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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幕骑兵团
来源:《作家》 | 汤成难  2023年11月29日11:13

1

天不亮我们就动身了。草尖上结着露珠,裤脚很快就被打湿,变得沉甸甸的。快到城里时,父亲叫我停下,别再走了,他帮我把帐篷支起来,和张富贵、扁担、水仙就地等待,他办完事就回。

孙大圣被父亲扛在肩上,它还不知道要去哪里,但能和父亲继续向前,而不是与张富贵它们待在帐篷里,这使它格外高兴,它喜欢自己被区别对待。

父亲和孙大圣又向前走了四里地,便踏上城市的柏油路面了,再沿着柏油路走十几里,向左拐个弯,就到目的地——红石动物园。父亲之所以认得这些路,是从一个由城里返乡的人口中打听来的。

这时候的动物园大门刚刚开启,游人极少,动物们正从一夜的酣睡中醒来,懒懒散散走到各自的活动区。动物园很大,树木掩映,几条石子路在树丛间纵横交错。大圣第一次来动物园,这里的一切让它感到无比新奇,它坐在父亲肩上,极不安分地伸长脖子瞅着。不过,没人会发现它是一只猴,因为它穿着我的衣服,头戴一顶帽子,和父亲倒像是一对来动物园游玩的爷孙呢。

他们来到猴子区,这是个圆形凹地,猴子在下面活动,游人在上面观看,有点俯瞰的意味。一张网在圆形凹地的上方罩住,网孔很大,不像是防止猴子们从这逃走,而是防止人从这儿跳下去。

有猴出来活动了,从一棵树上掠到另一棵树上,看不太清它们的样子,但能看到树冠隐约在动。父亲趴在网上望了一阵,便抬起胳膊将大圣抱到臂弯里。大圣不知道父亲要做什么,当它的身子快要接近网洞时方才明白过来,它转过身用四肢死死抱住父亲的手臂,嘴里哦哦啊啊地叫。

别怕,别怕,这里有的吃、有的喝,舒适着呢。父亲小声说,边说边将它身上的衣服帽子摘下来,父亲可不希望大圣因为这身衣服很快引来动物园管理人员的注意。如果顺利的话,大圣混迹其中,直到饲养员下班前点数才会发现多出一只猴,可是多的哪一只,也未必知道吧。

大圣突然意识到什么,以它的理解力只会认为自己又犯错了。它是个知错就改的小毛猴,立即认错,像父亲第一次见它那样作了个揖。父亲咬着牙,埋头不去看它,两只手却没停下动作。父亲越用力拽,它越抱得紧。最后,父亲不得不像那些在校门口被不肯上学的小毛孩缠住的父母那样,将它从自己身上强行撕下来。

父亲没敢多看,他怕自己多看一眼就狠不下心。他把从大圣身上脱下来的衣服卷在手里,才走几步,眼睛就潮花花的了,他抬起手,用那衣服擦了擦,衣服上尽是大圣略带酸臭的气味。

2

我曾经在天上,我见到的月亮和星星比任何人见到的都大。每天天一黑,我们便打开电灯,灯火照得帐篷通体透明。人们像潮水一样涌进帐篷,每张被灯光照得莹亮的脸也逐渐透明起来。这时我便知道我要到天上去了。我攀住一根细瘦的钢管,顺着它往上爬,我的速度很快,两条腿像上了发条,如果不是一块篷布挡住我,我想我会离天更近。

帐篷顶上有几根龙骨,像伞骨架一样支撑着,我就坐在那龙骨上。这里被我们称为天,我的父亲,双胞胎,还有菜籽,都爱这么说,他们对我说,蚕豆,你到天上去吧。或者,你快从天上下来吧。

我仰着脑袋,脸与夜空平行,篷布柔软地覆在我脸上,像我的另一张脸皮。篷布上有一个黄豆大的小孔,是我用手抠的还是鼻子顶坏的,我也不知道了。透过小孔可以看见天空墨水般浓稠的黑暗,以及黑暗里一粒粒亮星儿。有时看得久了,黑色仿佛要把我吸过去,要不是我死死抓住龙骨,我就要像水一样穿过小孔流淌到篷布另一边了。

双胞胎在帐篷外敲锣打鼓,她们喜欢干这事。没有人分得清她们,包括我。双胞胎瘦瘦高高的,像两根竹竿戳在地上,她们的动作总是惊人地一致,就连吃饭时都会同时发出尖细的打嗝声。她们虽瘦,力气倒是有的,锣和鼓被她们敲得砰砰直响,锣鼓声如同无数的石子儿飞撞着篷布。

越来越多的人走进帐篷,他们坐在我们事先准备好的塑料板凳上,要是板凳不够坐了,便坐地上,这样散场时你就会发现他们的屁股上挂着两块圆圆的泥灰呢。当然,也有讲究一点的,把鞋脱了垫屁股底下,只垫一只,另一只要套手上,一会儿看得兴奋了,穿了鞋的手掌在地上一阵猛垛,弄出啪啪啪的声音,代替鼓掌。

帐篷的中心是要空出来的,那是我们的舞台,用红布条围上一圈,以做栏杆。我就是在天上看完表演的,先是孙大圣,扁担,再是水仙,烟花……最后是张富贵,其实也不用做什么表演,只要在台上走一走,人们就会笑得前俯后仰,那些皮球一样滚圆的脑袋摇晃着、弹跳着。这时,孙大圣便从父亲手里接过一只铜锣,当当猛敲,孙大圣在观众席里上蹿下跳,又引来一阵笑声和尖叫声,锣声毫无章法,把笑声震得铺天盖地。

现在,你也许已经给看出来了,我们是一支马戏团。

我的父亲是马戏团的团长,我就是在马戏团长大的孩子。

3

孙大圣被送走的那天,我们都很难过,那天也真是奇怪,雾一直不肯散去,像棉花一样填满了世界。到了中午,雾气反而重了,一团一团的,像糯米糕一样浓得化不开。父亲说他从动物园返回时差点迷路,要不是一路问着对面走来的人有没有看见一个蓝白帐篷,他恐怕都找不回来了。

我们的蓝白帐篷并没有全部撑起,而是像一只蔫了的蘑菇那样耷拉着,父亲说够我们几个待着就行,又不会有观众走进来。

他坐在角落里,把孙大圣的衣服认真叠好,放到一个隐秘处,又用手往里塞了塞,好像要把与大圣有关的一切都深藏起来。

不知道此时的孙大圣在干什么,它是亢奋呢还是和我们一样难过。孙大圣是人来疯,它看见那么多的游客会不会又来劲了,上蹿下跳地与人互动呢,父亲说他多么希望孙大圣能老老实实待着,这样就不容易被发现了。

父亲说他又想起第一次见到孙大圣了。那时候父亲刚离开老家出来闯世界,还没想好要干点什么,父亲到了县城,每天只吃一块烧饼,在桥头或街上转悠,直到遇见一个耍猴人才停下来。父亲觉得耍猴人的猴很可怜,一根铁链拴在它的脖子上,铁链太短,猴的前肢不得不提起来,像人一样直立行走。耍猴人说这猴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嗨,怎么说呢,耍猴人更正道,是祖上的猴一代代繁殖下来的。他说自己的祖上都是耍猴的,而他不想成为一个耍猴人,他既不会唱猴戏,也没有猴戏用的“二箱子”,只有这只小毛猴牵在手里,像个乞丐。耍猴人正说着,那毛猴向父亲郑重其事地作了个揖,耍猴人立即将铁链用力提拎两下,呵斥一声。他说自己想干点体面活儿,比如做个木匠,或者做个邮差。说完又皱皱眉道,这只小毛猴不知道怎么处理呢。

父亲把猴买了下来,尽管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父亲也不想成为一个耍猴人,他买猴是因为猴向他作揖了,猴作揖的那刻,父亲心里像被什么撞了一下。

父亲扔掉铁链,把毛猴扛在肩上。毛猴很听话,大概是换了主人不敢太放肆,抑或是有了绝对自由后反而贪恋那一点束缚了。他乖巧坐着,两只毛茸茸的腿垂挂下来,一只小手抓住父亲头发,一只小手抓住父亲耳朵。行人见了,觉得稀奇,便停下来多看两眼。有一次,父亲经过一个厂门口,正好是下班高峰,人们竟停下自行车围拢过来,将大门堵得水泄不通。

父亲也是从那一刻明白与动物相处的方式的,就是信任与友善。那时候父亲还没想到要成立马戏团,毕竟他们只有一个动物。父亲给毛猴取名叫大圣,毛猴不懂大圣的意思,但知道自己有了名字,这是它的第一个名字,看得出它很喜欢。父亲喊道,大圣,大圣。毛猴便兴奋得跃得老高。

马戏开场前敲锣的正是大圣,由此可以看出它在马戏团的重要地位。大圣会直立行走,会敲锣,有时还会跑到观众席互动。它互动的方式简单粗暴,直接将小毛爪伸到观众腋窝里咯吱一下,大圣的动作稚嫩又娴熟,看马戏的人并不反感,反而笑得合不拢嘴。除了敲锣打鼓,大圣还会戴面具,父亲在一旁唱戏词——他唱得并不好,不过已经是我们五个人里五音较全的一个了。他唱《穆桂英挂帅》,大圣就把穆桂英的面具戴头上,在台上走两圈;唱《贵妃醉酒》,大圣就把一件花衬衫套身上。它又瘦又小,花衬衫袍子一样挂坠下来,猛一看,还以为是偷穿大人衣服的小人儿呢。

大圣总能赢得阵阵掌声,人们惊叹这毛猴简直成精了。表演无疑是成功的,一结束大圣就会跑到父亲跟前索要奖赏,父亲的左手伸出一根指头,右手伸出两根指头,让大圣选择。大圣不假思索选择右手,因为它会数数,认为数字多一定是好的。结果,两个指头的是指两粒蚕豆,一根指头的是指一只苹果。大圣气急败坏地接过蚕豆,可到了下次,再做选择时,这小毛猴仍会挑数字多的那只手。

4

父亲决定在这里先待上几天,毕竟雾大,行路不安全。我们的目的地是南方的公园,父亲说,只要到了那儿,张富贵就能看到它的亲友了。

父亲说的张富贵是我最好的朋友,它是一头大象。

在我有记忆时,张富贵就是一头成年象了。它很高,很壮,腿像柱子,耳朵如同蒲扇。它是如何加入马戏团的,或者说父亲是怎么得到张富贵的,我从没有听父亲说过。不过倒是听父亲说过富贵还是小象时的一些趣事,比如,那时候它还不会使用鼻子,父亲教他如何用鼻子卷住香蕉和苹果,富贵来回摇晃鼻子,总是不得要领,有时还不小心踩在自己鼻子上,让人哭笑不得。富贵六月大开始自己寻找食物,一岁左右学会控制鼻子,并用前蹄与鼻子合作。再后来,它已经熟练地用鼻子取食、喝水和洗澡了。

父亲常把我抱到象鼻上,富贵将我举向天空,我发出的尖叫声让富贵兴奋不已。我把脸贴在它又皱又糙的皮肤上,看着它鼻子后面两只圆长的眼睛,那双眼睛里倒映着瓦蓝天空和翠绿树叶。

的确,翠绿树叶是富贵的最爱。它的饭量很大,每天要吃几百斤的树叶或水果,带它去小树林找食物也是我的任务之一。富贵爱吃树叶、树皮,它不知道人不吃这些,为了表示友好,它常常把树梢的嫩叶扯下来,送到我面前。

富贵吃香蕉从来不吐皮,连皮一起塞进嘴里。大概在它看来,香蕉皮和香蕉肉一样美味吧。实际上,富贵吃到的香蕉肉比香蕉皮少得多。我们每经过一个镇子,父亲都要买上很多香蕉和西瓜,我们挣来的大部分钱都用在给动物们买食物了。父亲和菜籽是不吃水果的,菜籽说真不知道水果这玩意儿有什么好吃的。我和双胞胎会偶尔扒拉一根香蕉,剩下的都给大圣和富贵了。大圣除了爱管事,也爱保管食物,它把香蕉藏在我们不知道的地方,等我们向它索要时,它总是先拿出两块发黑的香蕉皮来递给我们。

我带富贵去找小树林,尽可能远离村庄,之所以这么做一是怕引来一些赶也赶不走的小孩,二是因为富贵有顺手牵羊的毛病。富贵还不明白什么是“你的”和“我的”,它常趁我不注意把别人晒在衣架上的衣服卷回来,或者把人家屋顶上的瓦片卷下来。有一次,人家放在外面的锅盖,也被它带回来了,父亲不得不提着锅盖去村里道歉。

我教富贵如何区分自己的和别人的。我指着它的耳朵说,这是你的。富贵仿佛听懂了,鼻子往下甩了甩。我指着它的鼻子说,这也是你的。富贵又上下甩甩鼻子。接着,我指着我的衣服对它说,这是我的。富贵愣住了,我便提着它的象鼻左右摇摇。我又指着我的水壶说,这也是我的,富贵将象鼻左右摇晃。这时,我指着头顶的树叶说,这不是你的。富贵立马明白了,可它却不肯轻易将象鼻左右摇晃,这是它的美味啊,所以富贵迟疑着,倔强着,像个顽皮的孩子将象鼻左右摇摇又上下甩甩。

富贵喜欢我坐在他的鼻子上,象鼻在高处停顿片刻,又向它的后背送去。起初富贵不知道自己力气有多大,那时我还很小,富贵用力向后一甩,我没坐稳,从空中摔下来,躺在地上一动都不能动。富贵意识到自己闯祸了,试图用鼻子将我抱起,可它怎么使劲我都无法动身。

我的肋骨断了,在床上躺了两个月。那段日子富贵常常跑来,它将前蹄弯曲,跪下,蹲坐在我身边,直到我说我已经原谅它了,它才翘起它的鼻子。后来,富贵就知道控制力量了,动作变得缓慢而轻柔。它将我举起,在空中旋转一圈,再快速又准确地送到它的后背。这也是我们在台上共同表演的节目,我先是从天上滑下来,沿着钢管一直滑到富贵扬起的鼻子上。它稳稳地接住我,将象鼻微微卷起,形成椅子形状。我张开双臂抱住象鼻,在我贴紧它的那一刻,我感到富贵因为和我在一起而在幸福地颤动。

5

傍晚,父亲的手机响了,我们都惊坐起来。若在以前,父亲的手机铃声意味着又有演出邀请了,而现在手机铃响有可能又遭到投诉。

父亲接通电话,是一个女人的声音,她说你还记得我吗?就是那个和蛇互动的,那天,就是那天,没有人,就我一个观众,哦,不,还有我女儿,还记得吗,互动的那个……她有些语无伦次,但父亲和我还是想起来了。那是我们的最后一次表演,在仙女镇,那晚只卖出一张票,一个女人带着她的孩子来了,孩子还小,被女人抱在手上,表演刚开始,那小孩就趴在女人肩上睡着了。尽管如此,我们仍然愿意为这仅有的一名观众演出。女人看得很认真,甚至有点过于郑重其事,每一场表演结束她都用力地鼓掌。当轮到扁担上场时,女人突然站起来,眼睛似乎闪烁着什么。其实扁担的表演不过是在台上游两圈,再让自己从一根龙骨上游到另一根龙骨上。

扁担是条草蛇,草蛇能长这么粗壮,很少见,菜籽说这是它贪吃的缘故。几年前刚捉到时,也不过一根手指粗。扁担之所以叫扁担,缘于它生气时喜欢将自己捆得很长,像扁担一样掖在墙角呢。

马戏团火爆的那几年,扁担的表演总是引来阵阵尖叫。它在大圣后面表演,大圣还没表演完,扁担就按捺不住了,伸展着身子要往舞台去。

有时父亲会走上舞台与扁担配合,那真是精彩绝伦,其实父亲也无需做什么,他只要抱起扁担,让它像条粗壮的巨型项链挂在脖子上,当然,扁担是不安分的,它会在父亲肩膀上缓慢游移,有时抬起脑袋四下张望。父亲知道这是它害怕的表现,它不像大圣有点人来疯,掌声越多大圣越亢奋。扁担则相反,观众席里的尖叫声让扁担感到胆怯,对于人们的过度热情它更希望人们冷静一点。

只有一个观众的台下,的确很冷静,冷清,扁担喜欢这样,那天它有些迷恋舞台,迟迟不肯下场。女人仰着头入迷地看着,她的下巴和脖子形成一条美丽的弧线。对,就这样哦,身姿好美哦……女人喃喃说道。我们并不明白女人的意思,但能看出她是喜欢扁担的。表演全部结束了,女人仍没离开,一直站在我们身边寻求机会进行搭讪。我们正忙着收拾道具,她也在一旁帮忙,嘴里嘀咕着,真的太好看了,表演太好看了。她说的是扁担。后来,不知道是她要求,还是父亲主动提出的,让扁担和她合个影。我和双胞胎将扁担抬出来,这家伙还有点羞涩,总是挣脱我们躲到一块木板下。女人也来了,和我们一起蹲在地上,她小心翼翼地靠近,当她发现扁担对她并没那么冷淡或敌意时,将手伸过去。扁担似乎心领神会了,缓缓游动,将自己柔软光滑的身体一点点穿过女人的手心。

女人一连几天跟着我们,帮忙照料动物,她希望自己和扁担待在一起的时间更长一些。女人说自己跟别的女人不一样,别的女人怕蛇,而她喜欢蛇。这是为什么呢,她也说不上来,难道是喜欢蛇的冷峻和贪婪?!女人说完自嘲地笑起来。

电话里女人正向我们描述这一切,即使她不说,我们也能记起,因为自那之后,马戏团再没有演出过。

6

父亲说我自出生以来就在帐篷里,我先是学会了爬杆,再是学会走路,不管是高兴的时候,还是生气的时候,我都喜欢爬到天上去。那些细瘦的钢管足以承载我的重量,没有观众会注意到黑暗的顶棚上我的存在。我在天上也不是无事可干,表演时需要的道具大多是由我从天上系下去的。我们配合得极好,准确,严谨,即使有一些小纰漏观众也无法察觉,有时还因为失误反而增添了喜剧效果,引来一阵阵大笑。

马戏团一共五个人,五个动物。五个人分别是父亲,我,菜籽,双胞胎姐妹;五个动物是孙大圣(猴子),扁担(蛇),水仙(耕牛),烟花(鹦鹉),张富贵(大象),这些是我后来才搞明白的,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动物。菜籽说,有两条腿两只胳膊的是人。我指着张富贵说,它也是人。菜籽摇摇头,说,站着走路的是人。我又指着孙大圣问道,那它也是人。菜籽皱皱眉,说,会说话的才是人。这时,鹦鹉冲我们大叫一声,闭嘴。菜籽用手挠挠头,这的确也把他给难倒了。

这只常叫我们闭嘴的鹦鹉来自父亲买来的一颗孔雀蛋——这么说有点绕口。父亲原本想买一只孔雀蛋,再由孔雀蛋孵化出孔雀——毕竟买一只孔雀比一只蛋昂贵多了。他觉得孔雀会给马戏团增添新鲜血液,当然,还会增加更多收入。父亲指着孔雀蛋问鸟贩子,孔雀蛋为什么这么小?鸟贩子反问道,恐龙那么大,它的蛋不也很小吗。

父亲不再说话了,付了钱,把蛋兜在手心。十几天后,小鸟孵出来了,如你所料,它不是一只孔雀,而是一只鹦鹉。如今鹦鹉也有六七岁了,话多,嘴碎,不像刚学会说话那阵,腼腆又羞涩。它喜欢站在牛背上,对着大圣和水仙不停聒噪。而这正是它要表演的节目。鹦鹉的名字是我取的,叫烟花,因为当它振翅高飞时,真的像一小簇烟花在天空开放。

马戏团里还有一头耕牛,没错,是头耕牛。耕牛怎么加入马戏团的我也是后来听说的,毕竟那时我还小,被父亲抱在怀里。我们的马戏团常常在镇上和乡村进行表演,有一次,经过一个村庄,父亲看见一棵槐树上拴着一头牛。牛背上已经起了疥疮,成群的苍蝇像一块破布覆在上面。牛一动不动,连甩动尾巴驱赶苍蝇的力气都没有了。父亲站在一旁看了会儿,他也曾经是个放牛娃,和牛有过几年共同生活的经历。父亲放的牛是生产队的,年岁比父亲还大,父亲常常和牛睡在一起,既是为了把牛照顾好,也因为牛是父亲最亲密的朋友。牛鼻里呼出的热烘烘的夹杂着泥土和青草的气息,弄得父亲痒酥酥的。除了这头牛,没有人和动物愿意与他挨得这么近。后来牛死了,父亲伤心了很久。

父亲蹲下来,手掌轻轻落在牛背上。村里的人都到地里去了,村子空荡荡,只剩下几只百无聊赖的狗和这头耕牛。站在槐树下,还能看见麦田里劳作的人,以及耕地机器细长的烟囱里吐出的黑烟。没有人再用牛耕地了,这种古老又费事的劳作方式早已被机器代替。曾经架在牛背上的犁头扔在墙角,已经锈蚀。耕牛抬眼看一下父亲,它的眼睛大而深邃,仿佛蓄满水的深潭。这是一头生错年代的牛啊,父亲感叹道,如果它早生几年多好。

牛的主人不知道如何处理它,毕竟它曾有过贡献,杀了于心不忍,于是将把它拴在树下,每天差家人送来一捆干草。

父亲决定买下这头耕牛,因为使他想起了自己的童年。牛的主人同意了,他解下已经包浆的缰绳递给父亲,脸上有一种解脱的轻松。

耕牛很听话,它从地上缓慢站起来,好像明白自己的命运。它跟在父亲后面,头垂得低低的,有种任人摆布的顺从。

“水仙”这名字正是父亲取的,父亲觉得耕牛一辈子应该有个名字,他想了很多,都觉得不合适,直到有一天经过一户人家窗前,一株水仙在静静绽放。那一刻,父亲竟想到那头耕牛,它一辈子在泥泞里劳作,可它的灵魂却如水仙一样圣洁。

在马戏团,水仙一开始是没有表演的,父亲认为即使它什么也不干,都值得人为它养老送终。可水仙多么倔强啊,倒不是它不愿意吃白食,而是它很久没有看见这么多人了,它被簇拥和凝视的感觉还是在很多年前。那时候干活儿虽辛苦,但总会引来人们的观望。一个生产队只有一头耕牛,牛有没有力气,地耕得好不好,人们喜欢站在田埂上谈论并评价。水仙听见人们在夸赞自己,便更加卖力了,它从没有受过主人的鞭子,它耕过的地松软、整洁,犁出的花在一侧次序开放。它和主人配合得极好,人,牛,合二为一。有时候它不知道是人拉着它,还是它拉着人。它喜欢那种充实而踏实的日子,虽然劳苦,但每一天都有奔头。它也喜欢和人待在一起,它帮主人分担活计。后来耕牛无用武之地了,它在槐树下卧了几年。一开始,人们还对它尊重和呵护,也为它惋惜,再后来,人们路过时都熟视无睹了,仿佛那是一坨黑黑的草垛,或一块石头,都期待着一头毫无用处又增添麻烦的牛尽早从这世界上消失。

水仙是主动跑到舞台上来表演的。怎么说呢,或许水仙并不知道这就是表演,它只是听到人声喧哗,便从台后走到台前。而偏偏这时,大圣冲了上去,抓住缰绳——大圣俨然半个主人了,爱管事儿。它们在舞台上拉扯,拖拽,最后,水仙在大圣的带领下乖顺走下台去。这突然出现的插曲,反而引来台下轰然大笑,像一个设计精巧的节目,人们兴奋不已。之后,每次到了表演时间,水仙都要跑到台上,它和大圣的表演成了必不可少的节目。看得出来,水仙很享受那个时刻。不久后,父亲托人用最轻的泡桐木做了一架木犁铧,曲木套在牛颈上,木犁又小又轻,而大圣就是那个赶犁的“人”。

7

也许你也曾看过我们的马戏表演,那些震耳欲聋的笑声和尖叫声里也有你的几分贝。我们每到一处都会受到热烈欢迎,人们迫不及待帮我们把行李从牛背和象背上取下来,把帐篷撑好,为动物们抱来青草和水。我们在一个地方一待就是一两个月,演了一场又一场,可人们仍意犹未尽,恳求我们再多留几天,再多演几场。

那一年,父亲买了一只手机,是别人淘汰下来的二手货,扁长的,宛如一块古砖。常常在深夜,手机尖厉的铃声响起,把我们吓了一跳。父亲接通后,一个带着酒气的声音传过来,电话那头的人邀请我们的马戏团下个月去他们的镇上。这样的电话每天都有,大多是在早晨,声音里还有露水的气息。我们在沉睡中,可打电话的人恨不得我们立马动身,朝发夕至,天黑后就能看到精彩的马戏表演呢。

我们无法答应每一个邀请,父亲也不会以价钱来提出要求,只要是在南方就行,因为只有南方才会满足水果与植物丰沛的条件。我们从一个镇到达另一个镇需要很久,常常过了一两年,我们只前进了几十公里。人们对马戏的喜欢阻拦了我们前进的脚步。

每天晚上,父亲都会掏出他的小本子,旋开笔帽,笔尖在纸上画几个字——真的是画,父亲识字不多,读了三年级就辍学了,后来双胞胎来了,他向双胞胎又学了一些字。他在本子上画下地名和时间,又画下富贵和水仙……父亲说,这可是我们走过的足迹图呢。

夜晚很快到来,太阳被月亮代替。帐篷里依旧涌来许许多多的看客,帐篷可容纳两百人,而实际上,每次都有三百多人挤进来。学生免费,老人免费,残疾人免费,孤儿免费……这都是父亲的主意,我不知道我们还能从哪儿可以收费,父亲说成立马戏团从来不是为了挣钱,而是为了照顾好这些动物们。的确,我们将收获的钱用来买水果和青草等食物,富贵一天需要的食物重量是三百斤,水仙一天要六十斤,扁担一天要三十斤,孙大圣和烟花需要食物的重量不值一提,可它俩却很挑食,大圣希望每天的食物都能变着花样儿,而烟花喜欢吃去掉果核的葡萄和梨子。

五个动物中大圣的粉丝最多,它也最活络,从卖票,维持秩序,与观众互动,再到表演,它忙得不亦乐乎。大圣很快就结交新的朋友,孩子们成为大圣的拥趸者,一些性格外向的人竟与大圣勾肩搭背,大圣维持秩序时场内更是嘈杂,有人吹口哨,有人摸它的脑袋,更有甚者,要去拔大圣的毛,大圣便用爪子弹开那些手,自己拔一根猴毛递给对方。

有人喊了一声“安静”,台下的喧闹声方才小了些。后来,烟花也学会了这个词,这只鹦鹉最大的特点就是好学,双胞胎姐姐说这叫人云亦云,妹妹更正道,才不是,应该叫人云鸟云。烟花除了会叫每个人和每个动物的名字外,它还会说“滚蛋”“长命百岁”“废物”等等,后来烟花又学会了“闭嘴”,不过,它说这个词的时候,台下并不会有人闭嘴,相反,欢叫声更炸裂了。

大圣,扁担,水仙,烟花的节目已经赚尽人们的笑声和尖叫声,到了张富贵表演时,台下又会掀起狂潮,那些已经沙哑的嗓子竭尽全力欢叫着、呐喊着,一天的劳作,人们想通过嘶喊进行放松和发泄,的确,看完马戏表演后,每个人都感到精神焕发。

有个幸运的观众被邀请上来与富贵互动,富贵将鼻子垂下,让观众坐上去,等对方坐好了,富贵再缓缓抬起鼻子。我知道富贵最希望坐在上面的人是我,不过,换作陌生人它也不会有情绪。它总是认真地完成任务,赢得观众掌声。

有一次表演已经结束了,人们依旧不愿离开,热情澎湃,不知道谁先冲向舞台的,想要与动物们更亲近一点。先是一个观众,两个观众,紧接着人群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双胞胎赶紧堵住舞台入口,扁担也急中生智,将蛇身捆得笔直,如同栏杆一样挡住人们的去路。

我们离开这里要前往下一站时,人们还会来帮忙拆卸帐篷,拆卸比搭建所花费的时间多得多,他们不像马戏团刚来时那么热情和亢奋,脸上写满沮丧和失落,缓慢地拧开螺丝,卸下龙骨,将篷布收起来,对折,再对折,直到变成一个小方块,才用绳子慢慢捆紧,压实,像把什么珍贵的东西包裹起来。这些生活在乡村的人,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离开过村庄,更别说看过猴子和大象了。演出的这些天他们会早早吃了晚饭,胳肢窝里夹一张小板凳赶过来,那种板凳矮矮的,和他们一样地卑微。因为马戏团的到来,使人们变得外向和乐观,每天的话题也围绕着动物,即使在地里干活儿时,也时不时地往打谷场上看一眼,树叶掩映下的蓝白帐篷,就是他们心中的快乐图腾。

8

父亲决定把扁担送给那个女人,或者说,是托付。女人有一个很大的院子,院子里种着花草树木,她喜欢蛇,且条件允许。女人说她曾经也养过一条,后来那条蛇大概太过寂寞了,留下一条蛇蜕后便消失不见。

一连很多天女人都来我们帐篷,她想与扁担朝夕相处,父亲看出她对扁担的宠爱,以及照顾扁担时的细致,最重要的是,一向与人疏远的扁担似乎并不讨厌她。

女人是请人用担子将扁担挑回去的,扁担盘成一团,缩在竹篓里,它一直闭着眼睛,好像不愿意与我们道别。我扒在竹篓上喊扁担,扁担,扁担,扁担这才懒洋洋地半睁开眼睛。我用手在它脑门儿上摸了摸,心里有些不舍。不要对人吐信子,不要假装吓唬人,记住了吗?我用手指在它脑门儿上弹了弹,它仿佛记住了,把脑袋往后缩了缩,掉头看向别处。

女人后来打电话说,刚走了一点远,扁担就从竹篓里游出来了,幸好路上没人,它像是有什么心事似的,一动也不动,好久之后,才不紧不慢地跟在女人后面向前游。

送走扁担的那天,是距离我们最后一次表演正好两年。那时双胞胎和菜籽已经陆续离开了,他们离别正是冬天,寒冷的天气渲染了离别气氛。双胞胎原本也是我们的观众,正是因为看了一场马戏表演才留了下来。马戏表演停止后,她们觉得没有什么理由可使自己留下。她们决定回老家,这些年她们还没有回过老家。

紧接着是菜籽,他也打算去城里找点事做。树挪死,人挪活,是吧,菜籽自言自语道。菜籽是父亲的堂弟,也就是我的堂叔。他是跟我的父亲一起出来“闯世界”的,那时候他也不过十三四岁。我从没有喊过他堂叔,而是像双胞胎她们那样叫菜籽。菜籽,菜籽。我大声喊。这比堂叔的称呼更感亲切。菜籽喜欢把我扛在肩上,我的小手便自然地落在他的脑袋上,那个脑袋小小的,圆圆的,真的像一粒菜籽呢。

在马戏团里,每个人都有各自的节目,双胞胎会玩呼啦圈,会翻筋斗,而菜籽会喷火,这是父亲教他的,父亲则是从电视上学来的。

双胞胎喜欢这里的每一个动物,怎么说呢,动物们像人一样,每一个都具备人的某个特点,双胞胎妹妹说,比如耕牛的勤恳与兢兢业业,大象的耿直和细致。当然,还有鹦鹉的自大和蛇的贪婪。双胞胎姐姐补充道。

她们这么说蛇与鹦鹉并没有半点不喜欢的意思,正是因为明了动物与人相近的部分才对自己更加了解。它们是人类的镜子。姐妹俩感叹着。

双胞胎向我们一一道别,大圣,烟花,水仙,富贵,到了扁担那儿时,姊妹俩流出泪来,这扁担一样的家伙终于把自己盘成一团,冬眠着呢。

9

那些年不知道怎么了,人们仿佛一夜之间对马戏表演失去了兴趣,很少有人再走进帐篷,即使买票进来,整个观看过程不再有从前的热情与亢奋,动物们的表演也很难吸引聚精会神的目光,人们不停地接电话,或低头玩弄手机。据说那个玩意儿里什么都有,有蛇,有猴子,有大象,也有精彩的马戏表演。

我对手机没有什么好感,除了因为它掠夺了人的目光外,还有个重要原因,就是常有人假借观看表演而悄悄拍照,打电话,向“有关部分”进行举报,说我们的马戏表演手续不全。还有一些自称动物保护主义者指责我们的马戏团虐待动物。有一次,富贵和我正在台上,我们正享受着一天中最亲密的时刻,我坐在富贵的背上,它将鼻子向后伸去,我知道这是让我坐上去的信号,我顺着象鼻滑滑梯一样地滑向鼻根,刚到鼻根,象鼻又垂下去,使我再次像坐滑滑梯一样滑向鼻头。我们这个合作是因为不久前富贵以为我生气了,逗我开心才这么做。这家伙总是能洞察人的情绪,当我的笑声像晶莹的水珠洒向空中时,我看见富贵的嘴角也在向上微翘。

就在那时,有人突然冲上来,拉起横幅,横幅上写着“拒绝动物表演,禁止虐待动物”。那时我还认不得那么多字,但知道一定不是什么好话,因为他们的脸上没有一丁点儿笑容。

富贵不知道这些人是干什么的,但它能感觉到我的不高兴。是啊,它总能观察并护卫着我的快乐。富贵很快就意识到我的生气与惊恐是和那白色布条有关。

父亲和菜籽跑到台上来,希望对方将横幅收起来,但那些人不但不听,反而更加嚣张。这时,富贵更坚定自己的判断了,它明白使我们生气的正是因为那块布条。富贵伸出鼻子,一用力横幅就扯下来了,父亲和菜籽也上前抓住布条,这时有人来争抢,富贵将布条踩下脚下。大概是过于气愤了,布条缠在富贵的腿上,鼻子上,它想抬起腿,身子却失去平衡,轰的一声栽在地上。

台下沸腾了,不是喝彩,而是异口同声地抗议。那几个声称动物保护主义的人挥着臂膀说,你们看,你们看,他们就是这样虐待动物的——

富贵并没有受伤,好在它厚实的肉有着减震作用。但一连几个月,我们都没法演出。每个晚上要应对那些拉横幅的人,每个白天父亲要往外跑,要去林业局,去公安局,去文化局,去工商管理局……办理驯养证,运输证,演出证,营业证,税务证……然而,父亲在缴了一次又一次罚款后,却没有办下任何一个证件,因为他无法“提供动野生动物种源来源证明”和“饲养人员技术能力证明”。当然,即使办理了一系列备案、审批手续,他们还提出要对表演动物按保护类别置入芯片跟踪监控。

父亲沉默了,头发也白了很多,常常在没有撑起的篷布上一坐就是半天,阳光一点一点撤退,暮色降临,篷布像黑色的海水将他淹没。

双胞胎和菜籽离开后,下了一场雪,那是南方罕有的雨雪天气,雪化之后,气温一直低迷,每天都有一团团的雾挥之不去。留给动物们买口粮的钱已所剩无几,菜籽和双胞胎离开时都将各自仅存的一点积蓄留给我们,准确地说,是留给大圣,扁担,水仙,烟花和富贵。

那场雪过后,父亲的头发全白了,脊背深深折向地面,仿佛那些从天而降的雪全都落在了父亲身上。

一天晚上,父亲突然对我说,他要给每个动物找到归属。他并不是征得我同意,而是告诉我决定。

10

父亲依旧每天早出晚归,有时一连几天都照不上面,他不是去办理“证件”,而是找能够收养富贵的动物园。用父亲的话说,给动物们办理证件比带大圣去西天取经还难哩。

为每个动物找到归属,是父亲现在唯一要做的事。

这一年我已过了上学的年纪,父亲说我再不读书就要跟他一样“大字不识一箩筐”了,安顿好每个动物后他要带我回他的老家小官村。

那儿我还没有去过,是啊,我不是在小官村出生的。我在哪里出生?我的母亲是谁?我一无所知,每次问起父亲,他定会说,是和烟花一起从蛋里孵出来的。唔,还以为能孵出一只孔雀呢,结果孵出来一个小娃娃。父亲说着把我抱起来,在空中一个半抛,我就稳稳落在他的肩膀上。我尖叫着,那是欢快的叫声,当我停下来,刚刚的问题也早已忘得干干净净。

对于我从哪里来,双胞胎说我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要不怎么那么喜欢往天上爬呢。菜籽却说我是和大圣一起被父亲买回来的猴子,他亲眼所见,因为买猴子时他也在一旁,怎么会错呢。后来,因为我听话,从猴子变成人,而大圣不听话,所以还是猴子。

他们的话都使我相信,可又有点难以置信。不过,我们马戏团的人说话最好别信,他们在舞台上常常伸出空荡荡的双手说,大家看吧,这个手上什么都没有。可是,我是知道的,一定有东西正在他们的袖子里藏着呢。

好在我并不喜欢上学,我只喜欢和富贵在一起,父亲出去后,帐篷里只剩富贵,水仙,烟花和我。水仙跟父亲感情深,父亲不在时,它就静静卧着,它上了年岁,动作越来越迟缓,老半天才嚼一嚼反刍的食物。

而烟花呢,双胞胎和菜籽离开后,它也沉默许多,现在它喜欢憩在牛背上,四只眼睛一同漠然地看着虚空。

我和富贵去找小树林,其实富贵是不必跟去的,我只要把树叶和树皮扛回来就行,但富贵离不得我,它虽有着庞大的躯干,却很胆小黏人。

不知不觉秋天来了,秋天是藤蔓的世界,野牵牛,野扁豆,爬上了电线杆,顺着电线往四面八方而去,当然,这才不是它们的目标,它们的目标是更广阔的天空。地里的玉米棒子熟了,一个个宛如棒槌支棱着,黄色好像是从果实开始,再一点点往秸秆上蔓延。

我们经过玉米地,富贵甩动鼻子,仿佛撒娇的孩子征求大人意见。我知道它是馋了,便向它摇摇手,说,不可以吃,不可以吃的。

富贵停下脚步,将鼻头放在嘴里如婴儿吮吸手指。我在它鼻子上摸了摸,又将两只手圈成一个圆,富贵迟疑片刻,便将鼻子从圆圈里穿过。

这是我俩之间的约定,代表富贵接受了我的意见。

我和富贵之间还有很多约定动作,比如,我伸直左臂,掌心朝向自己,富贵就明白这是要它向我靠拢的意思。反之,掌心朝前,则是让它后退。

同样,我也明白许多富贵的动作,它的鼻子向上卷起,表示它很高兴;鼻子垂下,并向内圈成一个小C,表示它很委屈;要是将鼻头放在嘴里吮吸,那就指撒娇……不过,我并不知道富贵生气时会是哪个动作,或许,富贵从不会生气吧。

11

我们继续向前,穿过一片山谷,就看见前面的树林了,一阵阵山风,送来植物的清香,这气息也诱惑了我,不知不觉脚步快了。

富贵照例先给我扯下一捧,放在我掌心,尽管我不吃。我是它最好的朋友,它习惯与我分享。

树林里有大片的白三叶和皇竹草,这些都是极好的牧草,我赶紧弯腰割起来,割着割着竟有些伤感——富贵的咀嚼声就在耳边,它鼻子里呼出的热气常打在我身上,可是,这样的日子会有多久呢,想到自己还曾为割草抱怨过,以后连割草的机会都没有了。

富贵知道我们将要离别吗,它一定还不知道,它在树底下吃得正欢呢。此时的父亲应该正在动物园吧,昨天的一个电话将他召了去,电话里的人自称是动物园的,说是“上面”给他的号码,他那儿的动物园可以饲养大象。

正好有个废弃的象舍,以前养过一头亚洲象,后来象老了,死了,园里再没增添新的,象舍还在,照顾大象的饲养员也在……对方喋喋不休,他让父亲尽快将大象送去,或者,他们派车来驮运。

父亲支支吾吾着,说自己还是打算先去看一看——

我多么希望父亲找不到那个动物园,或者,电话里的内容都是假的,没有象舍,更没有饲养员。正在我胡思乱想时听到一阵“嘎巴嘎巴”声,声音像从富贵嘴里发出来的,我拍了拍富贵大腿,它转过头来,一泡白色汁水从它嘴角流出来。原来它嘴里正嚼着土豆。

不知道谁家把发了芽的土豆倒在了树根下,土豆发芽了,没法食用,这个季节又无法下种,所以只能作为肥料,没想被富贵捡着漏了。富贵把土豆吃出爆浆的感觉,看着很可口,见我一直望着它,富贵也卷起一只土豆硬塞给我。

富贵除了体贴外,还会帮忙做很多事,它会扶梯子,会拧瓶盖,会帮忙折叠篷布,我曾不止一次恳求父亲将富贵留下来,父亲总是沉默不语,我理解父亲的心思,留下任何一个,对其他的都不公平。更何况,父亲越来越老,我也要回北方老家读书了。

当然,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们是无法留下富贵的,大象是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只能将大象交给合法合规的动物园。

动物园会照顾得更细致更妥帖的,父亲安慰我。

其实,在决定送富贵去动物园之前,父亲就开始训练富贵的自主意识,不知道他从哪儿学来的,找来一块大镜子,把富贵带到镜子前,当富贵看见镜子里另一只大象时,突然发出几声低鸣,它向后退了两步,又向前冲去。父亲立即将镜子移开,才避免被其撞碎。第二次,父亲将富贵带到镜子前时,父亲有意地让自己也出现在里面,这时的富贵仍有不安,耳朵还呈现出恐惧的姿态。父亲向镜子里的富贵挥手,富贵并没有回应,它处在困惑与消极之中。第三次,父亲将富贵最爱的香蕉放在它头顶,富贵只能从镜中看见香蕉。富贵愣在那儿,没有人知道它在想什么,一会儿之后,它伸出鼻子,往镜子而去,就在鼻子快要触碰到镜子时,它大概明白了什么。是的,富贵认出了自己,它又将鼻子缩回来往自己脑门儿上伸去,拿到了香蕉。做完这些,富贵将耳朵放松地贴在脑后,鼻子卷起来,这是一个友善的讯号。

太阳落山前富贵吃饱了,我也割了几大捆草,这是带回去给水仙的。我们经过来时的池塘,对着静静水面俯视着,池水碧绿,倒映着我们的影子。一朵云急遽地向我们头顶移来,天空是灰的,云是灰的,我们也是灰的,像一张失去颜色的照片。

富贵将鼻子伸进水里,照片碎了,灰云变成了碎粒。我抬起头再看向天,一注水忽地迎头喷来。这是富贵爱干的事儿,或许它发现每次用水喷我一脸时,我都会开心大笑。

我也从水里抠出一掌泥巴,往富贵身上扔去,一开始它还以鼻子甩动来挡一挡,后来就干脆不动了,享受了起来。泥巴涂在象身上具有防止虱子和寄生虫作用,每隔一段时间我都会带富贵找一条小河,用河泥涂抹一次。看得出富贵很惬意,身体逐渐矮下来,先是前蹄跪下,再是后蹄。涂满整个身子需要不少时间,毕竟这表面积太大了。我又揪起一簇茅草,绕成一个把,当刷子用,茅草来回搓揉着,富贵鼻子里发出细微的、缓慢的气息。它一定很舒服吧。

冲洗的事就交给富贵自己了,这是它擅长并乐意的,它往后背喷一柱水,再往我身上喷一柱水;往后背喷一柱水,又往我身上喷一柱水……我被它弄得咯咯大笑,我们在水里嬉戏着,打闹着,仿佛把所有的烦恼都忘了,忘记了不再演出的马戏团,忘记了整日耷拉着的蓝白帐篷,忘记了大圣,忘记了扁担,忘记了父亲正在动物园回来的路上——

12

我躺在草地上,富贵也在一旁,它慢慢地跪下,再侧卧,把腿伸出去,将长鼻子弯曲,鼻端卷进嘴里,轻轻含着,这样做是避免虫子和老鼠爬进去。富贵是头亚洲象,亚洲象睡觉和人一样,得要躺下来,不像非洲象,只要有堵墙或大树就可以,非洲象是站着睡觉。

我大概是累了,很快打起呼噜。刚刚停留在我们头顶的灰云,终于变成了雨,噼噼啪啪从天上落下来,我浑然不知。等我一觉醒来,雨还在下,而我却没被淋着,原来富贵为我挡住了雨,我和那几捆草正躲在它的大肚皮下呢。

我醒来好一会儿,雨都没停,我站在富贵大肚子下,富贵站在树冠下,树为富贵遮挡了雨,富贵又为我遮挡了雨,我仿佛受到双重的保护,心里觉得特别踏实和安逸。可我一想到富贵就要离开了,心里便酸酸地疼。我不敢想象分别那天会是怎样,父亲总是说,到了动物园就好了,有专门的人伺候着,它能见到别的大象,它会交上新的朋友。我努力想象着富贵在树荫浓郁的公园里自由地散步,吃饭,睡觉,它与别的大象和睦相处,将象鼻亲密地交缠在一起。父亲说,到那时富贵就会忘记我们了——

我多么希望富贵能早点忘记我啊,虽然我还没打算要把它忘记。从前我也常常为每一个动物感到心疼,比如富贵被菜籽带去树林的那半天里,富贵会不会因为见不到我而难过。菜籽总说,你心疼那是因为你用人的情感去理解它了,而动物自己才不会感觉到呢。我不相信菜籽的话,我相信富贵与我是心意相通的,比如此刻,它一定也和我一样正为即将到来的离别而感到万分痛苦吧。

雨渐渐停了,几朵灰云又变得透亮起来。我们回到帐篷时父亲已经坐在那儿了,正一言不发地抽着烟,我跟他说话他也没听见,烟头快烧到手指了才慌忙站起来用鞋踩灭。

整个晚上父亲都在抽烟,四周空气突然变得紧张起来,仿佛要有什么不好的事发生。晚饭简单糊弄两口,父亲破天荒地喝起了酒,还问我要不要喝一点,我不敢坐过去,远远地站着。他也不胜酒力,两杯下去便卧倒在地了,眼睛红红的,好像那炽烈的酒液正从眼睛里往外涌。

次日一早,父亲就带富贵去了动物园,他们悄无声息地离开,或许是不让我感受离别之痛吧。

我醒来时太阳已经高升,阳光将帐篷的蓝白条纹打在地上,形成无数的平行线,我向四周望一眼,忽觉帐篷里空荡了很多。昨天给富贵割的嫩树叶儿还在那儿,已经打了卷儿,帐篷里富贵的气息像一条条丝带,在我四周萦绕着。

父亲说那个动物园挺大的,但动物却不多。他特意去看了废弃的象舍,带他过去的工作人员往一处残垣断壁指了指,说,就这儿。那是一片杂乱又模糊的角落,看不出原来的象舍是什么样儿,砖块上长出了青苔,一棵倒下来的树横亘在残壁上。动物园的人说立即就派人收拾,快得很,明天就可以迎接大象到来。

整个上午我都无精打采,昨天的那片灰云仿佛飘到了我心里,沉甸甸的。我又爬到龙骨上,帐篷因为没有完全被支撑,像多余的皮肤一样皱挂下来。我把脸贴上去,透过从前的那个小孔看向天空,当我仰起脸时,泪水就从眼角慢慢溢出。阳光白茫茫的,如无数的针尖刺痛着眼睛。我低下头,又想起从前那些闹哄哄的日子,那些挤挤挨挨的日子,那些五彩斑斓的日子……现在,只剩下水仙和烟花宛如石像一样静默着。我的鼻子猛地一酸。

从龙骨顶端往下滑,从前这是我最喜欢的瞬间,从顶端到杆下不过两秒钟,可这两秒被我分成了若干份——滑到第一个龙骨连接处时,富贵已经将象鼻举起来了,我定会咧开嘴笑;滑到第二个龙骨连接处时,象鼻已紧紧贴在龙骨上,我嘴里发出欢呼声;当我滑过第三个连接处,我的身体腾空,被一根柔软却有力的象鼻稳稳接住。

我的大腿被龙骨划拉了一下,这是龙骨生锈的缘故,不再演出后,龙骨也开始锈迹斑斑,仿佛它们也找不到存在的价值,不如锈掉。

离地面两人高的龙骨有个凹痕,是一次我从龙骨上掉下来,富贵想接住我,却不小心撞在上面而形成的。那场表演结束后,富贵一直站在龙骨旁边,它认为自己犯了错。每当富贵犯错,它从不逃避,而是一直站在被损坏东西的旁边等待惩罚。

帐篷里很安静,平时聒噪的烟花愈发沉默,这只鹦鹉最近学会了察言观色。水仙卧着一动不动,像入定了一般,早晨抱给它的草一丝未少,它很老了,老得连咀嚼都没有力气。父亲从未想过将它送走,或放归田野。这是父亲唯一的私心,或许父亲知道水仙来日不多了吧。

我从水仙身边经过,烟花突然朝我飞来,在我前方的一根龙骨上立住。长命百岁,烟花冲我说了一句,我撇了撇嘴,没笑出来,伸手在它蓝绿的羽毛上抚摸了一下,并回应道,长命百岁。

13

水仙死了。

父亲从动物园回来后发现水仙断了气,这个头发雪白的男人突然像个孩子似的哭起来,他伏在水仙脊背上,两只胳膊向前撑开,好像要把这庞然大物揽入怀中。因为父亲的悲伤,我没有多问关于富贵的情况——动物园的象舍修整好了吗?富贵能习惯吗?离别时富贵伤心吗?它的鼻子是向上卷着还是向下垂着……我有若干的问题,却不知道怎么问,看着眼前的水仙一动不动地卧着,心里突然很悲痛。于是我也趴在牛背上像父亲那样痛哭,我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谁流泪,为在动物园的富贵,为死去的水仙,还是为仅剩的烟花——

父亲到附近的村里借来两把铁锹,在水仙的身下不停地刨啊刨,整整一个下午,我们刨出一个很深的坑,水仙像是自己躺进去的,一点点随着我们的锹往下沉。回土,压实,帐篷里多了个土包,父亲在土包前磕了几个头,呆愣着,好一会儿,才眼泪婆娑地站起来。

父亲的腰又往下折去几分,一股看不见的力量将他摁向了地面。

父亲将铁锹还到村里,我也要跟着去。太阳已经偏西了,像一块刚出炉的焦糖饼干挂在天边。村子里许多粗壮的树,两三个人才抱得过来。我问父亲这树大概多少岁了,父亲想了一下说,几百岁定是有的。说完父亲愣在那儿,抬头看着浓密的树冠,我问父亲在想什么,半晌父亲才说道,人是活不过一棵树的。

我们经过一户大门洞开的人家,我感到很口渴,父亲便带我进去讨点水喝。这家的大人还没回来,一个和我差不多大的小男孩正在玩手机,堂屋里的电视机也开着,唧唧哇哇地播着新闻。男孩让我们自己倒水,他指着水瓶。

我们喝完水,道了谢,刚要离开,突然听见电视里正在说猴子,我和父亲不约而同转过身。新闻里播放着红石动物园——正是父亲送大圣去的动物园,接受采访的饲养员说前不久发现一只猴子不对劲,它孤僻,不合群。父亲的嘴角动了一下,他往前走几步,离电视更近了。饲养员曾拍下这只猴子的状态,那段影像资料也被播放出来——我们一眼便认出了大圣,它坐在一截木头上,苍老了不少。别的猴子在四周上蹿下跳,或者捡游客扔在地上的东西吃,大圣却一动不动,仿佛冷眼看着这一切。饲养员说这一定是多出来的那只猴子,不知道这只猴子怎么多出来的,是它自己跑来的吗,还是被人送过来的,不过,现在,都不重要了,因为这只猴子不见了,这里的监控一个月前坏了,没能捕捉到有用的画面,饲养员说他怀疑这只猴子是从上面的网洞离开的,这张网已经有很多年了,洞眼儿虽大了点,但从没有猴子从这逃走。他说这猴子一定是从不远处的猴山跑来的,玩心重嘛,来了发现并不好玩,又跑回猴山去了。猴山里有不少猴子,也是猕猴,胆儿大,这几年常常跑到马路上跟路人索要食物呢。

新闻并没有什么结果,很快被广告代替,我和父亲也走出屋子,两个人都不再说话,或许,父亲和我一样也在想象着大圣在猴山的样子呢。

离开村庄,天已经黑了,月亮早已爬上来,镰刀一样地别在树梢上。我们的帐篷在黑暗中又缩小几许。的确,我们不需要那么大地方了。

烟花也有了归宿,父亲将它送给一个爱鸟人士,那个人也是父亲在动物园认识的,他特别喜欢养鸟,养了八哥,画眉、燕雀、鹩哥、黄雀、金翅、乌鸫、松鸦,等等,还有父亲没听说过的蜡嘴、红嘴蓝雀、红点颏、蓝点颏、蓝歌鸲、绣眼。他告诉父亲这些虽都是鸟,区别可大了去了,有的鸟姿态优美,有的鸟鸣声动听;有的只吃谷类硬食,有的以昆虫为主。比如,红点颏爱学天上飞的鸟禽声,蓝点颏呢,爱学地上的昆虫鸣声……父亲听入迷了,同时也为烟花将有这么多同类相伴而感到放心。

14

这一夜,寂静无声,一闭上眼就是马戏团热闹非凡的场景,可这一切又都是无声的,只有光影在动——大圣在敲锣;扁担慢悠悠游上舞台;水仙气定神闲地拉着木犁;烟花对着观众说着新词;还有,富贵那又粗又壮的鼻子将我抬离了地面,我看到富贵的眼睛,闪烁着什么,蓝白帐篷正倒映在它的眼睛里。我看见所有人都张开了嘴,却听不见笑声,我们像完成一场无声无息的默剧。可是,当我一睁开眼,四面却空空荡荡。

半夜,那个收留烟花的人给父亲打来电话,他向父亲讲述关于鹦鹉的事,说是刚回来的第一天,烟花时刻把脖子挺得笔直,一步不离地跟着他,它的羽毛因为恐惧而贴在身上,紧张得浑身颤抖,但仍然骄傲地挺直身板,高声尖叫,向陌生领域发起挑战。突然,它身后的门被风关上了,“砰”的一声。它再也不淡定了,张开翅膀,像箭一般直直冲向屋顶的吊灯。吊灯的玻璃破碎了几片,而鹦鹉因此牺牲了一根漂亮的羽毛。当然,那个爱鸟人要讲述的重点并非这些,而是告诉父亲,就在刚刚,他打电话之前发生的事。他躺在椅子上睡着了,那只鹦鹉把他的衣服扣子全部啄光,又咬住他妻子的毛线球的线头,飞到窗外去了。他看着地上滚动的线团越来越小,直至化为乌有。他立即跑到窗口,外面黑黢黢的,像一口深井。他听见黑暗里鹦鹉的声音——闭嘴——是鹦鹉的声音,如一声断喝。他突然感到,这只鹦鹉再也不会回来了。

父亲没有说话,他从帐篷里走出来,朝着黑暗的天空仰望着,黑暗浓稠得一时半会儿化不开,他仿佛看见那浓稠的黑暗里正闪过一簇烟花。

早晨醒来,我发现父亲正在翻找东西,他对我说,扁担回来了,一定是扁担回来了。父亲一边将篷布卷到一旁,一边喃喃地说,他说他梦见扁担离开那个女人家,一路游到这儿,梦像真的一样,扁担还在他床前待了一会儿,然后悄悄从他肩膀上经过,他伸过手去,手指触碰到它的皮,那冰凉的感觉现在还在指头上留着呢。

我半晌没说话,没有告诉父亲我也梦见扁担回来了。可是,那毕竟是一个梦,一条蛇怎么会认识回家的路呢,再说,我们已搬了几次地方。

我的眼睛有些酸涩,像被什么蒙住了而看不清父亲。梦里,扁担从父亲身边经过,又游过我的脚面,我想喊住它,却发不出声音,扁担和道别时一样,半睁着眼睛别过头去。它在蓝白帐篷上停留会儿,才极不情愿地游走。

我不知道为什么在梦里扁担回来,是我们想念它,还是它贪恋感情?从前菜籽经常说扁担喜欢感情用事,别看它一副冷冰冰的模样,其实内心仍有挂碍,这就是贪恋。

扁担回到了原野,梦里我和父亲一同跟了出来,扁担转过头朝我们看了一眼,便向远处而去,我仿佛第一次听见蛇腹与草地摩擦发出的沙沙声,那声音是清晰的,是明快的,渐行渐远。

父亲生火做饭,这将是我们离开前的最后一顿了。篷布如潮水翻涌着,一切都是耷拉的,唯有细瘦的铁皮烟囱力不从心地矗立着,迎风冒出着火星,送出团团轻烟低低地打旋。

吃了点稀饭,我们将东西收拾好,其实也没什么可收拾的了,我们除了曾经拥有过五个动物外一无所有。父亲把篷布与龙骨捆绑好,这些都将送给附近的村民,他不打算留下任何一件。

我们正要出发时,父亲的手机响了——我们差点忘记那玩意儿——铃声显得很遥远,若有若无似的。声音是从篷布的深处传来的,大概父亲在捆扎篷布时不小心裹到里面去了。我们解开捆绳,翻找很久,才将手机掏出来。似乎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父亲皱了皱眉,果真,是动物园打来的,询问大象有没有回来?

富贵不见了。

他们在动物园找了很久并没发现富贵的踪迹,说来也是奇怪,这么大的一个动物怎么就从人眼皮底下消失了呢,电话那头的人说动物园象舍上空的监控坏了,一直没有修好,之前是废墟,心想修不修也无所谓。他们说象舍是有门的,门上端插了个U形闩,因为门闩很高,就没上锁,心想谁没事爬那么高去开门闩呢,再说,大象自己也不会开嘛。

父亲急匆匆往动物园去,我也跟着过去,觉得早晨还空落落的心里突然多了些东西,可那东西又是沉的,重的,坠得低低的。

15

象舍是半新的,如他们所说,刚刚修缮好。这是一间面积很小的平房,几根矩形管焊成的框架,三分之一加了屋面,也是用矩形管焊成,上面铺着蓝色彩钢瓦。墙面一侧开了一扇门,说是门,不过是多加了几道矩形管,门上有门闩,他们断定富贵就是从这扇门逃走的。

令工作人员纳闷儿的是,究竟是谁拉开了门闩?

莫非是大象。

我们兵分几路寻找富贵,动物园的确很大,有两丛茂密的树林,有湿地,还有大片长着莎草的野地,我们先根据大象脚印走了一段,在一个池塘边脚印便不见了。然而池塘四周并没有新的足迹,池塘里也已经派人打捞过,一无所获。

两队人马去了树林,一队人马去了湿地,一队人马返回象舍,而我撇开队伍,一个人向动物园中的建筑群走去。

我不知道为什么如此笃定,或许因为这是向着我们帐篷的方向。

从一个坡地跳下来,我在一座由钢结构建成的二层框架与院墙的夹缝处发现了富贵。它的脚上套着铁链,铁链较长,顶端焊着一根大腿粗的钢管,富贵正是拖着这些笨重的铁玩意儿走了这么远。然而,院墙与钢结构框架的夹缝呈梯形,越来越窄,钢管卡住了,富贵本想换一个方向试试,它来回倒腾,却将自己捆得更紧了。铁链像是故意作对,在钢管与框架上错综复杂地绕了很多道。因为铁链变短,富贵不能站立,也有可能,这么久不能动弹,富贵只能半倒在坡地上。

我向富贵走去,它突然发出呜呜的低吟,两只前蹄试图站起来,可还没碰到地,又倒在土坡上。我看出富贵的激动以及惊恐,它好像对我也并不放心,鼻子用力地左右摇晃——它是怕我再将它送走,关进铁笼子吗?!

富贵,富贵,我小声地叫着,慢慢靠近它,它用鼻子轻擦着地面,似乎有些不知所措,当我触碰到那只系着铁链的蹄子时,它惊叫起来。

别怕,别怕,我轻轻抚摸它的腿,一点点向它挨近。

别怕,富贵,我小声地说,富贵似乎听懂了,低鸣渐渐变成喘息,但它并没有看我,而是将脸转向院墙。

我递给它一把树叶,放在它鼻子前,它踌躇了一会儿,又把鼻子甩到一边去。它不愿接受我的好意。

我蹲下来,又从地上捡起一片阔大的马褂叶,为它驱赶着四周的蚊虫。它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像是叹息,又像求助,它将鼻子向内卷成一个小C。我明白,这是表示委屈的意思。

很快就有人跟过来了,他们显得很激动,说居然在这里找到了。富贵突然挪动身体,像要挣脱什么。别怕,别怕,我小声安抚它。

动物园的人指着富贵脚下的钢管说,没想到这么粗的玩意儿都没拴住。他们想理顺绕在钢结构上的铁链,几番折腾后未能解开。有人提议找个会火焰切割的师傅来,于是有人站在坡地上开始打电话,因为太晚了,切割师傅们都不愿接这活儿,说是明天一早可以赶来。挂了电话,他们商议谁来看守,我自告奋勇说我可以。大家没有异议,陆陆续续离开,一边走一边说着象舍要加固的事,四面及屋顶都得用钢板封起来,大象看不到外面就不会往外面跑了嘛……

声音逐渐远去,暮色也降下来了。我躺在富贵身边,脸正好贴在它的右耳上,我能感觉到它急促的呼吸慢慢变得平缓。在我很小的时候,我常常将满是灰尘的手伸到象鼻下,让富贵将它们吹干净。吹完灰尘,我用手捂住鼻口,看看这家伙怎么呼吸,富贵似乎看穿我的恶作剧,轻轻挣脱两下便佯装倒在地上。见我吓坏了,它便赶紧将象鼻环住我。现在,它又像从前那样,将长长的象鼻耷在我的手臂上。有一次,我也这样躺在富贵耳边,一个跑到后台的观众看见了,用手机拍下这画面。那名观众将手机里的照片放大给我看,说,你看,你看,这只大象会笑呢。我看见照片里的富贵闭着眼睛,嘴角正向上翘起哩。

现在,富贵的嘴角也是向上吗?它也和我一样正贪婪地回忆过去吗?我用手轻轻抚摸着象鼻,多么想念我们的蓝白帐篷,想念那个幕布围绕的圆形空间。那时候我总是爬上棚顶,在那个与天空连接的地方,俯瞰着一切。那时候我们只有快乐,亲密和信任。

可是,从前所有鲜活的日子都变为过去,大圣去了猴山,扁担走进原野,烟花飞向天空,水仙去往另一世界……

夜沉沉落下,如同厚实的棉被覆盖在我和富贵身上,耳边是风声瑟瑟和不远处动物们的低吼。灯光黯淡下去了,虫鸟止住了鸣叫,自然万物终于获得盼望已久的静谧。

那个气焰切割的师傅会在明天早晨赶来,将铁链和钢管分离,我一定央求他将富贵脚上的铁链一并割除,我要看着富贵慢慢地站立,像一堵坚固厚实的墙。富贵逃跑的路径或许是最正确和简便的,它身下的土坡几乎与院墙平齐,翻过土坡就是动物园之外了,据说动物园借森林一角而建,再向前几十里草坡就是一片大森林。

没有铁链的束缚,脚步应该会轻松多了,只要富贵稍一抬脚,就能跨过院墙。院墙这边的人定会惊叫吧,或者,会追赶过去,可是,他们怎么跑得过一只大象呢。富贵定会停下来,转身看向我。快走啊快走,我会对它喊,然而富贵一动不动。我伸直胳膊,向它竖起左手,掌心朝外,这是命令它倒退的意思。富贵愣住了,一副痛苦表情,它并不愿意离开我,但要服从指令,不得不向后退去。突然,富贵向我伸出它的长鼻,我还没来得及多想,便惯性地跃上去,这个动作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象鼻向上抬起,一直将我送到它宽厚的脊背上。我感受着它奔跑的速度——你们见过一只奔跑的大象吗——风在我耳边呼呼作响,树叶在腿上轻快地滑过,我听见远处森林的召唤,仿佛听见大自然如同赤子般纯净心灵的搏动。

我的眼皮越来越重,也如夜幕一样沉沉落下,离天亮还早,四周正涌起黏稠的黑暗。我把头枕在富贵身上,蜷着身子,像一片沾满露水的树叶,幸福,松快,又小心翼翼地睡去。

(原载《作家》2023年第11期,责任编校 谭广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