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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先生传
来源:《北京文学》 | 蔡骏  2023年11月29日11:21

我在沪西曹家渡的最后一个秋天。

万航渡后路87号103室,背靠苏州河的六层楼房的底楼。家里刚办好丧事,百病缠身的外公肝硬化没了。我是偷偷哭了几日,从此独享一张棕绷大床,不必再跟外公挤着床头床尾。靠墙一边是我的书架,其中一半是翻烂的连环画,剩下分为六种:第一是我妈妈读华东师范大学自学考中文系的教材;第二是从《收获》到《当代》蛮多文学期刊;第三是四大名著,当时看过四分之三,《红楼梦》读不到前三章,《水浒》已经看过十遍,我没做强盗真是运道好;第四是世界名著,《安娜·卡列尼娜》跟《复活》都在积灰,《钢铁是怎样炼成的》读过三遍,《悲惨世界》滑铁卢战役那一章读过二十遍;第五是全套的马克思、恩格斯、列宁选集,一堆坚硬的红砖,我竟然读过一半;第六是《呐喊》《彷徨》还有《野草》,虽是八十年代版本,封面却有木刻画遗风——这三本书至今尚在我父母家里幸存着。

1991年,深秋的某日,恰是外公头七,我的初中语文老师不辞而别,听说是去深圳下海做生意了。我对她的印象,永久性停留在浓密茂盛的波浪卷发上。顶替她的却是一头衰败的地中海,周围一圈灰白的毛笔头,头顶心如同十六瓦电灯泡,黑框眼镜下荡了深厚的眼袋,矮胖身躯披了蓝大褂,略有点跛脚,几乎从朱自清的《背影》中走上讲台,捏着粉笔在黑板上写一个“鲁”。

代课老师的喉咙里滚出一串闷雷,泥沙俱下地灌进我们的耳朵,起先像在讲日本话,又像某种克里奥尔语。听到最后一个字,我才意识到他在讲普通话,平白无故加了两层密码,必须在耳朵里先解第一层码,翻译成上海话,再解第二层码,方才回到普通话:“同学们好,我是你们的代课老师,我姓鲁,叫我鲁先生,就好。”

鲁先生,便是这篇传记的主人。至于先生的名讳?隔了三十年,我竟然记不太清爽,实在罪莫大焉。其实,鲁先生还有笔名,并且为数众多,散落在各种铅字印刷的纸上,至今却连一个都没发掘出来,恐非战之罪。但在我们第一次相见四十五分钟后,鲁先生便得了一个风光的新名字,同时他也记牢了我的名字。

午后头一堂课,秋阳晒了窗台,上半天上过一节体育课,中午食堂伙食蛮好,我的肚皮盛满油水,看到一只只瞌睡虫飞过。鲁先生又在黑板上写一个“迅”,跟在“鲁”的后面,再写四个字《藤野先生》,便让我们翻开这一篇课文。

东京也无非是这样。上野的樱花烂漫的时节,望去确也像绯红的轻云,但花下也缺不了成群结队的“清国留学生”的速成班,头顶上盘着大辫子,顶得学生制帽的顶上高高耸起,形成一座富士山。也有解散辫子,盘得平的,除下帽来,油光可鉴,宛如小姑娘的发髻一般,还要将脖子扭几扭。实在标致极了。

尽管咬字不清,既没重音,也没起伏,断句都属罕见,像一根濒临死亡的心电图,一路拉平进了太平间。我打一个哈欠,偷瞄最后一排,已有两个同学扑在台板上困着。不过有句讲句,只要慢慢领会发音规律,眼乌珠盯紧课文,你还是可以听懂鲁先生讲话。他的喉咙里永远含了一口浓痰,吐也吐不出,吞也吞不进,肺泡里拉了风箱,像我外公最后一年的腔调。

鲁先生提高调门念课文:“我就是叫作藤野严九郎的……”非但没让我们打起精神,中间一排同学不分男女,仿佛吸入克格勃的麻醉气体扑下困着了。我以钢铁般的意志坚持到最后一个,眼皮上挂了一台虎式坦克,额角头几度磕上台板,魂灵头已飘去了仙台医学专门学校。等到藤野先生送给鲁迅一张相片,背后写上“惜别”,我也惜别了清醒世界,七荤八素去了日暮里驿站。换一句阿Q先生名言,便是“困觉”,无关乎吴妈,无关乎男女,单纯而原始的困觉。

下课铃声响起,我从东京神游回上海。眼皮子撑开来,只见鲁先生立在面前,弥散了我外公夜壶箱抽斗里的药罐头味道。鲁先生翻开我的作文本说,蔡骏,我记牢你的名字了。我爸爸欢喜越剧,夜夜放了《梁祝》《红楼梦》以及《沙漠王子》,我可以分清王文娟、戚雅仙还有徐玉兰的唱腔,听懂念白更不在话下——正是鲁先生的绍兴话。

本期插图:杜凡作品

经此一役,鲁先生和鲁迅先生联手成功催眠了我们全班同学,遂得一雅号“催眠大师”。

语文课本上讲鲁迅也是绍兴人,班上同学猜想鲁先生跟鲁迅先生有啥关系?我是嗤之以鼻,鲁迅明明是笔名,真名周树人。但我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鲁迅虽然姓周,鲁迅的妈妈却姓鲁。《社戏》里的“迅哥儿”是他的小名。“鲁迅”就是舅家门的“鲁”加上“迅哥儿”。

我们鲁镇的习惯,本来是凡有出嫁的女儿,倘自己还未当家,夏间便大抵回到母家去消夏。那时我的祖母虽然还康健,但母亲也已分担了些家务,所以夏期便不能多日的归省了,只得在扫墓完毕之后,抽空去住几天,这时我便每年跟了我的母亲住在外祖母的家里。

此地写到的外祖母,就是鲁迅先生的外婆。鲁先生的爷爷,跟鲁迅先生的外婆,本是堂兄弟姊妹——听起来七绕八弯的关系,就像我外公办丧事,家里收到各门远房亲眷的挽联落款。按照中国人的辈分算起来,鲁先生就是鲁迅先生的姑表外甥。

以上野史是我从初中历史课上听来的。历史老师是位五十多岁尚且待字闺中的阿姨。她拥有超乎常人的精神力,每堂课都讲得天花乱坠。课本上的历史只需讲二十分钟,剩下来就开了无轨电车。看到“催眠大师”鲁先生回来上课,历史老师便如司马迁被阉割后写《史记》,按照纪传体规则,用牙齿和舌头做了一篇《鲁先生列传》,只差最后太史公曰,颇为遗憾。

过了小雪,鲁先生布置写作文,标题《记我的老师》。我用了半个钟头写好作文,头一句“我的老师是一位催眠大师”。刚写好我便后悔,但我是用圆珠笔写的,除非从作文本上撕掉这几页。我困在床上想了想,还是决定原样交上去。因为根据《鲁先生列传》,早在朱建华打破男子跳高世界纪录之前,鲁先生就以“催眠大师”而闻名沪上语文学科界了,若是哪位学生没有当场困着,必定藏了天大的心事,足以震动到校长大人出面关心。听到学生子叫他“催眠大师”,鲁先生从不动气,反而甘之如饴,仿佛得了一块奖牌,犹如时年流行的气功大师、特异功能大师等等世外高人。如今鲁先生刚办好退休手续,要不是校长请他回来做救火队员,便困在家里颐养天年了。

隔日交了作文,鲁先生就从几十篇中独独选出我这一篇《记我的老师》。鲁先生立上讲台,先吃一口浓茶,清了清喉咙,黄泥螺味道的绍兴口音念出头一句,同学们便一片嗤笑,又是窃窃私语,最后寂静无声,所有人一脸肃穆看我,蛮像追悼会上前来告别的宾客们。坐在第三排的我,面孔通红,额角头冒冷汗,耳朵里只听到鲁先生用绍兴普通话念我的作文:“其实,我上一回在课堂上睡着,还是在《从百草园到三味书屋》那一篇课文里。”我并没瞎讲,刚到百草园还是扎劲的,但是坐进三味书屋,我便打起了磕冲,跑到隔壁苏州做梦去了。当时讲台上还是大波浪卷的女老师,故而这一趟困觉事件与鲁先生无关,而跟鲁迅先生有关。鲁先生的催眠大法施到最末一句:“当我在语文课堂上睡着的时候,鲁先生从不叫醒我,更不用教鞭打我,也没有把家长叫到学校来。我很感激他。”

鲁先生放下作文本,浑浊的双眼盯了我,像一匹衰老的狼。我的同学们呢,都是一匹匹饥肠辘辘的小狼,或是从闰土的钢叉下逃生的“猹”,伸长了头颈要看我即将遭受的惩罚,轻则立壁角,重则打手心。我是低了头准备好“咔嚓”一声,却听到鲁先生说,蔡骏同学,文章写得蛮好,蛮好。

我的作文被鲁先生打了一个“优”,但我们校门口镶了一块铜牌子——上海市篮球特色中学,操场上永远有几个长脚在抢篮板。我亲眼见到过校园里进来一个巨人,像一座移动的上海电视塔,曾经是跟穆铁柱搭档的国家队主力中锋,退役回来探望母校,校长抱了鲜花迎接,赛过格列佛游记的大人国与小人国。如果我不能连续投中三分球,或者身高蹿不到一米九,不能变成体育特长生加上二十分,就不会有人关心我的作文,就像没人关心“催眠大师”的课堂。

但我关心起了鲁先生。

平常我欢喜走路上下学,要是懒得走路,就乘十三路电车。那一日,我尚记得天气蛮冷的,我披一件灯芯绒外套,里头是我妈妈织的绒线衫。晚高峰,我挤在两节车厢当中的铁转盘上,一回头看到鲁先生在车厢最后。五年前,鲁先生骨折过一回,从此走路有点跛脚,所以每趟都乘公交车。鲁先生吃力地抬起右手,放到残败的头发边上摇了摇,原来他在向我打招呼。区区一站路,十三路电车到了曹家渡终点站。马路对面三角形街心岛,便是曹家渡的心脏——密密匝匝的二层楼屋檐下,挤满各色各样店家,包括我老早学过画的画像店。最气派的门面有三家:一是银行,二是邮局,三是新华书店。鲁先生就住在新华书店楼上。

绕到三角形街心岛的第二条边,钻进幽深的小弄堂。此地是曹家渡心脏内的心脏,只要往此扎一根针,曹家渡便顷刻间翘辫子了。低头穿过一道窄门,陡峭的楼梯只够一人通过,我跟在鲁先生背后,听到他每攀上一格楼梯,喉咙里会像唱堂会夯起来。

推开一扇油腻的木门,香烟味道呛得我眼泪水落下来,夹了油墨跟纸张腐烂味道,再呛几粒压箱底的樟脑丸,赛过一镬子熬了三日三夜的中药。台子上的玻璃烟灰缸,揿满隔夜的香烟屁股,鲁先生速速开窗通风收作,隔手又点一支大前门。烟头明灭之间,嘴巴跟鼻头孔像三根烟囱,喷射蓝颜色烟雾飘向曹家渡的黄昏。鲁先生说,我不在学校里吃香烟,怕学生子看了学坏,只好在家里拼命地烧,有一趟戒烟半个月,人就横进了医院。我低头看了地板缝隙,漏出一道道白光,依稀可辨新华书店的柜台。鲁先生的房子尺寸相当迷你,自然不会有卫生间跟灶披间。但我也没寻着马桶夜壶之类东西。墙上糊满了过期画报,不是戴了红领巾的小姑娘,就是卡斯特罗同志跟西哈努克亲王。我没看到电视机,无线电都没觅见。除掉半夜来访的野猫跟老鼠,鲁先生唯一的伴侣是从地板堆到天花板的书。一张窄窄的木板床上也是书,枕头边叠了几十本苏联小说。蛮多硬皮的精装本垫在床板下,仔细看已经代替了床脚,要是抽出来几本,床板就接近地板几寸。

鲁先生搬开一本《楚辞》一本《汉书》,空出一只木凳子给我。他又撬开乐口福罐头,抄了小调羹撒进玻璃杯,热水瓶里倒出一杯温吞水。我的嘴唇皮抿一口就放下了,比起我外公冲的味道差了蛮远。空气沉默片刻。我坐得像一尊刚出土的兵马俑。鲁先生说,蔡骏同学,你好像没朋友,也不大跟人讲话,按照绍兴人讲法,便是一个“独头”,也是一个不响的人。我果然不响了。严格来讲,我还是有一个朋友的,但是个留级生,功课一塌糊涂,老师不会欢喜他,班级里同学也不跟他玩耍。但我跟他都欢喜二次世界大战,每日午休,两个“独头”在操场沙坑上推演诺曼底登陆,或者斯大林格勒战役。鲁先生说,但你在心里头响,在作文里响,好像闷在搪瓷杯里的炮仗,有朝一日放出来,便是于无声处听惊雷。

乐口福不声不响地变凉。鲁先生的烟头不声不响地燃尽。我也不声不响地盯着墙边一排书架,整整齐齐竖了两排《鲁迅全集》,既像砖头,也像墓碑。我说,鲁先生,你当真是鲁迅先生的远房亲眷?鲁先生说,真不好意思,你们都晓得了。鲁先生从《鲁迅全集》里抽出一本,戴上老花眼镜,翻到《社戏》,念出当中一段:“平桥村,是一个离海边不远,极偏僻的,临河的小村庄;住户不满三十家,都种田,打鱼,只有一家很小的杂货店。但在我是乐土……”

鲁先生靠了窗框,又烧一支烟说,六十年前,我就是在绍兴鲁镇的平桥村出世的,当时离海不远,也是极偏僻的,每年农历七月十八,八月十八,看得到浙江潮。我说,鲁先生,你也看过鲁迅看过的社戏?鲁先生说,鲁迅先生看社戏还是拖了辫子的清朝人,等到我看社戏已是打日本鬼子阶段,就是你现在的年纪,我还没忘记目连戏里的女吊。我说,目连戏是啥?鲁先生说,目连救母晓得吧?鲁先生随手插进书堆里,眼乌珠都不用看,翻出一本《佛教故事集》,拍去灰尘说,回去慢慢看。我接着问,女吊又是啥?鲁先生说,社戏是演给活人看的,也是演给死人看的,待到太阳落尽,吃好夜饭,乐师吹起喇叭,女吊就来了,大红衣裳,长头发披下来,先在台上走一个字。鲁先生的手指头沾了几滴水,木头台子上写一个“心”,却像四个不同的“茴”。鲁先生说,女吊唱起戏文,讲自己吃了各种苦,三尺白绫,化作女吊,还想“讨替代”。我不懂,啥意思?鲁先生说,就是寻一个替死鬼,想不到台上跳出一个男吊,要抢走替死鬼名额,真是作孽,还好王灵官来了,手执钢鞭打死男吊,让他做了“鬼里鬼”。我说,女吊蛮可怜的,但是寻个替死鬼,不免自私了。鲁先生说,鬼是人变来的,人就是自私的动物。我说,读书这般辛苦,我也想给自己讨个替代。鲁先生说,我等了六十年都没等着呢。

第二支烟燃尽,剩下一截变凉的残躯,浸了雪白灰烬里。楼下新华书店关了门。隔壁炒菜油烟气渗入薄墙板。鲁先生送我下楼。天冷黑得早。望了马路对面沪西电影院,我抱了一本《佛教故事集》,轻轻问一句,鲁先生,你是见过鲁迅先生的吧?鲁先生凶猛地咳嗽几声,手指头擦亮一枚火柴,点着第三根大前门,吐一口绵长的烟雾说,当时我只有五岁,也是秋天,我爸爸带我从绍兴出发,乘一艘小火轮到上海跑亲眷,住在十六铺的二叔家里,我爸爸给鲁迅先生写过一封信,没几日收到回信,还邀我们去做客,我爸爸乘不起电车,牵了我的手走路,我还记得这日天气阴冷,路过外滩的胜利女神雕像,黄浦江上排满大轮船,数不清的中国帆船,翻过苏州河上一座桥,邮政局大厦就在头顶。我说,我家搬来曹家渡以前,住在天潼路,经常沿着苏州河看到那座大楼。鲁先生说,走过北四川路横浜桥,看到不少日本人,洋装的、和服的,还有矮笃笃的日本兵。我说,没看到虹口道场跟“东亚病夫”牌子?鲁先生摇头说,没看到,但有内山书店,右手转弯是施高塔路,就到大陆新村,倒数第二扇门,便进了鲁迅先生寓所,许广平先生端出茶水干果,还给我吃了两粒糖,海婴哥哥比我大两岁,给我看他的西洋玩具。我说,鲁迅先生呢?鲁先生说,先生跟照片上不一样,真人相当瘦小,身高不到一米六,穿着一身长衫,长方面孔之上,头发一根根竖着像松针,两鬓蛮多白丝,黑漆漆的胡须眉毛,占了面孔一小半,唯独两只黑眼乌珠闪闪发光。我再细看鲁先生的秃脑门,并没任何相似之处。鲁先生说,这一日,恰是我的五周岁生日,农历九月初三,许广平先生给我准备了生日礼物,一套小人图画书,加上两包上海蟹壳黄。我爸爸也带了上门礼物,一瓮自家酿的黄酒,鲁迅先生蛮开心的,张开手臂膊抱我起来,还在客厅里转了三圈,没想到我当场打了一个喷嚏。

倏忽间,鲁先生捂牢自己嘴巴,别转身去,喉咙里塞一口浓痰说,不送你了,早点回去吃夜饭。我转到鲁先生眼面前说,你在鲁迅先生怀里打了一个喷嚏,后来呢?鲁先生慢吞吞走两步,吃两口西北风,咳嗽着说,回到十六铺的夜里,我就发了高烧,天亮,我爸爸带我去看中医,老城厢的城隍庙隔壁,开好方子去药房抓药,配了药引子服下,还是不见好转,我爸爸带我坐上黄浦江的小火轮,跟大轮船是反方向,过松江,到嘉兴,再从大运河进杭州,渡过钱塘江,调一艘脚底板摇橹的乌篷船,回到绍兴乡下,连续十几个昼夜昏睡,棺材铺老板日日上门来探望,直到落了一场初雪,终归保下一条小命,不讲了。鲁先生钻进曹家渡街心岛的小弄堂。十三路电车翘着小辫子进站。对面飘起炸油墩子的诱人味道。我捧了《佛教故事集》小跑回家,也许赶得上半集《圣斗士星矢》。

学校操场对面有一排两层楼的矮房子。底楼是音乐教室、体育教室还有医务室。二楼就是学校图书馆。有个年轻的女老师专门管图书,她也是学校里唯一敢穿超短裙的,哪怕数九寒天,也有这番风景。常有高年级男生冲过来借书,其实是想看裙摆下裹了丝袜的大腿。但我可能是唯一真的来借书却没偷瞄她的男生。我从她的手上借过一本《希特勒秘史》,我看到希特勒没考上维也纳美术学院而扼腕叹息,心想世上少了一个画家,还要多死几千万人。我还借过一套《福尔摩斯侦探全集》,至今尚记得其中一篇《巴斯克维尔猎犬》,半夜钻在棉被里读到最要紧关头,仿佛从字缝里看出野兽吃人的故事。

自从鲁先生当了我们的代课老师,他的家里就变成我的私人图书馆。要么放学乘电车到十三路终点站,要么礼拜天逛曹家渡新华书店,兜兜转转就爬上二楼的斗室。每趟来还一本书,又要借走一本书。尽管看不到超短裙女老师,还要面对头顶地中海的衰败老头,但我依旧欢喜。鲁先生的上千册藏书基本是发霉的,最古老有旧上海的《点石斋画报》,竖排繁体字的鸳鸯蝴蝶派小说,当然恕不外借。大头还是解放后出版的,多数收藏二十年以上,侥幸躲过了历次劫难。

我问鲁先生,抗日战争时期你在做啥?鲁先生说,没啥啊,摸鱼、养鸡、看社戏,平桥村太偏僻,从没见过日本鬼子,倒是汪精卫的和平军经常碰着,我的小学是在鲁镇念的,等我去绍兴城里念中学,广岛已经炸了一颗原子弹,当时偷偷摸摸看过几篇鲁迅的文章,但是读到《鲁迅全集》,还要等到解放,我从绍兴到上海来读书,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当上中学教师以后。我说,你是哪一年住到曹家渡的?鲁先生掐了手指头算了半天说,我的脑子坏掉了,大概是五七年,也可能六○年,感谢国家分配这间小房子给我。我肥了胆子问,为啥还是一个人住在此地?轮到鲁先生不响了,慢悠悠点上一支烟,变成一尊凝固的佛像。

鲁先生的往昔就像他脱落的头发,我已经没办法从他身上觅到踪迹了。还好我们有一位记忆力惊人的历史老师,刚上好跨过鸭绿江打败美帝野心狼这一堂课,她便在讲台上补齐了《鲁先生列传》第二部分——

鲁先生是我们学校头一批建校的老师。隔了五年,第二批老师分配进来,其中就有我们的历史老师,还有一位音乐老师——两个人在师范大学读书就是好姊妹。音乐老师是北方姑娘,她爸爸在山东打过日本鬼子,在大别山打过国民党反动派,在朝鲜半岛打过“联合国军”,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官拜正师级将领,家里挂满了勋章,其中一半是朝鲜同志授予的,甚至还有一枚苏联勋章。啥人都没想着,音乐老师这一枝根正苗红的鲜花,竟被黄泥螺口音的鲁先生摘走——恐怕就有鲁迅先生这一层关系。其实,鲁先生跟当时远在北京的许广平、周海婴母子毫无联系,浑身不搭界。每日下课后,音乐老师坐在教室里弹钢琴,通常是苏联歌曲,偶尔还有贝多芬。楼上的学校图书馆,当初是鲁先生亲手筹建的,每个礼拜天跑福州路,背了一捆捆的书回来填充三排书架,其中一半都是鲁迅。鲁先生还是读书兴趣小组指导老师,带领学生子去武宁路对面国棉六厂,苏州河对岸上钢八厂采风,布置的作业就是写诗。鲁先生自费铅印了校刊,既当编辑又做校对还是美工,连续出过五期,刊登学生诗歌,每个月在学校图书馆办朗诵会,音乐老师便在楼下弹钢琴《牛虻浪漫曲》。

我坐在第三排座位上,盯着历史老师原本浑浊的眼乌珠,突然变成两颗刚从蚌壳里剥开来的珍珠。她像一只老灵魂附体在三十年前的鲁先生身上——等到一个黄梅天,落着淅淅沥沥的牛毛细雨,鲁先生带着音乐老师一道去虹口公园,鲁迅墓前献了花。革命小情侣劈好情操,又去隔壁山阴路。进了鲁迅故居,鲁先生倍感阴寒,绵密的湿气钻进鼻头孔,屏不牢打出一个响亮喷嚏。音乐老师并不嫌贬,掏出绣花手绢来给他擤鼻涕。鲁先生的眼泪水一并落下,讲起五岁时光被鲁迅先生抱在怀里打过的一个喷嚏。

几日后,音乐老师提出分手。鲁先生慌了,三番五次追问到底为啥?音乐老师被缠不过,终究抛出缘由——鲁迅故居二楼卧室写字台上,除了三支绍兴金不换毛笔,还有一只台历,翻在1936年10月19日,便是鲁迅先生忌辰。上趟从鲁迅故居出来,鲁先生讲他见到鲁迅先生这日,恰是自己五周岁生日——农历九月初三,音乐老师心里就打了一只嗝愣。鲁先生是1931年出生,五周岁是1936年。音乐老师偷偷查了万年历,发觉1936年农历九月初三,便是公历10月17日。这一日,鲁先生在鲁迅先生怀里打过一个喷嚏。两日后,鲁迅先生猝然离世。现在医学发达,都晓得有一种病毒性感冒,不要讲当面打喷嚏了,远开三尺咳嗽也能人传人——鲁迅先生可能是被鲁先生一个喷嚏害死的。蛮多人觉着要删去“可能”两字,全拜历史老师一副伶牙俐齿的小喇叭。半年后,音乐老师嫁给空军某部飞行员,远赴大西北做了随军家属,得了两子两女,平安度过波云诡谲的年代,而今已退休,家住北京西山,含饴弄孙了。

三年自然灾害阶段,食堂里日日馒头泡饭咸菜,校刊无疾而终,诗歌成了史前遗迹。鲁先生原是一条气宇轩昂的汉子,一日日萎下去,蔫下去,赛过漏气的洋泡泡。常有学生看到他藏在树阴下,一个人吞云吐雾,据说每日两包烟量,但从不留香烟屁股,统统收进铁盒子。鲁先生的头发也似营养不良塌落、柔软、稀疏,先往头顶心两边后退,再变成张乐平画的三毛,最后一毛不拔,只余一圈铁丝网,不到三十五岁,发育成了浩瀚汪洋的地中海。历史老师讲到此地,顺便向学生子们普及了地中海文明,比方克里特岛上的米诺斯牛头怪,青铜时代的迈锡尼文明与特洛伊之战,还有战略之父汉尼拔的誓言。

基辛格博士访华这年,鲁先生已经四十岁,人人觉着他就要孤独终老,没想着突然结婚了。对方是个寡妇,相比鲁先生大三岁,带了个十几岁儿子,也在我们中学读书——鲁先生娶了自己学生的家长。寡妇只有小学文化水平,勉强能看懂《人民日报》,肉联厂里上班,工作就是手起刀落,杀牛宰羊。鲁先生并不介意,何况江南古谚云:女大三,抱金砖。鲁先生跟寡妇也没办喜酒,领好证就在曹家渡的老房子一道过日子了。鲁先生也白白添了一个儿子。隔年,尼克松总统访华,《中美联合公报》在上海锦江饭店小礼堂发表,鲁先生的女儿出世了,可惜只有三天寿命便夭折。鲁先生的老婆也留了病根,经常长病假困在家里。鲁先生白天在学校上课,夜里回去照顾老婆跟儿子。

历史老师尚记得鲁先生的儿子叫海生,皮肤白净的少年,超过一米八,篮球场上是得分后卫,每次比赛都有好几排女生围观。海生的功课也好,历史卷子都是满分,作文写得漂亮,不比《文汇报》笔杆子差。鲁先生是拿海生当作亲生儿子的,每日用铝皮饭盒子给海生带饭,有荤有素还有绍兴黄泥螺。海生初中毕业,主动报名去了西双版纳,广阔天地,大有作为。1977年恢复高考,海生填报了华东师范大学中文系。鲁先生跟老婆只盼着儿子回来,却收着一张云南拍来的电报。历史老师吃一口浓茶,眼眶子也是红透了。海生插队的傣族村寨,平常就吃不饱饭,常有野象闯进来破坏苞谷地。几个知青小伙子决定放炮仗赶走野象,保护农民粮食。没想到发情期的野象受到惊吓发了疯,竟然活活踩死了海生。鲁先生跟老婆坐了四天五夜火车,再转三天汽车,最后爬了五十公里山路,终于看到海生,已经按照当地风俗被寺里的老和尚火化了。鲁先生夫妻俩抱着儿子骨灰回上海。鲁先生老婆查出肺癌晚期,拖了一年就没了。

“催眠大师”鲁先生已经孤零零活了十二年。

沪西曹家渡的每一只流浪猫都有领地范围,通常从三官堂桥到上海美术电影制片厂。鲁先生的活动范围,日益缩小到了曹家渡三角形街心岛的方圆五公里内。最东是人民广场跟福州路的书店,最西是中山公园跟华东师范大学,最北是真如寺,最南是静安寺,地图上看是被两座寺压扁躺倒的长方形。同一张地图上,还有一块绝对的禁区,便是四川北路,包括虹口公园,鲁迅墓,加上大陆新村,鲁先生已经三十多年不曾涉足了。当时这张地图的上海市区约等于今日的三分之一,隔江相望的浦东尚属乡下,曹家渡是沪西,虹口可算沪东,等于上海的两头——我住长江头,君住长江尾,日日思君是谈不上,避之唯恐不及倒是真的。

我是屏不牢问一句,鲁先生,你真的一辈子都不再去虹口了吗?鲁先生闷头抽一支大前门,直到肺里响起来,如同一台滚筒洗衣机。鲁先生倒了白开水,囫囵吞没一把药片。鲁先生肺里开过刀,前两年中过风,身上沾满了跟我外公一样的药味道。老早他的办公桌里有个抽屉,专门用来放药片,其中不少过期了。大家传说撬开这个抽屉,交到化学老师手里,便能制作成大剂量毒药,投进食堂的汤锅足以毒死全校师生。鲁先生说,我也剩不了几日,我去过的地方摆到中国地图上,不过是一根蚊子腿,哪能走得过来?鲁迅先生是五十六岁没的,我比他多活了四年,哪怕现在翘辫子也不可惜。我说,我外公是六十六岁走的,你只要少吃两根香烟,必定活得比他久。鲁先生说,没这必要,我现在没老婆烦,没小囡养,孤家寡人一个,无忧无虑,除掉家里这点发霉的旧书,也没啥遗产供人继承,我是一只标准的“独头茧”。我搔头说,听起来跟李商隐的“春蚕到死丝方尽”有关系。鲁先生说,关系不大,不过都是蚕宝宝,独头茧吐丝裹了自己进茧子,自作自受,活该。

鲁先生的朋友竟然比我还少,这是我没想到的。一般性退休教师,要么蹲在家里天伦之乐,要么出去跳舞轧姘头,跟了老年团游山玩水,碰着儿子娶媳妇手头紧的,还要出去做家教赚外快补贴小辈。但是鲁先生除了做代课老师,不再跟任何人来往,学校里碰到其他老师,他最多点个头,人家问他,饭吃过了吧?鲁先生憨笑说,吃过了,吃过了。当我坐在曹家渡新华书店楼上,捧了一本伏尼契的《牛虻》,鲁先生又给我冲一杯乐口福,突然意识到一桩秘密——鲁先生唯一的朋友,就是我。

十三路电车终点站门口有一家书报摊。老板就住在我家楼上三层,人称三楼林老师。他女儿梧桐是我的小学同学,跟我一样升上了五一中学,但我在2班,她在3班,老早关系蛮好,升了初中她先开始发育,放过一个暑假已是大人相,我还是瘦弱的男小囡,从此便不太讲话了。林老师的书报摊本来是卖文学期刊的,还有海子跟顾城的诗集,到了1991年秋天,统统换成浩如烟海的武侠小说,金庸古龙自不必说,最多的是卧龙生,洋洋洒洒上百部,堪称文坛领袖。倪匡的卫斯理系列也盛极一时,层层剥茧到天外来客。外国文学不遑多让,东洋的从西村寿行到大薮春彦,西洋的有《应召女郎》系列,伊恩·弗莱明的007系列已属高雅艺术。但是销路最广的是几本人体艺术杂志,封面上尽是丰乳肥臀,每趟摆出来仅仅半天,就被文艺中青年们一抢而空。每趟经过这爿书报摊,鲁先生都是别转面孔不看的,更不屑于那几本洛阳纸贵的畅销书。

有个礼拜天,我来到林老师的书报摊读两章《书剑恩仇录》。我已经迷上了陈家洛跟霍青桐的西域历险记,只盼红花会能匡扶汉室。林老师挂出新到的《人体艺术》,两个大姑娘的光屁股悬在我的头顶。我抬头看一眼新华书店二楼,发觉玻璃窗背后,藏了一只地中海头顶,犹抱琵琶半遮面,秘密观赏书摊上的人间美景。鲁先生发觉自己暴露了,旋即拉紧窗帘,藏进一只铁皮监牢。林老师望望对面二楼,眼乌珠眯缝着笑说,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我回头问,啥人讲的?林老师说,鲁迅,我这个摊头也卖过鲁迅的书,可惜老早没人问津了。

暂且放落金庸先生,我是一口气冲回家里,翻出书架上三本鲁迅:《呐喊》《彷徨》还有《野草》。我从头一篇《狂人日记》看到最后一篇《一觉》,横竖看了每一句每一字每一个标点符号,还是没寻着“譬如勇士,也战斗、也休息、也饮食,自然也性交”。我心想不会是林老师瞎三话四编的吧?但他只有半瓶子墨水,书报摊上晃来晃去换一点人民币,应该没这水平。鲁迅真写过这样的话?老早我总觉着他是穿了中山装,戴了干部帽,坐了绿颜色玻璃灯罩前头,通宵提了毛笔描啊描啊,一本正经得像个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但是到了语文课堂上,我们按照老师的讲解开膛破肚,五脏六腑拿出来,逐一称重化验,鞭辟入里,还要根据胃囊里的消化残留物,分析生前吃了葱油拌面还是烂糊三鲜汤,最后大卸八块,每一块顺序编号。到了这一步,人也不再是人,文章也不再是文章,只好算是切片标本。鲁先生不会不懂这个道理,但他要是不装作法医先生,就不再是合格的语文先生。纵然鲁迅本人从虹口公园出来,按照医治活人而不是医治死人的方法给我们上一堂《故乡》或者《孔乙己》,恐怕也会被学校领导打一个差评。

这年秋天,我读了两遍《呐喊》《彷徨》还有《野草》——鲁迅不再是被切片的标本,不是藏在博物馆玻璃罩子里的国家级文物,而是一个四肢健全双目炯炯的男人,走上奥林匹克赛场,必是全能选手,不但能投进三分球,还能高台跳水,托马斯全旋,跑一趟全程马拉松。鲁迅有一句“在我的后园,可以看见墙外有两株树,一株是枣树,还有一株也是枣树”。在沪西曹家渡,我也可以看见两个先生,一个是鲁先生,还有一个是鲁迅先生。鲁先生也可以劈成两个人,一个在课堂上用绍兴普通话催眠学生子,还有一个藏在玻璃窗背后偷看对面书报摊上的春光。但这两个礼拜,我只在课堂上看到过“催眠大师”。下课后我要寻他,鲁先生一声不响走开了。我只好冲到他的家门口,敲门半天没反应,仿佛门里是个被盗过墓的地宫。难道鲁先生搬了房子?但有一夜,我跟妈妈坐十三路电车回家,看到新华书店楼上窗门里亮了灯。

在我记忆中的沪西曹家渡,还有一台咿咿呀呀的彩色电视机,翻来覆去放着越剧《祥林嫂》:“听他一番心酸话,倒叫我有口也难开,有钱人娶妻是平常事,那穷人无钱亲难配,他八十千钱非容易,多少血汗去换来,狠心人得了我的卖身钱,害老六他负下了一身债。”

第三遍读罢《祝福》的夜里,我先是梦到了鲁镇的冬天,落了头皮屑似的大雪,又梦到了一个头发雪雪白的老太婆,她一把揪着我的红领巾,像一台英语复读机,呜里哇啦讲不停,我是半句都没听懂,后来隐隐听出“魂灵”“地狱”还有“死掉的一家人”。我晓得自己在做梦,却没法从梦里逃出去,只好一路奔啊奔。我到了白茫茫一片野地,迎面碰着一匹狼,露出两排白森森牙齿,喷着腐臭气味,流着闪光的哈喇子扑上来。我变成几岁的小毛,被狼拖到山墺的草窠里,锯齿一样的牙齿撕开肚皮,吃干净我的五脏六腑,剩下一具小小的躯壳,手上还捏着小篮子。

“我真傻,真的。”一个女人在我的耳朵边吹气,我才睁开眼乌珠,心肝脾肺肾同时痛起来。我发觉自己又回到十三岁,困在曹家渡的棕绷大床上,墙上摇晃我爸爸养的花草影子,好像一对狼的眼乌珠,滴溜溜圆地瞪着我,也可能是一只野猫。我是拼了命回想梦里那匹狼,好像在读《阿Q正传》跟《孤独者》,同时都见过它的眼乌珠。我缩在棉被里等到天亮。穿好衣裳,刷牙齿揩面,潦草地吃一碗泡面,我急急冲出门去。

礼拜天早上,曹家渡的马路上撒满枯叶子,风一吹,满天金黄的破衣烂衫跳舞。十三路电车刚好进站,人人抢得到座位。书报摊还没开门,林老师还没醒呢。马路对面的新华书店拉了卷帘门。我钻进街心岛的小弄堂,爬上一架木头楼梯,轻轻地敲门。等了半晌,木头门咿呀一声开了,露出一颗衰老颓败的头颅。

鲁先生面色发黑,穿一件破了洞的绒线衫,手上捏了《鲁迅全集》的某一本。烟灰缸里挤满了香烟屁股,好像叠起一座尼古丁盆景。敞开的窗门吹不散硝烟弥漫,刚打过一场库尔斯克会战。我看到台子上摊开厚厚一沓文稿子,红格子上爬满蝇头小字,旁边横一支钢笔,一瓶蓝墨水,估计他一夜没困,吃香烟、写稿子、看书、发呆,相伴到黎明。鲁先生说,小鬼,有啥事体,学堂里再讲,我要休息了。我说,鲁先生,你见过狼吧?

鲁先生立在窗门前,面孔隐在逆光的深渊,点上一支烟,闪烁的星火仿佛狼的眼乌珠。鲁先生喷出一团烟说,有一年冬天,绍兴落了大雪,我大概十三岁,就是你现在的年纪,跟了我娘去山里的亲眷家,路上碰到一只狼,骨架大得吓人,但是精瘦精瘦,都能数出一根根肋骨,鼻头孔喷出腐臭的热气,我娘吓得脚软了,但我盯着狼的双目,从背后抽出一柄小斧头。我说,你要跟狼搏命?鲁先生说,我是这样想的,僵持了一刻钟,人也不肯退,狼也不肯退,风雪一层层卷过来,埋到我的脚馒头,我想完结了,人的眼睛哪能比得过狼的眼睛?我虚张声势地举起斧头,劈开一根粗壮的树枝,等我再揉了揉眼乌珠,狼已经消失了。

送别这一匹狼,鲁先生还是坐卧难安,好声好气说,上一趟事体,你没跟别人讲过吧?我说,啥事体?老早记不得了。鲁先生尴尬笑笑说,原来这样啊,这就没事体了,抱歉啊,这几日我身体不太好。

我帮忙收拾台子上的烟灰,顺便看一眼文稿纸。鲁先生一巴掌捂牢稿纸,不让我看到一个字。鲁先生说,没啥,业余时光开夜车爬格子,准备投稿到《新民晚报》夜光杯,千年难板发一块小豆腐干,聊以自慰罢了。我说,这也老有本事了,我去翻家里旧报纸,看看能寻着吧?鲁先生说,不要白费功夫,我是用笔名发表文章的。我说,周树人的笔名是鲁迅,鲁先生的笔名是啥?鲁先生说,这是秘密,万一传到学堂里就不好了。我说,懂了,你在文章里骂校长。鲁先生眼乌珠一瞪说,瞎三话四。我说,这么就是骂历史老师?她是每上半堂课,就要讲二十分钟你的故事。鲁先生说,随她去罢,我也没权力封了别人嘴巴。我说,鲁先生,你会写小说吗?鲁先生又点一支烟,慢慢吐出烟雾说,跟你不搭界。我说,也许跟他搭界。我指了指鲁先生手里《鲁迅全集》的一本。鲁先生摇头说,我有何德何能?这十几年,我就蹲在这个屋檐下,每夜写几张稿纸,涂涂抹抹自己的一生,至今写了七稿,最多六十万字,现在删改到三十万字。我说,我能看看吗?鲁先生说,我还拿不出手。我说,我是你的学生,只想学习写小说的窍槛。鲁先生说,小朋友,劝你趁早死心,我爬了几十年格子,还是困在老鼠窠里,小说倘有窍槛,必是骗人的鬼话,这一碗饭不好吃的。我说,我又没讲要当作家,我只是欢喜读小说,觉着心里有蛮多话,但不好讲给别人听,不如写到纸上给自己看。又觉着脑子里生出各样奇怪的故事,夜里经常做梦,上天入地,翻江倒海,醒过来就要拿支笔记下来,忘记了太可惜。鲁先生说,嗯,老早我经常梦到鲁迅先生,梦到许广平先生,梦到周海婴阿哥,但是最近这些年,我连梦都做不到了。我说,但还是有用场的,否则鲁迅先生为啥写小说?鲁先生说,人做啥一定要做有用场的事体?吃力时在茅坑上骂娘有用场吧?开心时在澡堂子里唱戏有用场吧?在此地讲起五十年前绍兴山里的狼有用场吧?我想想说,好像是没啥用场。鲁先生说,没用场就对了,等到写出来,也许就有用场了。

我立起来说,鲁先生,你这套《鲁迅全集》,能不能借我几本看看?鲁先生摇头说,你还是回去吧。我说,你讲过这个房间里的书都可以借给我。鲁先生说,《鲁迅全集》例外,一来呢,这是我的宝贝,当初是省吃俭用好几年,方才存得一点积蓄,集齐了这一套书;二来呢,鲁迅绝大多数文章,并不适合你这样年纪的小囡,就连《野草》也得慎读。我心想,小气鬼。我说,你是觉着我读不懂?鲁先生摇头不响,敞开房门,这是要赶我走了。我急了说,等我十八岁成人可以读了吧?鲁先生说,十八岁,勉强可以读茅盾、读巴金、读老舍,但不可以读鲁迅。我哼一声说,那要几岁?鲁先生说,等你结婚娶了媳妇,经历男女之事,才是真正的成人。我说,先生讲的男女之事又是啥?鲁先生尴尬说,我是瞎讲了,你也不要再问了。隔了窗门,我瞄一眼马路对面的书报摊,今日并没挂出《人体艺术》。鲁先生又说,就算是《呐喊》《彷徨》还有《野草》,你也根本没读懂,等到三十年后,再读第二遍、第三遍,才能从字里看出字来。我说,三十年后,我都不晓得自己在啥地方,也许阿根廷,也许澳大利亚,也许阿尔及利亚,反正都是A开头,也许移民去火星,至少不会在曹家渡。

1991年冬至,上海落了一场大雪。鲁先生请了三天假,乘火车回了绍兴乡下。听讲当地要挖渠道,灌溉海边围垦的荒滩,必要赶在元旦前头迁坟,否则就要永世淹入水底。

鲁先生不在的三日,苏联彻底解体了。我每日关注报纸跟新闻联播,同时无比地想念鲁先生,哪怕在他的绍兴普通话中安眠于课桌。同学们也甚为想念他,因为午后第一节课没了鲁先生,等于被剥夺了午睡权利,大家精气神都变差了。我的骨头也变痒了,因为觉着只要跟鲁先生讲话,几乎就等于跟鲁迅先生讲话。我总是想起鲁先生的手——当这只手还属于五岁的男小囡,就被鲁迅先生的手掌心抚摸过,现在变成六十岁老头的手,覆满一层松弛的皱皮,还能见着几点老年斑,但只要鲁先生的手指头触摸我的额角头,我就觉着鲁迅先生的手指头也从书里伸出来触摸我的额角头,甚至魂灵头。

原本讲好三日,但我等了足足半个月。我心想鲁先生到底去了啥地方?虽然当时我没去过绍兴,但也晓得跨过杭州湾或者钱塘江就到了,难道鲁先生一路南下去了更遥远温暖的远方,就像上一任不辞而别的语文老师?不过按照鲁先生的年纪还有脾性,恐怕不太可能。校长久久等不来鲁先生,又加上考试就要到了,只好从高年级调了语文老师来上课。新来的老师是北方人,普通话标准得像上新闻联播,再没人在课堂上打磕冲了。

过了1992年元旦,班级里没人再提起鲁先生,仿佛他的败顶上飘走的白发。期末考试这日,我在语文卷子上潦草写好作文,头一个交给监考老师,才发觉鲁先生立在教室门口,蓝大褂换成了军大衣。鲁先生掏出一块手帕,捂了口鼻咳嗽几声说,对不起,差点翘辫子。

冬至前,鲁先生到了绍兴,再坐长途汽车,辗转到了平桥村。纷纷扬扬的大雪里,潜伏一条灰蒙蒙的村子,空气夹了咸蟹的臭味道,不过这几年围海造田,地图上一寸寸往前推进,老早看不着海岸线,听不着钱塘潮了。鲁先生父母的坟墩墩,几乎跟白茫茫的雪地一样平了,要不是还记得一棵老榆树,恐怕一生一世都寻不着。鲁先生原本是有弟弟妹妹的。还是抗战时光,日本鬼子没来,瘟神倒是来了,弟弟妹妹统统卷了草席埋进乱葬岗。唯独鲁先生在镇上读小学,侥幸捡回一条性命。鲁先生请托几位亲眷,觅好了新坟地,村里答应三十年内不动。对于遥远的2020年代,鲁先生实在想象不出来啥样子,更不认为自己能活到那一日。

鲁先生雇了几个村民,扛了锄头铲子挖开圹穴。不过天寒地冻,泥土也是坚如磐石,几个男丁足足挖了个把钟头,方才掘到几块破烂腐朽的木片。鲁先生心里咯噔一记,跳进冻僵的烂泥,徒手寻觅爷娘骨殖,直到挖出浑浊的地下泥浆,还是没发现哪怕一块骨头。鲁先生的父亲老早死了,母亲倒是长寿,活到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十年前才埋进夫妻合葬墓。鲁先生在棺材里摆进一台无线电,老娘在阴间也听得到绍兴目连戏。现在这台上海红灯牌无线电,随同两具枯骨跟淤泥分解成了无数原子。鲁先生颓唐地爬出来,浑身泥水,坐在大雪覆盖的田野上,人就像一尊石头墓碑,连抽三支香烟,权代冬至上坟的三炷香。鲁先生又给村民男丁们发了一圈香烟,麻烦大家再把泥土填回墓穴,坟墩墩也不必恢复,跟田地一样填平就好。村民惊问,下个月灌溉渠动工,坟就淹到水里了。鲁先生苦笑说,不管皇帝还是圣人,土葬还是火葬,人死以后早晚变成原子,我爷娘一辈子种地,现在已经变成烂污泥,倘若化作渠底肥水,多种出几斤袁隆平同志的杂交水稻也好,何况我也没子女,坟里的爷娘必定绝后了,等到我死后便是无主之坟。

当日夜里,鲁先生开始咳嗽,发高烧。按照农村老人们的讲法,坟墓里的泥浆,阴气特别重。鲁先生是大可不信的。他在亲眷家里困了两天,直到气透不过,才被一部面包车送进绍兴城里医院。X光拍出来是肺炎,血氧低于八十,用了蛮多抗生素,养了十天才好转回来。

鲁先生走出校门,掏出一支大前门,就被我强行没收了。我说,肺炎还吃香烟?鲁先生说,医生关照过我,再吃一根香烟,就要去见马克思。我说,未必是马克思,也可能鲁迅先生。鲁先生说,我困在绍兴快死的夜里,梦见了鲁迅先生——掐了手指头算来,上一趟梦见先生,还是唐山大地震这一年。我说,鲁迅先生讲话了吗?鲁先生说,讲了,鲁迅先生还在牵记我跟我爸爸,盼着我有空去望望他。

寒假的头一日,气温降到零度,天气倒是晴朗,我穿了棉袄棉裤棉鞋子,早早来到十三路终点站。鲁先生比我更早,上车寻了最末一排座位。一老一少听着电车小辫子叮叮当当,笔直向东到天潼路,四川北路邮局门口,再转一班公交车北上,直到横浜桥下来。我是一马当先,鲁先生的脚有点跛,走路像白乌龟,就是大鹅,我只好停下来等他。四川北路拐弯的地方,鲁先生指了一家理发店说,五十年前,此地就是内山书店,抗战胜利这年关门的。我说,记得这样清爽?鲁先生说,我在读华东师范大学的暑假,我们几个同学跟了老师,骑了脚踏车到四川北路,当时内山书店已经不在了。

转到山阴路,没几步路就看到大陆新村鲁迅故居牌子。我还是头一趟来呢。鲁先生却有三十多年没来过了。弄堂进去倒数第二只门牌,便是大陆新村九号。鲁先生买了两张门票。参观只用十分钟,底楼是昏暗的客厅;二楼是鲁迅先生卧室,写字台插了三支绍兴毛笔,他的蛮多文章就是在此写出来的,还有一张带蚊帐的大床,1936年10月19日,鲁迅先生困在这张床上离世;三楼是周海婴房间。等到鲁先生爬下楼梯,喉咙里又夯起来。我问他,身体不舒宜?鲁先生笑笑说,没事体,我们再去虹口公园。

从山阴路回到四川北路,实际上是绕路了。后来我看地图,直接从山阴路往前走更近。绕过复兴中学,看到虹口公园南门,正式名字叫鲁迅公园,买了两张门票牌子。我看了指示牌箭头寻到公园尽头,迎面立了一尊鲁迅先生铜像,背后是一道镌刻“鲁迅先生之墓”的花岗岩墙。我回头再看鲁先生,人已经不见了。我怪自己走路太快没顾上他。我寻了一块草坪盘腿坐下,晒着牛奶白的太阳,倘是屁股底下铺几张报纸,钻开两只罐头野餐就更嗲了。

等到太阳直逼头顶,鲁先生还没赶上来,我的心里开始发慌,老头会不会迷路了?我不好意思冲到公园管理处广播寻人,毕竟鲁先生不是三岁小囡,也没老年痴呆症。我在鲁迅墓前坐到下半天,饿得七荤八素,只好向先生告别。走出虹口公园,我在四川北路吃了一碗牛肉面。我还是担心鲁先生,会不会过马路太慢被车子撞了?还是突然发了啥急毛病?我是越想越慌,差点冲到最近的海军411医院。

我去附近几条小马路寻人,碰着一条生锈的铁路,据说从老北站通到吴淞口。沿着两根铁轨走一段路,我连自己都迷路了,终归看见一条大马路。声音跟腔调都有点诡异,路边排满了花圈寿衣店,行人面色都不太好,手臂膊上一律箍了黑袖章,还有腰间缠了白带子的,浑身披了白麻布的,好像到了古装武打片的剧组。我也像丢了魂灵,如同行尸走肉往前走,远处响了此起彼伏的号哭。直到一扇气派的大门,人潮汹汹,门庭若市,赛过南京路上中百一店。门后竖了一根浓烟滚滚的烟囱。大门口挂了牌子:西宝兴路殡仪馆。

此地就是传说中的铁板新村。几年前,我外婆是在西宝兴路开了追悼会烧掉的。天上扬起一片烟尘,我被呛得咳嗽。前头有个公交车站,我还来不及看站牌,匆匆挤上一部到站的电车,身上还有几块硬币。整个下半天,我转了三部公交车,等到天快擦黑,我才像一只野鬼回到沪西曹家渡。

回家之前,我先去敲鲁先生的门。原来他老早回来,立在窗门口吃香烟。台子上的烟灰缸一天世界。我已经气得发抖,便从鲁先生口中拔出燃烧的烟头,按照《英雄本色》小马哥的腔调,潇洒地丢出二楼窗门,落到停在终点站的十三路电车上。鲁先生也不动气,关紧窗门说,对不起,蔡骏同学,我没想着你会在外边寻我到这样晚。我说,为啥一声不吭走了,我要一个理由。鲁先生不响。我继续问他。他继续不响。我从他的袋袋里摸出两包香烟,都已吃了一半,被我捏在手心里粉粉碎。冲出房门前,我望了二楼窗门外说,鲁先生,你晓得吧,立在此地,就像立在酒楼上。

1992年春节前几日,我兜了一趟曹家渡新华书店。柜台上尽是教辅教材,唯独有一面橱窗,新到一套《鲁迅全集》,灰颜色素净封面,总共十六本,就跟楼上鲁先生家里那套书一样,总定价164块4角,比我爸爸一个月工资都贵。除非卖掉一只腰子,我才凑得齐这笔巨款。我只好问鲁迅日记有吧?营业员拉了一张面孔,丢出十四卷跟十五卷,分别是十三块五角,十三块一角五分。我匆忙跑回家里,问妈妈预支了过年的压岁钿,二十六块六角五分,有整有零,包括六枚一角硬币,一枚五分铜钿。

如果讲鲁迅的小说是一瓮绍兴酒,鲁迅的文章是一碟子茴香豆,鲁迅的日记就是一碗泡饭,连一粒黄泥螺都不放的清水咣当。开头总是日期,然后是天气,不是晴,就是昙,要么风,要么雨,偶尔有雪。两三行字的流水账,绝不啰唆半分的文言文,从早到夜,收到某人的信,回复某人的信,买到某人的书,写了啥的文章,见了啥的客人,下了啥的馆子,还有牙痛、胃痛、头痛,要么“无事”。多少年后,我觉着鲁迅日记赛过一台监控摄像头,冰冷地记录你的一切行为,没有声音,没有感情,更没有所思所想,但是极度精准,简直可以做司法证据。日记写到1936年秋天,鲁迅的身体已经坏掉了,不是“须藤医生来诊”,就是“看护妇来注射”,或者“夜发热至三十八度”,称体重只有39.7公斤,相当于我小学五年级水平。尽管这样,最后一个月还是忙煞,日日收信写信,读书看报写文章,家里高朋满座,出门去内山书店,去展览会,甚至带了全家去上海大戏院看苏联电影。最要紧的是1936年10月17日,我也查了万年历,农历九月初三,鲁先生五周岁生日,更是鲁迅日记的最后一日——

十七日 晴。上午得崔真吾信。得季巿信。得靖华信,午后复。须藤先生来诊。下午同谷非访鹿地君。往内山书店。费君来并交《坏孩子》十本。夜三弟来。

日记的最后一日,鲁迅的倒数第三日,并没一个字写到过绍兴乡下来客。下半天,鲁迅出门去了内山书店,会面一位日本朋友。夜里真的来了亲眷,却是三弟周建人。

曹家渡飘了雪籽。我奔到十三路电车终点站。书报摊的三楼林老师叫我,新到一套古龙的《大旗英雄传》。我没理他,横穿马路,钻进三角形街心岛的小弄堂,好像钻进一条黄鳝的肚肠。

鲁先生在等我。他伏在台子上,没叼香烟,看一本《死魂灵》。鲁先生摘脱眼镜说,你来啦,蛮多天不见了。鲁先生给我冲一杯乐口福。我说,鲁先生,1936年10月17日,农历九月初三,是你的五周岁生日,对吧?鲁先生说,对啊。我说,这一日,你在上海,你跟了你父亲到虹口施高塔路大陆新村鲁迅先生家里做客,对吧?鲁先生说,对啊。我说,鲁迅先生亲手抱过你,对吧?鲁先生说,对啊。我说,你在鲁迅先生怀里打了一个喷嚏,对吧?鲁先生说,对啊……

仿佛祥林嫂连讲四个“对啊”,鲁先生停下来摇头说,两日后,鲁迅先生就在家里离世了。我说,你骗我。鲁先生说,你讲啥?我说,这桩事体,并不存在,我看了鲁迅日记,这一日,你根本没到过鲁迅先生家里。

鲁先生放下刚冲好的乐口福,慢悠悠坐定下来,从《鲁迅全集》当中抽出一本书来,根本不用眼乌珠看,手指头一伸进去,便翻到1936年10月17日,鲁迅最后一篇日记。鲁先生说,我不肯拿《鲁迅全集》借给你看,就是生怕你会看到鲁迅日记,看到这一页、这一日。我说,可我早晚会看到的。鲁先生说,我以为,等你看到这一页、这一日,我老早变成灰了。我说,为啥?鲁先生说,没啥,统统是我的错,除了鲁迅先生的死。

乐口福还冒着热气。烟草味道淡了蛮多,但已渗到墙壁跟天花板,一生一世都消不掉,除非一把火烧干净。鲁先生说,要是想骂我,不要在心里憋坏了,我也不是头一趟被自己的学生骂了。我说,鲁先生,我是来告别的,过两日,我家就要从曹家渡搬走了。鲁先生说,你父母调动工作要去边疆?我摇摇头。鲁先生说,有海外关系要移民?去香港,还是美国?我说,都不是,我妈妈单位分了新房子。鲁先生说,蛮好,但我不会再去代课,以后见面不容易了。我弯下腰板鞠躬说,鲁先生,谢谢你。鲁先生说,啥意思?我说,就是谢谢你。鲁先生说,懂了,你是讲鲁迅先生啊,对不起,我确实从没见过先生,关于四川北路风景,鲁迅先生家里情形,都是我到上海来读书以后,我的老师告诉我的。我说,鲁镇呢?平桥村呢?鲁先生说,鲁镇是先生小说里虚构的地方,就像阿Q的未庄,至于《社戏》里的平桥村,其实叫安桥头,才是鲁迅的外婆家。我说,那个喷嚏呢?鲁先生说,在我所有的故事里,只有喷嚏是真的,打在1936年农历九月初三,我的五周岁生日,打在上海十六铺的亲眷家里,打在我爸爸的怀里,隔天他带我回到绍兴乡下,没过几日,我爸爸死于伤寒。

来年开春,我已不住在曹家渡。每日早上,我背了书包到海防路54路终点站乘车,头一站西康路,第二站胶州路,第三站叶家宅路,第四站武宁路,就到五一中学门口。开学一个礼拜,我在食堂吃中饭,有人讲一句,催眠大师走了。我放下筷子问,走到啥地方?人家说,你还不晓得啊,下半天的课放掉了,改成兴趣小组活动,老师们要去西宝兴路开追悼会。

最后一口汤还没吃,我冲回教室,书包掼到背上,像一匹红眼睛兔子奔出校门。我还记得上趟从西宝兴路回来的路线。转了三部公交车,三个司机爷叔都晓得我的心思一路狂飙。红绿灯也是我肚皮里的蛔虫,统统绿灯相送到了西宝兴路。

我像个混入黑袖章队伍的间谍,穿过摩肩擦踵的悲惨人群,站在无数张活人或死人的面孔之间,但没有一张是我认得的。我拼了命地回忆小学三年级外婆的追悼会,还有几个月前外公的追悼会,虽然在上海另一头的龙华殡仪馆。所有殡仪馆都有相似的结构,一间间标了不同名称的遗体告别大厅。我把自己当作一个悲惨的少年,仿佛打一局魂斗罗红白机游戏,冲进每一个厅过关斩将,分辨挂在帷幔上的一张张黑白遗像。但我没有九十九条命的技能。我甚至只能活一次。

虽然都叫“大厅”,其实有霄壤之别,面积从四室两厅到亭子间不等。每个厅都有一个中式名字,松鹤、翠柏、睡莲,还有仙翁,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我还幻想出了水泊梁山格局——显赫人物的风光大葬,必要办在聚义厅,全城达官显贵络绎不绝,花圈堆积如山,等于开一场千人表彰大会;生前呼朋唤友的,栖身及时雨宋江厅;生前莽撞之辈,便是黑旋风李逵厅。终于,我在殡仪馆最角落的一间小厅里,看到了鲁先生。

鲁先生困在黑色相框之中。遗像拍得实在潦草,焦距没调好,面孔有点糊,以至于眼神飘忽不定,时而观察前排的校长,时而凝视后排的我。鲁先生的肩上落了一片白点子,可能是头皮屑。衬衫领头恐怕是假的,我外公就有几件这样的“假领头”。

遗体告别大厅左右挂了挽联,上联“此别成终古,从兹绝绪言”,下联“故人云散尽,我亦等轻尘”——等我长大后才晓得是鲁迅先生写给范爱农的悼亡诗。参加追悼会的基本是我们学校老师。可能只有我一个是鲁先生教过的学生子。还有几个人穿了亮晶晶的化纤面料西装,必是从绍兴乡下来奔丧的亲眷。校长致了悼词,照规矩是家属致答词,不过乡下亲眷连普通话都讲不来,就此省去这一环节,快进到放哀乐、三鞠躬、瞻仰遗体阶段。

众人排队转到帷幕背后,水晶棺材里困着一个老头,穿着笔挺的中山装,身体却缩小了不止一圈,头戴一顶干部帽,加上黑框眼镜。我竟没能认出这张青灰色面孔,甚至有点滑稽戏腔调。听说鲁先生是突发脑溢血,倒在曹家渡的斗室,居委会送他到同仁医院已经没救了。鲁先生真的死了吗?我伸出一根手指头,触了冰凉的棺材,等于触了他的魂灵。

后面的老师拥了我往前走。相比隔壁大厅呼天抢地的号啕声,我们这间小厅相当安静,到底是人民教师,高级知识分子,既有坚强的精神,亦有理智的思想,每个人都表示情绪稳定。唯一例外的是拖在最后的历史老师,已经哭成一双兔子眼。一个钟头后,鲁先生变成灰了。

隔了两日,我乘54路回到曹家渡,仰头看到新华书店楼上,有个男人坐在窗台上吃香烟。我钻进三角形街心岛,爬上楼梯一看,果然是鲁先生的乡下亲眷。一房间的书搬空了,包括鲁迅全集,统统卖去万航渡路的旧货店。我急了趴在遍地垃圾当中,想要抢救鲁先生写了十几年的书稿,就差掘地三尺到楼下新华书店,终归在墙角寻着一只铁皮饼干盒头,费了开天辟地的力道打开,却藏了一堆黑魆魆的灰烬,三五张尚未燃尽的纸片,辨不出半个字,倒是闻着一股乐口福味道。

有人拍拍我的后背说,小弟,你是不是姓蔡?我仓皇地立起来。乡下亲眷掐灭香烟,抽出一本《死魂灵》——封面上不但印了“果戈理著”,还有“鲁迅译”。他操着绍兴话说,鲁先生临死前留了一张纸条,关照这本书必要留给你。我的手指头在衣裳上揩了又揩,免得在鲁迅翻译的《死魂灵》上留下手印子。我准备好从每一行字里再看出字来,轻轻翻开黄兮兮的书页,却滑出一张黑白相片。自然不会是鲁先生,他这辈子最讨厌拍照片,尤其年纪轻轻败了顶以后。

相片里是一个中国男人,穿着深颜色长衫,坐一张圈背藤椅,背景是虚的,但是堆满了书。男人的头发一根根竖直,浓密漆黑的胡须、眉毛还有瞳仁,几乎占了一小半面孔。他的眼神并无传说中强悍,反而有一点温柔,像良宵里擦出一根火柴,凝望你的双眼。夕阳斜刺里穿过二楼窗门,黑白相片有了彩色幻觉,耳朵渐次清澈起来——晚高峰的沪西曹家渡,桑塔纳的喇叭声,凤凰牌脚踏车铃声,路边摊油锅沸腾声,学生子们馋吐水滴落声。十三路电车满载而归,蜘蛛网似的架空电线擦出耀眼火花。沪西电影院门前贴了《秋菊打官司》手绘海报。春风习习吹皱酱油色苏州河水,马达轰鸣的船队逆流而上穿过三官堂桥。有个男人立在窗框之中,观赏一台盛大的社戏。

(原载《北京文学》(精彩阅读)2023年第9期,责任编辑 侯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