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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2期|少一:月光紧追不舍(节选)
来源:《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2期 | 少一  2023年12月12日08:58

少一,本名刘少一,土家族,湖南省石门县人。中国作协会员,常德市作协副主席,全国公安文联签约作家,湖南省文艺人才扶持“三百工程”文艺家,鲁迅文学院第37届中青年作家高研班学员。2013年开始文学创作,在《民族文学》《当代》等刊物发表作品200多万字,部分作品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等转载;出版中短篇小说集《看得见的声音》《绝招》等。曾获2016《民族文学》年度奖、首届“中国土家族文学奖”等奖项,入选首届“中国少数民族文学之星”。

接到报案,我匆匆开着所里的破桑塔纳,向望月坪村进发。

汽车在弯弯拐拐的公路上颠簸,车里到处都发出响声。我像抓住一条蛇那样抱着方向盘,身子随着车身东倒西歪,像喝多了酒。这破车不会在半路上散架吧?要是真散了,我就只能徒步走到山沟里去办案。说实话,每次开车出警,我潜意识里都会冒出这种不祥的想法——这车也实在太破旧了。

并非什么大案子,严格说来,还构不成案子。

一个叫杨如玉的女人打电话说,她家玉米被人偷了,丢得不多,但她认为盗窃行为不能容忍。据说她也是反复思谋,才决定还是“麻烦”警察跑一趟,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以儆效尤。既然这样,我就不好说什么了。

我们派出所辖区很少有事儿,赶巧的是所长今天刚好去县局开会,偏偏就发案了。所长的会总是开不完,而且许多会是指定所长去,别人代不了。上个月,所长就亲自开了九个会,时间耗去不少,“精神”领回一大堆,文件抱回来摞那儿有半尺高。我不是抱怨会议多,主要是所里人手不够。上面有规定,警力再紧张基层派出所也必须是“五人所”。可是,谁愿意安心待在这山旮旯里“修行”?就拿我们所来说,编制上有五人,但教导员前不久到市警校参加警衔晋升学习,为期两个月。小胡被临时抽调到局里上电诈专案去了。所里除去多半时间泡在会议里的所长,实际上就我和珍姐两个人“保运转”。珍姐负责窗口和内勤两块儿,她要应付所里的日常,要保证老百姓随时来所里办事都能见到警察。这是事关形象的大事,含糊不得。她得像螺丝钉一样时刻铆在岗位上,出再大的案子也不能出外勤。这样一来,就只剩我了。

一个人办案肯定不合规程,好在一般也没什么大案。我通常的做法是让驻村辅警配合一下。辅警嘛,意思在名称里都有了。案子破了,功劳归我,基本上没辅警什么事儿。而我也需要“独立办案”,不拿出点儿像样的成绩,想调进县城希望渺茫。

这是八月尾上的“秋老虎”天气,下午五点过后,日头还很毒辣,连气象部门都接连发出高温橙色预警。车载空调早就成了聋子的耳朵——摆设,我不得不打开车窗,一边吃灰一边骂娘。开车迎着浑圆的日头西行,远远地看见阳光正把每座山岭染成金黄色。汽车翻过九里坡,进入一片绿地,漫山遍野的反季蔬菜展示着丰收景象。我远远发现翠绿葱葱中晃动着一团白,不用猜,肯定是开发商金老板的身影。在这一带,到处都有他的蔬菜园,他一定是在“领地”里巡查。我心里惦记着破案,没心情和他打招呼。下到坡底,再进入一道峡谷,转过山嘴就到望月坪了。太阳只要跌下山去,夜幕很快就会把山沟笼个严实,破案必须抓紧。

许是心急的缘故,这一分神的工夫,车头就朝前栽了一下,直接横在水沟里。这是农人在路边挖的水沟,用于田间引水灌溉,口面窄窄的,隐蔽性极强。我跳下车一看,发现右边的前胎正好卡在沟槽里,导致车身明显倾斜。山路跑多了,处理这类情况我有经验,心想冲一下就过得去。我转身上车加了一脚油,前轮还真上去了,后胎却没跟上。桑塔纳底盘低,搁在沟坎上,轮胎打滑空转,老是使不上力。我猛踩油门,右边的后胎高速运转,沟槽越刨越大,越刨越深,溅了一车屁股黄泥。其实就差那么一点点力,这时候如果有人在车后帮忙推一把,或者找几块石头填进去,把轮胎稍微垫高点儿,问题就会迎刃而解。可周遭一片寂寥,放眼四顾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我想找块石头,满眼皆是松软的泥土。

桑塔纳趴窝了。这案子破的!

我干脆掏支烟点上,踅到路边无滋无味地吸起来。我悠悠地吐出一口,但见泛白的烟雾在暑气里升腾。我平时不大抽烟,带在身上主要是为了应酬。偶尔遇到麻烦一筹莫展,我也会拿出来抽一阵,就像现在。其实,望月坪就在拐弯过去不远处,都能听见附近人家的狗叫了,充其量还剩一公里多点儿。

我正思量着下一步怎么办,抬眼一望,前面三岔路口冒出一个男人。他背着背篓,正朝另一个方向踽踽而行。我知道,那条路会把他送到湖北走马镇去,赶紧招呼一声,喂,朋友,能过来帮我一把吗?

男人朝这边望了望,直接绕过来。我递一支烟给他,他接过去看了看牌子,却没舍得抽,随手别在右耳丫子上,猫下腰,撅着屁股围绕桑塔纳转了一圈,很有把握地说,没事儿,我帮你推一把就得了。说完,他把背篓放下来搁在路边,朝手心里吐口唾沫,掌心对着搓了搓,就朝车尾走去。其实,就差他这一把力,我一轰油门车就起来了。把车停稳后,我下来向他表示感谢。我发现他已经不是他了。泥巴蒙住脸,头发、衣服都染成黄色,整个人就像刚从稀泥里拱出来的怪兽。他显然没经验,推车的位置不对,我应该先给他一些提醒的。我正自责的时候,他把眼睛闭上,抬手胡乱揩一把,然后走到一处田边撩水洗起来,很快就把眉目洗出来了。然后,他脱下溅满泥巴的短袖衬衫,草草搓了搓,团成一绺搭在右边肩膀上,甩着手上的水走回来。他似乎看出我的愧怍,说,没关系,怪我自己没注意,不该推车屁股。可是,不站在车尾压根就使不上力。

我走上前说,这么早,你偷工?

他看看天,也不算早了,蛮远的路要走回去。

我问,住湖北哪地方?

走马镇槐树村。他瞅我身上的制服,突然反应过来,你们警察就是厉害,连我是湖北人都看出来了。

湖南人湖北人都长着鼻子眼睛,我哪分辨得出来?我只是从他的口音和回家方向上做出的判断。

听说我下来办案,他说,有了你们这些警察,社会就太平,老百姓过得安稳。

如今老百姓都富裕了,日子肯定越过越安稳。

总是离不开你们这些警察。

还挺会说话的。我说,你可以当村干部了。

我现在是组长。

我说送他回去。他很高兴,嘴上却推辞说,那不耽误你破案吗?

一脚油的事儿,不送他一程,我感觉亏欠人家。我帮他把背篓放进桑塔纳的后备箱,背篓里除了几件简单的瓦匠工具,就是四个大萝卜,比筷子头长,比胳膊肘粗。萝卜白生生的,缨子翠绿绿的,招惹着我的味蕾,馋得我口舌生津——刚才一阵焦躁,我有点儿渴了。

送到他家屋门口,瓦匠的老婆热情地邀请我进屋喝茶,我心想不能误了正事儿,门都没进就开车走了。

辅警小祝先我一步到了。

我的车像一支利剑直接射到杨如玉家屋前的晒坪里,惊得鸡群乱飞,咯咯咯叫声一片。杨如玉家的鸡养得真好,看起来每只都有四五斤重。我估摸着她家至少养了三十几只土鸡。

两床晒簟卷起来,立在阶沿边。堂屋里靠西头的墙边站着四只纤维袋,鼓鼓囊囊地装着玉米。三只袋子装满了,仅仅留下可以扎口的空隙,唯有一只袋子还差一截。杨如玉摆弄着那只袋子说,上午搬出来晒的时候,四只袋子都装得般般多,等下午再收起来就发现少了这些。难道玉米是自己长腿跑别处去了?难道它们长翅膀飞到天上去了?为了证明她家的玉米确实被人偷了,杨如玉还拿出一个账本,用手指蘸了涎水翻到某一页指给我。我看到上面清晰地记着:玉米四袋,净重两百斤,落款时间是去年秋天某日。不得不说,杨如玉是理家的好手,能把家底盘得如此周详。

玉米袋里还蓄着太阳的余温,我把手伸进去感觉暖烘烘的。再抄起一把玉米端详,一颗颗籽实饱满,金黄发亮,甚至能闻到一股阳光的味道和植物成熟的气息。丢一粒到嘴里,上下牙轻轻一磕,嘎嘣一声脆响,真是干透了的上好玉米。我顺手拎了一下装满的袋子,没错,大约有五十斤。按照这样的标准,杨如玉家的玉米的确是少了一些,大概差了十来斤吧。我心里盘算,既然是偷,怎么就只偷去那么一点点?

家里不是没离人吗?我随口抛出疑问。

玉米晒在篾簟里,我去菜园里扯了一会儿草。杨如玉指着屋旁说,也就一袋烟工夫。屁大点儿时间就敢下手,小偷的胆子真是天大。

我关心的是谁会偷她家玉米。杨如玉说她有两个怀疑对象,第一个人是隔壁赵会计。

为什么首先怀疑他?我重点关注作案动机。

杨如玉朝旁边坐着的同村小祝睃一眼,欲言又止。

小祝,多灵醒的小伙子。他放下茶杯,起身朝外走。我问他干吗去,他说内急。

杨如玉见小祝走开,就把椅子朝我挪了挪,刚要启齿,脸上却现羞赧之色。她摇摇头,有些话当着你们年轻人的面真不好出口。

看着眼前这位五十出头的女人,我想到了母亲。我说,杨婶,您有话只管讲。

嗯,她好像下了一个很大的决心才说,赵会计年轻时求过我。

——山里人把追求只说成一个“求”字。

很好嘛。我说,这表明他对您有好感,怎么会偷您的玉米?他应该给您送玉米。

杨如玉说,那时候我嫌他家穷,住在山顶上,没答应他。

这与盗窃有关系吗?我不禁哑然。

当然有啦,而且关系大着呢。杨如玉说,前些年搞扶贫,他家移民搬迁起了新楼房,做了我邻居。他现在的条件比往前好多了,可一直记仇,搞报复呢。

这样的逻辑我委实不敢苟同。这时候,几只肥硕的母鸡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走进来,围着我们脚边瞎转悠。许是生活在公路边见多识广,它们一点儿也不惧怕生人。其中,有只母鸡卧下身子,在水泥地上“呱唧”拉下一摊稀屎。

杨如玉脸上有点儿挂不住,好像是她自己当众出丑一样,嘴里呵斥着,手脚并用做着驱赶动作。可任她怎么撵,鸡就是不肯离开。我有点儿好奇,伸手抓住那只不讲卫生的母鸡,摸了摸它饱满的嗉子——隐约捏到一些硬硬的颗粒。

杨如玉见我对她提供的“线索”不感兴趣,进一步说,死不要脸的,他最近还常常和我套近乎,哪个搭理他。

这倒是个新情况,值得引起重视。

他有事儿没事儿都跟我说,如玉妹呀,你家要是有什么干不动的活儿就吱一声,我帮你。你说酸不酸,他这是啥动机?

是有点儿酸,但他乐于助人。我反问,您说啥动机?

他现在不是脱贫了吗?他家不是有钱了吗?色胆也就跟着长起来了。

是吗?

杨如玉鬼鬼地一笑,你啥不懂。

村里老人之间那些事情我倒是隐约听闻过一些,但她这么一说,我还是感觉有些别扭。毕竟,论年龄我可以当杨如玉的儿子了。

我说,那第二个怀疑对象呢?

还有个背背篓的人,我没见过,只听说他是村主任家的瓦匠师傅,回去路过我家,也可能顺手牵羊。

您都不认识人家,怎就怀疑上他了?

谁说一定要认识他?再说,一个小偷有什么好认识的。

您听谁说的?

赵会计呀。他亲眼看到那人从我家门口路过。他走过路过,当然不会错过下手的好机会。

太魔幻了!我感觉脑海里灌满一团糨糊。她不是怀疑赵会计吗?怎么又听信他的,把怀疑指向湖北人了?

她似乎看出我有疑问,解释说,我怀疑赵会计是为了转移视线才嫁祸给瓦匠师傅的,反正偷我家玉米的人就是他们中的一个。他俩都不是好东西,你给我把贼揪出来。

我说,湖北人作案的嫌疑可以先排除。这话一出口,我立马意识到不够严谨,反而增加了赵会计作案的嫌疑。

杨如玉很惊讶,果然抓住话柄将我一军,未必吧?你凭什么替他打保票?莫非你认得他?

杨如玉分析说,要是他也是村主任指使的。我得罪过他,他就让别人替他出气。

看来村主任和杨如玉之间有什么过节。

杨如玉继续,搞扶贫那年,我要当建档立卡户,村主任说我家不符合条件,不给报,我就和他吵了一架。他就为这事恨上我了,怎么看我都不顺眼,一直在寻找机会。

我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怀疑她是不是更年期延迟了,或者有更年期后遗症,对任何人、任何事都敏感、多疑,净往仇恨里想。如果她不提到湖北人,我对她怀疑赵会计作案的话还有几分信任,但她把村主任也扯进来,我就只能呵呵了。

这时候,小祝回到堂屋。

小祝常驻村里,他熟悉情况。我提出到隔壁走走,他会意后随我出来。我放慢脚步,赵会计家和杨如玉家只隔一条公路,抬脚就到,我要利用这点儿时间,和小祝做些交流。我想知道赵会计到底是个怎样的人。

小祝说,好人啊,他是村里公认的好人。小祝告诉我,他听父辈人讲,赵会计和杨如玉本是刚出五服的表兄妹,自小由父母做主订过“娃娃亲”——那是山里老辈人喜欢玩的游戏。长大后,两人都没感觉,各自成了家。关于他俩谁“求”谁,那就是一个传说了。

至于杨如玉和赵会计怎么都自己一个人儿,小祝介绍,杨如玉的老公几年前患癌症走了,而赵会计的老伴儿正在深圳带孙子。既然是这么个情况,我就想,在杨如玉与赵会计之间现在不存在谁“求”谁的问题。

正在自家园子里兴菜的赵会计被叫回家。

这是个憨厚的农夫,一眼能看透的男人。他的腼腆和羞涩让我怀疑,这个人别说说假话,恐怕连真话都说不利索。

我不绕弯子,问赵会计,隔壁杨婶家的玉米被偷了,你知道这回事儿?

赵会计想都没想,直直地回答说,不可能嘛。他的回答很武断,与其说是一种直率,不如说是一种暴露。我问他为什么。

现在这年头,大家的日子都好过,哪家也不缺吃少穿,谁还惦记她家那点儿玉米?她白送人,人家还不一定要呢。

小祝在一旁说,可是,她晒在外面的玉米真的少了许多。

赵会计摇着头,还是坚持自己的判断。我看不是她家的玉米被人偷了,而是她把自己的良心弄丢了吧。

你这话什么意思?

近几年,她总是疑神疑鬼。赵会计说,我发现自从死了男人,她变了,和谁交往都是别人不对,时时处处提防人家。要不是大家都可怜她,不与她斤斤计较,她在村里早就没人缘了。人活在世上,总不能一个人活,不能只按照自己的活法耍性子,使脾气。人家让着你算你赢,人家硬要和你斗呢,你未必就斗得过人家,是不是这道理?

没想到,赵会计并不嘴拙,说话还在理。

我把目光移出门外。太阳刚刚从山顶沉下去,阳光反到天上,把厚薄不匀的云翳染成金黄或火红的颜色。山边林子里唱晚的蝉声高亢而悠远,归鸟的翅膀扇动着向晚的风,向林间鸟巢里嗷嗷待哺的雏鸟发出亲昵的呼唤。时间不早了。我转向另外的话题,你是否发现有人从杨婶家门口路过?

有啊,赵会计睁大眼睛,我看见给村主任家修屋的瓦匠……说到这里,他仿佛意识到什么突然打住。不对啊,我把这事儿告诉过如玉妹,她该不会怀疑人家偷了她家玉米吧?

你到底看见了什么,就实话实说。

我就猜出来,她果然怀疑人家。赵会计的情绪起来了。人家只是路过而已,望都没朝她家晒簟望一眼。大路朝天,谁都可以走,难不成人家为了撇开玉米,还要绕十里八里?

这么说,你是没看见瓦匠师傅偷玉米了。

赵会计说,走,我要跟你们去,当面和她把话说清楚,任何时候说话都要讲良心,我们不能冤枉别人。

这正是我想要的效果。

再次来到杨如玉家,多了个赵会计。很好,当着他的面,我正好把真相揭开。我已经胸有成竹,足以破掉这个“案子”。

进门时,杨如玉正拿毛巾扑打木椅上的灰尘。打头的赵会计喊了声“如玉妹”。她像遭了蜂蜇,停住手里的动作,飞了赵会计一眼。哟,稀客呀。

赵会计收住脚步说,好久没来你家了。

去年腊月,接你来家里吃杀猪饭都没请动你。你现在好大的架子。

赵会计诺诺地说,我这不是来了吗?

警察不来,你恐怕不会登我家门吧。杨如玉说,俺请不动你,只有警察才请得动你。

这会儿赵会计显得笨嘴拙舌。他看着我,求救似的说,关所长,我可是自愿来的,不是你押来的,你要给我做证。

杨如玉好像忘了自己丢了玉米报了案,她给我和小祝沏茶,也给赵会计沏茶,并不两样对待,而且显得很高兴,看不出任何生分的情绪。

我让杨如玉找来她家的秤和扁担、绳子,把堂屋里的四袋玉米逐一过秤,加一起总共一百八十九斤。我和小祝抬玉米,赵会计负责记数,杨如玉亲自掌秤,秤杆翘起来不行,跌下去不行。杨如玉家的玉米应该是两百斤,现在重量少了十一斤。这是事实。

我问杨如玉,这个结果你认吗?

我没瞎说吧。她言外之意是差了十一斤,这结果我们得认。

我问她,杨婶,您家平时拿什么喂鸡?

杨如玉脱口而出,玉米呀。她突然明白,马上补充道,不过,我用另外的玉米,这两百斤从来就没动过。

您今天给鸡喂过?

杨如玉呆愣了。她拍拍脑袋,你看我这该死的记性。她瞅了瞅眼前活蹦乱跳的鸡群,嗫嚅道,莫非是……

我追着问,杨婶,您平时每天给鸡喂多少玉米,一定有数吧?

杨如玉红着脸说,我明白了,那些鸡才是贼,是它们偷吃了我的玉米。可是,它们也吃不完那么多呀。

你家多少只鸡,自己算算吧。我淡淡地说。

你不觉得玉米比原先干了许多吗?今天的日头好猛,人晒出一身汗也会轻一些,何况是陈玉米。经验老到的赵会计提醒杨如玉。

杨如玉看着赵会计,这么说,我差点儿冤枉好人了。

赵会计压根儿就不知道自己正是她嘴里的头号“好人”,他说,湖北的瓦匠师傅是好人,他没动你家一粒玉米,我可以给他做证。

杨如玉收回目光,略微低了低眉,把一缕散下来的头发捋到耳根后面,声音弱弱地说,你、你们都是好人,是我想多了……

我开玩笑道,这是一起内盗。杨婶您看,该怎么处理那些“鸡贼”?

杨如玉爽朗地笑,杀一只,吃它的肉!

小祝说,杨婶,您这是要杀一儆百哈。

她这叫杀鸡给鸡看。赵会计补一句。

说笑正热闹,我的电话响了。

镇长说,金老板的蔬菜基地里被人偷了几个萝卜,你去看看。

几个萝卜?我重复了一句,我以为多大的事儿呢。

怎么说话啊?镇长说,小关,你这态度有问题,我要批评你。派出所的工作要服从全镇经济发展大局,营造良好的营商环境,为招商企业保驾护航。这一点,任何时候都不能马虎。几个萝卜对金老板来说不是事儿,镇里的纳税大户对我、对你来说也不是事儿吗?

镇长把几个萝卜上升到政治高度,我自然无话可说。我请示所长,所长回我八个字:有警必接,接警必处。这个不用他说,我知道。

也不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跟玉米萝卜缠上了。

正在杀鸡的杨如玉不让我走,一定要留我吃饭喝酒,说我忙活半天,又要饿着肚子去破案,她心里过意不去。我理解。这几年在山里转悠,这种事儿碰得多了。比如说,老百姓诚心诚意款待你,你吃了喝了,他就会感觉你瞧得起人,真正把他当朋友。于是,他心里踏实、高兴、熨帖,反之就有了隔膜,就会产生心与心之间的距离。就说当下吧,我只要离开,赵会计和小祝也不好意思留下吃饭,只能跟着走人。那样的话,杨婶就会感觉没面子,她心里的猜疑只会更深更重。这既伤害警民关系,不利于矛盾化解,也有碍我们今后开展工作。

我指着赵会计和小祝,故意激她,杨婶,有你这么选择性留客的吗?

她嚯一声,进门都是客,当然一起呀,今天不吃饭谁都不准走。

我让杨婶借一步说话,吃饭可以,可您得给我句实话。

你什么意思嘛。

顿了顿,我说,您亲口告诉我,您还恨赵会计?

杨如玉脸一红,一扭脖子,说你懂个啥!

我再说,建档立卡户是有条件的,村主任说了不算,您别错怪他。

杨婶说,我当时只是说气话。再说,现在都富裕了,当建档立卡户未必光荣,评给我我还不当呢。

看来这趟出警没白跑。

我稳住赵会计和小祝,保证办完事立马赶来,吃杨婶家的土鸡肉,喝她家的苞谷酒。赵会计马上撸起袖子,要帮杨婶下厨。

办完事儿一定来啊,杨如玉站在晒坪旁,边目送着我的桑塔纳开走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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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阅读全文,请见《民族文学》汉文版2023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