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遵从内心,抒写生命——关于张牧宇诗歌创作
来源:《中国当代文学研究》2023年第6期 | 王冰  2023年12月04日15:17

内容提要:在诗歌创作中,张牧宇惯于求助于那些日常生活和感情,并将其作为诗歌写作的起点,立足自我,面向周围的世界,为自己抒情,又对全部生命歌唱,从而抒写出个人对外界事物的感觉、印象和判断。她通过对诗歌的语言时空和叙事时空的个体化构建,遵从内心,抒写生命,在自己诗歌中呈现出了一种女性现代意识,描绘出了一个丰富充盈的理想世界,从而找到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诗歌写作路径。

关键词:张牧宇 日常生活 个体化构建 女性现代意识

在文学创作中,作家的创作主体往往是显性和隐性互见的,但在诗歌创作中,尤其是女性诗歌创作中,诗人的创作主体往往是显性的,这必然会影响到其中的表达方式、审美取向、艺术判断和价值标准。从这个角度来看吉林诗人张牧宇的诗歌,就能见到她诗歌创作的基本立场和审美追寻。从其主体视角、时空构置、抒情方式以及表达路径中,也能见到她是如何建立诗人与世界的联系的。

一般说来,进入诗歌创作的路径多种多样,抵达的地方也是千差万别,而牧宇在其诗歌创作中,一直在关注存在于我们周围的物事,然后回到诗歌本身,凭借着自己的诗歌天赋,抒写出个人对外界事物的感觉、印象,通过对诗歌的语言时空和叙事时空的个体化构建,让其诗歌在感觉和记忆之间产生一种奇妙的关联,构架出内心与世界之间的特殊的有张力的关系,把这两种不同的存在,用诗歌的方式将其联结在了一起。于是,她才会在《风不停地吹》中这样写道:几乎是用力地/活着,爱着,恨着,遗忘着/现在/她再也不会对另一个人追问:/为什么。

这首诗写得很有沧桑感,牧宇似乎已经从最初的力图寻找和建立与外界的一种联系,走到了最后面对世界的沉默,这一过程应该是几乎用尽了她的力气,也许其中的原因在于,她在生活中总会遇到一种悖论,在于也许她的努力终究抵不过一场春风。于是她又写道:“在她生活的平原,春天的风/总是四面八方地吹着”,这让诗人“辨别不出是哪个方向”,即使时间过去,到了夏天,那些生活中的“白云”也各自分离着,“一朵一朵地飘在天上/一会聚拢,一会又消失不见”。由此可见诗人对向外的这种张望,也是对自己内心的探求,既是对回到了生命的常态的期待,也是对生命在聚拢与消失转换之中的慨叹。

在诗中,牧宇将外部世界与自己的内心用一种具象连接在了一起,她由此回到属于自己的世界。即使这种回归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诗歌中所需展示的更大空间,但她依然如此,她的诗歌始终是要从自己的内心走向外部的世界,然后最终又回归到了最深的自我,这应该也是当下女性诗歌创作的基本特征。

在谈论女性文学的时候,我们必然会面对弗吉尼亚·伍尔夫《女性与小说》早就谈到的一个现象,这就是从萨福之后到18世纪前的诗歌创作中,鲜有杰出女性诗人的身影,直到19世纪三十年代开始,女性作家的创作才华得到释放,大放异彩(当然这是仅就西方文学的考察得出的)。由此就会引发一个类似的问题,这就是中国为什么只有在“五四”以后,才涌现出了那么多有才华的女性诗人作家。其中的原因之一应该是,“五四”之前的女性,无论她们多么有才华,她们一直被排斥在世界之外,除了自己的人生经历之外,狭小的生活空间,几乎断绝了她们与外界的联系,这必然让她们的生活狭隘,创作狭窄。于是我们看到,在中国历代的诗歌中,即使是那些闺阁诗,也多是男性诗人们替她们抒写和完成的,她们连表达自己狭窄的机会和能力都没有。如此一来,即使历史上有少数的女性文学创作者,她们也会因为自己如此狭隘的视野和生活天地,而无法完成真正现代意义上的文学创作。

如今的女性诗歌创作远远走出了这个桎梏,并且大踏步地向前行进,于是就出现了很多像张牧宇一样的女性诗人,她们有生活的烟火和内心的温暖,有关注和观察外部世界的热情和能力。她们的诗歌中有热爱,也有拒绝,她们一面眼望湖水,一面满面泪光,我们从《一面湖水》就能看到这一点,牧宇在这首诗中写道:“沉寂是一点一点堆积的/来临的时候还是会让人茫然/我长久地坐在一面湖水前/风从远方吹来/云朵飘荡,萝藦有着精灵的翅膀”,“我的身体里沉积的时光/在一场大病里燃烧,把咳碎的江山吐出来/湖水静静的,洗濯不为人知的绝望/夕光落入湖面,星星/静静地亮起来”。这首诗写出来生命的一种诗意,诗人与湖水的距离是如此切近,又是如此遥远;她近可将身体放在湖水里洗濯,远可将自己的目光放到远处的夕阳和星空之上,去体验沉寂和茫然,真实与淹没。

记得伍尔夫在《一间自己的房间》中,谈到女性写作有一个基本的前提,就是如果她们不属于任何别人,不是男人和家庭的一种财产,有自己的独立性和自主性的话,女性是能够成为写作天才的。但是,就像前文所言,至少在18世纪之前,历史并没有给女性以这样的条件,而时至今日,社会的发展使得女性写作已经基本具备这个前提。在此背景下,牧宇就能够在她的生活中成长起来,让她的诗歌成长起来,面对世界,为自己歌唱。

一般而言,女性诗歌创作是丰富多彩、细节绵密的,甚至有些生活事件都是构成诗歌表达的主要内容之一。女性诗人对事件本身的感悟和理解,很多时候是建立在对自我的认定和经验的超越上,于是在这种状态下创作出来的诗歌,就具备新奇、生动的特质,以及探幽寻隐心态的特征。张牧宇的诗歌也是如此,她在诗歌中对生活进行了重新编排,比如《生活内部》一诗写道:“她坐在那儿,一粒鸟鸣/从身体里叽啾而出/实际上她一动未动,盯着月季的花朵/很多声音堵在耳朵内部/嗡嗡作响:风声、火车、奔跑的鼓/语言的千军万马/月季在风中晃荡一下/一片花瓣掉落下来/就在她的面前/像打翻的橙汁。”这种内心对于自己的重新安排,乃是其创作主体的最好显现,也是女性诗歌创作的主要特点之一。

我们知道,再现和抒情往往只是艺术家的基本技能,但一个优秀诗人的写作肯定不会仅仅满足于此,她们肯定要将更深层次的东西写出来,就如同张牧宇在这首诗歌中所写的,面对生活,即使自己一动不动,但内心也会翻涌起千军万马的思绪来,有一种声音就像一声鸟鸣,会让苦熬和枯燥的生活生动起来,甚至想会像橙汁一样被打翻。由此可见,牧宇惯于求助那些日常生活和感情,并将其作为她诗歌写作的起点。因此,如果说女性诗歌的现实基点是一种实在的生活,而其理论基点一般却都走在了女性人文主义理想的路途之上,在这一点,女性写作者具有天然的文化优势,即使有个别的创作最终极端地走向了女权主义,造成这种偏失与其良好初衷的相违,但她们依然会义无反顾地朝着这个方向前行,无所怨悔,在所不惜。如此,在张牧宇的写作中,在其诗歌温和的表面背后,便隐含着一种把现实生活理想化的过程,如此,牧宇才写下了《渴望》这样的诗歌,其中写道:“现在只有风,和阳光透过树梢/落下的阴影/我刚在人群里走出来/怀念一些事,但并未说出口/林子里的野草生长/不亚于远处的白杨树/我渴望你开口/在我们之间制造风声/但我更希望你携带河流和山川/让风声静止。”

从这首诗中可以看出,当牧宇自己从人群中,从生活中挣脱出来,却发现自己见到的并不是自己期待已久的阳光,而是遍布在林子里疯长的野草,她在怀念中渴望那个人能够开口,与自己交流,即使是制造一场风也好,但一切都如往常,自己的这种期待和希望简直就是一种无法实现的奢望,连“制造风声”的想法都没有了,也都不可能了,怎么能祈望那个你能“携带河流和山川,让风声静止”呢,由此牧宇的诗歌也在抒情的基础上,增添了一种反思的内容、一种理性的光彩。

女性的角色意识和性别意识,是在女性争取自身的独立中获取的,是在人类现代性整体的进程中集体获取,并延展到每一个女性个体中的。由此,便给女性作家诗人带来了一种错觉,这就是女性写作者有时候会将女性权力的获取,等同于文学现代性的实现,并对其绝对信赖,将其绘入到自己理想的创作蓝图中,她们以为这样发出的声音就是现代性的声音,于是一个以女性为核心的女性主义文学的中心就这样建成了。这是一个性别的中心,也是一个文化的中心,也是一个理想化的中心,它其中隐含的期待就是结束和消解以往的性别文化权威价值体系,唤醒历史和现实女性群落中的女性性别文化自信,从而进入整个的文化系统之中。

既然女性创作者有了这样的一种认识上的转变,那么以上这些因素就会在女性诗歌中有所体现,就会呈现出一种以现代人的意识所发出的声音,这在张牧宇的诗歌中也是具备的,这体现在她《又轻又小的美》一诗中,她写道:“又轻又小的事物多好啊/不喜形于色的小喜悦,小忧伤/我可以带在身上/轻轻地思念,安静地祈祷/我带着小小的行李箱/有时候是一滴露水/一朵野花,一株生长的小草/有时候是窗前的飞鸟,误闯的蝴蝶/或者就是冬夜落下的雪花/我也可以又轻又小/飞过人间无能为力的痛苦,灾难/在尘世又轻又小地活着。”

这首诗歌中写出了诗人的自信、快感与轻盈,展示着牧宇一个隐秘的自我,里面有一种美丽和舒展的快乐,我们能在其中感受到诗人思维和情绪的跳跃,以及一种心绪的延展。牧宇在诗歌中完成了她诗歌对于自我的重塑,她可以将那些“又轻又小的事物”,还有那些“不喜形于色的小喜悦,小忧伤”带在身上,“又轻又小”地活在尘世之间,然后在繁华和空寂中生长、翻飞。这种絮语式的诗歌,展现出了牧宇的那一种自我的沉浸或者沉溺,以此为出发点,张牧宇便是站在了现代意识这个视角,去深层次地进行自己的诗歌创作,去进一步完善自己的诗歌天地了。

在当下的女性书写中,女性诗人在自由写作的时候,往往会陷入深深的忧虑,尤其是将其放在整个现实和历史来进行观察,她们的写作更像是一种角色的突围,她们行走在一条关隘重重、荆棘遍地的道路之上,力图建构属于女性自己的一本精神的法典。于是,张牧宇在《一切皆可酿酒》中写道:“许多熟透的果子,许多赶赴的落叶/我像隐居其中的一枚,挂在枝头/内部的核越来越坚硬/生活糟糕的事情,酝酿后会变成悲愤/落下的果子拒绝成为另一种属性/它们慢慢腐烂,把核深埋大地。”她还写道:“花瓶里枯萎的花换成鲜花/花瓶洗得干干净净,像从未用过的容器/无辜又美妙”,就像“天空已经无法找到陌生的词语来形容空”一样。张牧宇在诗中细腻地描画着,锐利地歌奏着,浓厚地渲染着,“只一场风霜就冻结了生机/翻飞落尽,繁华归于寂寥”,“当欢爱远去,当孤寂来临/走在冬日的阳光下/你将羞于回忆熙攘的过往/如落满大雪的平原”。

由此我们可以看出,张牧宇的诗歌力图描绘一个充盈的世界,力图让女性的一种艰难经历成为历史,于是她在传统女性写作与女性写作传统中找出了一条属于自己的路径。这条路径从五四走过来的那些优秀女性作家,比如冰心,比如丁玲,比如萧红等,就开始了。她们有一个共同对于远方的期待,这就是要写出自己潜意识中那些隐秘的山川和河流,力图将自己的写作从女性主义走向更为广阔的人文主义,而人文主义对于爱的呼唤,就成为女性诗人写作颇为合适的契合点。于是张牧宇就写爱了,她在《阳光落在石头墙上》中写出这样的诗句:“清晨,我看到阳光落在石头墙上/我想告诉你/内心的欣喜与涌动”,“蛰伏的爱在苏醒”,“我写下这些邮寄给你/愿得到回复:/你居住的城市鲜花盛开/爱情悄然生长”。

这首诗歌隐去了牧宇作为女性诗人的忧郁和忧伤,将眼光放远,她还要“到冬天的深处去”,“在山林,遇一场雪/漫天扑落”,去听“鸟鸣消散而去”,体味“寂静空空荡荡”和“体内的空旷与暗流”。牧宇将自己的心绪,渲染在这些诗歌里面;将她对自然,也是对自己的态度,奏唱在这些诗歌里面;将人生那些平静的色彩,描绘在这些诗歌里面。于是诗人便在抒写大自然景观,抑或观照广阔的社会人生中,完成着自己。其中,我们已经看不出牧宇作为女性的那种急于表明自己女性立场的急不可待,也不见那种写作中的焦虑与躁动,而是抒写出对于自然的那种平等的相互依存的关系,她不着急,随着时间的河流慢慢向前。于是她写道:“三月,北方的天气开始转暖/花开还需要一段时日,但向阳坡的草/已泛出绿意”,由此牧宇便确立、开辟出了一片属于自己的文学空间,找到一条让自己的诗歌、让自己的生命飞翔起来的道路。

诗歌中的张牧宇是平静的。也唯有如此,她在面对“冬日的旷野”,才能写下下面的诗句:“已经平静了/即使再刮几次危险的风/也不会呈现狂躁的翻飞。实际上/风从来就没有停止过/终于干干净净了——/粮食被收回粮仓,种子遗落在枯草间/秸秆束成捆,成为沉默的历经者/一排排的树木褪去繁华/宿命般排列着,孤零零的那一棵/肯定守护着一座坟茔,护佑着良田/一场大雪即将来临,覆盖旷野宁静的沉睡/还会有风,不断荡来荡去/犹如不肯离去的鸟儿,斜斜地觅食。”(《冬日的旷野》)

张牧宇的内心安宁,耳朵才会听见四周的风声;她心态平静,才能更深地体味世间的鸟鸣。她没有在女性惯有的自恋中或者自恋的边缘,翻来覆去,而是在自己可见的生活经验中,努力扩展着女性诗歌写作的空间,进行着现代女性诗歌的建设。她有时沉静,有时张着理想的翅膀,她的诗歌中有枯草的衰败,有散去的云丝(《修剪》),有一树一树的离别(《山中》),但她依旧“尽可能更多地热爱/所相遇的衰落与寂静”(《天空的蓝落向人间》),依旧“一笔一划地爱着尘世”。牧宇就是这样在有节制的自我表达中,向我们微微露出一种现代女性的神情,把诗意、美好、欢乐和思考,用诗歌的方式带给了我们,并由此成就了一种属于自己的诗歌存在。

[作者单位:诗刊杂志社]

[本期责编:钟 媛]

[网络编辑:陈泽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