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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野寻人(节选)
来源:《当代》 | 杨知寒  2023年11月29日11:23

1

我特意选这个地方走一走,试练自己的胆量。黄昏刚过,望不尽的平原,在车上时,没有此刻的触感。什么是触感?风是触感,时间的经过也是,我翻越护栏,看到自己孤身站在空白着的广告牌下,再远是坟包和牛群。有个坟包扎上了花色风车,一转一转的,我觉着亲切,把那儿当成一个目的地。我边走边想,今天是个特别日子,过不了太久,父母会发现孩子的失踪,还不用太久,学校和社会也将小小骚动,他们估计要问我身边几个人,非到此时此刻,才有人关注这些日子来,我经历了什么。大人们将打上手电,敲响几家我提过的,玩得比较好的朋友的门,那些和我岁数差不多的男孩,大晚回家,校服没脱,会觍着一脸的糊涂说,叔叔,姨啊,孙老师啊,我真不知道。他们真不知道,人总要在面对诘问时,说和自己不相关的内容,像从高处跳,先找个位置可靠的台阶。他们轻易不提和我在龙卷风里周旋的故事。龙卷风里,我绕呀绕,尽力躲避那些转圈似的拳脚,当时我蹲下,抱头,想风会过境。

脸上囫囵的脏东西,一直没找到水洗,还有黏稠的不明物挂在上头,美容院大姐将这些飘着香味的泥巴涂我满脸,说服我信,一次之后,你崭新一生。涂完我看看镜子,黑泥将表情都包裹住,动下眉毛,就是惊讶。大姐说,吓着了吧,这就是你的毒。我点头,毒真不少,相信就是它们在我体内作祟,影响一个人的勇气,软化他的自尊。美容院是中午时候才出现在我世界里的,此前我从未进去,不觉得它能和我发生多大关系,我先是在车站,找了个没人地方,练习接下来怎么谈判。这是我第一次和人谈判,它也决定我的人生,所以必须郑重,并做好准备。因此当爆炸头的中年大姐向我递来美容院名片时,我突然感知到和天意相关的内容。我需要被拍照上报时,有个良好形象,表情我能决定,形象属于硬件,至少让人看到一个少年犯长相清清白白。大姐说再多,我一概微笑回之,表现想要的冷静和世故。大姐还说,全免费。我说,好的姐姐。我随她出站穿街,恢复了本来面目。

离车站不远,积满生活素材的老小区里,有个一楼,窗改门,挂着“新亮美容”的招牌。我在门前停顿,感受纷杂又清晰,种种信息,抵达一个方向,从今往后,我又新又亮。大姐见我谨慎,以为钱没带够,她说了免费,可还不断打听,孩儿,瞧岁数不大,这趟自己来啊?我说是,横眉冷对,躺到她让我躺的椅子上,被调整角度,像置身小时候被我妈推着才不情愿地迈进的牙医管辖地带。屋很小,两台仪器,两面柜台,罗列没听过名字的瓶瓶罐罐,估计我妈会更为熟悉。广告从来不遗余力宣传,这个美白,那个就能弹弹弹,让肌肤重现新生,回到十八。我过年十七,年轻不能打动我,但新生可以。大姐抽出纸巾,给自己油光遍布的脸擦净,而她青春时候留下的痘坑,每个都展现亮晶晶的内容,同时向我折射的,还有她龇出来的大牙的白光。大姐告诉我,平时生意多,不用她亲上阵,今天是特别的一天,孩儿你幸运。我没作声,想我的确幸运,在男厕许多的“到此一游”和“奇变偶不变,符号看象限”里,瞧见了“买枪诚谈”。地址在遥远的另一省会,我电话拨去,对方非常诚意,自制枪,只接面谈。

谁在生死上没诚意呢,我当时这么想的,也这么做。迟浩然和一众小哥们儿,当天最后给我屁股一脚,提了个新花样,说你要乐意蹲,一直蹲着往前蹦,直到蹦出我们视线。我数次从他们手下灰溜溜逃走,只那一回,天光在我头顶炸开,一下下的蛤蟆蹦中,我寻见了解决问题的答案。软弱不是制暴的本事,当我想破脑袋也想不通,为何世间有种乐趣,发生在折磨人上头,那注定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非要见到匹夫之怒、血流成河,才了解人欺人,并无合理跟特权。回到家,我妈在看相亲节目,自打退休,她很少关注生活实际,感觉对电视,比对我和我爸都更亲近。我不想理解她,拿药水给一些过于醒目的伤口涂上,希望快速复原,不再引人注意。电视突然发出爆灯的喧哗,一个西装笔挺的男人,在感谢了所有后,增添信心,走到光环之中。女人们站在桌后,镜头一一给到,无不笑靥如花,忘记先前等待的难堪。人总是这么容易拥抱希望。我闻着药水的气味儿思考,所谓有记性有长进,对某些人而言,可能是一次性的。

大姐问我为啥要来车站,想到哪儿去。我嘀咕了几句,保密是必须的,但不能让人怀疑。我装不耐烦,直勾勾盯着头顶,上面管道交错,和钟乳石似的,积着悬悬欲坠的油冰,再闻,我怀疑美容院是饭店改的,大姐原先是大厨。她比我妈小不了几岁,也有双文过青色眼线的眼睛,眼皮懒塌塌的,像块儿被子,随时准备给真情实感覆盖住,实现精神保暖。她神态挺柔,动作却不,手在我脸上涂涂抹抹,不停地压实。我说,不用太彻底。大姐没啥反应,像给自己洗脑,说不彻底不行,我干活就讲究个认真。我笑一下,一块泥掉下去,她捡起,对嘴吹吹,说可贵了。孩儿你尽量别动,疼吗?疼也是排毒。

这话我爸也说,他觉得什么虐待,人都能经受,都能从中获益。我跟他没话,躲他教育我的机会,谁要问我,最反感什么性格的人,答案不思考就能给,即老想教我点儿什么的人。我觉得人只有在两种场合下,可以教育别人:一是别人求你教育他,像学生对老师,需要被知识灌溉,交学费出于这目的;二是需要拿教育别人来伤害别人的时候。他做好了你反感的准备,不在乎你反感,要的就是反感。我想好了,拿枪指上迟浩然脑袋时,一定把握住教育他的机会。过去他和别人,只打我,从不说打我啥理由,我杀他的时候得告诉他,不厌其烦让他知道。我将像逗猫狗一样逗他,让他重复我的话。迟浩然大概会有点儿磕巴,他平时说话挺顺的,但我们打小就认识,在一个院里长大。我见过他磕巴,被他妈在楼下大耳光伺候,追问她兜里怎么少了五十块钱的时候。钱去哪了?迟浩然磕巴着,看见我,指我说,请他吃饭来着。我说没有,阿姨,我今天家里带饭。翌日放学,他第一次堵我,带了几个不认识的高年级男孩,在网吧门口,将准备把四块五贡献给模拟枪战的我,用拳头打出爆头。迟浩然掏走我的四块五,给我屁股一脚,仿佛赦免,对身边还想追击的小哥们说,咱以观后效。

2

半小时过去,脸上稀稀拉拉的刺痛已经习惯,脸涂好,我看着镜中自己,心里挺难受的,咬死不能哭。药水味儿伴随大姐午饭点的韭菜合子味儿,盘旋于狭小的室内,我和大姐各想各的,她不咋了解我,我已经觉得了解她。孙老师一度喜欢我,因她教语文,我是课代表,交代的事儿我都完成,还能在作文上不掉链子,多次拿年级最高分。我妈、孙老师,都在大姐这个岁数上,怎么论,我都该叫眼前女人一声姨,可她见面便以姐自称,叫姨,就显得我心太虚。大姐在我俩都不说话的时候,眼神放空,啃着韭菜合子,店没人进来,过路的都少。我清清嗓子,问还观察多久?大姐说差不多了。她一时显得疲惫,不知被什么给击溃了,我不再是她倾注热情的客户,她活儿干完了,轮我做财神。

我问水盆在哪儿,自己洗就行。谢了姐。她说,你现在洗了,脸还是黑的。下一步开始治疗。我不好意思,排毒加治疗,够麻烦人的。想象征性给点儿,理发店洗头五块,你这洗脸多少?大姐说,八百。我把手按在台子上,看她。她说,不用看我。排毒免费,治脸要钱。原来半天店里没进人,对她对我都不是好事,我嘀咕说,不治了。大姐手搭上我一侧肩膀,跟有吸力似的,手劲儿不再隐藏,一捏,就给我捏疼。我说,你搞诈骗啊。她委屈起来的神色,跟我妈再像不过,每月我爸向她抱怨电费时,我妈就会露出这个表情,仿佛没啥可解释的,解释一多,她将忍不住把对方难招架的痛苦都倾泻出来,那不是电视上花红柳绿就能安慰的苦。任何关系,都架不住委屈时的欲言又止。大姐给我按回,孩儿,咱讲道理。我问什么道理?她说,做了脸,得给钱。这一刻的晕眩,我记得牢,孙老师找我谈过,她之所以喜欢我的作文,和其他老师一个道理,在于我能把画面写活。没经历过的事儿,我写下也有了令人信服的形体,那到底是迷惑自己,还是别人,或许两者都有。我低头,在她办公室,又一次牢记,被人看重的感觉。只不过没多久,那种感觉就被另一种失重的感觉取代。孙老师扯了我的作文,碎片纷飞,在我脚边落下,她认为不诚实会害了我,更害了学校和老师。我怎么能什么都写进作文?挨打,你啥时候挨打了?不实的杜撰等于诽谤,她说,伸手想碰碰我。我眼里很快积蓄泪水,如果能被她碰一下,就让那些衣服下的伤口消失,那她该碰。可谁都知道不会。她后来对我的所有示好,都等同于不实、杜撰,骗人骗鬼的谎言。我失去了学校里唯一的庇护,任小胡子疯长,身体越来越瘦,精神萎靡,生活也邋遢。

蹲好。迟浩然说,抱头,准备。我什么话也不说,没进过的牢房,已提早对我展开培训。迟浩然带人嚼着口香糖,伸手在我头顶,开玩笑地一声模仿,啪!我中弹,可不能倒地。迟浩然上午刚被孙老师训过,语文课上跑进来一只老鼠,作为体委的迟浩然当仁不让,蹿上讲台。他拿上铁锹,跟陈胜起义似的,振臂一呼,平时隐藏在几个方向上的小哥们立时响应,也冲了上去。孙老师尖叫了几声,很快她变成缩进角落的老鼠,不安地望着这些十七八岁的男孩儿脸上,因杀戮带来的兴奋。他们怎么可能杀不死一只老鼠呢,他们齐心,皇帝也给拽下马。捍卫孙老师,自然是借口,好释放体内那将他们自己也搅得厉害的兴奋之物。孙老师哭了,她突然止不住,让学生们困惑。当老鼠的尸体粘在铁锹上,被迟浩然又一次高举,想让她看看,这样她就不会再叫了。老师?孙老师撑着额头,半瘫在讲台上,抹着泪瞪他说,滚。黑板上有她在《促织》里摘下的话: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她回身看这行字,教育的困惑也许从未在她心底消失,却已在她对我的态度转换中,让人不复有希望。我知道她想看到什么,但不会再写,她错失了和我该有的联系。

此刻大姐打电话摇人,我俩说不清道理,道理一定在,都觉得攥着它,攥得很稳。我也想打电话,考虑后面要做的事儿,报警将打草惊蛇,于是等了下来。平时我很少和父母老师以外的大人打交道,但一直留心他们的交流方式,他们会更好地利用语言,说很多,以延宕真实的动机。铺垫反反复复,让人因为客气,很难直接伤害人。那是生活里比比皆是的谈判。俩大哥从一台面包车上下来,脸都阴晴不定,我把他们想象成买枪时要会面的两个对象,也许老天就是要我多受训练,来演好最后一场大戏。我领情,纹丝不动站在那儿,大姐和大哥们说什么并不重要。瘦大哥先向我走来,他一身黑衣,腕子上尺寸不合的金表随步伐,一晃两晃。他没上来就骂,先确认事儿的进展,他大概处理过太多类似的情况,有理有节,然后进攻。这点他和迟浩然们就不同。我挺敬重,说,做了。瘦大哥刮来掌风,给我一个逼兜。

我又被刮进风里,后退两步,掏手机报警,他们看着我把电话打通,胖大哥终于说句,让他打。电话传来稳重得让人安心的声音,我想叫警察叔叔,忍了忍,改成你好。我背身说话,说我被人带进一家美容院,他们骗我免费做脸,做了却要钱。你叫什么?对方问。我说名字,他没听清,让我大声说一遍。我不想大声,不想给警方留印象,像一个准备放火却发现自家先被点着了的倒霉蛋,对自己是否还拥有正义,挺恍惚的。警察问,所以脸做了,是吧?我承认做了,但那是排毒,不是治疗,排毒不花钱。他问我身边还有人没,我不想让他和那三个人对话,我不信任他们的关系,大哥大姐已经笑了,都等我心悦诚服。挂下电话,我脑子里响着警察说的道理,道理是放之四海皆准的事实,道理简单,道理清晰,做了脸,要给钱。

俩大哥出去抽烟,把住门口,大姐把着我的手,她的体温向我传递,真不是害你,弟弟。伤害你的是自己,太小,太固执。你就和我侄子岁数差不多,这不叫骗,叫经历。而且通过这事儿,你能学会挺多的。大姐托了托膨胀的头型,说她就是心血来潮,改变了自己的造型。改造型会转运,她碰碰我鼓囊囊的右口袋,确认里头有钱。也许不够,她理解,给点儿就行,你量力。我终于明白,什么叫自不量力。现在我精疲力尽,失去对事态的把握,跟成人世界讲的道理,让我怀念起迟浩然的拳头。拳头打身上挺疼的,可没让我恨自己。

3

出发前,该给父母留几句话,让他们来日恨我之余,转念想想,孩子也有不易。那种不易,即便早说,于事无补。他们会采取的态度,相处十来年,我能给出判断:我爸会问那个未解之谜,为啥不打别人,打你?我妈会跟一个未解之谜,是不是太拿自己当回事儿?我也还那句,不想理解他们。理解要双向才能达成,而我和父母,是身处不同轨道上的人,看着相遇,从没相交。他们比迟浩然还让我奇怪,会不厌其烦诉说爱我,在表达这一点上,他们很少害羞,似将对彼此的感情表白到我身上,附加一种过于玄虚的希望。每次孙老师找我爸,跟他说我作文写得好,可以试试参加比赛时,他都大着舌头说感恩老师,老师多栽培。父母许是把上辈子攒下的灵劲儿,也都留给了我,但灵管什么用呢?仲永也要有人引导,不引,就伤,就废。仲永缺少一点儿出息。我摩挲着纸上从厕所记下的电话,想象手里已有枪的触感,在春天风还猛烈的时候,揣上它,就是揣一张秘密的答卷,上头写有孙老师不许我再写的真话。子弹只说真话,废话出不了膛,嗖嗖声带走仇人,一瞬的事儿。

网上有不少买枪被骗的报道,更多的新闻是,警方于某日,端掉私枪团伙,叮嘱市民切莫以身试法。我在网吧花掉最后一点儿可被挪用的零花,半年下来,从补课费上攒出五百,再馋再贪玩,也不动一分。盯着显示器里上蹿下跳的头颅,没人知道,我现在用什么精神来看待娱乐。迟浩然来了,我立时起身,电脑都忘关,他看着我,泛出温和的笑。走啥,今天不揍你。测验分儿才下来,我八十三,他八十五,我们在家庭、能力上,相差并不悬殊,只在外表有了高下。迟浩然体形结实,有双睫毛浓密的大眼,肤色更白。很多时候,我看他和同龄人谈笑自如,发现他不用表达多高明的观点,那双眼睛,就是争取好感的利器:对强者,他臊眉耷眼,让人看到谦虚;对我这样的弱者,他骂人,也显通情达理,简直像和你商量,这么打你,行不行?不真商量,像现在,他也没真想让我作陪。我说,你玩吧,我补习去。他点着劲舞团里小人儿的动作,音乐中,小人儿以超乎想象的灵活,合拍,上道儿。网吧烟雾弥漫,谁也不关注屏幕以外,而从其他地方蔓延出的失败,不找都有,找它干吗。我没走,怕惹麻烦,一种更荒诞的动机螺旋向上,控住我手,去碰迟浩然的肩头。他很惊讶,当听见我说,哥们儿,咱俩六岁就认识。

你想说啥?他坐着,回身瞅我。这眼神我熟悉,跟大头兵熟悉战场一样,平静是起烟的前奏,很快了,战火将要纷飞。多少次,我放学后看到迟浩然露出这样的眼神,知道他该去哪儿,我该去哪儿,我们会在男厕外一片荒草附近碰头,简直像两个约好去玩的小哥们,说来都有点儿恋爱的感觉。我不知道什么地方又惹到了敏感的他,而他已有充分的理由,对我实施惩戒。今天我告诉自己,要和他好好谈谈,为什么喜欢揍我这件事儿。我俩一起出网吧,小区里供老人下棋谈军事的石桌石椅,被我俩用上,相对而坐,氛围再不安,也好过每次他周围还有别的打手的时候。迟浩然扣上鸭舌帽,帽檐压得低低的,看我的脚,但凡它们过点儿界线,这就不是谈话了。我叫他,然哥。他说,咋?我说,有啥不好的地方,我改。他看着我笑,你改不了。我问为啥呢?他想半天,觉得我也可怜,突然长叹口气,说跟你说实话吧。我特高兴,小狗一样凑近了听,他说,再动,就揍你。迟浩然的眼睛从帽子下,冷不防黏住我,他的眼睛明亮,毫无生气。我怀疑这个世界上,可能只有我,会面对这样的他。他说他有压力,总觉得累挺。打我就像打游戏。你不会打狗吗?他问。我内心还有一点儿自尊,记起每次迟浩然带人打我的时候,的确是他最快乐的时候,比老师表扬,比考了好成绩,比被女孩儿在球场外拍巴掌起哄,都还让他快乐。我把眼睛闭上,迟浩然起身,经过我时飘去一阵这个年纪男孩才有的、复杂难闻的味儿,让我咬定我们都是动物,都想成人,都饱含屈辱,可也不该用我的屈辱去覆盖他的。太阳慢慢下落,生活以沉闷平庸的画面展示,什么也坏不过现在。

睁眼,大哥还在面前,他们不知道我刚才想了啥,人看着要哭,没哭出来,就只呈现个小傻子的状态,平地发愣。大姐的意思,让自己拿吧,别掏,孩子有尊严,孩子明白道理了,做脸,要钱。我说没有那么多,不能把所有都给你们,回去还要路费。瘦大哥从怀里掏出扳手,碰了我手一下。扳手被他揣半天,已经温了,可碰着我时还让人心惊肉跳。我开始掏,五张一百是我好容易化零为整攒下来的,想在兜里给它们区分开,先掏三张。大姐对我说,别藏心眼儿。胖大哥又笑,你们这些小孩儿啊,嗐。他突然起兴,问大姐几句话,再转头向我,你到底干啥来的?冲他这句,我难忍冲动,想把钱都甩他们脸上,说我买命来的!我还想说,妈的有枪都给你们突突了,不走运啊,创业未半,中道崩殂。面对墙壁,我啥也没说,留下四百块钱。走出门,清楚自己什么都不拥有了,连可能手握一把枪的想象,也烟消云散。晃悠回车站,我进超市买了把水果刀。

火车坐不了,我坐大巴,一张票三十,一车能挤差不多四十人,开四个半点儿。我坐在一堆扛大包的男人中间,他们手臂全都细长,黝黑,看着能扛动生活里不少东西,比如他们崽子的前程。他们接了点儿热水,给自己泡碗面,埋头呼哧带喘,似乎还挺相信,吃的真的是红烧牛肉或鲜虾鱼板,每张冒热汗抬头的脸上,都流露一种热情,茫然,但挺热情。我看了心刺,想到我在今天过后,来年四十开外,或也要如此对峙生活。我不可能再有机会,跳出生活的谋划,用一把枪、一次勇敢的自绝,来区分我的不一样。在差不多一分钟的时间里,我瓦解掉关于使用一把水果刀的决定,它只能用来给我妈削几个苹果、几个梨,赶她柔情似水的时候,再切成小块,扎牙签,送进我的房间。我还会和孙老师一样,念:夫妻向隅,茅舍无烟,相对默然,不复聊赖。我会记得一行古诗词背诵占分多少,什么是必考,什么可以溜号。我溜号了差不多半生的时间都有了,外省电话进来。我问,你好,你谁?他说,找许文强。我说,是我,砰砰的事儿,对吧?他说对,砰砰的事儿。我说砰砰我不买了,计划取消。他说,你真假的啊,骗子?我说,你全家都骗子。他说,行,许文强,你等着。我看了眼时间,快上车了,男人们带一身泡面味儿,替我开道,站在台阶上的又一位大姐,脸庞红亮,四下里喊:南来的北往的,佳木斯的鹤岗的——我跟电话那头稳健地说,先这样,再会。

……

(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6期,责编于文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