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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2023年第6期 | 李达伟:苍山中(节选)
来源:《十月》2023年第6期 | 李达伟  2023年12月01日08:30

李达伟,白族,1986年生,现居大理。中国作协会员。大益文学院签约作家。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和《记忆宫殿》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黄河文学》双年奖等。

1

我们出现在了云弄峰下的那个叫“周城”的村落。从周城往云弄峰望去,一些松树从山顶往下生长,到半山,就不再往下了。往下生长的是石头,直到谷底。与这些松树不同的是,在苍山的其他山峰,我看到了松树从山谷往上生长,到山顶后松树的影子消失,在山顶迎风生长着的是箭竹、冷杉与杜鹃。回到近处,是两棵长得繁茂的大青树,一些老人坐在下面。我没跟那些老人说起在高黎贡山下生活的傣族人老祖。很多时间里,老祖会出现在村子背后简陋的庙宇里,洒扫庭除,清理沟渠,种植草木。老祖说,庙宇里摆着一本故去多年的丈夫在高黎贡山中抄录的经书。

大青树前面是一个古戏台,上面有一些杂草,戏台已经有一百多年。戏台已经安静了很长时间,足以让那些杂草长得繁茂。那是苍山下的另外一个村落和古戏台,那个古戏台上人群喧嚷,许多老人在古戏台上玩着牌。一个空落,一个喧闹,但都不是我们所希望看到的空落与喧闹。我们想在那里看一场戏。在周城出生成长的友人赵勤说,每到春节,就会有一些地方戏上演,每到那时,村落里的老人依然会为一场地方戏而痴狂。到戏台,我们已经进入到那个村落的内部,苍山暂时消失。

在那些古老的白族民居里,一个又一个老人出现。从她们身上,我恍若见到了老祖。她们身上的一些东西太像了,她们的仁慈与善良,她们做事情时的专注、优雅与耐心。她们只是穿着有些不同,老祖穿的是傣族服饰,她们穿的是白族服饰。在那些老人身上,才会有民族服饰永远不会从日常生活中消失的错觉。我多次看到了老祖坐在院子里,安静地剪着纸花。在苍山下,我听到了老祖已近失明的消息。我意识到老祖已经无法再剪出那些纸花了,也不能如往常一般出现在庙宇里。我只能想象,一些人搀扶着老祖去往庙宇。我们面前的老人近八十岁高龄,织着布,线断了,还可以借助双目把断了的线接好,把线穿过那个细小的孔,然后梭子在老人的脚和手的配合下,快速往返着。那些细微的线,密密麻麻地排列,又不能混杂在一起,而是有序地交错。织布的那些环节,都无比依靠目光的明亮。老人继续安静地织着布。我们看到了一块织出来的白布,还没有到扎染的工序。我们会在周城看到一些扎染的布,有着各种颜色,挂在街巷中,随风飘荡。直到暮色渐临,才被收起来,到第二天,刺目的阳光从苍山对面斜照过来,它们又开始被挂在街巷中,被阳光染得更加炫目。那时我很激动,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织布机和如此织布的老人了。

我们见到了那个安静地坐在危房中制香的老人。我们进入古老的建筑时,不承想到里面还会有一个老人。推开门,空间里弥漫着浓烈的落寞感。老人突然出现,我们都惊了一下。老人泰然自若,总感觉她并不担心,她一定坚信只要生命的气息一直存在于那个空间里,即便气息如游丝,建筑在生命气息的滋养下,也不会倒塌。我问老人,那些香粉是不是她去采撷植物的枝叶回来做的,她说已经没有气力了,自己是在戏台旁的街市上,向去往苍山采撷香粉的人买的。我见过那些从苍山中搜集香粉的人,他们去往深山采撷柏树或其他树木的枝叶,拿回来晒干,磨成粉末。老人拿出被撕成几半的竹子,弄湿,在绿色的香粉中滚动几下,用红纸包起,拿起放在香粉上的胶水粘起来,香便制作完成。她那时只是一个制香的人。

离周城很近,有一条叫“霞移溪”的溪流。到冬季,这条溪流就会断流。到雨季,霞移溪才会再次丰盈。我们暂时见到的是一条枯河。枯河,很容易会让人想到老人,那是生命形态的相似。从老祖从织布的老人和制香的老人身上,枯河与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联系。如果牵强地说他们之间有着些什么联系的话,织布的老人和制香的老人生活的村落离霞移溪很近。

2

作为记者的小宝问我想去苍山西坡什么样的村落时,我顿了顿,说最想去的还是他多次跟我说的制作火草布的村落。那个村落的人六七月份去山上采集火草的叶子,在清澈的河流里清洗,撕下火草叶背面的白色绒衣,然后捻线,放在房檐下风干,纺织成布,再做成衣服。在那个村落,很多人到现在还穿着那种用火草布做的民族服饰。我想看制作的缓慢过程,我还想去看看那些制作火草布的人。小宝说现在肯定是去不了那个村子了,因为村子很远,至少要在那里住一晚,有些东西的保留背后就是遥远的空间与目光。有一天,在雪山河边,我无意间见到了村落里的人。他就是一个会制作火草布的人,没有我想象中的老,看着还很年轻,他还会“上刀山下火海”。一些特殊日子里,他会和一些人在他们村表演上刀山下火海,他们用舌头舔了舔炽热的火炭,他们赤着脚踩入了通红的火塘,他们光着脚爬上了锋利的刀架。我还不曾亲眼见过那种表演,那是苍山中隐秘的不可言说和解释的部分。在大部分的日子里,这个村落与其他村落一样普通,那些殊异的部分被隐藏起来。

小宝说那就去河西村,那里有苍山西坡唯一还在用着的磨坊。那是苍山中随时露在外面的部分。我们来到了河西村。磨坊河边的水磨坊,许久未用。磨坊里残留着一些黄豆,已经潮湿,一些嫩芽正探出来。潮湿的世界里,粮食的气息、植物的气息都有点淡薄。与我想象中磨盘一直转动着的情形不同。刚饮过酒,一身酒味的人不断努力着,但水磨纹丝不动。屋顶上面落满碾磨出来在空中飘扬,又坠落下来的面粉。那些流量变小的河流,已经带不动一个上面落满了时间之灰的磨盘。

磨坊河同样带不动那颗很轻的核桃。在等着小宝去找人打开磨坊的间隙里,我来到磨坊河边,被洪水冲刷的河床很宽,流淌着的溪流很小。一颗核桃出现,那是完全可能会被忽略的核桃。那是众多不被人收的核桃之一,在有着众多核桃树的村落里,因为价格低,挂在树上的核桃没人打,有些落到地上,有些竟挂在树枝上干掉,很长时间挂于树梢,变得越发轻,轻得风都无法把它们吹落。当我这样以为时,现实轻轻地打了一下我的眼睛。那个核桃在我的目睹下,被风轻轻摇了一下,落入河中,壳剥落,核桃在水流的旋涡里打转,一直在重复着。河流有着让核桃以及其他物事重复的力量。河流的一些东西,正慢慢发生变化,世界的一些东西也在慢慢发生变化。一些东西在减化,像此刻磨坊的数量。

那个醉醺醺的人说水磨坊是在二十多年前从别处买过来的,以此反推,河流应该是经过了至少一次或几次重新命名。在那之前的很多年里,在这条磨坊河上,一定还是有着一些磨坊。在我的记忆中,苍山中的很多河流上都曾有着水磨坊,一条河流上可能就有好几座水磨坊。一些人背着麦子出现了。一些人背着面粉离开了。一些磨坊便不再转动。看着眼前酒力还未散之人的无力疲惫,以及磨坊始终不动的静态,“唯一还使用”,似乎也停留在了过往的某个时刻。一些水磨坊被洪水冲走,一些被废弃,彻底从苍山中消失。

只是为了一个水磨坊而出现在那里,理由简单而纯粹。有时,我在苍山中的行走就是这样。我们都意识到了即便再怎么努力,也不能使磨盘转动起来。那喝醉的人不再像一开始那样冷淡,变得很热情。他跟我们谈了很多,从石磨开始,到他父亲,再到他。在他看来,对于他家而不是河西村而言,石磨变得无比重要。石磨确实转动不起来了,我们都多少有些颓丧,石磨变得不再重要,存在的意义开始消解。

离开河西村,时间还不算晚,小宝说,我们还可以去雪山河看看。那是与河西村不同的方向。磨坊河和雪山河之间,又有着一些相似的东西。在苍山中,我们会发现一些很相似的河流。我们出现在岩桥上,风一吹,岩桥轻轻晃动,近百米,还是近几十米的下面,就是雪山河。岩桥边的庄稼地,出现了一些裂缝。过桥,是岩边村。我们暂时没有时间去岩边村。只能想象:一些小孩从岩边村过来,过桥,胆战心惊地一次又一次走过那些裂缝,去往另外一个村落读书。雪山河边,烤酒的人说自己可以喝下两公斤白酒。燃烧的火,扑鼻的酒香,我把自己的身影放入火焰之内。雨季里苍山中会有很多蚂蟥,一些人因为蚂蟥,带了一瓶白酒进山。雨季我们要进山的话,要先喝点酒。那个说自己能饮下两公斤白酒的人说,自己有次进山,酒喝得醉醺醺的,蚂蟥就不敢近身。

夜色吞没了雪山河。雪山河在哗哗地流淌。在浓厚的夜色中,只剩下雪山河的声音。雪山河把其他声音都覆盖了。我们的闲聊因为雪山河和夜色的作用,竟有了极为私密和神秘的意味。大家都谈到了我们有时是在感觉着世界。如何感觉世界这样的话题,适合在雪山河边谈论。苍山中已变得稀少的那些祭师,就是在感觉着世界,他们卜卦,他们掐指,他们与我们貌似在对话。他们的行为都很神秘,都无比依靠感觉。我们谈论着,现在的我们很多人随着感觉日渐麻木后,要依靠着技术来认识世界。我们失去了动物最敏锐的动物性,也失去了对世界可能的说不清道不明的预判性。其中有个人说,自己有一段时间会无端心慌,总感觉那几天会有事情发生。果真发生了,一个至亲之人突发心梗离世了。我们继续谈论着感觉。我们是需要感觉,只是我们又无力留住感觉的消散。世界的神秘性只能感觉,除了感觉之外,有些事情无法解释。另外一个人谈到了自己。他的父亲是一个祭师。另外一个祭师预知了他父亲离世之时,身边只有两个女人陪着。作为长子的他,对此颇有微词,毕竟他们有五个兄弟。无论有什么特殊情况,至少会有一个人会守在父亲身边。最终事实真是如此,一些意外和巧合,让他们在那个晚上都离开了父亲。父亲无疾而终,这也让他们没能在父亲离世时陪着他有了理由。这些都无法被轻易解释。在苍山中,我们进入了一些民族和一些人对于世界的感觉与认识之中。

3

夜色临近,我们在苍山下提到了白族的围棺舞。他回忆着是在苍山中的一个白族村落,某个人逝去,举行葬礼前一晚,一些穿着白族服饰的男人,面部因化妆而显得惨白诡异,围着棺材跳着古老的舞蹈。看到几个人同样的神色时,他只觉得毛骨悚然,他想逃离那个并不真实的如同幻象的现场。他把目光移到没有跳舞的人身上,只有不多的人像他一样静静地看着围棺舞,似乎只有他是坐立不安的。作为一个人类学者,能与这样的情形相遇,在不安与恐惧中,他激动不已。那是属于一个人类学者的激动,一个陌生又存在了多年的场景在苍山的黑夜中再次回到他面前,如同幻象。我在脑海中想象着,毕竟我还不曾见到过那样的情形,也无法肯定是否还有机会能与这样的舞蹈相遇。出现在苍山中,他不只是遇见了那种稍显诡异的民间舞蹈,人类学者还看到了苍山中其他一些依然存在的文化现象。人类学者也担忧那些文化现象会消亡,他为一些人类学现象已经消失而难过。有一个作家,曾为一些民间的消失哀婉叹息过,但有个手艺人在面对着没有继承者时的平静又深深影响了他的看法。一些东西必然要消失,不同的身份在面对着同样的消失时,态度和看法完全不同。

我想跟人类学者说起自己曾在苍山中参加过的一次葬礼。苍山上有雪。白色成了突显的色彩。世界变得单一,苍山成了白色的,落日也成了白色的,苍山的黄昏也是白色的。那晚,我没有看到围棺舞。在白色的凌晨中,逝去的人被抬往苍山中,那种悲伤带来的压迫感朝苍山以及往苍山走的人群倾斜,我们看到了因沉重的悲伤只能被人扶着走的友人。他朝着苍山的方向大声喊着自己的父亲,那是喊魂,要让父亲记住回家的路。苍山上的白色变得显眼刺目,那时忧伤就是白色的。白色不再是我所熟悉的色调,朋友和送丧的队伍,同样也覆上了一层我们所不熟识的色调。他们一下子全变老了,几乎全成了陌生人,那些抬棺的人全部变成了颤颤巍巍的老者,给人的感觉是生命力的落寞与颓败。那是另外一个友人跟我说起的葬礼,在那些抬棺人里,只有友人还算是年轻的,他从苍山下的那座城市里回来,就是回来抬棺,为了帮一下那些抬棺的老者。友人说,你想想那样的情景:一群老人气喘吁吁地抬着棺材入山,走在人群前面吹唢呐的老人时断时续地吹奏着唢呐。

此刻,人类学者成了别人。一个女的,在这里似乎需要强调一下她的性别。她一个人出现在苍山中的很多个村落,就一个人,有时搭乘那些微型车,有时是摩托车。她出现在那些陌生的村落后,有时住上一晚,很多时候要生活一段时间。她说自己所感兴趣和所要回到的是过往的生活、记忆与文化中,那都是一些需要长时间停驻,才有可能在生活缝隙中渗出来的东西。随着她进入村落次数的增加,形成了更为广阔的空间感,她感觉自己研究的方向就是苍山下的那些村落。那些村落已经值得她不停地往返,值得她一辈子慢慢咀嚼。她跟我说起的一些东西,在我一个人出现在那些村落时,就像是村落不想向我真正敞开一样,它们纷纷退回到记忆与过往中,我都没能见到。

我去五台峰下的庆洞村是为了看看每年都要举行的“绕三灵”祭祀活动。她也出现在了庆洞村,她是去研究“绕三灵”。她混入了那些祭祀的人群,她穿着华丽的白族服饰,在拥挤的人群中,已经很难轻易认出她了,她成了众人的一个侧影。还有许多的人类学者,默默地出现在苍山中。无意间出现在苍山的过程中,我可能就会与他们相遇。我在苍山下遇见了那些正在挖掘,然后又重新把挖掘现场掩埋的考古者,我还看到了那个花了近乎大半辈子,在苍山中的那些村落拓印那些古碑的人。在一些时间里,我与他们相似,我们进入的都是一个陌生又惊奇的世界。

……

(全文见《十月》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