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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2023年第5期|李元胜:十二背后寻蝶记(节选)
来源:《作家》2023年第5期 | 李元胜  2023年12月08日08:37

黄昏的时候,在贵州遵义十二背后旅游区的双河洞外广场踱步。一层薄薄的白雾浮于地面之上一尺处,一切显得有点不真实,仿佛周遭山水全是画家纸上想象。习惯了过来看它,有时清晨,有时黄昏。它如果在,就会置身奇异之境,一种淡淡的喜悦浮上心头。

我猜想双河洞的地下水和外面空气的温差,是形成这层白雾的原因。毕竟是亚洲第一长洞,自带一点仙气,正常。

突然想起《幽梦影》的名句:花不可以无蝶,山不可以无泉,石不可以无苔,水不可以无藻,乔木不可以无藤萝,人不可以无癖。只要天气好点,从此处过曲桥上山,就会途经此句中的所有:花有蝶,山有泉,石有苔,水有藻,树有藤……至于人嘛,不好说,我这个人倒是有癖的,比如对蝴蝶的迷恋,甚至因此痛恨无蝶的漫长冬天,甚至干脆跑到版纳过春节。

这是八月下旬的一天,我又出现在十二背后,下个月有一个大型的生态文学论坛在此召开,受主办方委托,需要提前来做准备工作。一边散步,一边梳理了未来几天行程,发现自己只有完整半天时间寻蝶,心想不如把晚上利用起来,继续寻找双河谷蝴蝶偏爱的梦乡所在。我在这一带已经找过几次了,没理出头绪,也没发现规律。

晚上9点,我全副武装地出现在双河洞的山道,用手电筒光逐行扫描着高处的灌木和藤蔓,寻找入睡的蝴蝶。从重庆的四面山,到美洲的哥斯达黎加,无数次用这个方式在夜晚找到蝴蝶。时间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一只蝴蝶也没发现,它们去哪里了?

没有蝴蝶,其他精灵倒是不少,我一如既往地在桥头发现了贵州臭蛙,一如既往地在山道两边看见星星点点的萤火虫……也有一些珍贵的场面,比如刚孵化的潮盗蛛在奔向各自命运之前聚集在灌木高处,比如有一只雄萤坚持在一对正交配的小情侣旁捣乱。入夜的山间,总有好戏在上演。比较意外的发现,是在崖下发现了一只叶蛾蜡蝉,这个属的种类我之前仅在热带地区见过。蛾蜡蝉拟态翅膀合拢的蛾类,而叶蛾蜡蝉则拟态翅膀平摊的蛾类,各有生存特技。

第二天一早,就进了杨家沟,听说前不久这里爆发了山洪,很牵挂一年前在这里发现的南川百合群落,想着干脆在这里寻蝶半天,顺便看看它们。

9点,路过小水库时,库已见底,之前的湖水荡然无存,不知与山洪是否有关。潮湿的库泥,应该很吸引蝴蝶啊,心里不禁一动。很费劲地走进干涸的水库详细察看了一番,有了七八分把握。虽然现在全无蝶影,但等阳光照到这里,肯定是另一番景象。

得在11点前赶回这里,这样一想,赶紧加快脚步。杨家沟的崎岖小路,雨水后湿滑难行,好在有充分准备,穿的是最防滑的软底徒步鞋。一般上山我喜欢登山鞋,对脚的防护更好,但鞋底硬,防滑就要差些,进杨家沟就不太合适。

一路艰难,几次险些摔跤,我不敢再东张西望,只小心盯着脚下。10点左右,到达南川百合群落所在地,远远看到一片灿烂金黄,谢天谢地,它们还在!悬着的心一下子就放下来了。

在熟悉的花朵前坐下,掏出茶杯喝茶,等待着阳光照进这个幽深的山谷。

很快阳光就笼罩住了我身边的一切。从崖上,几个黑影飘飘而下,悠悠闲闲地顺着溪床飞走,是蝴蝶,而且是凤蝶,我眼前一亮。此时,有一只脱离了队伍,径直向我坐着的位置飘来,我举着茶杯的手瞬间凝固,一动不动——任何动静都可能惊忧到它。它的目标并不是我,而是南川百合。

手里已悄悄换成了相机,缓缓举起,蝴蝶在百合花上的停留是很短暂的,毕竟蜜腺有限,不像在川续断那类头状花序上会盘桓良久,当它展露出完整的反面时,我迅速按下了快门。

这个位置还真是蝴蝶进入溪谷的入口之一,我猜想山崖上有雨水沟,蝴蝶们总是喜欢顺着溪沟飞的。又看到别的蝴蝶飘然而下,但对南川百合并没表现出兴趣。

起身,得赶紧去小水库了,那才是蝴蝶们喜欢的地方。

回程路上,见到一只稻弄蝶,一身金黄,这气质有点陌生。后来查阅资料,才发现是挂墩稻弄蝶,此地并无此蝶记录。十二背后旅游区的核心是宽阔水国家级自然保护区,曾多次做过蝴蝶调查,还有蝴蝶名录。几年的实地考察,我已经发现不少名录之外的蝴蝶。

临近11点,回到小水库干涸的库底,远远望去,果然蝴蝶纷飞,热闹非凡。比较集中的有两处,一处是略有积水的巨石,一处是大坝下的几块漂木。巨石上的一只翠蛱蝶,在我走近时警觉地飞走了,只剩下几只弄蝶。石头提供了舒服的拍摄视角,我瞄准了其中的严氏黄室弄蝶,其他的几只直纹稻弄蝶直接放弃了。

漂木上的蝴蝶,更是胆小,距离还远就一哄而散。想想也不奇怪,库底就是平坝,毫无遮挡,晃动的人影太过显眼。

我决定守株待兔,不去追着蝴蝶跑。选择了一块干净的漂木,拖到角落里坐下,把自己藏进阴影里。

最先回来的是柳紫闪蛱蝶,然后是珠履带蛱蝶和娑环蛱蝶,数量最高时,有13只蛱蝶和6只灰蝶。坐在漂木上拍蝴蝶,简直舒服到有点腐败,完全不像是工作。有时,蝴蝶还会停在我的头上或手上,或许,它们把阴影中的我,当成了一块长得有点丑的石头。

九月初,我又出现在双河洞的广场,生态文学论坛即将开始,好些熟悉的朋友要过来,准备工作还没做好……但是,仍然有一些碎片的时间,是可以用来寻找蝴蝶的,因为活动就在双河客栈。双河客栈及周边寻蝶,没有难度,十分悠闲,特别适合带上小朋友来寻找和观赏。

提着相机,在客栈至双河洞的路上来回转悠,有时又拐进吊桥对面的烧烤区,20步内必惊起一只蝴蝶。除了一只翠蛱蝶,今天看到的全是黑白相间的蛱蝶,所谓的带环线。带环线即带蛱蝶、环蛱蝶、线蛱蝶三个属的黑白组,占据了野外蝴蝶的不小比例,很多种类的正面彼此类似,难以区分,令蝴蝶爱好者头痛。

我在野外见到带环线,都不敢托大,先记录影像再说,最好能正反面都记录,因为有些种类的区分只靠一面是无法鉴定的。

玉杵带蛱蝶、珠履带蛱蝶、娑环蛱蝶……一边拍摄,一边确认,突然,我停住了。咦,有一只黑白相间色的带蛱蝶,似乎有着完全不同的气质。我放大照片,仔细推敲,发现一个细节,它前翅从中室到顶角的白斑竟然多出了一组,这还是带蛱蝶吗?赶紧举起相机,想拍到它的反面,眼前一片绿色,蝴蝶不见了。

还是应该多拍几张,再慢慢确认种类的。我有点懊恼地在那一带来回搜寻,只有别的蝴蝶,这只蝴蝶消失得无影无踪。

还好,在崖边的小瀑布处又找到了新的目标——一只贪婪吸水的孔子翠蛱蝶,上午的阳光穿过蝶翅,让它和环境融为一体,我看到的画面温暖又迷人。反复尝试后,我选择了逆光的角度去拍,这样似乎最接近现场的光感和色温。

中午吃完饭,回房间的时候,发现门口的人工小瀑布开启了,烈日下水雾弥漫,除了增加景观颜值,还意外地吸引了不少蜻蜓在此俯冲、悬停。缩着头进了门廊,更大的意外出现在我眼前:一只玉斑凤蝶、两只弄蝶在门廊里左飞右飞,门口的水雾让它们找不到出口了。

玉斑凤蝶略有点残,便把注意力放在那两只弄蝶上,看清楚后,拔腿就跑楼上取相机,两只弄蝶都是没见过的!就这样,我毫不费力地拍到了珞弄蝶和融纹孔弄蝶,也由此得知原来常有蝴蝶来此光顾,想在野外找到它们还挺不容易的。

心里惦记着那只奇特的带蛱蝶,又去了上午的点位。它果然又来了,在那里扑腾几下停一下,活跃得很。我没有靠近,远远观望,终于看到了它一片银色的反面。不用回去查资料了,原来,它根本不是带蛱蝶,而是迷蛱蝶属的迷蛱蝶。在此之前,这个属的蝴蝶我拍到两种:白斑迷蛱蝶、环带迷蛱蝶,恰恰无缘更常见的迷蛱蝶,这次补齐了。

它仍然超级警觉,在试图靠近的时候,毫无预兆地远走高飞了。

我笑了笑,干脆继续往前,去走曲桥那一端的山道。以我的经验,艳阳天的浓荫里,正是寻找眼蝶们的好时机。

山道酷似放大了的盆景,走在怪石、藤蔓、溪流里,经常会忘记自己是来干什么的。你不需要刻意放下什么,因为在这条路上,每走几步,就会有什么被阻挡在外面,大自然会一直帮你做减法,删掉那些让你忧心忡忡的东西。有时候,删减模式又调成了解放模式,你会觉得在身体的某处,一排紧闭的窗一扇接一扇地被打开,那种久违的敞亮感能让人焕然一新。

没法专心寻蝶,草木森森,会让人觉得连寻蝶也是可以放下的执念。索性放下双肩包,下到溪流边洗脸洗手,其实脸和手都是干干净净的,只是想沾沾溪水的凉气而已。

抹去脸上的水珠,重新戴上眼镜,我一下子笑了,就在咫尺之外,也有一只翠蛱蝶在洗手洗脸,我玩水的动静居然没把它惊飞。

回到山道上,才发现溪沟里不止这一只,至少有七八只翠蛱蝶在安静地吸水,除一只是嘉翠蛱蝶外,其他都是孔子翠蛱蝶。

重新回到了工作状态,远处的白裳猫蛱蝶、曲纹蜘蛱蝶,近处浓荫里的很不显眼的黛眼蝶们都被我迅速发现,一一记录。

生态文学论坛的前一天,因为双河客栈要预留出房间,人流几乎消失,久违的寂静,给双河谷带来微妙的变化。除了黑白组的带环线,一些更敏感的访客来了——它们本来是这里的主人,现在成了人类占领区的怯生生访客。

我目瞪口呆地看着一团蓝光闪耀着从悬崖上飘然而下,像一个慢动作的球形闪电,最终落在道路的路肩上。它收拢翅膀,蓝光消失了,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是一只带着白色斑点的黑褐色蝴蝶。

异型紫斑蝶!大娄山脉有此蝶的记录,但我在野外还是首次看到。异型紫斑蝶前翅正面的蓝色是结构色,要在特定角度才能看到,所以它飞行时蓝色会不停地闪动,给人以梦幻感。

拍到反面后,我等了很久,想拍到它的正面。一辆车经过,它飞走了。

有点不死心,过了一会儿,我又回到这里,代替紫斑蝶的是另一只此间少见的蝴蝶,残锷线蛱蝶。它们竟然轮流前来打卡。如果我时间充足,一定会看到更多蝴蝶的。

回客栈的路上,路过那个崖边小瀑布时,又有了惊人发现,就在灌木后面的岩石上,竟然聚集了二十多只凤蝶,它们选择在这里避开烈日,享受大山深处送来的饮料。观察了一下,一共有四种蝴蝶:碧凤蝶、巴黎翠凤蝶、宽带凤蝶、蓝凤蝶。它们一边享用,一边扇动翅膀,其他的蛱蝶、弄蝶只好退避三舍,躲到另一个角落里。

在双河洞口一带夜寻蝴蝶无果,我仍不死心,把视线转移到了双河客栈B区,这里有几条上山的道,可以去到悬崖上方。说不定,在更高的地方,才是蝴蝶们觉得安全的?

生态论坛活动已经开始,白天都没有时间,我决定择机上去夜探。先利用有限的碎片时间上去了两次,每次只有一小时可供开销,但都颇有收获,仿佛在双河客栈解锁了一个价值很高的新空间。在那条环山道上,白天我拍到了西藏翠蛱蝶,晚上拍到了阔带宽广翅蜡蝉,都是明星级的物种,颜值很高。

当前来参加论坛的两位好友刘华杰、半夏说想和我一起夜探的时候,我已经很有把握了,说:“有一条线路挺好,不仅能看到夜行性的昆虫,还能看到蝴蝶!”

当21点之后,我们三个向B区方向兴冲冲而去,经“丛林特工”小道,很快就上到半山上。

我们发现的第一个有意思的东西是隐锚纹蛾,一种白天活动的蛾类,习性接近蝴蝶。之前我在双河谷已多次见到它。

“真的有蝴蝶。”华杰兄仰着脸说,他的上方的阔叶树上吊着一只翠蛱蝶,而我也有发现,草丛里有一只曲纹稻弄蝶。

这条山道太适合夜探了,每走几步,就会有目标出现,而且都比白天更容易接近,可以从容拍摄。当然,要出好照片,一套微距闪光灯是必须的。

比如矍眼蝶,虽说常见,白天非常警觉,永远和人保持两米以上距离。而此时,你可以随意布置灯光,选择角度,只要不直接触碰到它们或停留的树枝就行。我非常舒服地拍到了六种蝴蝶,不禁眉开眼笑。

华杰兄和半夏也很兴奋,我们陆续发现了透顶单脉色蟌、峨眉草蜥和一些蛾类幼虫,都是值得记录的物种。

“这条路太适合带孩子们来夜探了。”下山的时候,心满意足的刘华杰说。

“以后更适合,这条路已经规划成健身步道,会一直延伸上山顶。”我小心地看着脚下的土路,回应道。

论坛结束后,我又在双河谷完成了两次线路相对长的徒步,目的是了解周边的生态情况,寻找适合灯诱的点位。

一次是完整走完了从“丛林特工”开始的山道,登顶后从另一条小路绕回客栈,总体比较轻松,属于休闲散步,还顺便拍到了蛇神黛眼蝶。

另一次就辛苦了,是从A区一条废弃了的小径穿越杂灌登顶,一路不仅有锋利的禾本科草叶、悬钩子藤的尖刺,还有隐藏的胡蜂巢穴。有三位经验丰富的员工陪我走这一趟,结果连我全部挂彩,被胡蜂蜇出了大包。

当然,收获也不小,仅蝴蝶就拍到了异型紫斑蝶的雌蝶、蓝咖灰蝶等。更重要的是,发现了一条生态极佳的徒步线路。

2022年8月,南方连晴高温,很多省市的最高温度都突破了历史气温天花板,我所在的重庆主城区甚至山火不断,令人焦虑。

九月,姗姗来迟的大雨终于减轻了山火的威胁,各地溪河断流的消息仍在不停地传来。一堆坏消息中,也有好消息传来,比如十二背后的健身步道已接近完工。

经过极端天气的酷夏,十二背后的蝴蝶们是否安好,是否还有上一年的蝴蝶盛景?带着很多疑问的我,在上旬的最后一天来到了双河谷。下车,来不及拿房卡,第一件事就是快步走到桥上,探头看是否还有溪水。还好,水只是有点浅。抬头环顾,山谷里一片葱茏,经过连晴高温,这里的植物并无大碍,我长长地出了一口大气。

次日清早,勤劳的山民开始了工作,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些背背兜的人,他们像蚂蚁一样上上下下,来回往返,一点一点地把建筑材料背上山顶,整个环山健身步道已接近完成。

和村民们聊了会儿天,移步上山,轻快而又喜悦。无论昼夜,这条落差大、生境多样的步道都是出色的自然观察小道。虽然只在山顶拍到一只中环蛱蝶,但这是无雨的连晴高温,好季节一定会有很多蝶影的,我无比相信。

下山后,换上Z100-400mm镜头,这是夏天里错失很多拍蝶机会、特别是在双河谷和黄环组蝴蝶们纠缠无果后,克服自己的心理障碍才新购的,我对105mm微距镜头锐利的成像有着非常固执的偏爱,是刷新自己的时候了。

提着重量增加了不少的相机,在客栈附近转了转,毫不费力地拍到一只傲白蛱蝶,由于保持着相对远的距离,它竟对我毫无反应。初试新镜头得手,信心倍增。我连常见的蝴蝶也不放过了,在路边拍了一只素饰蛱蝶,又在荷池边远远拍到一只东方带蛱蝶,一时只恨目标太少。

抬起手看了看腕表,已经步行了五公里。反正下午是会议,不用考虑膝盖负担,不用像平时那样两三公里就坐下来让腿脚休息一会儿,我保持着步行速度,不断扩大搜索范围。接近中午时,终于有点突破,在一堆悬钩子藤里,发现了一只大弄蝶,很像是蝶友展示过的肖眉大弄蝶,本地记录里有这种罕见的弄蝶。它津津有味地在枝叶浓密的头顶上吮吸,从下面根本看不到它翅膀的细节。

没有办法,只有等待。顺便研究了一下这簇悬钩子,它的花序分成几枝悬垂而下,有几处花朵正好面对我。它如果到这几处吸蜜,就有机会了。大约等了15分钟,它果然如我预计的那样飞下来了,并把翅膀的正面向着我完全展开,前后翅的细节尽收眼里,正是肖眉大弄蝶本尊。

又是清晨,吃完早餐出来,阳光已经投在了对面的木廊上,接着,看见那缕阳光里安静地立着一只柳紫闪蛱蝶,略有残破。

“你还真会找地方啊,小柳!”

蝴蝶被我的声音吓了一跳,全身一抖,飞了起来,落在更远处的阳光里。

它飞起的瞬间,我傻眼了。这哪里是柳紫闪蛱蝶,甚至不是闪蛱蝶属的。想起了一个和闪蛱蝶很接近的神秘家族:铠蛱蝶属。据说重庆、贵州各有四种铠蛱蝶属,但我和同行们从未在野外见过一只。

快速取出相机,瞄准,前面却空空如也,陌生的蝶已不见踪影。一个寻蝶人,大清早就主动吓飞一次重大收获,我对自己非常无语。

没有去继续寻找,一天中观蝶最好的时间,要用在杨家沟。昨天和村民聊天,得到一个重要消息,杨家沟的溪沟已断流,溪床全部裸露出来。虽然是自然灾害,但我看到了两个机会:一是拍摄一套杨家沟溪床的照片,将来组织溯溪活动时避开危险水域就非常有用;二是虽然断流,肯定还会有潮湿区域或小水洼,它们对处在大旱中的蝴蝶极富吸引力。

计划是个好计划,但是艰苦程度超过想象。有时要从一块巨石跃向另一块,有时要小心穿过湿滑的卵石区,我在干涸的溪床上艰难行走,几次踩空,幸好都没受伤。头顶烈日高悬,溪床上毫无遮挡,只好取出冲锋衣罩在帽子上以免晒伤。空寂的溪谷里,埋头走路的我,只听到自己的喘气声。

前面的溪床没什么收获,拍了几只常见的灰蝶和眼蝶,倒是一只普通条螽给我留下深刻印象,它有着罕见的红色。溪床上的大石上,石蛾幼虫的巢十分密集,它们已失去成长机会,成为这个夏天惨烈的纪念品。仅存的水洼里,都有小鱼在游着,和那些曝晒在石头上的鱼干相比算是幸运,雨季将至,它们将重新成为溪流里的主人。

10点,我走到了熟悉的南川百合群落处,本该一片金色的它们只有稀落的花朵,低头检查,发现它们只是茎和叶子半黄,球茎基本完好,恢复起来应该很快。

继续向前,一路拍摄溪床资料,终于走到了潮湿区,这一段溪床虽然裸露,但石头缝里已能看到水光。加油,即将渐入佳境,我一边喘着气一边给自己打气。

前面是一个跌水,巨石成堆,好在它们非常稳固,可以放心地从上面踩过,当我攀爬到上面的溪床,小心站立起来,像看到了另一个世界:前面的溪谷从中间隆起一个石头和沙子组成的小丘,两边有涓涓细流,小丘上蝴蝶起起落落,好不热闹。

远远地评估了一下,小丘上停着至少七种蝴蝶,分散在附近的还有不少。而昨天两小时登山只见到一只蛱蝶,相比之下真是天壤之别。

对这样的蝶群,接近后能拍到一半以上的种类就算不错。现在机身上换成了100-400mm镜头,我不禁产生了个大胆的想法,能否在保持距离的情况下,一只不留,一网打尽?

不能先靠近蝶群,得由外围慢慢切入,先瞄准了附近游荡的蝴蝶。不用选择,首先要记录的是一只大个头儿的伞弄蝶,翅有点残破,金黄的须毛仍旧灿烂,本地并无伞弄蝶记录,按下快门即是历史性的突破。这只伞弄蝶后来被确认是绿伞弄蝶。

不用移动身体,我一边转身一边拍,又记录了几只常见蝴蝶。拍柳紫闪蛱蝶时,发现它格外大胆,只顾吸食,就多了个心眼,加拍了一组正面的对比图,方便以后讲解结构色。闪蛱蝶的前后翅正面都有结构色,在特定角度下能看到闪耀的蓝色。自然界的颜色分为结构色和色素色,后者一成不变,但前者是因身体的细微结构使光波发生变化而产生的颜色。

连晴高温,让平日里孤傲的蝴蝶们放低了姿势,委身于潮湿的溪谷,变得容易接近,包括之前在十二背后见到过一次的迷蛱蝶,都可以细细观察,从容拍摄。

眼蝶们,平时是躲在树荫里不出来的,现在也出现溪谷里。我的眼前就有一只黛眼蝶,目测是直带黛眼蝶的雄蝶,比较奇特的是,它前翅反面那一排眼斑并不是从大到小的组合,下面的第一个眼斑特别小,和我以前看到的野外个体和标本都有差异。

时间过得很快,不知不觉在烈日下拍摄了一个多小时,直到一只不漏地拍完了现场所有蝴蝶,才发现自己出现轻微的头痛和头晕,这是即将中暑的预警信号。赶紧撤退到荫凉处,补水,吃干粮,闭目养神,手机播放古琴曲帮助静心调息。

半小时后,感觉神清气爽,但不敢再往溪谷上方穿行,因为回程还需要一个多小时。此时,天上出现薄云,利用这难得的时机,我收拾东西返程。

在薄云掩护下,相对轻松地走完了溪床,回到有树木的小道上。前面,出现了一只黑黄相间的蛱蝶,偏大的体型引起我的注意。它在崖上来回飞了好几趟,终于落在小道一侧的空地,跟着它一路小跑的我赶紧按下快门。没有再给我机会,它只停留了几秒钟就飞走了。

回放照片,这还真不是普通的黄环组成员,前翅中室的色带有特别的弯曲,太眼熟了,这不是孤斑带蛱蝶的雌性吗,确认本尊后,吃了一惊:没想到偏爱热带的此蝶竟然出现在黔北,彻底刷新了我的认知。

想起早晨错过的疑似铠蛱蝶的陌生蝴蝶,更懊恼了,要是没错过,这半天不就增加了三项物种新分布记录吗?每增加一个数字,就意味着增加了一种新的色彩方案、一种陌生的美感,甚至夸张一点说,增加一条通向新世界的道路,因为美是可能为你重新定义一切的。

想着想着,突然一转念又想到,蛱蝶活动区域不算太大,它出现在餐厅门外时应该是今天的第一飞,那它栖息处必在附近。餐厅是双河谷最宽阔的地带,所以不太可能是两边山上下来的,餐厅一侧的竹林和柳树,很可能就是其藏身之处。

回到双河客栈,直接去了餐厅,把竹林和柳树挨个搜索了一遍,并无它的踪影。

这时,桥对面的石护栏上出现了一只小巧的蛱蝶,不是目标蝶,犹豫了一下,没忍住好奇心,过桥察看,原来是一只残锷线蛱蝶,比六月份过来见到的同类更完整,可惜它立于阴影中,拍到的照片差点光线。

我重新寻找角度的身体位移惊动了它,它迎着我飞来,绕飞一圈,就往一棵柳树上去了。只要蝴蝶迎着你飞来,绝大多数时候不会再落,这只是它们离开时的好奇或示威。

仰着脸,想在浓密的树枝里找到它。视线来回扫描,当扫描到树干上时,我如遭电击,不由得全身一激灵——就在分泌着汁液的树干上,竟然有三只蛱蝶,其中一只正是我早晨错过的铠蛱蝶。而且,它远离另两只,独自侧立于较高处,翅膀反面上的细节清清楚楚。

我尽量平静地举起了相机。

这是一只铂铠蛱蝶,在重庆和贵州都是极难见到的蝶种,本地的蝴蝶名录又增加了。

回房间冲了个凉,看着窗外仍旧有阳光,忍不住又提着相机出来闲逛。在双河客栈,你随时有可能遇到神奇之物。要是有阳光,这种可能性就更大。

逛到荷花池,除了前一天见到的蝴蝶,还增加了几只翠蛱蝶,可惜都有点残。

继续闲逛,走到水池一角时,莲花旁的小动静引起了我的注意,伸着脖子一看,那里竟然是长尾黄蟌的集体婚礼现场,不过,已是尾声,它们显然已经完成交配,进入了产卵环节。足足有五对在那里以精彩的杂技姿势产卵:雄性以尾部为支点竖立于空中,雌性则努力把腹部弯曲着插进水里。它们轻盈的动作充满美感。

哪里都不去了,我找了块石头坐下来,聚精会神地观赏着这水面上的即兴舞蹈,任凭时间流逝。

……

节选自《作家》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