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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11期|光盘:面熟的人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11期 | 光盘  2023年12月04日08:20

出差到新疆库尔勒,我碰上一个面熟的人。当时他正迎面向我走来,见我盯着他看,他立即停下脚步。我们对视。我想不起他是谁。我不好意思长久盯着他,两三秒钟后,主动移开目光,继续向前行走。街上人来人往,毒太阳落在脚步匆匆的行人身上。我走往街边那一小块树荫,回头看面熟的陌生人。他也正回头看我,我俩对视瞬间,他迅速转过头。我站在树荫下回忆,横竖想不起记忆中有这样一个熟人。

努力回忆一个面熟的人,其实是对自己记忆的埋怨和挑战。大多时候并无意义。这次,我感觉不一样,一定有特别的事情要发生。

第二天,上午有半天空闲,我全用来瞎逛,试图再度碰上面熟的人,只要碰上,我一定抓住机会跟他交谈,解除我的记忆困扰。结果,瞎忙一上午。下午,坐在开往乌鲁木齐的列车上,我继续苦苦回忆面熟的人。列车到达和硕站,记忆突然从心底跳出来:面熟的人是张东,对,就是张东!

张东从我们视线中消失二十多年了。那年他才十三四岁,突然有一天就不见了。报了案,到处寻了人,始终不见其踪影。数年之后,大家都说凶多吉少,已不再指望他还活着。

我大学毕业分配在桂城电力机械厂,因为学的是中文,被安排进厂办当秘书,两年后,新到任的党委书记把我调到党委办。我除了搞党务工作,还负责厂里的新闻报道,有时候局里也抽我去工作一两周,为局管辖企业采写新闻。我工作出色,厂领导特意给我批了一间房,房间在已婚职工宿舍区,位于四楼,与张东一家邻居。那时企业职工住房非常紧张,已婚职工有的住单间,无厕所无厨房;成家老职工最多也就两间房带厨房。我未婚却能分得一间房,非常幸运。张东虽小,却爱跟我玩。楼上楼下有不少他的同龄小孩,他们通常不跟他玩,据说,张东父亲张汀飞因此借口打张东,小孩们知趣,知“罪”,主动疏远张东。

“为什么你爸老爱打你?”我问他。

“谁知道。我又没做错什么!”他说,“我爸发神经呗!”

我想跟张汀飞谈谈,可一见面,我便没了勇气。也许作为一个“乳臭未干”之人,我没资格跟他谈孩子教育问题。或许家长有家长的理由。我长这么大,也是父亲打骂过来的。所有我认为并没错的事,在父亲那里有许多是错的。也许真的没有对错,只有看问题角度和情绪的不同。不过,即便我大学毕业工作了,父亲仍然像我小时候一样骂我,特别不给面子,不懂得收敛。骨子里,我是恨父亲的。父亲一直在镇卫生院工作,他的见识跟从不出远门的农民差不多,也没有一个医生应有的讲卫生的良好习惯。这是我厌恶父亲的因素之一。

张汀飞一家对我非常热情,搬来那天,他非得请我去他家吃饭。他准备了白酒啤酒,他给我斟白酒,自己喝啤酒。其实我不爱喝白酒,但在张汀飞这里,白酒才算待客。次日晚上八点多,张汀飞才下班回家。他在模具车间工作。这个车间极少加班。原来,他下班后留在车间,是为我焊铁架子。我的厨房设在走廊,锅碗瓢盆暂时搁地上,我正不晓得怎么处置,他雪中送炭地给我送来钢筋置物架,解决了我所有的问题。置物架有一百五十厘米长,三十厘米宽,六十厘米高,加上顶层,共三层。我问这么大一个置物架,张师傅是怎么带出厂区的?张汀飞回答我说:“我跟门卫说,铁架子沈秘书的,我给他带回去。”我叫沈复波,因为写新闻报道全厂闻名,谁都认识我。他们都知道我是厂领导的大红人,对我大事小事一路绿灯。

模具车间的张汀飞爱好电焊,至于为什么不在电焊车间工作,不得而知。张汀飞人老实,不多话,也不爱扯闲篇。说起他的为人,厂里没人不竖大拇指。过了几天,公私兼顾,我去模具车间玩,先看望张汀飞,然后跟张汀飞的工友聊天,想从中了解张汀飞到底好在哪里。工友见我严肃认真,当成采访任务,却说不出话了。他好在哪里?他哪里好?他们脑子努力搜寻张汀飞的工作亮点,却只说出些概念化的东西:工作积极肯干,从不迟到早退。这些是优点,但在工友圈,算不上突出的亮点。张汀飞没有发明创造,没有技术革新,他只是一颗积极的算盘子,拨一下动一下。

“他乐于助人。”

“他有求必应。”

工友们说的这些是真的,据说,全厂上千职工,他至少为四五百个职工家焊过置物架、灶台等家用品。论电焊技术,全厂张汀飞不是最好,论热情,他却最高。

乐于助人、有求必应,是他的品德,可是还不能成为通讯报道的核心事件。更何况,职工家置物架材料都是从厂里偷的。那时候,很多职工都从厂里往家拿东西,大家心知肚明,睁只眼闭只眼。那时还有职工大言不惭地说:外国有个加拿大,中国有个大家拿。

从别人身上没有挖掘到张汀飞能成为新闻材料的东西,不久,我花一天时间,站在他身边仔细观察他干活,真还找到了灵感,一篇三千多字的人物通讯应运而生。作品以他一天的工作为主线,写得细致、生动,再加入他平时积极向上的材料,内容扎实,可读性强,很快在市党报刊出,省报及全国性行业报接着也刊发了。通讯见报后,张汀飞形象更加高大,我的名声如日中天。局领导见了我都叫大记者。

说到张汀飞日常,他下班后几乎没有一天按时到家,他被工友请去家里焊各种日用铁架。他老婆梁有倩三班倒,碰上中班,张东吃饭便成了问题。有时候,我从食堂多打一份给张东,有时候,我买回菜自己做,叫张东过来吃。张东乐于跟我吃饭,听我讲故事。他对写作文感兴趣,我送过他几本中外名著。张东吃我的晚饭一次两次,张汀飞没意见,但张东吃得多了,张汀飞过意不去,责罚张东。有一天,张东因为吃了我的晚饭,半夜被张汀飞罚跪,跪着的张东头上还顶一盆水,只要水倾出,便要吃父亲的耳光。

这天晚上饭点时间,还不见张汀飞回家,不用猜,他又去帮工友焊这焊那去了。梁有倩上中班,没为父子俩准备晚饭。我叫张东一起吃,张东说,不饿,爸爸马上就回来。九点钟,张东轻轻推开我的房门,我问他吃了吗?他舔舔嘴唇,良久才回答说,还……没。我说,我家里没饭了,只有两小块饼干,你先垫垫肚子,我下楼给你买吃的。张东拦住我,不让我去,他说,再吃你的饭,爸爸要把我打死的。我说,你爸真是的,太认真了!如果你爸敢打你,你就大声求救,我来对付他。张东不听我的劝。他说,你总不能二十四小时保护我吧?我听懂了。张东趁我不备,逃出我家,跑回他家,反锁上门。然后,我就听到了他的哭声。这孩子,想求我帮他,又害怕我帮他,孤独又可怜。

张汀飞拖着疲惫的身子回到家,这才开始做饭,一边做饭一边骂张东,说张东太不能干,这么大了还不能照顾自己,啥家务都不懂干。说到气愤处,打了张东两个耳光。听到打骂声,我推开门,过来劝阻。

“我不反对你帮工友的忙,但你不能不管儿子呀!”我说。

张汀飞不语,默默做饭,做好后,也不叫张东吃,自个儿盛了饭菜坐在走廊小板凳上猛吃。我一再鼓励张东,他才怯怯地拿碗筷。工友请张汀飞干活,有的大方,留他吃饭,有的小气,一句客气的话都没有。不管客气不客气,张汀飞都没吃过工友一餐饭。

吃饱饭,张汀飞对我说:“工友求到我,我不能不帮的。”此时,他脸上肌肉轻松,身上的疲惫消失。他又说:“每次听到工友的谢谢,听到他们赞美我干的活漂亮,我心里亮堂堂。”他还说:“帮工友干活,却不吃工友的饭,这才是最大的诚心。”

张汀飞帮工友干活,常误家务,有时张汀飞答应下班即回家做晚饭,一下班却随工友走了。单是没人做晚饭致使张东饿肚子这事,梁有倩跟张汀飞吵架不计其数,我多次去评过理,调解多次,但效果不明显,张汀飞仍然有求必应为工友干私活,梁有倩也没能公开制止。为保险起见,梁有倩上中班前,将晚餐准备好。每做一次,她就生一次气,骂一通人。

接下来某天,张汀飞被厂长请去家里焊花架,完了,还焊这样,焊那样,用去一整天时间。当时,他岳母住院,说好了今天送饭、护理等事宜由张汀飞一家负责。梁有倩上中班,送晚饭之事,张汀飞因为帮工友干活忘得一干二净,误了大事。第二天,岳父一家上门兴师问罪,两个小舅子还将张汀飞打了。当时我不在家,等我回到家时,张汀飞的脸已经破了,在流血。我报警叫来警察。家务事,警察也不好干预,倒是我被他岳父一家讽刺了一顿。

张汀飞似乎有些变态,在外,他有高大的形象,在家,却是一个恶父。他悄悄打骂张东很频繁。我看不过,好想替张东打回去。从我自己身上,从张东身上,我不断告诫自己,将来一定要做一个讲道理、能站在孩子角度思考问题的父亲,即便孩子有错,也不能打骂。

关于孩子教育问题,关于家长打骂孩子问题,我连续写了三篇杂文刊登在市党报副刊上,厂里很多人看到了。我希望张汀飞也能看看,深刻反省自己。张汀飞打骂张东,厂里职工有所耳闻,但有人说,张汀飞不会错,错的是孩子。孩子有错,家长必须打,棍棒之下出孝子。也有人表示不信,说,张汀飞怎么可能变成这样?他脾气、性格一向很好的呀!

他们不知道,人的性格会变的,人也有多重性格,不同的场合不同语境下,会有不同性格占主导。这些话,我跟工人们说不着。很多年后,我发现,我这么分析张汀飞并不准确。

从新疆出差回到桂城,我去看望张汀飞。电力机械厂厂区早卖给了房地产开发商,一墙之隔的生活区还集中地住着职工。当初房产商想连生活区也买下,因价格问题双方没谈拢。厂里零零散散建了几栋楼房,那几排整齐的平房还在,当年我住的四层楼房早拔掉建了新楼。主道破破烂烂,生活区再无当年的烟火气、人情味,也许因为厂子倒闭改制,生活区没有物业,成无人管理小区所致。我在电力机械厂工作不到五年,后调到出版社当文学图书编辑。两个单位无任何交集,电力机械厂便渐渐从我生活中淡出。我已多年未进生活区,记忆还停留在当年。计划经济年代,生活区设施虽然简陋,却整洁卫生,道路看上去总是新的。

跟人打听张汀飞家,对方告诉我,张汀飞家住3栋2单元402;我爬上去敲开门,被告知房是张汀飞的,但他家不住这,住下面的平房。张汀飞买了厂里的集资房,却住在平房里,楼房用来出租。电力机械厂被一家企业收购,搬到城西工业开发区去了,一些在岗的职工图上下班方便,厂外买房搬走了。下岗再就业闯出门路的,也在外买了新房,搬走了。以多种方式搬离的职工及其家属不少,从而留下了平房区域里的空闲房。反正无人管理,谁占领算谁的。张汀飞占了两套,一套两间房,他现在有四间平房,带后院。

张汀飞变化大,我一时没认出他来。他也认不得我了。我跟他说了许多当年的事,他似乎想起我似乎又没想起。他痴痴呆呆的样子,无半点生机、灵活之气。他用比较陌生的口气问我,有什么事吗?我说,什么事也没有,我就是来看看老邻居老工友。他表示不能理解。非亲非故并断联系二十多年,突然来看望他,他感到不可思议。他看着我提来的礼品,脸上有许多疑问。

“你来请我焊置物架?”他问,“现在谁还用那个,买不锈钢材质的多漂亮。”

我说,我对你一无所求,就是来看看你。

梁有倩回家后,我说了我是当年的谁,她很快想起来,还跟当年一样热情。“张东失联后,他就这样,这些年更严重了。”她努努嘴,叹气说。儿子失联,张汀飞内心的疼痛我能理解。他两口子先后下岗,梁有倩在街边摆摊卖粽子、豆浆;张汀飞被私人老板请去当电焊工。张汀飞技术不拔尖,人却听话勤快,私企老板争着要。到了退休年龄,私企老板也还留着。据说张汀飞干起活来,人很精神,完全不是这种颓废样。

在梁有倩良好情绪的调节下,我跟他两口子轻松随意地聊着,相互了解我调离后双方的情况。梁有倩留我吃饭,我婉言拒绝。我没有信心吃这餐饭,因为不知道如何完美地完成这餐饭。梁有倩送我,一直送出生活区。“沈秘书,你一定有事吧?”她问。我想了想,告诉她,前两天我在新疆碰上一个长得像张东的小伙子。她听后没有激动,而且摇头说:“张东去世很多年了,他失联的第五年,我们就已绝望。”

当年张东突然失踪,报警后,警方下很大力气调查,却没有任何线索。后来我们分析,也许张东被秘密绑架贩卖到遥远的别处,抑或出车祸死亡被逃逸者拉走悄悄埋葬。“世上长得像的人多呢,”梁有倩叹气说,“如果张东有意逃离,二十多年了,为什么不回家?”

梁有倩的疑问,也是我的疑问。我说:“张师傅打张东太狠了,我一直没明白,他为什么那么下得了手?为什么动不动打骂他?”

“外面受了气,回来拿儿子出气呗。”她说。

“全厂人都很尊重他,他哪里受气了?”我说,“他还连续两年被评为厂先进工作者。”

“尊重他只是表面。评上厂先进不假,但评局先进、市先进时,就被人私下顶了。”她说,“厂领导耍弄过他两三回。他受的气主要还不是这些,是过分热情。”

按梁有倩说的,张汀飞一方面积极为工友干私活,一方面因为耽误家事、牺牲业余时间而苦闷、烦恼;管不上儿子,认为儿子太不能干,不能照顾自己,心生恨铁不成钢之念。因此,在家脾气变得暴躁。

“张师傅是个不懂得拒绝的人。”我说,“工友们找他干私活害了他。工友们的吹捧害了他。我写新闻表扬他,也害了他。”

“一些工友就没把张汀飞当普通人,只把他当佣人。谁都使唤他,利用他,心底并不尊重他,还偷偷嘲笑他傻。”她说。

她的分析的确有道理,也许不是分析,是张汀飞给她透露的真实心理。张汀飞心里过于压抑、扭曲甚至异化,因此张东成了他的出气筒,打骂张东甚至成为他的习惯。当时我真不明白这些,否则,按我的脾气我会批评工友们,替他拒绝私活。儿子失踪,张汀飞大概生无可恋,有次躺在铁轨上,幸好被人及时发现。当时我对他说:“你任何时候都不能自杀,好好活着,等张东回来!”

张汀飞儿子失联,我感同身受。因为我父亲也失联两年了。母亲去世后,我将父亲接来跟我生活,可是,我跟父亲过不到一起。父亲的不良生活习惯,我十分厌恶,提醒他不得,一说,他便暴跳如雷,反唇相讥。比如他裤子拉链总不拉;动不动往地板吐痰;吸烟随地丢烟头……我以沉默来对抗父亲,以冷落来对抗父亲。人与人的确难沟通,即便亲人之间。有一天我出差回来,父亲不辞而别。我暗暗高兴。过了两天我才回到镇医院父亲住处找他,邻居说,回来过,但又出去了。找了数日,才在县城一套出租房里找到他。而不久,他又搬离,不知去向。八十多岁的父亲失联,我有责任。我对父亲的厌恶,迫使父亲痛下决心离开我,宁可一个人孤独地过日子。想到这里,我钝刀割心一般疼痛。母亲在世时,我不担心父亲,母亲会照顾父亲的一切。一辈子被照顾的父亲,离了母亲,他如何生活呢?我常想,希望父亲找个称心的老伴,哪怕是图父亲钱财而来,我也赞成。

见我走神,梁有倩打断我的思绪说:“沈秘书,你开车来的吗?”

我说,我打车来的。我问她还有张东小时候的照片吗?梁有倩说有,她返回家找来。我说也许在新疆碰上的那个小伙子就是张东。我要了张东小时候照片,回到家扫描进电脑,用小程序,年龄每增长五岁就模拟一幅照片,然后截图。到三十五岁时,跟我见到那个面熟人的模样接近。面熟的人皮肤黑一些,我调整后,更像了。我急忙跑来告诉梁有倩,让她看照片。我肯定地告诉她,张东还活着!他不回家,是有意对抗父亲。至于他是如何生存并隐瞒身份的,有待寻找答案。梁有倩看了照片,有些疑惑,说张东现在的模样是这样的吗?

通过各种渠道,我向社会发起寻人启事,同时写了一封长长的致张东的公开信,请求张东立即回家,原谅父亲。张汀飞不玩智能手机,也不读书看报不看电视,我们在寻找呼唤张东时,他还不知道。梁有倩有意不告诉他,因为,她不能确定张东还活着。她对我电脑处理的照片将信将疑。事情没确定之前,她不想跟张汀飞交流,以免节外生枝。

网友提供的信息很多,出的主意很多,但对寻找张东没有切实的帮助。我进派出所寻求帮助。二十多年前,我也是第一个走进派出所报案的人。干警翻出当年的报案材料,里面有一张张东的照片,跟我手头这张不一样。我拿出模拟的三十五岁的张东的照片,干警看了一眼,没表态。她抽出档案中的照片,扫描,模拟三十五六岁张东的模样。定格后,跟我制作的有区别。也许是不同的软件有差异,也许是操作者操作上的差异,也许是照片本身的差别。我回想了一下那个面熟的人,说,你这张跟他实际相貌相差远一些。她说,你确定吗?我脑子突然就模糊了,面熟的人相貌跟着模糊不清。这位女干警认真负责,她加我的微信,要走我模拟的照片,两张有差别的照片被她制作成电子资料,在联网的全国公安平台上发布,请求同行协查。

张东应该不叫张东了,他如果能混到现在,必有一个新的名字和身份。女干警制作的照片,我带给梁有倩,她看后,就哭了,说:“张东早不在了,因为你们的照片都不对。他长到三十五六岁,不该是这个模样。”我无法反驳,她心目中张东三十五六岁的样子是想象的,我跟女干警模拟的张东三十五六岁照片是软件程序推演的。也许都不对。也许都对。

一个月过去,没有张东的消息。有一个跟我模拟的照片长得相似的人,年龄却对不上,而且还有不是张东的确切证据。那人是延安人,他借来桂城旅游,找到了我。他给我看身份证,他看出我怀疑他身份证有假,便去我报案的派出所说明情况。派出所很快得到反馈资料,这个延安人不是张东。“你永远叫不醒装睡的人。”延安人跟我们分手时说。他的意思我明白,张东打定主意不回家,知道我们在呼唤他,他也会装傻。或许,张东根本就不知道我们正寻找他。如果他还活着,从开始的恨父亲到后来恨到亲情淡去,他再无家的概念也未可知。但是,他为了恨父亲,连母亲也不要了。可以想象,他内心有多煎熬。

我在寻找张东的公开信后面,不断跟帖,更新内容,打他跟梁有倩的母子亲情牌。网上很火,一边倒地谴责张汀飞和工友,劝张东回家。多个当年的工友以及其后代也参与进来,工友们对当年自己的自私做出深刻检讨、反思,后代们则纷纷批判自己的父亲。网友的帖子,叫人泪奔。

或许张东已是铁石心肠,或许张东根本不在人世。经过半年寻找,仍无回音,也不见张东回家。寻找的动静太大,张汀飞终究知道了。见瞒他不住,梁有倩只得详细讲述寻找张东的前前后后,并给他看三十五六岁张东的模拟照片。张汀飞误会了,看了照片,以为张东百分之百活着,高兴过头,神经错乱了。

张东没找回来,却把张汀飞刺激成了神经病,我有无法言说的尴尬、自责。我向梁有倩发誓,一定治好张汀飞的病,一定找回张东——如果他还活着的话。

光盘,广西桂林人,中国作协会员。著有长篇小说《失散》《英雄水雷》《烟雨漫漓江》等八部、小说集《广西当代作家丛书·光盘卷》《桃花岛那一夜》《西去的合约》等。作品散见于《十月》《清明》《花城》《钟山》《当代》等,多次入选各文学选本。曾获第十届《上海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