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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陈世旭:玉兰苑(中篇 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 | 陈世旭  2023年12月13日07:13

陈世旭,中国作协会员,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写作至今。曾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三次)、首届鲁迅文学奖、“林斤澜短篇小说奖·杰出作家奖”。

桑龙桂赶上了房改前最后一批分房。按级别他只能分两室一厅。搬进二楼这套三室一厅时,他有点心虚,总觉得后面有人嘀咕。不过很快就踏实了,局长赵敬一当面对他说:省里是把你作为人才调上来的。你要写戏,应该有间书房。

桑龙桂写的《送肥》在全国地方戏会演中获了奖,轰动一时。剧本剧本,一剧之本。桑龙桂工资加了两级,带着老婆儿子从县剧团调进省城,分到新房子,可谓功德圆满。同行私下跟他开玩笑,说你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死都死得,没有遗憾了。他眼睛一睁,怎么没有?还差个作风正派的情人!

省属各剧团面临改制,预先把业务突出的人才做一个集中安排,为此成立了戏剧所,文件上全称戏剧创作研究所,所里人都在省文化局这个新宿舍院分到了新房。老宿舍区早已没有了地皮,新院只能建在郊区,好在离市中心不远。

“要取个好名字。”

分到房子的户主围着花圃,兴高采烈。局里之前的宿舍院就按基建顺序“一院”“二院”地往下排,听着像医院。

“只要有房子,管它叫什么。”

作曲的老商凡事随意。

“这种事不能听老商的,只要有酒,他在哪里都能睡着。”

一片反对。

“叫‘玉兰堂’好不好?”

桑龙桂试探着说。他刚从基层上来,跟大家生分。

院子里,南北两栋五层楼,中间是长条的花圃,移栽了一行“玉灯”玉兰。

“玉兰堂!这个名字好!到底是剧作家!”

一片赞成。

“玉兰堂”是从“玉茗堂”联想来的。玉兰跟玉茗同一个“玉”头。玉茗是白山茶花的别称。历经众多文人雅士推崇,几成神物:“今观其古树奇花非山茶也。郡乘以为天下止此一株”。南宋陆游咏为“钗头玉茗妙天下,琼花一树真虚名”。明朝汤显祖辞官回家,建了玉茗堂,后人称为“玉茗先生”。玉茗堂因而成为汤显祖的象征:“北地琅琊方狎主,顿开大雅独斯堂”“起衰八代有文章,海内争推玉茗堂”,曹雪芹老子的老子曹寅说是“由来子墨轻标榜,玉茗风流绝世稀”,不一而足,盛赞汤显祖在明代文坛的地位和影响。汤与堂相依,堂以汤得名,一同闻名于后世。

“古有玉茗堂,今有玉兰堂,说不定我们这里会出个玉兰先生。”

“怎么说不定?是一定的。”

这样的七嘴八舌让桑龙桂脸一红,这正是他心里想的。

应届分来的研究生舒学群怯怯说:

“‘堂’是房屋,我们这里是院子。是不是改一个字为好,叫‘玉兰苑’。‘苑’与‘院’同义,在古代多指皇家园林,比如‘鹿苑’‘御苑’‘苑囿’。另外,‘苑’也指学术、文艺荟萃之处,比如‘文苑’‘艺苑’‘学苑’。还有,‘苑’本意是田地,我们这块先前就是稻田……”

舒学群高大俊朗,却很腼腆,说一句赔一声笑,像是对不起大家。他其实是高才生,老魏参加他的硕士论文答辩,当时就看中了他。

“‘皇家园林’,好!”

书画家易梅影对襟大褂,仙风道骨,擅长工笔的古代亭台楼阁。

改“玉兰堂”为“玉兰苑”的理由十足充分,无可挑剔,好像是天生的,只能是这样,不能是别的。于是一致同意,确定下来。

“‘堂’改‘苑’,要得,一字师。”

桑龙桂幽幽说。舒学群改变了他的原意,也明显抢了他的风头。

“房子加上知识就是学校,加上信念就是寺庙,加上艺术就是殿堂。关键是知识、信念、艺术!”

老魏总结。他先前在省艺专是教艺术理论的,说话文绉绉,慢条斯理,思路清晰,逻辑严密,喜欢引经据典,无一句无来处。对舒学群的这个改动,他很是欣赏。他嘴上不说,心如明镜:局基建办选择玉兰树做这个院子的庭院树,主要原因是赵局一家也会搬进来,赵局夫人大名“王者香”,而“兰为王者香”。至于桑龙桂的“玉兰堂”提议,自然有比附的意思。

过年前,所有分到房子的干部职工都入住了玉兰苑。

桑龙桂搬进来没几天,吃过夜饭,下楼到院外倒垃圾,忽然发现暗中有张鸭嘴一闪,进了垃圾站拐角的巷口,心里一惊。怔怔等了一会儿,巷口黑洞洞的什么也没有。迟迟疑疑地往回走,不时看看后面,那张鸭嘴再没有出现,他用力摇了摇头:幻觉。

除夕前,桑龙桂自拟了一副对联:“素艳绝如薝卜朵;清芬浑是玉兰香”,郑重求王者香的墨宝。

“院子里有的是书法家啊。”王者香谦虚。

“舞笔弄墨千万家,解得三昧有几人?有哪位可以跟您比!”桑龙桂正色说。

“那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王者香欣然,“你给说说对联的意思,吃不透就写不好。”

“上联写的是玉茗花,‘薝卜’是茶花的梵语,就是玉茗花;下联写的是玉兰花,玉兰树有君子之姿,挺拔雍容,花则素馨清高,既有恬淡宜人的美感,又有堆银积玉的富贵。最重要的,玉兰花代表报恩。”

“哦——”

王者香早年是省歌舞团的舞蹈演员。有一次省里交下一个重要的接待任务,局长陪上级干部到团里挑人,头一个就挑中了王者香。她从此感到自己的内心是一座高大的宫殿,只能容纳能相称的东西。

两位前夫都是地厅级,第三次结婚,决不能低于这个水准。赵敬一成了王者香的第三任丈夫。

鳏居多年的赵敬一对故妻情深意笃。王者香用一个女人所有的耐心、细腻和温柔,精卫鸟似的一点一点填平了大海。她的两位前夫,一个结婚才一年多就出了车祸;另一个癌症从发现到致命,没拖几年。有人半认真半开玩笑地提醒赵敬一:王者香克夫,小心被她克了。赵敬一回答: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王者香当红的时候,他常看她的演出,印象挺好。

婚后的王者香依从丈夫,潜心钻研书法。赵敬一把前妻遗留的文房四宝给了她。前妻出身书香门第,擅长丹青,尤精书法,赵敬一希望—— 一位教养有素的大家闺秀能在王者香身上复活。

高小没有毕业的王者香很有这方面的禀赋。不久就写得一手方圆兼备的好字,被省书法家社团调去驻会,求墨宝者纷至沓来。赵敬一极为欣快,特地请一位金石大师为王者香镌了印章数枚,其中王者香的名章很别致,镌的是一丛兰草,取的也是“兰为王者香”的意思。

桑龙桂把王者香书写的对联精裱装框,挂上客厅正面墙壁。让先前挂的王羲之《兰亭序》拓片偏到一侧。把复印件垫在洒金红纸下,描出来,除夕那天贴到大门两边。

玉兰苑落成,作曲的老商功不可没。

除了没有麻子,没有得过结核病,更没有梅毒,老商有贝多芬的壮硕和豪气。他永远腆着肚子,永远昂着头,所有外衣下面的口袋永远有被自行车把、楼梯扶手、桌子角以及小偷的刀子拉破的口子。因为餐餐不离酒,脸永远红得像煮熟的虾子,永远喜滋滋地堆满了笑,眼角永远有揩不干净的眼屎,永远处于亢奋状态,永远不存在任何秘密。因为耳背,老以为别人听不清,说话像敲定音鼓,即便他自以为是耳语,二十步外也能听见。开会的时候他永远是第一个发言并且永远是不到领导再三提醒决不住口,一旦住口,很快又会以鼾声震动会场。领导只好叫醒他,问他还有没有话要讲。他立刻就说出一大堆应该由单位报销幼儿入托费、补贴议价液化气差价等等,让领导莫名其妙,他十好几年过的是独身生活,从来不做饭,“幼儿入托”“议价液化气”与他何干?

后来知道,这类事都是之前别人在他面前嘀咕出来的。许多人都喜欢用他的嘴说自己想说的话。他则乐此不疲。

玉兰苑这两幢楼,建筑合同规定的工期是一年。但承建的公司凭它在建筑行业的优势,项目拿到手就成了被求的一方。他们手上的项目一大把,贪多嚼不烂,人手永远不够。政府机关又不肯行贿,工程就不死不活拖着。甲方催急了,他们就以转手包给野鸡建筑队要挟,其质量绝无保证。甲方只好闭嘴。

工地上最先打下去的地界桩子长成了小树;砖石、木料、水泥、钢材被当地不法分子搬去造了新屋;已经征用的土地上重新种了菜、栽了树、搭了鸡埘、盖了猪栏,每一次打算动工,都要付一次赔偿费。

渐渐地,望眼欲穿、三天两头来看工程进度的人连叹息也懒得叹息了。唯独老商始终保持着高昂热情。

文艺圈什么能人没有?副省长方博分管他们这一摊,有人居然弄到了他家里的电话号码,抄给老商。从此,方博住宅电话的使用率几乎翻了一倍。停电、停水、闹市堵车、奶粉变质……他都给方博去电话。省政府办公厅多次给文化局办公室电话,请他们转告下属单位的干部职工:欢迎反映情况,但要有点分寸,该反映到哪儿就反映到哪儿,不要事无巨细都找省长。

老商听到转告,当时痛快接受,但一受鼓动又忘得一干二净。局办公室主任急了,跟他发火,他的火更大,脸一直红到胸口。“电话是我打的,我负责任,你何必吓成这样!副省长又怎么样!”

就是说,他给方博打电话,是给了方博荣幸。就像贝多芬教训奥国大公爵:你可以造一个朝臣、一个枢密使,但你绝对造不出一个歌德、一个贝多芬!

给方博的电话照打不误。

那个电话是半夜以后打的。

“这位同志,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就不考虑考虑该给别人一点尊重呢?”方博妻子早已熟悉了老商的声音。

“我怎么不尊重了?我给老方打电话是相信他对知识分子的尊重。这信任不是尊重?”

“他也是知识分子啊。”方博妻子尽力克制。

“我知道,不就是大学读到博士毕业嘛,这又怎样!我没有上过大学,并不等于我没有受过教育,并不等于我没有文化,并不……”

“请您谈正题吧,请问您今天……”

“其实老方也未必没有不如我的地方,他懂繁复对位吗?懂音集、音串、音簇、音块吗?”

“您要给我上音乐课吗?”

刚刚从办公室回来的方博一边揉着太阳穴,一边从妻子手上接过电话。

“这时间也太绝了。”

“您好,老方。”那边的老商欢欣鼓舞,“对不起,这么晚打扰您。不过我不是跟您开玩笑,我想请您听一听。”

“听什么?”

“您自己听吧。”

电话里是一片含混不清的杂音。

“我说老商,有话直说嘛,莫装神弄鬼嘛。”方博是个急性子。

“您耐烦些。”

方博用力摇摇头,让自己清醒了些,渐渐听出电话里传出的风声、滴水声、玻璃和瓦片碎裂的声音。

“不错不错,您的听觉很灵敏,应该搞音乐……”

“你那里到底出了什么事?”

“我现在就站在楼道里,这里的人都没有睡,屋子里头的风雨跟外面差不多。”

“……我知道了。”方博嗓音沙哑。“我明天就派人去。”

第二天方博本人来了。这是旧戏班老板的遗产,一幢带天井的旧式楼房,原先住一户人家的空间,现在塞进了十几户,号称 “十八窠”。十几只煤球炉集中在天井,烟雾和硫黄味呛人眼鼻。凡能充塞的空间都被各家各户用废布景、旧道具、三合板、包装箱纸板、油毛毡之类塞满。年久失修,就连检漏、补窗户之类的小修小补也顾不上。

“到你府上看看。”方博对老商说。他们在电话里神交已久,见面却是第一次。老商腆腹昂首,气度不凡,像是陪同来访总统检阅的德国皇帝。

“欢迎。”

老商住的那间房在楼上。这种旧建筑朝外没有窗户,天井的光线一旦不好,屋子里大白天也要开灯。人们拥进去,脚底下一片丁零当啷作响。昨天晚上接漏的缸子、盆子和雨伞之类还没有收起。老商挺身上前,用脚把乱七八糟扫到屋子的一角。

屋子里计有:一张单人板床;一张抽屉条桌,一张老式门柜;一口破破烂烂的藤箱,箱盖没有合拢,露出洗过和没洗过的衣裤和袜子。唯一的奢侈品是一床底的空酒瓶;唯一的装饰是五线谱纸糊的木格窗户上,一帧炭笔贝多芬头像,头像下面是舒曼的一段话:用一百棵百年老栎树在平原上排成他的名字,或者立一座如马乔列湖的圣·保罗美奥巨像那样大的他的雕像,让他如生前那样俯视群山;而当莱茵河上的船路过此地,外国人问巨人的名字时,每个孩童都能回答——那是贝多芬。他们一定以为这是一个德国皇帝的名字。

一长串老鼠沿着窗户上的凹槽呼啸而过,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同方博一起来的人很多。上楼时,大家没有注意脚下,下楼时,连着几块楼板突然断了,摔坏了省电视台的一台摄像机。

“不像话!”

方博还有很重的书生气。一上车他就让秘书给省建的负责人打电话,让他们马上去省政府他的办公室。

多少个红头文件如泥牛入海,老商一个疯疯癫癫的电话就像翻转酒杯一样翻转了地球,人们对老商大歌大颂了一番。等到分房子的时候,大家记得的是老商独身一人,并且家具极少,把他套里两居室的一间挖给了隔壁的大老罗。大老罗是戏剧所的勤杂工,一家三代,两室一厅住不下。

“可以可以,房间多了搞卫生麻烦。”

老商像是减轻了负担。

拿到房门钥匙的当天,老商就搬了家。一辆三轮车跑两三趟就完事了。

桑龙桂的三室一厅在北楼,南面两间,临着院子。依风水,南为阳,北为阴,阳生发,阴沉寂。两间南房分别做了两口子的卧室和桑龙桂的书房,有利于养生和写作。北面一间给了儿子。他在北京上大学,假期才回来。桑龙桂上调时,女儿们已经出嫁,留在了县里。

也许是因为环境改变太大,桑龙桂睡眠一直不好,窗子外面的任何响动都会让他不得安生。加量吃了安定,刚有点迷糊,又被楼下大铁栅门的咣当声惊醒了。

玉兰苑的一天,是从这个咣当声开始的。

最先是送报纸牛奶的猛推大铁栅门,然后是门房骂骂咧咧地打开大铁栅上的小门;然后是自行车的吱吱声;然后是各个单元门口钉在墙上的信报箱、牛奶箱噼噼啪啪的开关声。这是前奏。

稍稍静默之后,院子里晨练声渐渐杂沓起来:男人们沉稳,静心屏息,做各门各派的气功;女人们努力扭动腰肢,比比画画,寻找当年的风华;然后是上班上学的脚步声:四平八稳的,争先恐后的,风风火火的,轰轰隆隆,楼道里像刮台风。

所有这些,都是跑龙套的过场,之后才是真正的高潮,一个接一个:前面叫卖新鲜菜、水豆腐、鸡蛋鸭蛋、活鸡活鸭、包子馒头、烧饼油条,后面叫收破烂、收废品、收旧塑料、收橘子皮牙膏皮;前面叫打金戒指银耳环,后面叫破铜烂铁破布子烂棉花;前面叫补伞补车胎,后面叫磨剪子抢菜刀;前面叫卖酒酿糟,后面叫补垫,最窝心的是推销白蚁药老鼠药蟑螂药臭脚克星的,不急不慢,字正腔圆,抑扬顿挫,把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送进声音可及的每一只耳朵。

然后是铁栅门大敞的整个白天,各种各样的入侵汹涌而来:当地农户的鸡鸭鹅牛狗猪在大院里成群结队地高视徜徉;没上学和逃学的院外小家伙冲进各个单元的楼道“官兵捉强盗”,要不就站在院子里比赛砸窗玻璃……一浪高过一浪。

桑龙桂关紧窗户和阳台门,根本无法关闭那些喧嚣。一旦坐下,书桌就像剁肉的案板,神经被那些喧嚣反反复复地剁得稀烂。

要紧的是有个称职的门房。

第一任门房就在院内,是大老罗的老婆罗姨。罗姨只拿到了两个月的工资。她把门房当作了家里的水房,每天在公家的自来水龙头下洗刷家里所有能用水洗的东西,而且觉得一开一关很麻烦,干脆不关龙头。

第二任门房是易梅影请来的他下放时的房东。人极老实本分,不要说占小便宜,就是正常的消耗也很少。他一天只煮一顿饭,另外两顿吃剩的,因而煤烧得少;来了一个月,没有见他洗过衣服被褥,因而水用得少;晚上习惯摸黑,极少开灯,因而电用得少。但是,世上的事,有利就必然有弊。他像是来修行的,快立夏了,两只手还是整天对插在袖筒里,眼睛半闭半睁,坐下去就像钉下的木桩,天塌了也不动身。桌上的电话吵得人头皮发麻,直到楼里的人听不过,跑来提醒,他才忽然惊起,想到自己有传呼电话的责任。门房外闹翻了天,非要到他的窗子被石块打中了,他才会跑出去,用谁也听不懂的外乡话喊几声。喊了,也就了事,又心安理得地回去闷坐。外面人照样想干什么干什么;院子里依旧六畜兴旺,水泥地到处畜粪难以插脚,恶臭熏天。人们再三请求他守土有责,不要让玉兰苑成为动物世界。他半张着嘴,“哦哦”点头,眼神却极为迷惘,显然不理解城里人对禽畜为什么如此深恶痛绝。在山里,跟禽畜做伴原是平常不过的啊。

有天中午,王者香下班回来,发现一楼阳台护栏上的花少了好几盆。其中有一盆是她看得跟命一样贵重的垂笑君子兰。本来一直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今早上班前拿到阳台上通风,那个位置被基建时保留下来的一棵老树的树荫遮挡着,可以避免阳光直射。

司机小高来不及把车停进车库,院里院外好一通找,最后在一堆基建时遗留的石灰渣上,看到遭了劫难的君子兰,被摧残得惨不忍睹。

易梅影的房东也只拿到两个月的工资。玉兰苑需要的是门房,不是修行的。

两任门房的被辞退,都引起了小小的不愉快。大老罗和易梅影的脸色都很难看。局办公室也很不痛快:事情是大家的,得罪人的却是他们。于是下决心,第三任门房一定要同院内的人没有任何瓜葛。

事情有些复杂了。要想没有瓜葛,就只好不沾边,沾了边就难说没有瓜葛。

这期间,玉兰苑内外糟得不能再糟。院外的老母猪躺在院子中间哼哼唧唧地晒太阳,汽车开到面前都懒得动身;院墙外大门两边,垃圾堆得接近墙头。死老鼠、烂鱼肠子,惹得蚊蝇成阵;野小子们一点顾忌也没有了,成天飞檐走壁,可怜簇新的玉兰苑被生生搅得水深火热,苦不堪言。

又是老商,给大家带来了二次福利。

老商不开伙,每天在巷口的一家小吃店对付,偶然听店里被喊作“万叔”的杂工跟人说工钱太少,家里老老少少一大堆,要是有个门房做就好了,听说在这一带做门房的工钱还不错。

“跟我走。”老商搁下碗,一抹嘴。他耳背,但看得出嘴型。

一个星期后,玉兰苑焕然一新。水泥地上连污渍都被刷洗得一丝不剩;院门外的垃圾堆一夜之间不翼而飞。命人搬山的天帝就是万叔。他是市环卫队退休的,几个年轻的把兄弟还在岗,隔段时间就开车来一趟。

每天早上天蒙蒙亮,多数人还在梦里,桑龙桂就听见院子里沙沙的扫帚响。每一下都很有力,节奏感很强,不多余,不凌乱,有一种虔诚在其中。院子很大,一个人一早上扫一遍很不轻松。但万叔不仅扫院子,还要扫各个单元的楼口。这比扫院子还麻烦。每个单元门进去,从一楼到五楼是十家,十家的自行车——有的一家不止一辆——到了夜晚都横七竖八地挤在这里,要一辆一辆地搬出来,完了又一辆一辆地搬回去,摆放整齐,万叔不厌其烦。等到人们上班的时候,整个大院已经一尘不染,薄薄地洒着一层水,透出一股清新气息。

余下的时间,万叔就全力以赴地同各种活物作战,把他们死死地堵在铁栅门外面。难对付的是那帮野小子,他们起哄,朝他吐口水,丢石块。他高举扫帚,奋勇地扑向他们。反而让他们越加起劲。终于意识到,即便是鲁智深再世,也拿这帮野小子没有办法。他于是改变策略,暗暗留心他们的住处。然后买了糖果和香烟去这些人家,请主人多加关照。不是关照他们的孩子,而是关照他。他端了人家的饭碗,就要负人家的责。

那些野小子自此绝迹,玉兰苑总算有了安生的日子。

很久不用的门房电话又快活地响起来。万叔觉得传呼电话是天职,不管当时正在院子的哪个角落,正在干什么,只要听到门房电话铃响,他马上就会放下手头的事,飞奔而去,生怕被谁抢了先。气喘吁吁地抓住话筒,手和声音都微微发抖,每次都像对方是久别的亲人。反复询问,核实,才恋恋不舍地放下话筒,出来喊人,喊声非常之大,竭尽了全力,被喊的人答应了,还要再补两声。要是没有人答应,他就坚持喊下去,决不停歇。一直到有人提醒,被喊的那个人有可能不在家,他才茫然地眨眼:“不在家,怎么会不在家呢?明明有电话找嘛。”好像只要有电话,接电话的人就应该在家。然后他就叽叽咕咕着,怏怏地走回去,回话时充满了没有尽到责任的歉意。

院子里,门房电话最多的是赵局前妻生的女儿和儿子。只要寒暑假他们在家住,院子里就交替响着万叔对他们的执着呼喊:“赵欢庆!”“赵跃进!”都是单身,都在恋爱的年纪,万叔一心想着不能耽误年轻人的大事,喊得尽心尽力。其实赵局家有住宅电话,哪里用得着门房电话。他们只告诉门房电话的人,不消说都是他们不想来往或继续来往的人。

万叔得到了玉兰苑一致的好感。连大老罗和易梅影都服了气。大家都相信,世上再也找不到这样称职的门房了。等有一天知道,万叔退休前当过劳模,更增加了崇敬。

只有桑龙桂,对万叔的口音有一种警惕。

“你们家从来就在省城吗?”

有一次趁万叔闲着,桑龙桂跟他聊天。

万叔晓得桑龙桂是院子里的头号名人,受宠若惊,手足无措。

“随便些,莫紧张。”

“听我老子说我们家几代以前在乡下。早年他还带着我们儿女几个去给祖坟上过香。”

“是哪里?”

“不算太远,就在本省,不过是大山沟,记得叫雷公坳……”万叔极力回忆。

桑龙桂的脸色一阵阵发灰。

“对了,你的口音有点像我老家话,说不定我们是同乡。”万叔突然发现,兴奋起来,缺牙漏风,咝咝的像蛇吐芯。

“不会不会,我是南腔北调,听不准的。”桑龙桂连声否认,赶紧走人。

不久,万叔让大家失了望。

这一带有许多宿舍大院,也就有许多门房。这些门房很快就相互熟识起来。万叔从他们那里听到,他们每个月不光有跟他一样多的基本工资,另外还有夜班费。他没有。而恰恰他的夜班是最多的。玉兰苑几乎每天晚上都有人过了十二点回来。这样的情况,附近大院一个月难有几次。

有一天下班的住户回玉兰苑的时候,万叔喊住局办公室的小何,提起了夜班费。

小何愕了一下。没想到劳模也会计较工钱。笑笑说,好,我明天报告领导。

到月,万叔领到的仍旧是基本工资。

一天晚上,万叔给小何开门,又提起夜班费,回答还是“我会报告领导”,不过皱了皱眉。

第三次,万叔给小何开门,刚想开口,小何说声忙,就从万叔面前走过去。

附近那些门房为万叔不平,替他出主意。万叔于是在夜里十二点以前锁院门。锁了门,并不睡。有人叫门,马上跑出来开门,顺便提起夜班费。人们一边答应着“应该、应该”一边就匆匆而去。这么晚了,谁也没有说闲话的心情。

时间长了,有些烦人了。这里住的多是文化人,一个人没完没了地对你说“费……费……”实在有些俗。

万叔依旧像刚来时一样起得早,清扫院子很周到,传呼电话很负责。但大家隐约觉得这种努力变了味。变成什么味说不清,起码不像开初那么纯粹。

第三个月,万叔领到的还是基本工资。

第二天,万叔正式在夜间十二点锁门,并且不到天亮不开。院子里的人夜晚只好尽可能少出去,出去的尽可能在十二点前赶回来。万一赶不回,就在别处借宿。非回不可的,只好从铁栅门上翻过来。锁门以后,万叔是决不起来的,哪怕你喊破了喉咙。他起先不忍心,那些给他出主意的门房鼓励他必须坚决。

最后那次,赵局从外地开会回来,是夜晚的航班,到家时过了十二点。小高怎么按喇叭,门房也没有动静。小高火了,跳下车,翻过铁门,用肩膀一下撞开了门房的牛头锁,把万叔从床上拉起来。

“这样不好吧,万叔。我们一向很尊重你的呀。”

进门后,赵局痛心地说。

万叔在强烈的车灯里显得很畏缩,眼睛里噙满了泪水,嘟囔:“夜班费……”

赵局说:“听说你是劳模?”

万叔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去锁门。

赵局也不再说什么,默默地回家。

戏剧所每周例行的集中学习,有人很感慨地谈到了一切向钱看的社会风气,谈到了万叔,一个劳模也受了影响。这是一个很实在的议题。往常总是有些沉闷的气氛变得十分热烈。

“哼!”

来上开水的大老罗冷笑了一声:“一吨水才一角多,现在呢?”

意思很明白,现在你们七拣八拣,拣了个烂灯盏。

“是啊,难怪现在作家们热衷写原始美、古朴美。”易梅影叹了口气,为她那个下放时的房东抱屈。

“万叔做事还是没有话说的。自从他来了以后,大院比我家里还干净。”老商说。

但立刻就遭到了反驳:“表面上是卫生了,但精神污染了。”

桑龙桂的话扣上了文件,很见水平。大家笑了。

会上决定,正式答复万叔:夜班费不能发,门不能不开。

万叔也走了最后一步:辞职。别的门房早就鼓动他这样做,只是他迟迟下不了决心。

万叔是晚上走的。吃了夜饭,收拾好行李,没有开灯,坐在黑暗里,等把兄弟开垃圾车来接。老商陪他坐着,想想,问:“你还有什么要办的事,只管说,只要我帮得上忙。”

“你是个大好人,一定有福报,不报在你身上,也会报在你后代身上……”

“不说这些没有用的,说你的事。”

“老家都传我在省政府做事,一个远房侄子高中毕业,没有考上大学,他老子拜托我在省里给他找事做。我当时也没想自己是吃几碗饭的,糊里糊涂就答应了。现在好,为了几个夜班费,自己的饭碗也搞掉了。”万叔漏风的嘴咝咝响。

“没有问题,我来办。”老商大包大揽。

万叔的辞职引起了愤慨:有什么了不起,走就走吧!他每天扫地太早,搞得熬了夜的人没法睡,神经衰弱的更要命;他搬自行车常常碰掉车上的漆,有一次还碰坏了一个新尾灯;他喊人接电话口齿不清,常常搞得老桑、老商同时跑出来。其实大院有什么必要天天扫,一个星期一次,大家动手,半天时间足够了!

万叔走后的那个周六下午,整个大院的人都动员起来,一个个汗流浃背,蓬头垢面。

第二个周六下午来了院内总人口的百分之八十。

第三个周六下午来了不到一半。

第四个周六下午,小何站在院子当中喊了几声,没有人答应。他也不等,赶去局里加班,准备下周一局务会的材料。

玉兰苑又恢复了先前的乱象。万叔以后,连着物色了几任门房,都不能善始善终。就像赵跃进挑女孩,花了眼。有什么法子,忍耐吧。

但桑龙桂无法忍耐。他是专业剧作家,单位给他提供了特别的条件,每天的任务就是在家写作,最需要的就是安静。安静了,才能安心;安心了,才安神;安神了,才能思如泉涌,妙笔生花。院子里乱成一锅刚开的粥,他在二楼,临着院子,就像站在锅沿边上,脑子也乱成了一锅刚开的粥。

顾不得讲究风水了,毕竟现实的问题更要紧,眼见来了几个月,日夜搜肠刮肚地想戏点子,一点眉目也没有,怎么向社会交代?

桑龙桂把书房换到了北边。

老商觉得,玉兰苑最不方便的是邮政。因为是新地址,邮递员不熟悉,常常把玉兰苑的邮件送到别的大院。门房又老是换人,同住户总是生分,邮件得不到妥善保管。老商每天的头等大事就是到门房来坐守他的邮件。

若从姓氏溯源,商姓同音乐风马牛不相及。但老商坚持认为:“宫商角徵羽”,“商”是五音之一,这决定了他天生是搞音乐的命。

老商是在剧团里滚大的。祖父和父亲都是打鼓佬。老商自小表现出来的音乐天资,使他们认定,老商除了接他们的班没有别的出路。十岁以前,老商就开始跟台了。父亲是严师,只要醒着,就不让老商闲着。但是他熬不过自己的酒瘾,这才让老商有喘息的机会。不过他在专业上能给老商的有限,老商从他那里继承的更多是喝酒的本事。母亲死得很早,老商的少年时代挺惨的,让他觉得自己就是贝多芬在中国的再世。他的粗鲁实际掩盖着自卑。他对一切受过正规教育的人,更不用说那些鼎鼎大名的专家,都怀着极大的敬畏,以至成为一种盲目,盲目的崇拜,盲目的信赖,把名望、才华、知识同德行等同起来。

长大后的老商发现西乐比传统的戏曲音乐有丰富得多的表现力,偷偷地去报考了大学艺术系的作曲专业,因为文化考试成绩不及格没被录取。他转而选择了函授,同时也开始了作曲。指导教师是一位改编地方民乐名气很大的音乐家。为此他觉得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见人就声明自己是某人的学生。有人告诉他听过了,他总是表示怀疑,涨红了脸,又重复一遍。他的所有乐谱都被老师否定,他从不气馁。因为老师每次都照例会给他鼓励。哪怕是一句话,一个词,都足以让他像打了鸡血,比上次更玩命。

头天晚上他喝了很多酒。半年前,他把一部大型民乐合奏曲总谱连同草稿一并寄给了老师,一直在等着回信。以前的作业老师的回信都很快,三言两语,最多不过半个月。这次久久没有消息,让他觉得一旦有消息,一定是好消息。他对这个作品信心十足,一想起就亢奋,酒常常喝得过量。

一早醒来,见窗户大亮,老商心里一紧,“睡过头了!”

跳起来,慌手慌脚地一通乱忙,找衣服,找袜子,找鞋子,拉开房门,拉开单元门,直扑门房。他住一楼,出单元门几步就是门房。

“做什么做什么?拆屋啊!”

门房打开门,一脸怒气。他是局里一位离休老领导介绍来的,自觉有些背景。

“有信吗?”

“没有。”

门房把门碰上。

老商奋力把门挤开,“我有一封要紧的信……”

没有刷牙的嘴喷出夹杂酒气的浓重口臭。门房厌恶地扭过脸,全力用肩头顶上门,把老商顶下了台阶,“神经!”

“谁是神经?”老商嘟哝着,转过身,这才发现,之前在床上觉得天亮,是因为夜里下了雪。

雪下了一夜。院子的雪径自厚着,无人欣赏,上面连一只乌鸦的爪痕也没有。

“嗬,好雪!”老商憋足丹田之气大喝了一声。两幢高楼夹峙中的空旷院子响起有力的回应。然后他就绕着花圃跑起步来,毫不怜惜地把晶莹的雪践踏得一片狼藉。

玉兰苑一早出现在院子里的第二个人照例是赵局。北楼顶头半个单元都是两室一厅,他家住一楼二楼上下两层。他的腿受过枪伤,不方便爬楼。南北楼单元门正对着,每天一早他到院子里打太极,总跟早起的老商打照面。

“我在等一封信……”见到赵局,老商停止跑步,凑上去。

“哦。你等吧。”

赵局闭目,凝神,拉开架势,立定。

每次遇见老商,赵敬一第一个念头就是希望他别开口。老商开口闭口除了他一定会是中国的贝多芬没有别的,让人无奈。

在家里老商一天到晚就是摇头晃脑地摆弄那些在五根线条中间上上下下的豆芽瓣,老婆实在跟他过不下去,早早带着儿子租房另住,除了按月让儿子来取生活费,基本不来往。

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阻止老商走向贝多芬。他一个乐谱一个乐谱地被老师否决,又一个乐谱一个乐谱地寄给老师,百折不挠。他绝对相信终有一天,又一个贝多芬会横空出世。

每天来门房看有没有老师的信,老商的心情是惴惴的,复杂的,既巴望,又害怕:有信,就有可能是否决;没信,就总有着指望。

万叔走了,老商每天早上堵着赵局说的事,除了自己在等信,加了一件:给万叔的远房侄子安排个适当的工作。赵局给缠烦了,说:你还有完没完啊!

赵局像戏台上的铜锤,黑脸剑眉,胡子络腮,看上去蛮威严,其实心软。万叔夜班费的事他打过招呼,只是局财务处觉得类似的问题不是孤立的,最好统筹解决,就拖了下来。

局直属的影剧院正在搞承包制,可以向社会招聘临时工,万叔的远房侄子给安排在影剧院做场务。

崴子两条腿很长,裙子却短。她每天就直直地伸着两条长腿,半躺在门厅台阶一张往后拗起的椅子上。两只手抱着后脑勺,雪白的腋下露出浅浅的黑色。头发从指缝间涌出,长长地垂下椅背。眼睛、脸、嘴唇都像上过妆,但绝对没有。

影剧院放电影跟演戏一样越来越不景气,许多首轮片连五成座都卖不出。出现了一个崴子,观众明显多起来,售票口常常会排出一个长队,排队的人许多不看窗口,而是扭头看门厅台阶,看呆了,队伍就拉出一大截空当,惹起后面上年纪的人骂娘。许多人就是票到手了,也不马上进去看名气很大的明星,还是留在门厅外边看 “三级片”,半张的嘴巴,不自觉地流着口水。

“三级片”不知是怎样喊起来的,很快就喊开了,有猥亵,也有妒忌。崴子坦然接受,不生气,也不谢谢,就像这是她的本名。

崴子是卖冷饮的。伸着两条长腿,仰在拗起的椅子上,最多就是眼睛和嘴巴动一动,让顾客自己开冰柜,自己把钱放进钱箱。那班人吃的就是这份冷淡。她越冷淡,他们越上火,再多的冷饮也压不下。

钱箱的钱常常比应收的多。有一些面值很大的,夹着字条,有甜言蜜语,有自我介绍,有直截了当的约会。她把钱一律装进口袋,字条开始还读过几个,后来读不过来,就直接丢掉,嫌麻烦。日子多了,有些耐不住煎熬的厚脸皮,就直接缠她。她拗着椅子,爱理不理。

出现了一个志愿保安:玉兰苑前任门房万叔的远房侄子万木生。

万木生刚来是扫场内,来了几天,主动跟扫门厅的老头调换。场内不止一个场务,又都是椅子,又黑,扫不仔细看不出来。门厅敞着,扫起来辛苦多了。这样,放电影的时候,万木生可以待在崴子附近。一有人胡闹,他就上前干涉。他出气比无赖还粗,骂娘,别人只用一个动词,他一定在那个动词后面加一个“死”字,把可怕的结果预告得明明白白,而且眼神让你相信他绝对说到做到。

会计小荣提醒万木生,你要小心崴子,她很老练,不像她那个年纪的女人,她逗你就像猫逗老鼠,有一天你会给她吃掉的。

“那正好。”万木生回答。

不管年龄大小,只要是女性,小荣都叫“女人”。但不让人家喊她“桑太”:我叫小荣,当初桑龙桂追我,只差没有把这个名字在嘴里含化了。

桑龙桂上调,小荣本以为自己会进局财务处,却安排在了影剧院。她很失望,让桑龙桂找了几次王者香,事情最后转到财务处,答复说影剧院是局直属单位,那里的财务等于局里的财务。两口子都知道这是托词,但刚上来,不便争执。不过有那个托词做依据,小荣跟亲友都说自己是局机关的,若给她写信,就写到局里。她隔段时间跑一趟。

万木生跟影剧院里其他人一样明白,小荣是崴子的天敌。小荣结婚的时候是县剧团的当家花旦,从此这个角色就在她心里定了格,时间和时间带来的一切变化都停止了。她穿的衣服都是二十郎当女孩穿的时装,一身上下时见线缝,像装得太满的口袋。她用各种各样最时兴的化妆品,把自己的面部整得像大修过的墙面。走路是准台步,目光垂下,头不时左右摆动着肩膀。

“她是赵跃进的女人,你不知道?”

“知道。”

“那你图什么?”

“不图什么。”

“这不是贱吗?有一天你要吃大亏的!”

还真给小荣说中了。

那天下午最后一场电影快完了,一帮无赖对作梗的万木生说:“有种你过来!”

万木生说:“来就来。”

他们在影剧院后面的大墙下,把万木生围在中间,从一个角踹到另一个角,来来回回撞来撞去。万木生咬着牙,一声不吭,尽可能地还击。墙里的银幕打得热火朝天,他们在演默片。

万木生最后像条空布袋一样倒下。那帮无赖一人踢了最后一脚,呼啸而去。等他们在一家舞厅里蹦得正来劲的时候,血肉模糊的万木生诈尸似的突然闯了进来,把舞厅里的红男绿女吓得鸡飞狗跳。

舞厅离影剧院有老长一段路,路上拖着一条爬出来的血迹。

那帮无赖彻底服了万木生,小小心心把他送进了医院。中间一个叫“矮子”的对其他人说:“记住,今后他是我哥,崴子是我嫂!”

小荣坚持,万木生这次住院不算工伤,医药费按承包后的新规,不能实报实销。住院期间的工资最多只能拿七成。

有矮子那帮托着,算不算工伤,拿多少工资,万木生不用在乎。而且因祸得福。承包经理也觉得他是条好汉,有责任心,上班后让他去了放映室。

崴子没有去医院看过万木生,万木生上班后,她也没有谢他的意思。她到这儿的日子不长,说真的还不怎么认识万木生呢。她从没有要求万木生保护她,也没有感到自己需要保护。被许多男人喜欢,不正是一个女孩的骄傲吗?

生在几千里外的北方,没见过父亲,母亲跟一个男人出走,说是去了一个南方城市,崴子从小跟着奶奶长大。高中没念完,出来找母亲,在火车上遇见一群假期旅游的大学生,认识了其中最帅的赵跃进,说起来不但他老爸也是北方人,而且他们家就在传说中她母亲流落的南方城市。她随后就跟着他南下,坐上了影剧院门厅外面那张拗起的椅子,让人觉得这里不光卖冷饮,还卖风情。影剧院开始不是没有人嘀咕,但是崴子给影剧院带来了人气,那些嘀咕也就多少收敛了。

那么,她有什么好怕的,又有什么好谢的呢?

可笑的只是万木生。他真该撒泡尿照照自己,一个黑炭样的乡巴佬,正经编制都没有,凭什么对崴子有野心。

但是万木生不这样想。他相信崴子终究会喜欢上他。赵跃进那样的,就是个花脚猫,说跑就跑了,根本不会拿女孩当回事。另外,赵跃进能做到的,他未必就做不到。赵跃进跟崴子说的是普通话,他也改说普通话。向经理请假,说:我请半天“姐”。请什么?经理莫名其妙。请“姐”!他把“姐”字重重地重复一遍。请假就请假,请什么“姐”!把经理弄得很恼火。一边的崴子咯咯大笑,全身乱颤。万木生十分得意,相信崴子是认为自己普通话说得好。

不过,万木生打了那次架,崴子跟他的关系多少有些变化。她开始乐意同他谈话,虽然知道他小脑袋瓜想什么,并不回避。按一般人的想法,她该眼角都不扫万木生的。

有一次崴子问万木生:“你在看书?”

“唔。”

“书上说什么?”

“美丽学。”

“美丽学?就是琢磨哪个姑娘漂亮,哪个姑娘不漂亮?”

“……差不多。”

万木生说的是美学。赵跃进对崴子说话时提到过“美学”。但是万木生记不清是“美学”,还是“美丽学”。他总觉得“美学”这个词有点没说明白。

“你真有意思。”崴子全身又乱颤起来。

万木生头一轰,蒙头转向地伸出两只手。

“你疯了?”

崴子退后两步,“你们男人,真是的。”

电影放映是承包的,超过规定的放映场次,另算奖金。

万木生尽一切可能增加放映场次,遇上卖座的片子,他可以日夜不出放映室。万木生最高兴的是组织观看的包场电影,场场爆满。

不久就出事了,而且是大事。

一部重大题材影片的首场,省市主要领导都来了。经理拿着手电筒在场子里跑前跑后。

万木生不知墨菲定律,墨菲定律却找上了他:越怕出事就越出事,越想做好就越做不好。恰恰是今天,片子差不多十来分钟就断一次,而且往往是观众情绪高度紧张的时候。观众起先还克制着,以为是停电或偶然故障,随着断片越来越频繁,终于失去了耐心,口哨、鼓掌、跺脚,一片混乱。

经理直扑放映室。

万木生精疲力竭。他已经做了最大的努力,但都是白忙。因为长期超负荷使用,放映机早该报废了。

“为什么不向观众说明情况?”

经理恨不得一口咬下万木生的鼻子。

“怎么没有说,我喉咙都喊哑了。”

万木生的嗓子真是哑的。

经理一把抓过送话器,发现,送话器连接剧场子喇叭的线路,也断了。

解聘对万木生其实是解脱。他根本用不着在影剧院这一棵树上吊死。

矮子和他那一帮小兄弟都是菜贩子,鸡鸭鱼肉蛋菜,卖什么的都有。矮子是剁肉的。他出高价定点从省城附近的农户手上买猪,说好猪必须是吃野生猪草,足年出栏。每天只进一头,肉好,秤足,转眼卖完。“矮子的肉”,是菜场一早最抢手的货。

“万哥是文化单位出来的,不能让你剁肉。”

矮子租下菜场隔间的录像室,办完各种手续,交给万木生。

“放心做。有事他们找我,不会找你。赚了还我本钱,赚不了拉倒。”

矮子说的“他们”是工商税务治安稽查卫生防疫的七所八所。

有天半夜放完最后一场,万木生扒开大屏幕后面的帘子,又惊又喜:木板搭的小床上坐着崴子,不知她什么时候进来的。

赵跃进大学毕业,丢下一堆累赘女孩出国了。崴子让万木生抱紧她,饱满的身体不住地抽搐。万木生浑身滚热,血像开了锅。从见到崴子的第一眼,他天天朝思暮想的就是这一刻。

第二天,矮子把小兄弟们找拢,在一个上档次的酒家摆了一桌,给哥嫂贺喜。

矮子有公安的关系,凭崴子带在身上的一张合影,居然找到了崴子母亲的下落,就在本市的监狱服刑。

万木生跟崴子一起去探了监。崴子母亲对女儿说:找个能踏实过日子的男人就成,别跟我似的异想天开。

北房比南房的确安静多了。院子里的嘈杂虽然无法隔绝,但听起来没有那么烦心。

北窗外是玉兰苑的围墙,墙外是村道,那边是当地的农家院。白天儿女们都上班了,只有老小。院门大开,一只老狗懒懒地趴在门口,有人经过,眼睛开条缝又闭上,忽然跳起,把院子里的公鸡母鸡追得四下乱飞。傍晚,儿女们从乡镇企业下班,从附近学校放学,老老少少围住院子当中的一张大圆桌,吃喝说笑,其乐融融。

桑龙桂记起,刚搬进来的时候,院子外面的当地农户有个老头,晚饭吃撑了,半夜突发心脏病,幸好家里人都在,打了120。

抢救!

桑龙桂灵光一闪。让他一举成名的那个戏,戏名《送肥》。最出彩的是戏里一个叫“活宝”的角色,扮相是旧戏班叫“茶衣丑”的三花脸,大包干前,在地里干活,每次来了大小便,就往家里飞奔,非要拉到自留地,结果总是拉到裤裆里。

桑龙桂设想的新戏,自然是继续这个戏路:还是那个三花脸,大包干后成为致富能手。生活富裕了,胡吃海塞,撑出了急病,经过抢救才捡回一条命。

戏名就叫“抢救”。

主题紧跟时代,讴歌现实。桑龙桂对这个戏的前景信心满满,想得很远,甚至想到要请省剧团的头牌花旦扮演女主角,她也拿过戏剧界的国家奖,他仰慕已久,这是一个接近她的最好机会。特别是听说她因为丈夫品行不端,已经离异,说不定这就是他那个“作风正派的情人”!才子佳人,自古而然。

每天在新添置的写字台前坐下,铺开稿纸,写下“抢救”两个字,桑龙桂脑子里就净是一些乱糟糟的念头。辉煌的奖台和靓丽的笑脸在远处闪闪发光,但要走到那里,却有着万水千山。

一个一个戏名被写出,一张一张字纸被撕下,一个一个纸团被抛到地上,像灵堂的白花,铺了一地。

桑龙桂的新作一直不见动静,社会上开始有了负面的议论。

“一锤子买卖”“只生一个好”,这是同行的讥诮;“压力太大,有个适应期”,这是善意的理解;“过早调离基层,也许是一种失策”,这是领导的反思。省报文艺版居然开了专栏,讨论“桑龙桂现象”。许多人天天一杯茶、一张报,无所事事,挺无聊的,有了一个话题,而且是一个跟名人扯平的话题,参加得十分踊跃。

儿子没有放假,老婆单位有工作餐,三室一厅整个大白天空空荡荡。即便晚上老婆在家,也是专心坐在电视前,全神贯注地听各路专家就养生保健、瘦身美容口吐莲花,然后一丝不苟地照办,不惜在脸上身上惹起重度炎症。

家里越来越像牢房。

晚上下楼散心,免不了碰上同事。

书画家易梅影根据桑龙桂获奖作品《送肥》画的连环画已经出版,正等着他的新戏,每次都热心预约:桑老师的新剧本一出来我就开始画,争取在你又拿大奖的同时出版。

舒学群正在写现实题材地方戏的论文,重点是近年有广泛影响的作品,从湖南花鼓戏《打铜锣》《补锅》说到本地的《送肥》,等着桑龙桂的新戏提供新的经验。

最喜剧的是老商:“新戏写完了?抓点紧。你知道吗,我在等一封信……”兴奋点最终还是落在自己身上。

到底是同事,比社会上的批评家宽容多了。

老魏是个例外。之前桑龙桂跟他说过《抢救》的构思,他的态度很暧昧。“你上过艺专,许多戏剧大师的名言你都是知道的,我就不重复了。但有个日本画家的一句话,我觉得特别适合你:有生命的艺术都是野生的。大作《送肥》直接就是从田野上采摘的鲜花,带着早晨的露水和泥土的芳香。但《抢救》呢,恕我直言,光看这个戏名,就是主题先行,有庸俗化之嫌。当然,戏好不好,取决于戏本身,戏名是次要的。等着看你的本子。”

桑龙桂在省艺专念的是编剧班,但老魏的艺术理论课也是必修的。

老魏自视颇高。跟赵局住一个单元,却不求王者香的字,家里挂一幅自己的墨迹,中规中矩的章草:“居高声自远,非是藉秋风”。他少白头,精瘦,三角眼像刀子,是个苛刻的人。在家里是严父。从两个女儿小时候开始,每天选几段中外名人名言,让她们背诵。临睡前检查,背不出不准睡觉。在外面说话从不拐弯,更难得说人好话。因为这苛刻,多年来,许多在他后面的副处长、科长越过他升了职,他一直原地踏步。

但老魏对戏名的“直言”,并没有点到穴眼,桑龙桂真正害怕的是“等着看你的本子”。

尤其是老魏说话的时候,脑后好像老有一张鸭嘴闪过。

桑龙桂最终下决心离开玉兰苑一段, 缘故有两个,一个是老商,一个是北房窗外的那户农家。

老商望眼欲穿的时候,首都的一个交响乐团到省城演出,台下的老商突然听见一个似曾相识的乐句,接着又是一个,又是一个,又是一个……老商搜索记忆,类似的乐曲他肯定从来没有听到过演奏,仅仅是曾经轰鸣在他内心深处,现在忽然听到的,就像是幼年时代保留下来的一声呼唤。

一点不错,这支报幕时宣布的交响曲《春之声》是他的血肉。他最初给它取的名字是《春天幻想曲》。整支乐曲还没演奏完,全场所有人都还沉浸在春之声中,老商腾地从听众席上站起来大声欢呼:

“那是我的!那是我的!那是我的!”

全场哗然。

好几个场务同时向老商扑去。

“这支曲子是我写的!”

老商在场务的拉扯中挣扎着,吼叫。

没有人相信疯子的胡言乱语。老商在一片哄笑中被轰出剧场。

“我不怪你们!”

老商涨得血红的脸上堆满了笑,因为狂喜而原谅了所有这些人的失敬。毕竟这些人都不认识他,而他自己也是刚刚知道了自己的成功。

再三解释,老商终于上了后台,在乐队指挥那里看到了刚刚演奏的乐曲总谱。

总谱作者是老师的名字。这支一直没有等到老师回信的民乐合奏曲,已经在不久前由外省一家出版社正式出版,除了曲名减少了两个字,原稿未作任何改动。

来自首都的演奏家们听说作曲家亲临演出现场,很荣幸地来表示敬意和感谢。

他们称呼的是老师的名字。

“我姓商!”

老商大喊一声,夺路而去。

每一次把作品寄给老师,老商总是连所有的草稿都一并寄上,以便老师把握他的思路。因此在他需要的时候无法主张自己的著作权。

此后,不论同谁说话,哪怕对方是位女性,也不论说什么,没有几句,老商便会突然极神秘亲切地向对方凑过去,像是同一个极可信赖的知己密谋什么似的说:“我完成了一部乐曲,你千万不要告诉别人!”

“商”又是五个音级中的第二级,这又决定了老商在这一行里生就出不了头。他由此有了一个很悲惨的外号:“伤心”。

老商让桑龙桂清清楚楚地看到,一个人伤了心会接近疯癫。

北房窗外的那户人家,儿女为了哄老小,在厅堂上放了一台黑白电视,每天就放一盒录像带《米老鼠与唐老鸭》。

唐老鸭的声音特别闹。桑龙桂眼前不断地出现一张嘎嘎叫喊的鸭嘴,背脊寒毛直竖。

桑龙桂向老魏提出找一个乡村变革的典型,下去深入一段生活。

老魏的三角眼稍稍柔和,沉吟说:“这个想法好。”

小荣做再多的噩梦也想不到,崴子有一天会跟自己有密切的关系。

原因是宝贝儿子桑小龙。

桑小龙从小看不起土了吧唧的地方戏,如愿考上了京城高校的影视导演专业,在读期间就进了活跃的影视圈子,名字上了好几个热播电视剧的演职人员名单。他什么时候跟崴子扯上的,怎样扯上的,小荣毫无所知。崴子领了最后一次临时工工资就再没有在影剧院台阶上出现。好长一段时间后,她才隐约听说,崴子去北京演电视了,而且找她去的就是桑小龙。有人看到过桑小龙和崴子在天安门广场的合影。

小荣急得跳脚,恨不得拿石头打天。给儿子打电话,儿子操一口京腔,嬉笑。

“老妈你累不累啊。什么年头了,你还想包办婚姻?”

桑龙桂下了基层,一直没有回家,小荣气急败坏给他打电话,他半天没有回应,好久才牙疼似的呻吟:“混账东西!”

眼前一张鸭嘴闪过。

万木生是万叔的侄子。万叔走后,万木生又成了扎在桑龙桂心上的一根刺。自从万木生进了影剧院,桑龙桂再没有去过那里,免得撞上心烦。现在儿子横刀夺爱,万木生不可能不报复。

崴子走得很突然,到了北京才给万木生打电话,说木生哥是好人,但没法让她当明星,她特想当明星。她当初跟赵跃进走,就是因为赵跃进许了愿,他老爸是省文化局的头,她想当演员,就是他老爸一句话的事。

听电话的时候,矮子几个也在边上。

“不怪嫂子心狠,要怪就怪桑小龙这个坏种,他老子就是个贼!”

矮子忽然想起,“桑龙桂要是没得奖,就来不了省城,桑小龙也就见不到嫂子!”

矮子跟万木生回过一趟老家雷公坳,听人说起过乡政府有个干部会演戏会写戏,桑龙桂得奖的那个戏就是他写的。

“你应该去告桑龙桂!”矮子咬牙切齿。

“这是我跟崴子的事,与别人无关。”万木生叹了口气,“崴子说得不错,我没法让她当明星。她应该当明星。”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