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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韩青辰:排爆(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2期 | 韩青辰  2023年12月14日08:27

韩青辰,籍贯江苏泰兴,毕业于南京大学中文系。现供职于江苏省公安厅新闻宣传中心,文学创作一级,为南京市作协副主席。出版有《中国少年》《因为爸爸》《小证人》等七十多部文学作品。获得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全国优秀儿童文学奖、《人民文学》年度奖特别奖、陈伯吹国际儿童文学奖、蒋风儿童文学青年作家奖、冰心儿童文学新作奖大奖等。作品入选 “桂冠童书”、中宣部“优秀儿童文学出版工程”、国家新闻出版总局“向全国青少年推荐百种优秀图书”等。部分小说被改编成舞台剧、音乐剧。有作品被译介到俄罗斯、美国、日本、突尼斯等国家。

排爆(节选)

——全国特级优秀人民警察、淮安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二大队教导员邓欢写真

韩青辰

邓欢高大利索,长期户外行动和野外训练,浑身晒得黝黑发亮,板寸短发一根一根冲天竖立,自带刚硬与端正。额角动不动就汗津津亮闪闪,好像刚从球场打完比赛回来,周身热腾腾,朝气蓬勃。笑起来,线条柔和的脸上露出孩子气的酒窝和虎牙,淳朴中带着斯文、敦厚。

难以想象他是江苏省淮安市公安局巡特警支队的雷霆战将和排爆专家。

特警队喊他欢哥。因为他人缘好,又是冲锋队的头号大哥。

一般人十指连心,排爆手十指连命。邓欢那双手日日夜夜经受熬炼,粗糙刚劲有如千斤顶。可是论及精、准、稳的细致功夫,他又堪比那顶级绣娘。

二〇〇八年,邓欢接手排爆。他从零学起,一本接一本啃专业书,满脑子引信炸药雷管、压发拉发松发、诡计装置、迫击炮弹、高射炮、火箭炮、坦克炮、无后坐力炮,以及排爆机器人、检测仪、排爆罐等。培训班上向全国全省排爆专家讨教,常常为弄懂一个概念,线上线下海量咨询,写下好几万字笔记。

排爆手最大的难关是“手”艺。夜深人静,邓欢在灯下苦练手功:拆装新型炸弹,制作炸弹模型,反复穿针引线,拿筷子夹五谷,不练到头昏眼花腰椎酸痛决不歇手。

这个靠“手”吃饭的人,下意识地爱跟手较劲。没事就抠手上的老茧与伤疤,抠得龇牙咧嘴极其专注。这时候喊他,会有一种把他从沉思中惊醒的冒犯。

表舅是外科大夫,医院第一把刀,为了练手,常年用煮熟的嫩葱叶研习缝合技术。邓欢深受启发,结合兴趣爱好,学习微雕。

起初手笨,雕刻刀不听使唤,手指划破鲜血直流。为了学本领,吃碗面都舍不得的邓欢,不惜重金买下一柜子专业书。如今他拿起雕刻刀已成享受,百炼钢化为绕指柔,终于,这双手在一次次排爆任务中化险为夷,十多年平安排爆,堪称奇迹。

新婚那会儿,小姐妹都羡慕磊磊。兵哥哥出身的特警邓欢一米八三高大帅气,老家在江西,一个人在淮安,婚就结在磊磊家。

邓欢哪哪都好,就是不懂浪漫。过生日要他送花,红玫瑰买回来插进花瓶,再要他说句好听的,他只肯憨笑着重复一句“好听的”。他不喜欢过生日,不爱穿磊磊浓情蜜意为他买的高档西服和昂贵皮鞋。他就爱那身警服,不然就是穿过多年的运动服运动鞋。他觉得这样舒服。生活简朴也算优点,磊磊能接受。

特警常年出生入死,回家就是老天爷给的赏。邓欢宅家爱下厨,邓大厨做饭像做科研,食材缺一不可,差根葱都要跑菜场。菜叶一根一根洗,土豆丝青椒丝必须粗细整齐,磊磊笑他完美强迫症。不过邓大厨菜做得确实好,啤酒鸭、宫保鸡丁、麻辣龙虾、东坡肉、沸腾鱼,回回叫人胃口大开。

磊磊顺风顺水一路读到大学,走的都是直线。她难以相信同龄的邓欢经历如此曲折——十三岁念体校,五年皮划艇运动生涯,获得全国第八的名次,免试上天津体校。毕业回乡任教,又南下广州寻梦,超市当保安。兜兜转转报名参军,二〇〇二年十二月来到江苏南通当消防兵,二〇〇三年六月被江苏省公安厅选拔参加防恐突击训练,二〇〇六年考进淮安市公安局特警队。

防恐训练那三年,邓欢在南京伊村饭店的基地淬火成钢。磊磊在山对面的林业大学轻舞飞扬。老天爷让他们隔山隔水千里万里走过之后才相遇。

这个钢铁一样的男人也很可爱。走路总叫人走里边,好像随时准备英雄救美。吃饭好吃的都让给别人,好像他永远是掌勺大师傅,别人吃得越欢他越高兴。随时随地照顾别人、保护别人、成全别人,好像是他的基因、他的下意识习惯。

磊磊业余想开店,老人不肯,邓欢偷偷把存折给她,由她折腾。大儿子牛仔七岁那年,小宝来了。磊磊要辞职做全职妈妈。老人顾虑重重,邓欢却满口支持。他给她的天地无限宽敞。慢慢地她知道,貌似不懂浪漫的邓欢,其实给她的是整个世界。

难忘做他的新娘,磊磊一身洁白婚纱,脚蹬细高跟红皮鞋,出了新娘车,不等落地,就被他公主抱搂在怀里。

伴郎伴娘拦住电梯,要邓欢抱新娘上九楼。参加过特种兵训练的邓欢,是特警队的全能冠军,擒拿格斗、高空索降、游泳射击、绝地求生、紧急救援样样拔尖,还怕这个?

谁想到特警这么忙呢?加班出差,值班备勤。甭说甜甜蜜蜜过日子,就是全家踏踏实实吃顿团圆饭都稀罕。

说起来心酸,牛仔出生两个月,大过年的,家家团圆,邓欢却领命去援疆。

南方长大的人日夜巡逻在零下四十多度的北方雪国,那种彻骨的无处躲藏的严寒,真是终身难忘。骁勇惯了的他,岂会被严寒吓倒,照样一马当先冲锋在前。

谁料腰给冻坏了,疼得翻不了身下不了床,医院诊断为强直性脊柱炎。换别人就该打道回府了,邓欢却选择坚守。输了两周液,稍能动弹就带病上阵。

戍边最苦的是想家,漫漫长夜腰痛无眠,邓欢辗转反侧看儿子照片,忍不住趴在枕头上给襁褓中的宝贝写信。那年月无网络,边疆电话好不容易才打通一回。

初为人母的磊磊有多少欢喜和焦虑啊,常常老人孩子都睡下,她独自望着窗外的星星和月亮,翻出邓欢的信。读着哭着,她把信一一收好,要给牛仔当十八岁成人礼。

邓欢援疆归来,半岁的牛仔都会扶着椅子站立了。红嘟嘟的小嘴巴“爸爸”“爸爸”地叫唤,可是望着爸爸陌生的脸,却吓得直哭,惹得久别的一家人眼泪汪汪。

邓欢来去无定东奔西走,多亏岳父岳母老当益壮,退休后在社区门口开烟酒店,里里外外帮着照应。

最难的是小宝早产,生下来后三天两头跑医院。牛仔刚入学,要接送要辅导。邓欢学排爆忙得脚不沾地,家里家外全靠磊磊和岳父岳母。

邓欢忙,电话也不好打。难得打通,问他在哪儿,保密;问他忙什么,保密;问他哪天回家,保密——特警工作有保密原则。另外,排爆的事他不想告诉家人,能瞒多久是多久。于是,猜谜和思念成了磊磊的日常,孤单寂寞不说,关键日日夜夜牵肠挂肚悬着心哪。

家长会总是她一个人去,回回她都强调,孩子爸爸上任务了,生怕引起误会。

公婆在江西养老,两相牵挂常常通电话,磊磊报喜不报忧,时不时帮邓欢圆谎,叫老人家放一百二十个心。

吃苦磊磊不怕,就是怕生病。生病最怕输液。别人家都有人跑前跑后,她只能单打独斗,一手低一手高,跌跌撞撞地举着盐水瓶。

警属其实就是编外警察,这支无名的队伍跟人民警察一样,特别能战斗,特别能吃苦。某种意义上,他们也具有“铁一般的理想信念,铁一般的责任担当,铁一般的过硬本领,铁一般的纪律作风”。

邓家老小都懂,没事不找邓欢,有事更不能找他。警属之难,难着难着就把自己炼成了钢筋铁骨,个个都能顶天立地、独立担当。

高大健硕像匹黑骏马的邓欢,见到儿子“秒变”大儿童。他从磊磊身后捉住小宝,甩上肩膀,嘴里嚷嚷“将父做马”,脚下快马加鞭。小宝骑在爸爸脖子上笑啊叫啊。广场处处是喷泉细密清凉的水分和月季浓郁醉人的香甜,夕阳在西天如诗如画。

这是一个多么平常的黄昏。可对于邓欢一家来说,任何一次见面都欢天喜地好比过大年。

特警二大队是反恐突击大队,专管恶性暴力犯罪,包括反恐镇暴案情处置。邓欢是教导员,主排爆手,被媒体称为“坚守在反恐排爆、维稳处突岗位上的‘钢刀利刃’”。

那双老茧与伤痕密密麻麻层层叠叠的大手,儿子们看见都躲,说像锯刀。不过这双手真灵巧,不仅擅长烹饪,还会制作玩具、穿针引线、维修空调电视门锁,绝活儿是微雕。

拇指大的桃核被一寸一寸刻出人像和文字,惟妙惟肖精美绝伦。磊磊哪知道他是在为排爆磨炼指上功夫,老嗔怪他不给她刻串项链什么的。

排爆头十年,邓欢严严实实瞒着家人。遇上采访,他婉言谢绝,坚持不出镜不露脸不具名。直到二〇一七年,他被公安部评为“全国优秀人民警察”,跟着获评第五届“江苏最美警察”,事迹登上各大媒体。身为淮安文明城市形象大使,他全副武装排爆的宣传片在全市电子大屏滚动播放。

“我的大排爆专家,请问你做这么危险的工作,为什么一直瞒着家里?”磊磊很不高兴地瞪大双眼。她的眼睛本来就大,瞪大了就像两盏探照灯。

邓欢眯起那双细细长长的眼睛,满脸赔笑,上来抓着磊磊的手,说:“对不起夫人,我这不是怕……怕你们担心吗?”

邓欢一笑,露出与年纪、履历、身量不相称的酒窝和虎牙,好像皮划艇上的阳光少年又回来了。两个宝贝儿子都遗传了他的酒窝虎牙。

磊磊心软下来,大眼睛跟着湿润了:“你瞒着,我们就不担心?两个孩子这么小,两家老人一大把年纪……你这样玩命……”

“哎呀,磊磊,瞧你说的。你想啊,排爆这活儿能随便分配吗?那得要非常专业的知识和专项技能。我这不是运动员出身,当过兵,参加过防恐突击训练,排爆工作交给我,那是组织的信任!不瞒你说,排爆这行可难了,我们每天都在高强度训练和学习,瞧瞧我这铁胳膊练的!”

“什么铁胳膊能跟炸弹玩啊?”

“磊磊你还别说,我们排爆装备里真有专门‘玩’炸弹的铁胳膊。你不知道,现在的排爆装备可先进啦。哪天我带你去参观参观,我们有排爆机器人、排爆机械手臂……你猜我那件排爆服多少钱?八十多万呢……”

邓欢平常问一句是一句,谈到工作三缄其口,动不动就保密。难得像今天打开话匣子,瞧瞧,他说起排爆滔滔不绝眉飞色舞,小酒窝小虎牙忽隐忽现,那可爱样儿好像又回到了当初恋爱的时候,磊磊听着听着,扑哧笑起来。

“这回我先原谅你,等以后你退休了,我再慢慢跟你算账!”

“遵命,夫人!”

这些年邓欢跟她说得最多的就是“对不起”。磊磊能怎样,顶多嚷嚷一句“这回我先原谅你”。

邓欢过了夫人这关,可是“排爆英雄”的新闻犹如一枚炸弹投进家庭微信群。两边父母都惊呆了,亲朋好友纷纷来电来消息,道贺加提醒,要注意、小心、保重。

老父亲邓必霞做了一辈子人民教师,到底觉悟高,他带头为儿子喝彩。父辈们给邓欢献上一首诗:“八尺擎天汉,一张蓝海帆。丹魂钢铁铸,锐气拔峣岩。”老母亲在视频里给儿子比心点赞竖大拇指,可是笑着笑着,嘴角又颤抖,眼角又潮湿。

真爱你的人,能说的都是祝福,他们会无限地给予理解、体谅、支持、信任,至于担惊受怕、抱怨数落,统统欲说还休,包包扎扎,都留给自己忍着、扛着、熬着。

排爆手邓欢从此成了全家重点保护对象。丈人丈母娘再不许他回家就下厨,总催他补觉,或者去做微雕、读书,带孩子们踢球跑步,放松放松。

丈母娘是居委会退休的老干事,她宠爱邓欢胜似亲儿子。但凡他回家,总要照顾他的江西口味,多炒几个辣菜。私下里劝女儿:“邓欢忙的是事关国家和老百姓安全的大事,那是我们全家的光荣。再苦再累也要支持,千万不能拖他后腿。”

特警队有警出警,无警特训。警铃一响,全楼都是奔跑的腿。能战方能止战,室内训练馆墙上写着红色标语:“挑战极限 超越自我”“平时多流汗 战时少流血”。

大院里设有一百一十米障碍场,低桩网、二点四米高板、空中软网、高架速降、斜绳摆渡、爱尔兰高板、高低栏、拱形肋木,好特警完成整套动作只需一分钟。接着十八米避雷针攀登到达楼顶,做好索降准备后,利用绳索下降。在空中悬停记忆一组数据,索降到楼底,翻转一百多公斤的轮胎八次,再对92式手枪进行分解结合操作,出枪、开保险、子弹上膛、瞄准射击,一点五秒完成。最后将空中所记的数据写出来。这套动作重复成千上万次,形成肌肉记忆,熟能生巧。

邓欢上午带队员们训练警情处置,下午训练体能,野外登山或者长跑。除此之外,排爆手还得每周进行两次排爆训练,包括装备组装和仪器操作等。

负重训练从手部纤细运动开始,穿上八十多斤的排爆服,戴上二十多斤的头盔,红豆绿豆黑豆盛在大碗里,一粒一粒夹出来,分装于不同小碗。豆子夹累了,就夹米粒、夹鸡蛋,练习穿针引线。

防爆服高度密封,冬天穿上都热得不行,夏天不小心就会热昏。万分煎熬时,心理训练这才开始。

最难的是负重长跑,通常坚持十分钟就不错了。邓欢每次能跑半小时以上。训练结束,鞋子里灌满汗水。

徒弟累得直哭,邓教便现身说法:这算什么,我在俄罗斯参加防恐训练,直接从飞机上往下跳伞;越野训练啃树皮、吃野菜;练搏击,被教练踢破眉骨打断肋骨,伤愈接着打……就是这样一次次心理与体能的磨砺与拓展,无数次摔倒无数次起立,千磨万击还坚劲,才能比铁更硬比钢更强。

二〇一八年八月,酷暑难当。二大队受命配合重案组进行抓捕行动。地点在市区某居民楼五楼出租屋,三名犯罪嫌疑人的罪证都在电脑上,手指一点就能销毁。专案组要求抓捕行动前后不能超过三秒。

邓欢现场侦察,确定当晚高空索降。夜空索降难度大,方位感很难掌控,降索必须绕开晾衣绳、花盆等障碍物,不能弄出动静打草惊蛇。

为了保证行动万无一失,邓欢从物业要来房间结构图,找到相似房型,冒着烈日带队员们演练,详细分解行动步骤,固定动作细节,细致到几秒落地、解绳、取枪。

小宝发高烧住院了,午后磊磊来电话,邓欢正在楼顶固定绳索。来电未接,磊磊没再打,老规矩,她发来短信说,没事你忙。

吃晚饭的时候,老母亲从老家江西联圩来电话,吞吞吐吐欲言又止,邓欢没细问,三言两语打发了,心想等行动结束再说。

晚上九点,夜色浓稠,邓欢嗖地从十三层楼顶索降五楼,破窗而入,拔枪制服一名犯罪嫌疑人,策应人马破门而入捆住另外两名。三名犯罪嫌疑人束手就擒,人赃俱获。整个过程行云流水。

专案组非常满意,邓欢却绕开喝彩和媒体采访直奔医院。途中给母亲去电话,原来她又在电视上看到爆炸了。

“放心吧,你听听你儿子的声音多洪亮!”

人至中年,作为两个孩子的父亲,邓欢越发体会到父母亲的不易。

邓欢浑身汗湿往医院冲,脑子里一边想着母亲,一边后怕不已:刚刚万一楼顶绳索固定不牢,万一索降过程碰到意外,万一窗户是钢化玻璃双脚没踹开……汗水汹涌,汗珠却冰凉,黑暗中,不觉泪水糊了一脸。

邓欢跟父母通话,总要精挑细选时间,收拾好心情,他必须三言两语“拆弹”——老人们心头的担心和焦虑是另一种不断再生的情绪炸弹,解铃还须系铃人,他必须定期帮他们拆除。这是排爆手的家庭作业。

邓欢按时下班简直少之又少。他抱着电话像说单口相声一样报了好长一串菜名,小宝都不乐意,非要出来吃烤肉。小家伙胃口好,一个人能吃几碟肉。可惜牛仔打比赛去了。

邓欢刚想摸出手机给牛仔发个表情,不想手机振动了。徒弟小薛吞吞吐吐说:“师父,对不起……”邓欢转身朝安静处走,劈头盖脸问:“什么情况?”

母子俩笑容马上僵住了。他们最怕邓欢手机响。

清江浦区淮钢施工工地挖出一枚废旧炮弹,被扔在了街心花园。小薛本不想惊动师父,可是排爆车被周末晚高峰堵在了半路上。

“别急,我骑电动车先过去。”

“师父,排爆服在车上,您到了等等我们!”

邓欢回头看着发愣的妻儿,严峻的脸马上松开,咧嘴一笑,抱歉似的摇摇头。

“又有任务?”磊磊的大眼睛火力十足。小宝的细眉心皱成肉疙瘩,唱个不停的小嘴现在高高噘起,黑眼睛锥子似的盯着爸爸。

“小事儿,我去去就来!”

“不行,爸爸答应带小宝吃烤肉的!”小家伙说着,张开双臂扑向爸爸,却被妈妈拽住。

“小宝乖,爸爸一会儿就回来!”

“不要不要,我要跟爸爸一起。”

“听话,爸爸要去执行任务!”

“执行任务”四个字,邓欢说得粗短冷硬,磊磊和儿子们都懂其中不可违拗的严肃意味。

母子俩眼巴巴望着邓欢戴上头盔,跳上电动车飞驰而去。小宝哭喊:“爸爸、爸爸……我要爸爸……”

这哭声让邓欢想起牛仔小时候,那回去他幼儿园表演,邓欢带着新徒弟来了一番擒拿格斗,赢得满堂彩,老师和小朋友们拼命鼓掌。独独牛仔嘟着嘴,垂着头,小脸涨得通红。

“怎么了,爸爸表演得不好吗?”

牛仔摇摇头,眼底噙着泪花。

“爸爸做错什么了吗?”

牛仔张大嘴巴呜呜哭出声:“爸爸为什么演坏人?”

邓欢抱起儿子,亲亲他的小脸,说:“牛仔是心疼爸爸挨打吗?”

“嗯!”

“乖儿子,那是表演,不是真打。”

“呜呜,可是爸爸为什么不演好人?”

“哦,想知道为什么,就先别哭!”

牛仔撇着嘴巴点点头。

“因为啊,阿勇叔叔是新来的,他的拳头很轻很轻,不能跟爸爸的老铁拳相比。要是爸爸演好人,一拳下去他会吃不消。”

牛仔泪汪汪的大眼睛剧烈地扑闪着,跟着鼻头一红,重新扑进爸爸怀里,小手把爸爸抱得紧紧的,问:“那爸爸被打疼了吗?”

“哈哈,牛仔不是说爸爸是钢铁侠吗?钢铁侠哪会怕这点疼!再说阿勇叔叔的小拳头,那等于给爸爸挠痒痒!”

“真的?”

“牛仔,要想不挨打,办法只有一个,那就是天天坚持艰苦训练,不断增强本领。这就是为什么爸爸总加班的原因,你能理解吗?”

“嗯,爸爸打坏蛋,牛仔跟着妈妈和姥姥姥爷。”

工地挖出的一枚炮弹让街心花园充满火药味,警方紧急疏散群众。十字路口川流不息,不远处的高架桥车水马龙。

“炸弹啊?快拍照发抖音!”

“散开,危险,别看热闹不要命!”

夕阳放慢了脚步,好像一只惊恐的大眼睛,紧张地瞪大了。

炮弹七八十斤重,满身是泥。邓欢轻手轻脚靠近,俯身卧倒,将右脸贴靠过去,像中医把脉一样望闻问切。

夕阳照在他身上,勾勒出一道金边。头盔玻璃挡板反光厉害,让他的脸光芒四射。

草地晒熟了,蒸发出热腾腾的草酸气味。一路急行,邓欢卧倒时浑身冒汗。汗珠沿着眼角、鼻梁、唇边,像百足虫赛跑,奇痒无比。

他灵活地眨眼睛、耸鼻子、挪嘴角,让汗虫绕过他的眼睛、鼻孔、嘴巴,悉数流入蒸锅样的草地。

无异样气味。无液体泄漏。外壳完好无损。考虑到被工人拎出工地晾在这里多时仍太平无事,估计是枚哑弹。

邓欢双手抚摸过草头,指尖撑地,鱼跃而起,远远地示意警方准备“开工”。

“邓教,不等等排爆车?”

“不行,群众越聚越多,紧挨路口高架,必须赶紧移除。”

“可是排爆服没到……”

“放心,我有把握。你们抓紧疏散群众,给我一个通道,炮弹转移过程中随时都有爆炸危险!”

“听到了吗?退后!散开!别再拍照,退后退后,安全第一!”

磊磊牵着小宝藏在人群中,一双大眼睛犹如十个太阳。瞧邓欢那火急火燎的样子,她就害怕是排爆,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都怪小宝哭个不停要爸爸。不过也不怪儿子,邓欢一走她也没了魂,就这么稀里糊涂被小宝拽过来了。

心扑通扑通狂跳,腿脚要上前,可是必须服从命令后退。这是她第一次看他排爆,只觉得呼吸越发急促。

“妈妈,我看见爸爸了!”

“嘘,别嚷嚷,不能影响爸爸工作!”

“小宝知道,小宝保证不叫爸爸发现。”

他们跟着人群呼啦啦退后,警戒带内只剩下邓欢,他旗杆样杵在那里,神色淡然。花园边上可是一只真炸弹,大得像小猪。天哪,磊磊简直不敢往下想。

邓欢没有助手,没有排爆服,更没有什么机器手臂。

“危险危险,退后退后!”

她的脖子像被卡住了,脑子里轰隆隆作响,没用的泪水酸溜溜地刺激着鼻腔、喉咙、眼眶,手腿哆哆嗦嗦。

无数次想象他排爆,但没有一次是这样,她不知道自己看见炸弹会如此恐惧,她差点要喊出来了:“老公,你给我回来!”

记得恋爱的时候,她就跟他约法三章,要他注意安全,得为她着想。成家后,一次次要他为孩子们着想,为老人们着想。总之这些年只要在一起,她就忍不住跟他念平安经。

其实打一开始,磊磊就看出来了,特种兵邓欢天不怕地不怕,为了正义,他就不怕死。排爆是他的事业,更是他引以为豪的英雄梦想。他痴迷于人民警察惩恶扬善的天职,愿意肝脑涂地,要他放弃,除非改写他的基因。

公婆没少给她讲邓欢小时候,日夜想当解放军,看见军帽就往头上戴,自制弹弓、飞镖,房门被打烂了一个洞。压岁钱都买了小人书,最爱读《黄继光》《董存瑞》《英雄儿女》。

“他就是邓欢,我在报上读过他的故事,排爆英雄!”

“拆弹专家,我在电视上也看过,没想到今天见到真人!”

小宝一双眼睛像通了电,肉包子脸写满自豪。他奇怪妈妈为什么哭,而他太骄傲了,没错,他爸爸就是超人英雄。

“爸爸注意安全啊!”小宝忽然变成高音小喇叭。

“退后,儿子!”邓欢的长胳膊朝他们挥舞了两下,好像还咧开嘴笑了。

磊磊的泪珠滚了一脸。

过度紧张而失声的她,多么感激儿子喊出了自己的心声。

可是下一秒她又担心,她怕邓欢受干扰,忍不住回头望。

她的邓欢转身面朝炸弹,大步流星走去,走得那么稳、那么帅。

“嫂子、小宝,快撤退到马路对面的广场,快!”

排爆车上跳下来一串熟悉的身影,他们搬出排爆服,其中一位手疾眼快,抱起小宝就跑。

跑进安全区,她搂着儿子哇的一声哭起来。

“妈妈别哭,爸爸马上就回来了。”

邓欢双手缓缓地穿过炸弹,慢慢抱在怀里,跪着一点一点前移。他就这样跪抱着炸弹,一寸一寸移出草坪、十字路口,移进徒弟们递上来的沙箱。

排爆警察是最危险的警种之一。在排爆现场,排爆手的每一次判断,每一剪刀,每一下切割,每个细微的起承转合,每分每秒都是生死赌局。

军用炮弹有规律可循,警方排爆难就难在各种罪恶的“私人制造”。无规律无章法,暗藏陷阱、杀机。对于邓欢来说,排爆不仅仅是与犯罪与炸弹的生死博弈,更是挑战身体疾患的殊死拉锯。

疼痛这个恶魔不定期地上门纠缠。从腰臀开始,沿着脊椎上下流窜,蚕食鲸吞。每一次发作,就像一场夺命龙卷风。强直性脊柱炎是不死的骨癌,那种椎心刺骨的折磨,非一般人能承受。与痛死磕,一次次煎熬内耗,力挽狂澜。

每天吃药,每半个月打封闭针,以这病痛的脊梁,背负国家重任,十多年如一日排爆除恶,这本身就够英雄主义。功夫在诗外,邓欢为排爆,暗地里下足苦功夫。

单说穿针引线,将三十多根小型缝衣针按照一定间隔分成三四排插在木板上,用镊子夹住一根丝线,轻轻穿过一个针眼又一个针眼。穿完计时,反复提速,精益求精。

长年累月,滴水穿石,邓欢练就在现场好几个小时紧盯炸弹不急不躁的心理抗压能力,最终以过人的意志、胆识、智慧,一次次降服犯罪之恶魔、炸弹之疯魔、疼痛之病魔。

在现场,腰椎痛得蹲不住,邓欢就俯卧,这等于放弃逃命的机会,拼到底了。多少次,邓欢不知道他脆弱的腰椎与诡诈的炸弹哪一个先爆,总之他得各个击破。

二〇一三年六月二十六日晚上七点半,淮安区镇淮楼小区露天煤气管道发现不明爆炸物。砖头大小,缠裹红绿连接电源线,上面亮着灯。绿色包装纸上留下一行罪恶的字:“爆炸,高爆炸弹,选择其中一根即爆炸。”

盛夏高温,邓欢坐着不动都一身汗,穿上防爆服,像进了蒸锅。他尽量保持深长呼吸,通过五官运动,娴熟地驱逐游向眼耳口鼻的汗虫。可是它们像长了尖牙,四处下口,使他浑身痛痒。

搜爆仪紧急亮起红灯,是炸弹确凿无疑。邓欢马上高度警惕,这种自制炸弹很可能两小时之内自爆,必须争分夺秒。

忘记热毒,深长呼吸,先做移除试验。用训练有素的手绑好钩子,精准钩住炸弹外面缠裹的绳子。

动作慢、缓、柔,绝不能引起哪怕最轻微的震动、摇晃,更不能发生多余动作引发碰撞。

这个点,楼里的人差不多都回来了,尽管疏散不少,但真要发生意外,后果不堪设想。

空气好像凝固了。被命令退后的搜爆员阿勇,已经数次微调左右脸和前后脚。如果受伤,究竟该左脸还是右脸,左腿还是右腿?

天可怜见,阿勇二十四岁,女朋友说他当特警超帅。每次她问他在特警队做什么,他都说狙击手、说越野训练、说解救人质、说高空索降,就是没提排爆。

谁都是人,是人谁不怕爆炸?

师父似乎不怕,排爆场上他坚如磐石,好像他是吃镇静剂长大的。每当他大步流星向炸药靠近,阿勇都心跳加剧,真叫步步惊心。可是师父就像平常上演练课,他从里到外气定神闲。

二大队都心服口服地喊邓欢师父,就因为他在排爆场上雷霆万钧的气场。师父穿上排爆服,就变成了定海神针和排爆神器。他高大的背影不紧不慢地散发出邪不压正的太平气息,这气息渐渐弥漫、浓烈,一阵阵向外扩散。

阿勇耳边响起师父训练时教的口号:

“英雄就是对任何事都会全力以赴,自始至终心无旁骛。”

“勇猛、大胆和坚定的决心抵得上武器的精良。”

“你若失去了财产,你只失去了一点;你若失去了荣誉,你就会失掉许多;你若失掉了勇敢,你就会把一切失去。”

“勇敢寓于灵魂之中,而不单凭一个强壮的身体。”

“战胜恐惧才能排除危险!”

时间嘀嗒嘀嗒越来越响,砖头炸弹被吊离管道,转移一寸、两寸……

阿勇的心又一次提起来。

谢天谢地,师父操作完美,没有巨响,没有烟雾,空气中没有一丝异味,十分钟,二十分钟……四周静悄悄,师父变成一座平安塔。

阿勇重新听到风卷树叶的沙沙声,蚊虫在嗡嗡鸣叫,塑料纸在角落里窸窣作响。炸弹稳妥地进入沙箱。

沙箱利于减震、固定。完成这一步,等于排爆成功了大半。一切是如此顺利。师父就是师父,危险只会证明他的大智大勇。

战斗继续,砖头炸弹上的字条是重要物证,必须抢在可能发生的爆炸之前截取。阿勇捂住脸,深吸一口气蹲下去。

字条粘得很紧,手撕危险。邓欢决定用工具切割。当然,切割同样危险,但是相对来说,安全系数全在手上,邓欢对自己千锤百炼的“手”有信心。

“后退,再后退,危险!”动手之前,邓欢转身示意。

仅仅一个转身,汗水立即万马奔腾,邓欢像置身桑拿房,他必须以最大的意志在沸腾的汗水中搏击。

万恶的病魔从不放弃趁虚而入的机会,它好像有执念,非要打倒这个铁人不可。邓欢能做的是忘掉它、鄙视它,当它不存在。

切割绝对要万般轻柔细致,像微雕,像穿针,像缝合蒸熟的嫩葱叶,不能幅度大,不能用力猛,任何一丝疏忽都会加速爆炸。

勇气、耐心、毅力发起总攻。必须悬腕保持手部力度,注意轻重缓急,一切又变成老命题,回到午夜柠檬黄的灯下,微雕、夹豆子、穿针引线,千遍万遍,精诚所至。

调动极限意志力,超越背脊深处翻江倒海的疼痛和肌肤之上热毒针扎般的肆虐,注意力凝聚手眼之间。深呼吸,手指稳定,心要静,神要凝,力度适中,控制腕部。

歌德说,勇敢里面有天才、力量和魔法。勇敢与深思和决断为伍。英勇从来都是一种力量,但不是腿部和臂部的力量,而是心灵和灵魂的力量。在邓欢身上,这种力量强烈起来,超越一切。

无私无畏,无限忠诚,才能舍生取义。一个英雄并不比常人勇敢,但他可以多勇敢五分钟。

整整一个小时过去,为了减重和保存体力,邓欢选择卧倒。

俯卧,邓欢的脸离炸弹只有两个拳头的距离,万一爆炸,可不只是保不住脸。

这些都是别人在想,排爆的邓欢,心里只有“排爆”两个字。他把切割分解成无数的慢动作,保证动作精准轻柔,控制手脑,思维清晰,像一个高度精密的排爆机器在紧张、高效地完成作业。

应急灯光从他头顶照射下去,伴随着大伙心急如焚的目光。

一分钟,又一分钟……致命的两个小时过去了,炸弹像砖头一样沉默着。

对于排爆手来说,他的面前永远是不可想象的野蛮破坏力在蓄势待发,而他必须绕开唯有他能看见的那些弯道和险关。

排爆手没有第二次机会,阿勇在心里一分一秒地为师父祈祷、加油。

时值安保紧要关头,特警队队长和政委都来了,公安局唐局长也闻讯赶到。现场空气都白炽化了,好像谁弄出一丝动静,就是往里面扔一根火柴棍。

字条截取成功,导线剪对,拆弹完成。炸弹被请进排爆罐,师父举手OK,整整三个小时过去了。战友们呼啦啦上前,阿勇像纸风筝一样飘起来。

排爆服里温度高达四十多度,连续高温作业三小时,邓欢像是被从河里捞上岸,脱下来的皮鞋灌满汗水,简直可以养鱼。

“赶紧抱住!”

“快拿椅子!”

唐局长大喊:“矿泉水,快快快!”

矿泉水递到嘴边,几瓶矿泉水一齐浇下去。

邓欢像从高压舱里出来似的,慢慢地解除着力竭的疲惫,耳畔是战友和群众转危为安的欢呼和掌声。

夏夜的风如此清凉而沁人心脾。邓欢大口大口呼吸着,一丝眩晕袭来,他忍不住再次瘫软,死里逃生般依偎在战友怀里。

大爷大妈送来温开水和绿豆汤。

“快喝一口,邓欢!”唐局长把碗端到他嘴边。

“不如先给我来根烟!”

晕乎半天,邓欢找到了不大利索的舌头,一句轻松的玩笑,逗乐了紧张万分的人群,随即从这不寻常的战场上,再次爆发出松快的憋了大半夜的欢声笑语。

掌声噼噼啪啪像放鞭炮,楼上楼下每扇窗户都打开了,人们趴在窗口高声欢呼:

“淮安特警好样的!”

“排爆英雄了不起!”

……

邓欢望着天边的月亮和星星,不无宁静与神圣。这是他又一次拿命换回来的世界,空气里有晚茶花的清香,月亮渐渐变成两个三个,月亮里跑出磊磊、牛仔和小宝,他的眼眸湿润了。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