,相反若失去她们就意味着失魂落魄和黯淡无光,因此她们有足够的把握掌控他们。徐若龄的分管领导似乎知道他和安琪很多年前的那层关系,她用一种耐人寻味的眼神望着他,搞得他怀疑起这场相遇是安琪和她之间的预谋,只有他和徐若龄蒙在鼓里。安琪不知出于什么目的,和徐若龄聊得十分投机,并互留了联系方式。此刻,他近乎深情地看着安琪,从没发现她像今天这般令人心动。

“我一年前跟肖治国提出离婚了,”安琪说,“因财产分配问题还没拿到离婚证。”

“这确实是件头疼的事,”古烈说,“但具体纠缠是在哪方面呢?”

“那要讲很长很长,”安琪说,“总之就是远远没达到我的预期。”

“那就长话短说,”古烈说,“我想知道究竟怎么回事儿。”

“他儿子和前妻把财产分得没多少了,”安琪说,“他满足不了我提的条件。”

“然后你们又是怎么商量的?”古烈说。

“你觉得肖治国说的是实话不?”安琪反问古烈。

“他说的应该都是实话。”古烈不假思索地回答道。

“你就这么肯定他没诓我?”安琪说。

“我觉得他是一个不错的男人。”古烈说。

“他对我远没你对徐若龄好呢。”安琪说。

“事实上,我没有权利对徐若龄好。”古烈说。

“你们之间,你总是弱势的一方?”安琪问。

“自从住进这屋里,我就没硬气过。”古烈说。

“这么说,我们过得都不是很好喽!”安琪说。

“她的妈老是想把我培养成家庭厨子……”古烈说。

“这房子总共花了好多钱?”安琪打断古烈问道。

“听他们说要一百三十万。”古烈说。

“绝对要不了一百三十万。”安琪说。

这套房子一百四十平,三室两厅两卫,外加一百八十平米的院子。所在小区位于城市边缘,距市中心三十分钟车程,与市医院、区管委会、火车站、万达商场和体育馆均相隔不到五里。安琪根据地理位置、房屋面积、装修规格、购买年份的楼市评估,断定房子所有花费不超过九十万元。

“你晓得他们抬价的动机和目的么?”安琪说,表情深不可测,俨然精于算计的女人。

“你说说看。”古烈说,望着安琪,眼神中透出某种期待性。

“把他们的尊严凌驾于你和你家人的尊严之上,”安琪说,“以便日后以此拿捏你们。”

“不管他们花了多少,”古烈颓丧地说,“我也没分担一个子儿。”

“你看你现在的样子,”安琪老练地说,“不正是着了他们的道吗?”

“唉,别说这个了吧。”古烈说着,走到圆桌前坐下。

安琪把椅子搬到古烈身边,两个人胳膊碰胳膊坐在一起。

“你刚说的都算不了什么。”安琪说,“我才是真正的绝望。”

“这事过去就好了,”古烈说,“他给你多少你就先收着。”

“我妈肝硬化,”安琪说,“医生让我做好最坏的打算。”

“你是说你妈病危了吗?”古烈瓮声瓮气地确认道。

“是的,她现在喝稀饭有时都吐出来。”安琪淡然地说。

“我明天上午去看看你妈。”古烈说,转过脸,右手握住安琪的手腕。

“你等会儿跟我去医院,”安琪说,“以我男朋友身份见见我妈。”

“你今天来的目的,”古烈说,“就是要我见你妈是不是?”

“怎么了,”安琪故作诧异地反问道,“你是不愿意去吗?”

“我要这样去,”古烈说,“我觉得就不太方便了。”

“我管不了这些,”安琪坚定地说,“我来了你必须得去。”

安琪的脸变成一片桃红色。古烈看着那张脸,想起许多年前的往事。那是春天的尾声,正是月休的时间,他们在校园里走了很久,一路上没见到几个同学,走到篮球场时她停住步子,面朝天空,闻着空气中浓郁的桂香,向他释放了初尝云雨的信号。他下意识地去捏裤兜儿,就几个叮当响的硬币,只好装作没听见,领着她继续散步。又走了很久之后,他们看到有对情侣在树下接吻,男生的手要摸女生的乳房,被路过的食堂阿姨喝止了。他们立即调头往回走,到球场的座椅上坐定后,他打破沉默的屏障,问她是否在心里看不起他。她迟疑地回答道,我没想过这事。这简短的回答似一记重拳,打得他的头埋进双膝里。于是,她挽着他的胳膊,把他带进阳光盛开的桂花园。他克服囊中羞涩的自卑,给了她一个浅尝辄止的吻,那张脸蛋顿时泛起桃色的红晕。他看着那张桃色的脸,鼓起莫大的勇气问道,你没想过我问你的问题,那你在想什么呢?她感叹道,我在想,这个春天一点都不躁动,太寂静了!

“你要不去的话,”安琪红着脸说,“我可能要恨你一辈子。”

古烈转过身去,望着阳台壁柜上的两尾嘴巴朝上的搪瓷鲤鱼。

“我们是现在走,”古烈冷硬地说,“还是等会儿再走?”

“现在就去。”安琪说着,到鞋柜上拿雨伞和双肩包。

“你等会儿,”古烈说,“我收拾一下再走。”

“对,收拾好了再走是对的。”安琪说,向古烈投去狡猾的一瞥。

“你别想那么多。”古烈说,“我就是单纯地收拾一下。”

“我什么也没想。”安琪说,把背包和雨伞放回原处。

“今天过后,”古烈说,“我不会再顾及徐若龄一家的感受了。”

“你早就该硬气了,”安琪说,“男人过得憋屈就要反抗。”

“这不是硬不硬气的事,”古烈说,“是我去了医院后的打算。”

“早该这样硬气了。”安琪重复道,径直走进古烈的书房,像在躲避接下来的话茬。

书房里有一台电脑、一把圈椅和一张行军床,窗户那边的角落里摆了两盆室内植物,门口靠墙竖着一只行李箱。窗台与书桌连为一体,桌上摞了一大沓文件资料,上面放着一副黑边眼镜、一部手机,书桌两面的壁柜上有一排排的文件夹。安琪坐在电脑前,试了试眼镜的度数,又去翻阅那些资料,发现古烈正在给一家企业做项目申报。她从椅子上站起来,准备离开房间时,看见桌上手机的屏幕亮起来,来电显示没有备注名字。她拿出手机翻电话簿,像是在对照那串来电号码,紧接着打开那部手机的通话记录,清除了三个未接来电的提醒,旋即若无其事地出了书房。

当天下午四点多钟,古烈上了安琪的沃尔沃XC90。与此同时,一辆黑色广本在小区地下车库进口处停住,车上下来一对相貌酷似的母女。母亲短发齐耳,厚厚的衣裳裹得她像筒圆木,手里拎了一蛇皮袋子青菜。女儿穿着清爽,红毛衣搭配黑色半身裙,穿双白色运动鞋,黑发沙宣头,脸乍看不算漂亮,几乎都算不上好看,可看久了后却别具味道。她正在给别人打手机,眼睛专注地望着小区大门外的那辆汽车。当沃尔沃启动时,她迅速钻进车里,掉转车头开出小区。

沃尔沃缓缓地朝医院驶去,黑色广本在五十米开外跟随,一路尾随到医院大楼的停车处。古烈到商店买康复红包,给店主刷了一千元现金,然后随安琪进了外科楼。乘坐电梯的人要去六层、八层、十二层、十五层和十七层,安琪的母亲住在九层。躲在暗处的广本车主在他们进了电梯后,疾步来到大厅的电梯口,留意着电梯上升时的停顿。直到电梯从十七层下降,她又等了几分钟,才进入另一部电梯。

安琪的母亲形容枯槁,头发花白干枯,眼睛眍了进去,手背的青筋纤毫毕现,肚子因积水鼓起来。她是一个缠人的病号,频频使唤那位上了年纪的护工,一会儿要给她翻身,一会儿要帮她揉脚腕,隔会儿就说要吐血,当护工用盆接着时,又一滴没吐出来。她身体靠着床上的辅助支架,握着古烈的一只手,边咳嗽边描述自己的病状,讲她住院后吐了多少血,腹里抽了多少水,以及进食如何艰难和对死亡的不屑。

过了一会儿,安琪的母亲话锋一转,怀念起古烈至今杳无音讯的母亲,夸她做得一手好菜,裁缝手艺一绝,是那条街里最勤俭持家的女人。

“妈,能不能说点别的?”安琪说。

“我们说话,要你插个什么嘴?”她说。

“你们说点别的不好吗?”安琪说。

“你去粱记粥铺买份稀饭来。”她说。

“别再拣着说那些陈年往事了。”安琪说。

安琪走后,古烈身体一倚,将红包塞进枕头底下。

“你怎么才来见我呢?”她对古烈说,语气里带点儿责备。

“这是我的不对。”古烈勉强说道。他进来有一会儿了,说了不到五句话。

“死娃子硬是不听,非找个大几十岁的男人。”她说,“都结婚几年了,也没生个娃子。光有钱有个屁用,娃子都生不了,还要给人家带孙娃子,以后老了连个服侍的人都没得……”说到这儿,她咳嗽了几声,接着说:“她跟肖治国离婚年把了,就是在钱的事上还搅着。我死了后你俩就把婚结了,不要让肖治国耽误你们,他还不晓得能挨多长时间呢。”

“我们正在商量,”古烈硬着头皮说,“等你好了就结婚。”

“好不了的,我心里有数。”她说,“你们听我的就是了,好好把娃子养成器。你心里不要有包袱,老觉得等有钱了再结婚要娃子。钱又不能带到土里去,你们过得好,就比什么都好。听我的,好好把娃子养成器,要是姑娘就管严点,别学安琪爸爸的,什么都依着她。你看她现在,就找了个老头子,都离婚了,还跟伺候爷爷样的。”

“还没这回事呢,”古烈说,“以后有娃子我们会好好的。”

“还在哄我,安琪都跟我说了。”她严肃地说,“她要我不跟你说,怕你难为情。我又不是个老顽固,有什么不能理解的呢?我一点都没怪你们,这年头又不像我们那时候,就是先生娃子,再结婚也行。我这次的病,就是安琪气发的。好不容易怀上了,还不晓得是男是女,就说要打掉……”

“安琪跟你说她怀孕了?”古烈说,强行把手从她手里抽出来。

“你们要老把我瞒到,娃子就让你们打了。”她说,“要不是因为我也住院,肖治国也住院,她抽不开身,我怕娃子就打了。打娃子要不得的,打娃子就是在害命哪!我们那时候……”

须臾间,古烈感到胸膛里火烧火燎,额头直冒汗珠,手心里也汗水直淌。

安琪的母亲还在说,古烈压根儿没听进一句。他怔怔地望着医疗器械上的输液瓶,多种药物一滴滴地输入病人体内,像是在为她补充说话时耗费的精气神。后来护工端着安琪买回的稀饭,一勺就堵住那张有点儿皲裂的嘴巴。护工让他往边上挪挪,他瞄了护工一眼,依旧端坐不动。

安琪从洗手间里出来,走到身边用胳膊碰古烈。

古烈转过身,抬起头,目光尖锐,像一根利剑,直往她的眼睛里头刺。慢慢地,那剑也似的目光向下滑,滑到肚子那里时,迅猛地穿刺进去。

“你出来一下。”安琪对古烈说。

古烈岿然不动,如一尊凝视深渊的雕像。

“我有事跟你说。”安琪继续说,俯身要去拉古烈。

古烈胳膊一扬,“啪”的一声,挡住安琪伸过来的手,悻悻地走出病房。

“你那么粗暴干什么?”安琪说。

“你有什么事直说。”古烈说。

“徐若龄看见我们了。”安琪说。

“看见了就看见了。”古烈说。

“她在电话里骂我!”安琪喝道。

“那你就骂回去。”古烈说。

“你脑壳里在想什么啊?”安琪说。

“我就想去看看肖治国。”古烈说。

“你去看他有个屁用!”安琪说。

“我必须要见到他!”古烈说。

“他儿子媳妇都在那里。”安琪说。

“谁在我也必须见到他。”古烈说。

“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安琪说。

“我必须要见到肖治国。”古烈说。

“他根本就没怀疑我们。”安琪说。

“我必须要见到肖治国!”古烈说。

安琪和护工交代了几句,然后引着古烈去见肖治国。

“我就不跟你一起了。”安琪指着那间病房说。

“徐若龄我来摆平,”古烈说,“你不要再接她电话。”

目送安琪进入电梯,在病房前缓了几分钟,一护士推门而出,古烈侧身而入。

病房里住了四个病人。古烈挨个儿寻过去,前面三个床位都不是,阳台那边的用床帘围着。一个青年人站在床脚,低头看着手机,年龄和古烈不相上下,个头儿有一米九,全身赘肉,目测不下两百五十斤。

“肖治国是不是住这里?”古烈问青年。

“对,我是他儿子。”青年回答说。

“我是你爸的朋友,来看看他。”古烈说。

“还有下午来看病人的?”青年瞪大眼睛说。

“我找你爸爸谈点儿事。”古烈淡定地说。

“要是来要账的,找我就行了。”青年狐疑地看着古烈。

“我跟你爸爸没有生意上的来往。”古烈说。

“那就等等,护工在弄他解手。”青年说。

“你要他等等。”床帘里传来低沉的声音。

“我跟他说了的。”青年说,接着看手机。

十多分钟后,床帘拉开,一个老头儿端着便盆出来。

“让他等会儿进来。”床帘里低沉的声音说。

“我爸要你等会儿进去。”青年头也不抬地说。

“我刚听到了。”古烈说,看着青年挤满肉的下巴。

那护工端着便盆回来时,古烈跟着他进了床帘。

肖治国穿一件灰色睡衣,头戴褐色的帽子,面膛松弛,颈子凹了进去,两根筷子粗的大筋赫然可见,喉结异常突出。他看古烈时不形于色,神情不置可否,像是在表明他来与不来都是那么回事儿,没有一点儿实际意义。

“我找你是为安琪的事。”古烈说。

“我猜到你是为她的事找我。”肖治国说。

“安琪怀孕了,你晓得这事不?”古烈说。

“我当然晓得,有一个多月了。”肖治国说。

“她说你怀疑我们,但我不相信。”古烈说。

“没有的事,我们都快离婚了的。”肖治国说。

“我更相信你说的,你说没有就是没有。”古烈说。

“我就不打扰你休息了。”古烈说着,转身要走。

“她跟你说了没有,”肖治国说,“那娃子是和谁怀的?”

“我不清楚,”古烈说,“我是从她妈那里晓得的。”

“她是跟外面玩的人怀上的,”肖治国说,“那人连自己也养不活。”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古烈说,冲肖治国伸出右手。

“这套就免了吧。”肖治国说。

古烈下到一楼,没走几步,一个趔趄差点儿栽倒。

“你们在几楼!”徐若龄蹿出来说道。

“有什么事回去说。”古烈说,大步流星地向外走。

徐若龄拽住古烈的胳膊,脚在地上拖着走。来到人少的大厅外时,他站着不动,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

“你们鬼多久了?”徐若龄问,“是不是来堕胎的?”

“你在那瞎扯什么?”古烈说,“我们从来没鬼过。”

古烈甩开徐若龄,挺身走进沉沉暮色里。

“你们睡了没?”徐若龄边走边问,“现在说实话还来得及。”

“我和她只见了两次,”古烈说,“头次是去年陪你和她姑妈吃饭。”

“那你去看她妈是什么意思?”徐若龄说,“你们到那层关系了吗?”

“安琪还对你说了什么?”古烈说,“你是不是在电话里骂她了?”

“我是骂她了怎么了?!”徐若龄说,“她就是个×货!”

“你别激动,”古烈说,“我想说你骂得挺精准的。”

“你怎么不跟上去呢?”古烈说,“你跟上去就知道你是冤枉我了。”

“我找了三层都没找到,”徐若龄说,“打你电话不接我人都气疯了……”

“我手机开的静音,”古烈说,“于是你就打安琪的电话骂她?”

“我就是骂她了,”徐若龄说,“怎么你这是心疼了么?”

“我觉得你骂得很好,”古烈说,“等会儿在车上再骂给我听听。”

“你要我骂给你听,”徐若龄嗲嗲地说,“我偏就不骂给你听。”

“你又把我绕进去了,”徐若龄醒悟地说,“明明是我在问你。”

“你凭什么要去看她的妈?”徐若龄上车后接着问道。

“我们是高中同学,”古烈说,“她妈和我妈关系很好。”

“你藏得真够深的啊!”徐若龄说,“现在才跟我说实话?”

“我去还有另一层意思,”古烈说,“她姑妈是你的分管领导……”

“你意思是你还是为我去看的喽?”徐若龄说,“你就接着胡扯吧!”

徐若龄一边开车一边咒骂安琪。她对古烈讲了她们相处时的事,说她们无所不谈,几乎连隐私都透露了。而现在看来,只是她单方面的过嘴瘾,人家说的都是无伤大雅的东西,真正涉及到个人隐私的只字不提,比如和她的未婚夫是高中同学。她感觉她就像一只猴,被安琪来来回回地耍,还傻乎乎地以为自己的筋斗翻得很出彩。她为自己的所作所为深感悔恨,总结起来唯有“引狼入室”最为精确。他虽然眼睛紧闭着,但是耳朵没遗漏她说的每一句。他把今天发生的事和她所讲的结合起来,感到他也是一只被人耍过的猴。而他们这两只猴,才是一根绳上的蚂蚱。安琪仅是一个自以为是的不速之客,一个引他犯下情感罪的滥情的女人。

“我们先上去了再说。”古烈说。

“你晓得安琪是怎样的女人吗?”徐若龄说。

“能不能别再提安琪了?”古烈说。

“她窥探我们的隐私……”徐若龄说。

“别说了行不行?”古烈说。

“讲她和别的男人的床事。”徐若龄说。

“你要再说,”古烈说,“我们就在车上坐到天亮。”

“你太伤我心了。”徐若龄呜咽地说,拿拳头打得古烈身体直摇晃。

接下来,车内一阵持久的沉默。

“你还要不要我上去了?”古烈问徐若龄。

“我晓得你上去要收东西走人。”徐若龄说。

“我是加班把项目申报做好。”古烈说。

“那我们现在就上去。”徐若龄擦着眼角说。

“你们今晚先睡别管我。”古烈说。

“不,我就守在你旁边陪你。”徐若龄说。

“别这样,”古烈抚摸着她的脸,“今天是最后的交稿期限。”

“只要你不走,我都听你的。”徐若龄说,身体靠着他的肩膀。

“你放心,”古烈说,“我说什么也不会走的。”

古烈和徐若龄回家时,短头发的女人在洗澡间里打扩音电话,徐若龄父亲的声音听着喜洋洋的,和他的糟糠之妻的声音完全是两个极端。

“你进去把门反锁好。”徐若龄说。

“我不敢反锁你家的门。”古烈说。

“那我跟我妈说一声。”徐若龄说。

“最好什么也不要对她说。”古烈说。

“我不说她又要问你怎么不接电话……”徐若龄说。

“晓得了,我进去后就把门反锁好。”古烈说。

古烈躺在行军床上听屋外动静。母女俩先是聊到婚后回门的事儿,后面的听不大清楚,但能想到谈话围绕着他或他的父亲。过了一会儿,他听见女儿大声反驳道,古烈是家里的独生子,跟我们住一起就行了!母亲厉声说道,就他是独生子,你还是我的独姑娘呢!然后,他听见门外急促的脚步声,接着是关门的声音,徐若龄进了他们的卧室,把母亲一个人丢在客厅里。半小时后,他听见对面的房门也关上了,就起床坐到电脑前,打开手机微信,一一回复白天收到的消息。

午夜两点多钟,古烈完成项目申报,发到公司邮箱里。他又花了个把小时,把电脑上的文稿统统归类,分别拷进两个U盘里。他决定只带走桌上的资料,书柜上几个重要的文件夹,衣服和电脑什么的没想要带上,至于那辆簇新的广本汽车,权当是给徐若龄的背约赔偿。只要能离开这里,他想,一切都可以重头再来。他把行李箱扛在肩上,轻轻打开客厅大门。担心关门声太大,临走时他给门虚掩上了。

古烈蹲在人行道边,身边竖了一只行李箱。只要离开这里,他再次想,一切就能重头再来。他给父亲去了一个电话,接通后那头照旧响着麻将声。

“我跟徐若龄分手了,”古烈说,“以后我们各是各的家。”

“你们的事我管不了,”父亲说,“我随你们怎么搞。”

“你也不要接他们电话,”古烈说,“找你就说我去外地了。”

“我给你转五千块钱,”古烈说,“但你必须要按我说的做。”

“行,都听你的。”父亲说,“钱转不转都行。”

“我希望你以后少打点儿牌。”古烈说,挂断电话。

古烈刚抬头,就看见面前站着安琪。

安琪披了一件海蓝色的花边披肩,脖子上系一条姜黄色围巾。

浓浓的夜色里,古烈发觉安琪的身影愈发地妩媚动人。

“我刚都听见了。”安琪说,“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你妈都快不行了,”古烈说,“你还有心情跟踪人?”

“我没跟踪你。我只是在等你。”安琪站在路灯下,目光灼灼地看着古烈。

古烈感到那目光表达着一种暴力和侵略,或者说是不怀好意的明察秋毫。他就像是被看穿了阴暗心思的人,站起来不停地踱步,竭力寻找节外生枝的话题。再过半年就是他和徐若龄的婚期,那是他的准岳母请算命先生算的,没有人能够推翻或改期,包括他的家人以及他本人。他没法为了别人妻子给自己的婚姻设置障碍,甚至背叛婚约。可下午发生在医院的事等他反应过来正在经历什么时,他不得不重新审视自己的感情。在车上时他几乎忍不住要向徐若龄忏悔,乞求她的原谅,哪怕她的母亲给他带来巨大的痛苦,他也会默默去承受。不过他遏制住了冲动,那样做不是一个男人的所为。这时他惆怅地看着安琪,想用什么法子把她给打发走。

“你别在这里了,”古烈说,“回去照顾你妈吧。”

“我跟我妈没得感情,”安琪说,“我只爱我的爸爸。”

“那你还要我去当冤大头,”古烈说,“只为让你没得感情的妈宽心?”

“我不管她宽不宽心。”安琪说,“我就晓得你们过得不好。”

“徐若龄就是太老实、太善良了。”古烈说,“所以才让你知道这么多事儿。”

安琪抱着膀子,盯着古烈身后的一棵冬青卫矛,半晌没出声儿。

古烈蹲在那里,看着眼前花池里的一排四季桂,路灯从树冠投下一片片光影。

“你告诉我,”古烈突然说,“什么样的春天才是躁动的?”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安琪说,“你可以说直接点儿。”

“我现在就一个请求,”他说,“我真的不想再见到你。”

夜风如刺如刀,吹得古烈浑身发抖,他听到橐橐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那话就是她说的,她怎么能忘记呢?”他心想,抬头望着夜空,一团烟灰色云彩被风吹动,向着东南方向飘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