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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印篆里的韩天衡
来源:文汇报 | 陈福康  2023年12月02日20:35

我本来想写的题目是“印象里的韩天衡”,不知咋的,打出字来竟是“印篆里的……”。我知道,那是因为韩先生最近出了一本新书《印篆里的中国》,出版社已送我,而编辑听说我认识韩先生,也希望我写篇书评。我虽然喜欢篆刻艺术,对篆刻史也算有所了解,但自知这个书评是没资格写的。我倒想写写我印象里的韩天衡。不过这个题目我也不改了,因为“印篆”二字似乎也可以作一点“诗意”的“别解”,北宋诗人郭祥正就用过“篆记岁月”一语,意思就是印象深刻的往事。

算起来,我认识韩先生,若用一个“豪语”来说,就是“半个世纪”了!岁月如此骎骎易过,想想也真有点惊诧怅惘。我甚至估计,韩先生未必还能记得我。不只是因为他闻名天下,交游极广,而我无名寂寂;更因为我与他“失联”竟已四十多年了。但我把一些故事写下来,如果他看到,相信他一下就会想起来的。

我和韩先生认识,是因他为我刻章,而且还刻了两枚。我这样讲,肯定又会让好多人意外,哪有这样子吹牛的?但事实真的如此。韩先生长我十岁,当年他跟我一样,也是一个厂里的青年工人,不过他是个大青年,我是个小青年而已。(下面我就称他为韩兄吧,这样轻松亲切一点。)韩兄认识我父亲。先父是一个做毛笔的普通老工人,而韩兄当时是一个喜欢写字的青年,常到我父亲工作的笔庄买笔、聊天。先父是全国闻名的毛笔之乡湖州善琏人,从小做笔工,在上海有名的周虎臣笔庄、杨振华笔庄、李鼎和笔庄等都干过。当年这些笔庄与墨庄合并在一起,名叫上海笔墨商店,全上海就这么一家。先父手艺好,又懂得什么笔适合写什么字、画什么画,还能从一堆毛笔里面选出好的笔来。当年大家钱都很少,买啥都精打细算要挑选的。那么韩兄买笔当然要“请教”我父亲。不只是他,当年上海滩几乎所有的书画家,我父亲都认识的。先父在旧社会只读过初小,没啥文化,但那些艺术家对他都很尊重。有的书画家还专门定制用笔,得心应手的笔如果出现了什么问题,常常拿去请我父亲看一下,先父就在下班后帮他们修。他们很感谢我父亲,于是常把自己的字画拿来送他,或者为他刻印章。那时候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特别淳朴。记得当年送给先父字幅较多的有任政、李天马、赵冷月、胡问遂、周慧珺等人。

那些艺术家中有一位先生叫单孝天,好像曾是上海篆刻协会会长,跟先父关系特别好,为先父刻过好几个印章。那时我也想有个印章,于是就到中央商场花了几毛钱买了两块石头交给父亲,要他请人为我刻。父亲就交给单先生,单先生接过一看笑了,说这两块石头蹩脚,他家里有好石头。他就用他的佳石给我刻了送我。这是我最早得到的著名篆刻家给我刻的图章。(单先生后来还给我刻过藏书章、闲章等,我都珍藏着,至今铭感不已!)那么,这跟韩兄有啥关系呢?你别急,听我道来。单先生给我刻了章之后,我就想,那两块石头虽然蹩脚,但也是我花钱买的,扔了不可惜吗?于是我就跟父亲讲了。父亲想了想,说最近常有一个年轻书法家去找他,也会刻图章,要不请他刻啊?我说那当然好啊。这样,韩兄就给我刻了一对印,一阳文,一阴文。我那石头很廉价的,但韩兄的篆刻水平非常高,是我极其喜欢的!边款刻“天衡刻石”“福康同志正,豆庐生制”,我才知道他老兄有这么个雅号。我给许多专家看过这两方印,无不啧啧称赞。有一次在篆刻家陆康兄那里遇到两位青年刻家,听说我竟有韩大师镌印,惊羡不已,特地赶到我处,拜赏之余还恭恭敬敬地印拓而去。

韩兄帮我刻印后不久,我被单位推荐去上海总工会“工人理论队伍学习班”,记得在市工人文化宫的活动中遇到韩兄,这样就认识了。与他握手后留下的印象是,粗壮的军人的手(他告诉我当过兵),有力的工人的手。当时我想,这手拿起毛笔,拿起刻刀,也是非常有力的。在学习班里有一位姓徐的老兄,跟我关系很好。一次我跟徐兄在马路上走着聊着,忽然遇到了韩兄,徐兄与韩兄年龄差不多,他们也认识的。当时徐兄新婚不久,韩兄就在马路上拉着他大嚷,哎呀,你结婚我连喜糖都没吃到,那不行!你现在马上去买!二话不说,就把他拉到路边的一个小店,逼着掏钱买糖。徐兄好像不知所措,买了一斤糖,抓了几把给韩兄,又抓了把给我。韩兄哈哈大笑,扬长而去。这件事不知韩兄还记得吗?

1977年,我考上复旦大学中文系。系里有几个同学楼兄、祝兄等喜欢书法,他们成立了一个大学生书法协会。我对书法艺术是喜欢的,但因从不练字,没有参加。协会组织了一场活动,一下子请了上海滩四位书法名家到复旦来讲学,场面真够豪华的。哪四位呢?翁闿运、单孝天、周慧珺、韩天衡。这四位,除了翁先生我不认识,其他三位都认识,都给我写过字或刻过章。那么我当然也去参加这个会了。那天来的同学很多,都是翘首以待、嗷嗷待哺的样子。四位书家落座后,各自讲了勉励的话,讲了书法心得等等,然后相继当场挥毫,为复旦大学生书法协会题词。那天来的学生很多不是中文系的,其中一个外系同学自己带了纸来,要请各位老师为他写字。主持这个会的祝兄就不乐意了:“侬迪个算啥名堂,想拆外快啊?”这些老师路迢迢地赶来,讲话、题字,已经很辛苦了;再说他们写的字幅都是送给协会的,主事者个人谁都没请他们写啊。但那个同学把纸铺在桌上,硬要书法家写。在祝兄的劝阻下,几位书家都坐着,没写。那个同学则非常坚持,场面一度十分尴尬。这时,韩兄就一个人站起来,上去为他写了。这充分体现了韩兄的豪爽、谦和、善良。但主持者祝兄余怒未息,虽然韩兄要写他也不好阻止。韩兄是带着自己的印章来的,他写完后要盖章,但印泥却被祝兄藏起来了,坚决不肯拿出来。那个外系同学就只好拿着韩兄一幅没盖印的字走了。这是四十多年前的故事,当年复旦那场书法活动的主持者楼兄和祝兄现在都已经逝世了。

那次聚会后,我跟韩兄再没见过面,真有点“相忘于江湖”的意思。我知道后来韩兄进了上海中国画院,成了专业艺术家,还担任过画院副院长。再后来,他退休了,搬到嘉定去住。他把自己多年来收藏的大量书画印章精品,还有他自己的作品,捐献给了嘉定。嘉定建造了“韩天衡美术馆”,江泽民同志题写了馆名。

嘉定我也曾去过几次,嘉定博物馆和图书馆都请我去讲过课。我知道韩兄就住在嘉定,也想到过去看他。但一想到这么多年没有联系,贸然闯去好像不妥,弄得不好他也许还想不起我是谁,所以一次也没去拜访过。我跟韩兄之间的交情,就这么一点点,但是这些小事情,能够显示出韩兄的热情、真诚、豪迈,一点架子都没有。这就是印刻在我心里的韩天衡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