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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庞大的我的光亮” ——庞余亮印象
来源:生活周刊 | 黑陶  2023年12月08日08:53

和庞余亮初次见面的时间地点,在记忆中好像已经无觅。印象深刻的,是超过20年前的2002年初夏,胡弦、余亮和我一起参加了诗刊社的第十八届青春诗会。那次诗会的举办地在安徽黄山,同期参加者还有杜涯、鲁西西、哨兵、刘春、江非、张岩松等人,我们的朋友大卫彼时正在诗刊社做编辑。诗会结束返程,余亮和我同行,我们冒着雨,在翠绿的皖南的崇山峻岭间,换乘一辆又一辆空空荡荡的乡镇中巴车,于天黑之前才停歇下来,住进了宣城敬亭山下的一家旅馆,然后吃晚饭。在李白登临过的谢朓楼下的街头闲逛。交谈,或者沉默的我们,像极了两个江湖上身怀秘密的盲流。

后来到过余亮的家乡古城兴化。好像也是沾染雨意的夜晚,由余亮带领,走在石板铺地的狭窄街道内,从四面八方弥漫而来的夜色里,我清晰感受到这座古城吐露的独特气息。潮湿的黑暗中,我似乎嗅到了施耐庵的气息、刘熙载的气息、毕飞宇的气息。在兴化,我和余亮的好友金倜兄一见如故。

我还到过兴化的沙沟,及其沙沟学校,这是庞余亮文学世界的源头和上游。寂静的乡村学校,校外的河流和码头,哺育了他的文学。我一直记得学校旁边的那个水码头,余亮对它也是深怀感情,他说,那时的他常常和镇上邮电所的工作人员一起,站在码头,等待从县城随船而来的邮包。“遇到大雾天气,邮船会来得很晚。但和邮递员一起拆邮包上的锡封是很快乐的,就像今天的孩子拆盲盒一样——说不定新来的《诗歌报》《童话报》上有我的作品,说不定有新的用稿通知。当然,也有退稿的沮丧。”

我和余亮具有共同的乡村成长背景,对于艰辛复杂的中国乡村底层生活,各自均有着深入骨髓的感受。这种生活和感受,就我们而言,既是烙痛内心的血块,更是强力的、他人所无的滋养。缘于此种共同背景,我们彼此间的理解与呼应,似乎并不特别需要借助言语,而更接近于一种血液般的天然相识。

可以说,我见证了庞余亮整个的文学创作历程。余亮有着极其丰沛强劲的创造力量,我们的相识缘于诗歌,但我亲眼目睹他激流般旺盛的创作力,溢出诗歌之河,汹涌漫流至文学其他领域的图景。除了他热爱的诗歌,余亮还涉足——不,不是涉足,而是以其真诚朴野的蛮力,侵略进儿童文学、长篇小说、散文的园地,闪展腾挪,攻城略地。

诗歌是为他最早赢得名声的文体。获得过在民间有着广泛影响的柔刚诗歌奖的余亮,写诗很早。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在全国各大诗刊上就经常可见庞余亮的身影。早期“遭遇”余亮诗歌印象最深的一个镜头,那是大学毕业前夕的1990年,我和另外两个同学逃课从苏州去河南看黄河。路经徐州时,在街头的一个小邮局内,我买了一本当期的《星星》诗刊,上面就读到了一大组我早已知道名字的“庞余亮”所写的有关玉米的诗歌。

似乎是从乡村出发的写作者的一个通例——余亮的早期诗歌题材以乡村为主,在那些沾带露水和麦穗颖芒的诗句背后,余亮表达着纯朴的“爱”的主题:爱亲人,爱土地,爱土地上健康生长的动物植物,爱像河流一样发蓝的天空。然而这终究只是一个阶段,随后,他的诗歌写作发生了令我吃惊的变化,宽广、驳杂、深痛,无论是题材的拓展,还是他所探触到的人性深度,都令我吃惊——黎明田埂上行走并且歌唱的单纯少年隐退了,较之早期透明的乡村之爱,他的诗歌已经完成质变,它复杂,沉重,多汁,无限近于生活本质的真实和滋味。众声喧哗的诗坛诗网之外,我见证过一位诗人的默默强大。

也许是因为有当过多年乡村教师的经历,余亮同时倾心于儿童文学创作,成绩斐然。他早期的童话作品《银镯子的秘密》,曾折全国童话金翅奖之桂;他的《小不点的大象课》,获首届曹文轩儿童文学奖。除此,像《顽童驯师记》《我们都爱丁大圣》《躲过九十九次暗杀的蚂蚁小朵》等等,都收获了无数小读者的喜爱。

最近一个时期,余亮在他的儿童文学作品中,首创了一个“左右左”形象,他的“神童左右左”系列,已经接连推出《无敌三剑客》《冷老师驾到》《“愚蠢”的史蒂夫》《跟着神童左右左写日记》等数部。我知道他没有说出的野心,他的“左右左”,要和郑渊洁的“皮皮鲁”一较高下。余亮非常勤奋,在一次一同前往西安的夜间绿皮火车上,他说今天在车上还要写一节“左右左”,这是他每天给自己定的任务。

到目前为止,庞余亮已经出版过三部长篇小说,分别是《薄荷》《丑孩》《有的人》。

作为“十月长篇小说创作丛书”推出的《薄荷》,是诗人庞余亮的第一部长篇。《薄荷》营造的艺术空间叫“三汊港镇”,那是一个城市户口和农村户口人群杂居的水乡古镇,时间跨度从上世纪80年代至新世纪开始,主要人物有三个,即王丽萍、林翠香、刘琴,小说的叙事过程,也即她们从女孩到女人的过程。三位主人公从一出生就面临着命运带给她们的挑战:农村户口、女性。她们初中没有毕业,就都陷入了命定的挣扎——其实,和她们一样不甘和奋斗的,还有三汊港镇上其他形形色色的女人,她们忍受着屈辱,用女人自己的武器去抗争,但她们一个接一个地失败了。王丽萍是小说的一个中心人物,她在经历了一系列生活给她的骗局之后,不再躲避,开始理解和面对残酷而真实的生活——泥沼般的生活中,刘琴和林翠香们先后沉沦,只有像王丽萍式的坚韧者,还在顽强并且奋力地跃出身子,仰面呼吸。长篇小说《薄荷》的诞生,标志着先前以诗闻名于文坛的庞余亮,在他自我的文学攀登过程中,到达了一个新的高度。

《丑孩》有半自传色彩。丑孩三歪子,自己也承认长得丑,只能和小黑狗、丑板凳共用名字。他一直都想证明自己是最有价值的人,于是一次次用“怪招”来证明自己,但每一次都以失败告终,结果尴尬四起、洋相百出,令人捧腹大笑又眼含泪水。在寻找美和爱的路上,丑孩渐渐长大了,蓦然回首,每一个充满泥腥气的诙谐故事,都是一次有意义的蜕变。有评论称,《丑孩》是中国农村版《淘气包日记》,中国式的《童年》,是一部献给大人也献给孩子的苦难小说。

对于长篇小说《有的人》,庞余亮自述,他写这部小说的初衷,就是讲述“男人的成长”,中国人每个儿子成长最残酷的代价就是父亲之死,无论是怎么样的死,父亲一死男人绝对成熟。朱自清的《背影》让我们总是看到父亲的背影,但是我们没有把父亲爬过站台的那个胖胖的身子扳过来、直面他,跟他对视,看看父亲的眼里有什么。如果只看到父亲的背影,男人永远也长不大,所以《有的人》就是一部“直面父亲”的小说。在这个小说文本中,余亮还让胡弦和我客串了一把,这是他对友情的一种特别表达。

由著名出版人、作家,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纯粹”品牌创始人张杰策划出版的散文集《半个父亲在疼》,是庞余亮散文代表作之一。在这篇被用作书名的散文中,余亮为中国当代文学贡献了一位特殊的“父亲”形象——我们可以这样说:朱自清笔下的“父亲”是传统的、带有某种公共情感的;而余亮笔下的“父亲”,则是复杂的、多义的、不堪的,是充满着泪和爱的。

为庞余亮赢得鲁迅文学奖的是散文集《小先生》。从18岁到33岁,“小先生”庞余亮宝贵的人生时光,全是在简陋的乡村学校度过。余亮觉得,这是命定,也值得感激,因为那15年乡村校园的空旷和寂静,至今还在喂养着越来越喜欢回忆的他。散文集《小先生》的内容,就诞生自这段岁月。书中,带着诗意的动人细节比比皆是:“夜访回来,草上已经有露水了,月光下我谢绝我学生的送行,怀着一颗喜悦的心在田埂上走着,身边有蛙鸣,有油蛉子的叫,有逛来逛去的萤火虫,月华如水,我不时仰头看月,月亮素面朝向人间,这是一位未语先笑的佳人啊!”

在那年应约而写的一个年度个人阅读书单上,我是这样推荐《小先生》的:“《小先生》,一滴漆黑晶莹的中国乡野朝露。其中,有景物之美、人性之美、当下近乎遗失的纯朴的教育之美。在尘世中前行,我知道,《小先生》中所写,正是他内心秘藏的温暖与动力。他的写作,仍如当年在煤油灯下刻蜡纸一般珍贵,他以笔为犁:‘我觉得生命中有一种东西正在被我犁开。’”

紧接着《小先生》款款飞来的是《小虫子》。《小虫子》表面是写虫子,其实质,仍是在写人间的酸甜苦辣。萤火虫是余亮一再写到的乡村物象,在《小虫子》中,这可爱的虫子和母亲的银簪子竟然发生了联系:

过了一会,萤火虫落到母亲的头上了!

天啦,实在太神奇了。

这只萤火虫像是母亲头上的“银簪子”。

这是只有诗人,才会有的想象力。

除了亲睹余亮的文学创作历程,我还是他日常生活的见证者。

由于余亮自身的写作实力,也由于好心人无私的帮助和提携,2000年,庞余亮从老家偏僻的乡村学校,迁居至长江边的靖江县城,在这个县级市的电视台工作。当年,我到过他和妻子、女儿一家三口在靖江的租屋。他写作的电脑旁堆满了杂乱的书籍报刊纸张,女儿庞羽写家庭作业的桌子与他的电脑比邻而居。许红玉——他的妻子和老乡,总使得这个在异乡的拥挤屋子里充满了亲情。

当年的小女孩、现在的90后优秀小说家庞羽,曾给我女儿曹悦童画过一幅可爱的卡通人物画,上面用稚嫩却工整的字写道:送给妹妹。

靖江以长江般的胸怀拥抱余亮,靖江是余亮的福地。他的《薄荷》《丑孩》《有的人》《半个父亲在疼》,包括《小先生》《小虫子》等几乎所有重要作品,都是在靖江写出。

在靖江,我们还参加了庞羽的婚礼,还有幸结识了余亮的忘年交、令人尊敬的前辈作家潘浩泉先生。

现在的庞余亮,已经完全从青涩的乡村教师脱胎而出,成长为一位成熟自信、练达人情的作家和地方文学文艺工作的组织者。

《想象中国的方法》,这是余亮喜爱的美籍文学批评家王德威的一本中国小说评论集。他特别认同书名对于中国小说的这种阐释方式。实际上,余亮所有的创作,也正是他想象他的世界的一种方法,他像骄傲的君王,给世界以形象和命名,最终的结果,是他正在获得一方属于他个人的文学王国。

布罗茨基在讨论奥登的《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时说,任何一件艺术品,“均可理解为作者为自己绘制的肖像”。庞余亮正在用他源源不断的作品,绘制着个人的肖像。

我曾经这样解读过他的名字:庞余亮——“庞大的我的光亮”。余亮现在所做的,正是以其强劲的生命能量,在吸引、聚拢所有他曾经历过的光亮:萤火虫的光,煤油灯的光,河流的光,星光,月光,汉字的光,以此,形成他自己的庞大光亮。这种由创造生成的独特光亮,我相信,是无法被遮蔽的。

我还记得多年以前,在湘江边,余亮对我诉说过的他内心的秘密文学理想。在这篇印象记的结尾,我要真诚祝愿:余亮,去实现你的伟大理想。

【作者简介:黑陶,诗人、散文作家。出生于中国南方陶都——江苏省宜兴市丁蜀镇。出版作品主要有“江南三书”:《泥与焰:南方笔记》《漆蓝书简:被遮蔽的江南》《二泉映月:十六位亲见者忆阿炳》,以及散文集《百千万亿册书》《夜晚灼烫》《中国册页》《烧制汉语》、诗集《在阁楼独听万物密语》《寂火》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