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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川文学》2023年第11期 | 闫文盛:树犹如此
来源:《四川文学》2023年第11期 | 闫文盛  2023年12月13日07:29

人世岂得精确和圆满?

人世岂得精确和圆满?残缺和困顿方为命运的常态。许多理想追逐经年甚至终身而不可得,知音过客也尽为区区草木。近年常思生死大要,未知存亡之机,但总要挣扎用世(其实也仅仅为小我,实有无穷的局限),总要诚实地记录和面对,总要一步一步地“走过”,唯观察和体味都难以圆融,因此常常厌憎自己。文学确为“无用”,但如果这种意念深入四肢百骸,为文学的生命中没有琴瑟和谐,也没有惺惺惜重,没有真正的值得和遇合,则它便该消失了吧。有时觉得似乎不会如此悲观,因为看得见的光明和正大世界,有时却觉得定当如此,因为夜色森冷,落叶常常盈满行路。文学不必是一个角落和局部,它面对的是个体视野所见的浩瀚长空,它尽管追求宏阔,但也常常需要通过仅容一身、逼仄和令人惊惧的悬空栈道。文学不免是心中微颤,但天际十万里大风,牵动你不可描述的空洞金身。你不该记得无限循环中的温情委婉,你该始终记得天际十万里大风。灵魂的精要,都是风中的寂寥和历练。你不是一个凡人中的英雄,你只是一个怒不可遏的爆笑婴童。

我喜爱线索繁多的事物

我喜爱线索繁多的事物。因为这才可能是事物的本相。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种单纯得没有字句形容的事物。因为它们的面目深入,我已经忘却了如何使用最初的语言去写下它们。我相信我路过的道路不会是笔直的,它只是看起来像那么回事罢了。如果我倾心于从我日日所在的窗口去领略蓝天,我的心也会变成一个四方格子。我所居住的领地也不再具有广阔性,它只是看起来像一座悠远的城堡罢了。如今,在很多古人都不作声的情境中,我所能管辖和思考的范围极小。但我对生命无穷尽的喜爱便来自这种细微的烟火,总是起伏和涌动的光阴,渐进地逼近我审视的四季。我记得去年比现在这个节令晚一个多月的时候,整个世界便变得绿油油的。但那些时间,却实在算不得是唯一的。因为兔子蹦了过去,携带着它很早时候就长满了身体的羽毛。山羊在慢悠悠地吃草,或者疾如星火地奔驰,因为猎食者到来,它已经顾不得转身道别。我注视的原野之上呈现出令我们说不出的迷茫表情。那些纷纷扬扬的事物,它们甚至比我知道的更多。很多年里,或许我再未回到纯白地面,因为各种空中灰尘笼罩了我们。我喜爱那些令我生出忧怅的事物,因为它们是由于血脉上的相似才进入了我的心中。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任何一种硬得像空白岩石的事物,它们总是薄如脆纸?是的,假如我没有辨识,或许便没有同你相见的未来。我知道那些繁复的空明中就有一盏灯烛,它们才是令我们梦中喊山的火舌。这里的时间总是悠远漫漶,但我喜爱那些面目复杂的事物。我从开始写作的时候就记事了,但我从未完整地拨开过那些迷雾。只是,假如我在夜里无眠,我还会在黑暗中绘制一条去或来的曲线。它们应该是我最高虚幻和寂寞的顶点。

岂能洞察秋毫?

岂能洞察秋毫?你所追踪和表达的,可能永远只是片面和局部。但竭尽所能的表达,从各个端点出发,旨在致远的辩驳,可能会无限地趋向于事物的完整性。我们建基于热血和理想的构建不是完全无意义的,这无数的秋毫,便传袭了无尽的旷远。新鲜如处子的感觉,到了人生的中年或者绝无仅有,或者澎湃如初,但你要懂得抓住这样空洞和所思强烈的好时候。你使用的每一分力都充满了局限和实在,但无穷的实在,会使你异常妥帖地落点在此,你身心中的困顿会去去复来。即是生死无穷已,也已印证了你的识见,因为生死勾连,它并非完全地绝缘,你会在懵懂和失去记忆的瞬间去去复来,大步快走,“悲欣交集”地踏入人生的另一条河流。

树犹如此

或许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需要电流。总之,只要不局限于那种既成的定例,你无论如何辗转都形如一团迷雾。那种浓黄的颓败和绚烂之感才是造成你痴迷于此的最大缘由。有很多颜色没有那么直接,但它们丰富了颜色本身。有很多物体也不方正,但它们才更近于物体本身。你不必拘泥于要表达一种衷心的意愿,你只要认清你所处的真实就可以了。山形和树木的队列都是复杂而迷人的,它们齐声撼动了那沉重的黄昏。如果你的感觉足够,树木会从密密麻麻的时间里生出日头。山那么逶迤,但它也不绝对性地保持它的身姿。有时你会意识到沧海桑田之变,“树犹如此”!但或许不需要太多的语言,只需要雷霆见证万钧。总之,只要你立足于写点什么为妙,你便会找到这形形色色的海藻。去年十月时分,你还能记得么?它只是你目前专注的一个词语罢了。相对于你的苍老奔赴,一切无所见和倏忽掠过的虎豹都是全新的。

“劳作”

如果没有意外,尽量每天都读一点、写一点。是谓“劳作”?但莫辞辛劳。如果每天都读一点、写一点,容易记录时间连绵的“曲线”。在读和写之中,未完成的部分会越来越多,直到它们形成亘古的“月色”。文字大体是沉默的,如果不去翻动纸页,它不会自动发声。但文字实有内在的绝大的喧嚣。每天都读一点,可以感受古人、今人之中往日之声,揣测他们的容貌,从而抵达从不可能抵达的时空。每天都写一点,可以留下自己的声音,让它变成光明的指纹。即便月下追逐,也自有微光流淌。每天都处于“劳作”之中,但其实并不会感到困倦,因为实在没有必要拼命地去写,要将写作融入日常,使它变得和人的呼吸吐纳一般自然。当然,写作时日长久,难以避免奇险之境,但也尽量不要妄想一口吃成个胖子。文字的累积最需重视,昙花闪现如非出于特异,实在没有必要。日日都写,会在文字的幽微中发现它创世一般的曲折。最不可复制的独特性一定是在不容懈怠的磨炼的闪电中呈现的。如果无法做到终极性的快乐思考,没有沉浸于这仍是启明、仍如新见、仍觉陌生的未来时日,则写作会苦如重役。但我很少见负载深重者奔跑起来。如一直蹒跚于、纠结于各种包裹和围困,不妨去书写这包裹和围困。文字会席卷你内心的警戒,在凛冽的风中,日日推着巨石,也可以将自己的臂力淬炼得更近于神勇战士。战士、农人、入世深者最懂劳作,因为是他们伴随着日光和夜色终日蹉跎。

孤月对空窗

孤月对空窗,此世略显沉闷。他闯过龙潭虎穴,但没有留下多少记忆。他只是为自己的经历付出了利息。身体每况愈下,似将不久于世。但也仅仅是这样。他一直半死不活地活着,每天夜里可以看到星空。他喃喃自语:我不过就那样闯荡了几年,残余的却是大半辈子。如果让我重新选择,我倒是希望始终可以平平淡淡。但是后悔药物常有,度过这一日去往生或死的大门也都敞开着,他却始终没有做出选择。古月胡雪,都知道这样一个典故。他大大小小都有那么一点意思,他有时会在梦里看到一个无头骑士。

悬 崖

我认识的人多年不见了,或者他已经死了。因为不见是双向的,所以我也可能在认识多年的友人那里变成了一个失踪者、一个亡灵。我甚至没有来得及为我们的相识一场进行道别,我记不得这样做的必要性。可是,倘若我们都离开得无声无息,甚至,连世界上仅存的一丝芳香都没有见识,连春天里照常开放的一抹花儿都没有见识——园林里寄存的,也只是一堆没有灵魂的身躯和骨肉——那么,我们便连自己的寄存都没有见识。没有遇到过一个真正的友人,想不起来还可以对谁展开真正的道别。但是,假如忙忙碌碌,却也总是感到心头壅塞,太多的事物替代了我们原本植种的树木。涵洞下的水仍在流,但是,那些昔年爱情,却已经不见了。爱成为亡灵或者一段壅塞的旅途。我们的生命度过得有些沉重。血液汩汩涌流,像是时间突然爆发,而我们的寂静夜色却居住在一轮硕大的月下。我在深夜里走过这些街区,我似乎并不认识这个橱窗。我也不记得还有多少人读那些垂柳拂下的道别之诗。我只是觉得太多往事都不像密密麻麻的苦果一般,它们张开了一柄黑色的巨伞。在悬崖下面,有人开凿了石头,我不知道还有哪些千古不化的骷髅。我认识的、经历的太多境界都不见了。每天如此,我总是盯着天宇下面。如果有一种时刻,我仍然能够借重在地面上的沉浮而写下一些句子,我知道,我的踪迹便会铺展成一个悬垂的平面。我们互为臂助的人间亮起一盏灯,我在楼上看那些天空中的虬枝。骂骂咧咧的世间躁客,熙熙攘攘的新年火车,一声不吭的乡下君子,都已经不见了。现在,我不知道还有多少书册可以随我远行,多少日子里,我都为找不准一个可以承载我的空白执着的词语而挖掘那些漫漫无序根茎。

人走了之后

人走了之后,有些声音会留下来。对照这些声音,一个人的命运会部分地甚至完整地复原。

书写本就是对死亡的拒绝和纪念,对生生不息的挽留。但是,力透纸背的书写不一定能够触及生死的本质,一种蛮荒而武断的强力会戳破纸张,消除日常。

或许只有默然而碎小的石子构造的大厦才能见出每一个书写的时刻。所有的凝结都能被听闻,书写时作者内在的吟诵之声会永远活着。

只要书籍不被完全隐没,那作者内心的宏阔和宁静便会弥漫成久远的邂逅。我只是从死亡开始识别,由此见证无穷,直到我的躯壳也融入这样不可免的命运。

能够以书写之法长久地活下来,或许便谈不上是多么悲惨的命运。我无法彻底地掌握以世俗荣耀之姿活着和以被吟诵的音容活着这二者间的平衡。我也很少兼得笑与哭、爱与恨的重叠与交糅。

但在一个很长的源流中与逝者对话,去除具体的、亲好一般的悲喜——这些日子本身即是一种溯源和刻录。每一个字都有效地拉近了我们彼此间的距离。

这些年里,正是这样不懈的注视使我获得了另外的生活。它完足地抵消了我人生中的错谬和失败。我把很多材料都混同于一种材料,由此目近野外,心神都留出一些缝隙,抵达惯性之中幻影般的天地。

他们在被阅读时刻的短暂驻留中跨过了江河,事实上已经繁衍出植物根系般的盘杂。我经常进入这样的时刻,以遮风避雨的初衷触及更多、更丰富的风雨。我觉得他们在所有的命运里活着,人物的形相分合,早已与今天的时世相融。

但他们却真的逝去了,因此当我自以为消泯了我们的距离时,我真正的感觉集中却没有太多依托。对于我热爱的创作者来说,他的存在无论多么久远仍显局促和不足,他的书写无论多繁复仍显简洁。我希望他们能够深入彼此的部分更多一些。

是的,我常常是矛盾的。他们的生与死都既向我提供了养分,又孕育无限的遗憾。他们以自己天地一沙鸥的样子溢出天地,那些虚无缥缈的文字将新旧间的孔隙充实。我反复地确认过他们在我这里的活着。

当我被日迫一日的无聊之感笼罩,我以自己看到过他们终结的姿态去修饰我的当下。那些书籍都仅仅占据一个微不足道的角落。相对于他们活着时的寥廓,如今的一切显示都不够真实,它们只是一种替代性的活着。

“我们在葱茏之中整体移动……正是因为集体迈过了欣慰和悲苦的大限,所以我们才这样不足为己观、不足以喜忧地活着。这样以文字筑成的一生,便是我们无意达成的持重。”

伴 随

有很多物件伴随我们的时间过久,以至于我们会将其视为我们身体的一部分。我们早已接纳了它,似乎将水和树木、云影融入大气之中。但是,这些物件不是一劳永逸的,它们会有寿终正寝之日。只不过,由于伴随我们的时间过久,当这样突兀的一日到来,我们便会感到猝不及防。总之,离别是常在的,这不只是应用于我们的命运和信仰,它还应用于一些伴随我们很久的物件。

时间和细节都在不断增长

时间和细节都在不断增长。它们从无到有,渐次发生。除此之外,它们会长出不属于它们的果子,不太合乎标准的臂脖;它们的手伸得很长,有时候看起来格外陌生。我原本准备将这个事实谱成曲子,这样便能在前行的途中打破周遭的沉闷。时间和细节既是根木又是枝叶,它们有时混同于万物中的冻土、种子、水源灌溉和湿润空气的沧海。我时时观察这些细节变化,偶尔会带一个草人回来,阳光洒在冰面上,将激流涌动的一生化成一颗珍珠。在时间中,有神奇的点滴在凝聚,它们一下子就造出一座空旷的城。客人很少,但坚硬的林木森森。有时看着那些粉尘飞扬,落在无人的窗口,我会感到虚无而缥缈的魅惑。这尽管是片面的,但也足以令人叹息,像在噩梦的终结处找到一尊金冠。我一次次地独行上山,一次次地伴着夕阳的余晖返归我的故里。我极少反悔,因为毫无意义。有时,是在夤夜的衬托下我才想及前此后彼的种种情境,但它们都是朦胧而抽象的。我觉得梦中小鬼也有斗士,它们泰半会抓揪恒河中的鱼儿夜游。细节的胡须会长在梦境的核心,它们带着情欲的韵律反复地萦绕。这样一来,如果长睡不起,大梦不觉,灰蓝色的烟缕便会一圈一圈地充斥整个屋宇。困顿徐徐而至,时间和细节都已经沉浸或落下,烟霞笼罩了这么多码头。我没有谈到故事,那离去的人、远遁的光阴告诉我们,若要知其行止,需做无尽追思。我慢慢地展开书卷,我要重新以我的方式书写。

无限事

任何思考都是在极有限的框架内进行的,所以我很难相信某种绝对性。但我相信时间没有静止下来,我们没有返回到昨天的丝毫可能。我的脑海里残存了无限事,正是这种存储使我心惊:我已经见过了、想过了,我已经看到过了、体验过了,再没有更多的峰顶会引领我、诱惑我。我希望自己活得懵懂的时分极少,在很多时候,或是劳作解救了我?更多的岁月确实是昨天的铺展,但是它几乎不可能发生完全而彻底的重复。或许正是为此我们才不断地奔跑着冲向明天,我们没有被自己的命运恐吓至死,也没有在陌生人的家中肆意妄为。我们所能领略的况味极有限,所能旅经的自然、城镇和梦幻极有限,所能写下的事物也极有限。因此,我们才会无穷地写下去、活下去。“任何思考都是基于自身所处的情境而发生的,如果去除了这种情境,则思考的血肉会变得枯竭、没有意义。”“承认自己的无知才是对思考的敬畏。”这些年来,或许正是因为我们缺少了对思考的辩驳,所以才使思考的属性囿于一端。我读以往的历史书、前人的著作,和读目下我所经见的草木毫无差别,因此历史就是草木。它没有过多的附加,只有时序轮换、寒热区分带来的万千变化。那些细小的草木的命运构成了我们无尽的观察和思索。隔着一道鸿沟,我不是没有想过身披羽翅飞越过去,但那些细小的草木仍在长,它们有着弥合这种鸿沟的努力。站在空荡荡的街头,我不是没有看到过生命的终结,但那些死亡仍在长,它们不会形成一了百了的终极性死亡。“任何思考都是渐渐发生的,它会赋予我们一个充分的缓冲之机,如果思考的力量已然不可遏制,则思考的筋脉会陡然直立,这种影响力所渗透的边界便会趋向无限。”“对所深爱之物、对未知的敬畏被收集起来,它会一点点地塑造我们的命运。”已经很多年了,我从一个过于简朴的生死观里走出来,依靠一种惯性之力去靠近那些一直未写的部分。这种一直靠近、一直未写(写不出来)的状态使我心惊:我想要达到的宏观目标越明确,它便越难以抵达,或者随着时间的推移,我已经一点一滴地完成了少许,这些已完成的部分削平了那些思考的尖端,它或有一个波平如镜的静默的立面。每逢我从这个影子般的立面中走过,我便知道我所热爱的这类生死是真的,它一点点地将我带往一个高地,一点点地逼近我、审视我。通过这种无所不在的行走与记忆,我终于抵达了今天,但是风雨交加的天穹下无尽的萦绕使我恍惚:我似乎站在了一个将写未写的汉字的营垒的外面。

小 说

我非常坚定地相信自己会是个出色的小说家,因为除了沿着此路向前,我实在无事可做。关于小说,我对它从无看法,但我知道,小说就是从这些无事件、无看法的状态中生发出来的。为了证明这一点,我试验了一下此刻拍案惊奇:我书写的是一个上帝创世的故事。他由于受到一些突如其来的意念迷惑,决心离开黑绒般的住所,置身于广阔天地之间。天地本来只是混沌的一团,由于受到他离开的启发,变得黑白、阴阳分明。上帝就在这天地间住了下来。在天地之前存在的那个黑绒般的上帝住所没有留存下来,它或许伴随着上帝的离开,已经化为乌有。上帝对着水面深思,他在有意无意之中创造了自己的面容。上帝在水边洗涤,在此之前,他觉得自己的整个身心都是干涩的。由于上帝的感觉日益丰满,水面便从无到有渐渐隆升。上帝就这样渐渐地生存在水汽茂密的空气之中。植物的根须绕着上帝的脖颈,动物奔腾雀跃——仿照着上帝的沉思面影,它们都创造了自己的后代。猴子们精神抖擞地试探着去握上帝的右手。上帝抓住一只毛茸茸的手,却苦无对策。上帝显然没有过错,他只不过是停驻了片刻,便成了这部小说的主题。他创造的是一个乌有的世界,像那些黑绒般的视线,他从未彻底地看清自己莅迹的大地;又像一个整体,上帝从来不能完整地洞彻自己的内外、肺腑和表皮上的脏污。但最终为了结束这篇小说,上帝才咳嗽一声引起了熊熊大火。火焰弥漫如生死,上帝心怀悸动地合上了自己的眼眸。他在沉思中忘掉了自己的创造和诞生。

群 星

我的身体中容纳了几个极有限的人物,他(她)们构成了我的悲欢、温情、暴虐和疼痛。他(她)们是我的群星。我无法界定这其中的哪一人居于核心。在不同的时期,他(她)们都拥有过类似的地位。我给他(她)们起了永恒的名字,跟我的生死连通在一起。我没有其他意思,就是当他(她)们存在时,我感到强烈的爱恨与孤寂。我似乎不能没有他(她)们。是他(她)们局限了我的脆弱,我因此无法超脱这尘世。如果没有这般爱恨的困囿,我不能确定我是否活得下去。这生命中的纠缠不休。就差那么一点,我就塑造了我刻板的形象。但事情的结论是:我始终画不出来。因为天穹始终变幻,他(她)们在渐渐长大、衰老,没有一刻会停留于往事中不动。我总是在担心我们分离,像担心宇宙被过往吸收。光芒有时细腻清晰,有时混沌如梦,而我在此生活的数十年中,仅仅注目于蓝色、白色和黑色的交织。星空如此简单,我只带着这一片洋面上山。

三十五岁的稚龄

我从不为自己将留下点什么而发愁,路还广阔、漫长,命运虽叵测,但路终归通达四方。那寂静里的各种形相,都与三十五岁这个路口有关。梦境变得光怪陆离,但这仍是三十五岁的稚龄!

“你不妨再变得天真一些。黎明之中,人群醒来,他们以热烈亲吻的姿势代替一天中的云雨。雾气叠嶂,古今穿梭,你还有什么疑义?这毕竟是三十五岁的稚龄。你以为那无人守卫的新树会离地而走?扎根的灰尘在何处呢?”

如今我失眠的岁月即将终结,我隐隐期盼着一场瑞雪。我已经守候了三十来年。从十五岁开始,我所咀嚼的食物中包裹着人生而无味的太多句子?如今我将走完我的四十四岁,在天光倾覆到地面上的时辰,我看到了我的命运?

“你嗅到了什么?命中有奔波的烈火?我从侧面看那些山峦,我知道你在命运的橱窗里像一个悲伤主子。你触摸到的每一具肉体都与你相隔万里,那艳丽而无云的早晨,终于像个寒冬腊月的样子!”

是的,如今我只能写一个过来人的诗篇。灵魂经过桥上,花木被无面容的人树立成一道虚无的墙。我匆匆穿梭而过,街区中空荡荡无一人。这些年来,我走了多少远路,我从未因为自己来不及步上最高峰而踌躇。我从三十五岁开始便拥有的历史像一根万人环抱的柱子!

相 约

倒退七年,我还住在另一条小巷里。午饭结束时分,由于意识到了活着的空洞,我便揉着惺忪的睡眼来到了池塘的边上。鱼儿已经长出翅膀,飞鸟像是它们的教父,正在叮嘱它们一定要将头露出水面。我带着自己随便找到的书卷坐在池塘边上,阳光温煦地照着纸页,我慢慢地睡着了。等我醒来的时候万物突然发声,将我刚刚在寂静和梦寐中积累的火星变成一堆白雪。这仍是那个入睡之前的世界,仿佛我的一梦,从来没有介入到这个世界中的时间流动。我不知道如何具体地核算午睡时辰,因此我用了七年冒了一个偌大气泡:我活过了,我忘却了;巷子里奔跑着幼稚的孩童,他们稚气地谈论我白发苍颜的形容。遗憾的是,我没有等到他们长大便离开了。在他们的世界里,我似乎并未完整地活过,但在我的世界里,我已经看到了他们头顶的秘密命运。多少年里,他们都是这样,前赴后继地怀抱饥饿的鱼和鸟儿,足不点地地奔赴那山峦上的青松。我被打断的生活正好被他们的奋斗所继承。再往前七年,他们同样能看到人鱼焰火。在那些不变的光明内部,从容地生活着远古的水藻,世事飘摇,它们像是相约着来到了这次早祷。

幻 觉

幻觉绝对可以影响视觉,因为幻想和看见本是同源的。但真理没有经过造物主之手,它们本是自然生成;真理也没有扎根在高阶上,它在草坪之中就可以形如画幅从容;真理是一只最客观的、运动的兽,它认识所有你可以想到的、见证的事物?是的,真理永在观察和记录之中,它们达成了思想的永恒。但是你的观察永远僻处一隅,你的机运和幻觉宇宙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小世界,它只是在你的内心里,“理想而无敌”,如果你能满足于百无一用,则你定然会感到“舒服极了”。幻觉相信你,给予你完美的自足;幻觉影响了你,像白云在空中刻录、孤舟在湖心飘移。因为思念之目有些宏阔背景,所以你知道你的天空里有无数白云和仙人的化形。你本是最污浊的,奈何你无法更新,因此沿着麦浪,你会走到那墓葬的最深处。你以烈日下的清风喂养你已经气息安闲的旧日,如今清风之晶莹也像你的述说,它们浅白、宁静,完全无视你的婴儿之身早已聚集成了一个眼目峥嵘的大人……

文 学

文学会使人流泪,因为它坚定地表达了生活的秘密。它并未高悬,也不完全匍匐在灰尘之中。文学并非意气昭然,也不激烈,但文学是真实的。它最贴近灰尘中的血液。“你为什么不会告别而出?因为你在从事文学吗?”但是造下城池的工匠也未告别而出,他们拖家带口地在这里住了下来。炊烟会使人垂泪,因为它完整地表达了活着的温情。人无法做到完全的孤寂,除非你的心里深藏一块海洋般的巨石。未来广大,如深漠一般为你撑起金伞。如那缥缈的星空,它们有着钢铁般虚空的转轮。如果文学不能使人流泪,它也一定会牵引你的心,撕开你的假面,将你路过时激起的粉尘悉数埋葬到地里。那里圣像永存,但它们只是一些古老的骨头。为了退回到起点,你或许需要带着队伍,再一次感受那浴火重生中的时间裂纹。

离开故乡之后

离开故乡之后,那些张弛有度的故事逐步呈现,它们集体相约,分解二十四个昼夜,但仿佛都发生在了昨天。

我逐一阅读前十几个年头同一日的记录,仿佛将生命中的钉子集中抽离。那些故事因此没有骨头?它们都是生活中绵软的部分。

我获得银币之前,准备了一些蓄水的罐子。我记得那一日云蒸霞蔚,气象万千。有些事情和人群都与我无关,因此我激情的所在只局限于十年来我仅登临一次的东山。

沿着地平线渐渐升上去,看路边新坟、棚户里的烟火,听隆隆车流盘桓在脚下掌中,山峰逐日逐日地拔节便与我心中草木同步。

我等在这里,吃斋念佛修行?需要注意的是一些狐狸,因为它们最珍视的也是那些草木。万事飘浮,狐狸的幼崽潜伏在那些光明磊落的石柱背后。

家家户户蒸煮的食物已在飘香。沿着高速公路终岁疾驰或日日簇拥仙人登门都是我们心有戚戚的一辈子。

沿着地平线渐渐升上去,看那些石头已经镶嵌于山体中亿万年,我们的脚步便似太快了吧?骑虎的人也难沉默,因为他的长啸无法抵达那最早的石头般雄壮的颜色。

想到诸事如此,不免心头燥热?我在东山脚下住了一些年份。在这座城市,更是长驻二十一年。想到自己与此城同为空中过客,不过所历长短有别,前后黑白时序相加,心头不免恍惚(燥热?)。

它们齐声叫出的都是各种乳名!在很多年里,我逐一记录,但时日越长越觉粗暴简单。很多命运没有分解,因为它们本就匍匐在泥土中,像只沉睡石猴。

莫要打破时间中生死循环的魔咒。如果不去共抢飞人速度,也莫要重返那些已经积雪盈尺的洞窟。那些白色的构图支撑起了完全意义上的天空。

在时觉困倦的日子里,观察那天空之下的冰川与用尽一生长至齐膝的植物,我仍然无法理解我不在场的生活。如今我已经迈过了那些崎岖路口,但是未来仍然长髯峥嵘?

我深感自己活得残酷而玄虚

我深感自己活得残酷而玄虚,想要飞行起来,却早已意识到了困难重重。我不喜欢抄袭自己,但也很难摆脱这样反复的演绎。我肯定没有胜利,不会有持续的荣耀感和幸福……但另一方面,我又坚信这种正确。人来到这个世上,便是为了备尝艰辛,否则你的目光必然浅短。还有另一方面,平安也不仅仅是依靠祈福得来的,它同样需要艰苦卓绝的努力。我们尽力少妥协吧,但假如你根本无法,又能如何?这里的很多事情我都没有处理好,不过我的努力也众目可见。这其实无关紧要,因为真正起决定作用的,只有很小的、片面的一部分。千万不要自大,以为自己可以体认万物。知识有时会把你害苦,因为知识会塑造你的“真理性”。但真理不是绝对的,它内部有太多的困扰和纠结。你应该明白,江河和干旱的陆地其实都丰富无比,但你却没有能力真正地深挖下去。譬如闪电也丰富无比,但你离它太远了,你无法向激烈和耸动的风雨内部钻探和开掘。你抓不住风雨、雷电的入口,你的歌吟和独舞都叫人头痛异常。所以你改悔吧……还原到你初临世界的一天……你始终需要退缩和总结……你的时间是无法泯灭的,这太对了,它总是重新开始。我深感自己活得不够充分。基于岁月总是变化,而光明萦绕,所以我力求变幻,以与最新鲜和刻骨的事物对接。但我的力量使我一无所知。这太对了,时间总是全新的,它一再地将自己摔打在地平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