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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代》2023年第6期|罗伟章:南方(节选)
来源:《当代》2023年第6期 | 罗伟章  2023年11月30日08:33

罗伟章,1967年生于四川。著有小说《饥饿百年》《大河之舞》《太阳底下》《世事如常》《谁在敲门》《尘世三部曲》等,散文随笔集《把时光揭开》《路边书》,长篇非虚构《凉山叙事》《下庄村的道路》。作品多次进入全国小说排行榜,入选新时期中国文学大系、全球华语小说大系、《当代》长篇小说五佳、《长篇小说选刊》金榜领衔作品、亚洲好书榜、《亚洲周刊》十大华语好书等。

南方

文|罗伟章

雍秀丽来交房租的时候,房东任强又一次对她说:我都为你心痛。

她哈哈笑,说谢谢任大哥为我痛。

这是她第十年来交房租。交到第五年,任强对她说:我愿意把房子卖给你。她当时很吃惊,是突然遭到侵犯的那种吃惊,像房东的话是一只手,甚至是把刀子。这个能够理解,一个在镇上打零工的人,要猛然间拿出一笔钱来,还不如割肉便当。但任强是为她好。他租给她的房子,七十多平方米,按回龙镇的价钱,每月租金八百块,五年,就将近五万,而回龙镇的房价每平方米才一千块,他那套房值不了八万,她这样很不划算。

又是五年过去了。

回龙是个老镇,镇外的清溪河,汽划子可直通县城。后来那条水路废了,成都到西安的高速路,路过县城,从回龙镇五公里外穿过。高速路将通未通的时候,镇上的房价跳涨了一下,像睡着的人被突然叫醒。可醒来后发现并没有什么特别的,既没多个太阳,也没多个月亮,连老渔夫蒋大脚拴在桥下游的“鞋壳船”,也一如往常,懒心无肠地随波荡漾。因此待路真正通了,房价就回落下去。又过些日子,镇政府搬走了,如此,不跌价已是万幸。任强的那套房,五年前值不了八万,现在还是值不了。可雍秀丽交的房租,都快到十万了。

我就七万块卖给你,任强说,你一次拿不出来,可以……

她摇着头:我给你讲过的任大哥,我不会在回龙镇买房子。

任强很不解,说:买套房在这里,对你只有好处,首先是省钱,你多的钱都花进去了;再就是,有个房就有个窝,即使你将来离开了,想回来的时候,也有个窝等着你。

她却再一次摇头。

任强不好说啥了。他怕说多了让她误会,以为他是急于出手。事实上,只要她愿意租,有人买他也不卖。天底下恐怕再难找到像雍秀丽这样的租客,电线水管马桶之类的出了毛病,她从不找房东,都是自己解决,自己解决不了,就请人修理;楼上住户渗水下来,把天花板浸出印子,她也上去交涉,并想办法把印子除去。

那套房是别人的,可她当成是自己的家。

不过对雍秀丽来说,家仅指住宅,不包含家眷的意思在里面。她没有丈夫,没有儿女,也没有老人跟着。这在城市里没什么,可在小镇上,一个正当年的女人单门独户过日子,总自带神秘,令人遐想。而雍秀丽并不神秘,自从来到回龙镇,她几乎都是这样度过的:打早起来,吃过饭,就出门去,中午是在外面吃,傍晚或更晚些时候,买了菜回去,再不出来。

大热天也不出来。

盛夏和初秋,回龙镇人爱去河边吹风。镇外的河道,直趟趟的,直的哗啦一声,既是水路,也是风路,白天只有水,没有风,黄昏时分风就来了,湿润润的,凉幽幽的,好风!为了吹风,多数人家都是在太阳落山时候,就把晚饭吃了,老老少少朝河边走,短短的路程,往往要走个把钟头,是因为一路碰到熟人,站下来说话。镇子就那么大,虽分出上街、中街、下街,其实就一条独街、几条短巷,彼此天天见面,各人的心里,就都装着对方的鼻眼和故事,不管喜不喜欢,都装进去了,镇里的日月,便也河水一样流淌着。

但这当中没有雍秀丽。

吹风的地方是在下街,那里修了八百米滨河路,花砖铺地,宽敞整洁。任强租给雍秀丽的房子在上街,他自己在中街经营着一家店子,家也在那里,是里家外店的格局。即是说,上街人下来,他是看得见的。可是从没看见雍秀丽。

是说,从没看见雍秀丽去吹风。

有天任强站在店门口,见雍秀丽收工回去,手里拎着三根黄瓜和两个馒头,他就问她:秀丽,天这么热,你晚上也不出来歇凉?

她笑盈盈地:任大哥,我哪有时间歇凉啊?

这倒让任强诧异。他知道,她打零工没有固定地方,也没有固定职业,卫生院需要人,她就去卫生院;学校需要人,她就去学校,做护工,送开水,扫厕所,啥活都干。河那边的半岛上要人种地,她也就去种地,镇子后头的空地上要人用石棉包管道,她也就去包管道。任强还听说,石棉粉尘都是穿山甲,特别能钻,但不是钻山,是钻衣服、钻皮肉,痒得人只想把皮揭下来。雍秀丽那段时间,喘出的气都痒。她以为多穿两层就不痒,七月间竟穿上秋衣秋裤,没想到穿得越多,吸附力越强,加上汗水一沤,痒得更狠,更毒。

不管干啥,都是外面的活,有什么活需要她拿回家里去忙?

任强这样问她,她又是一笑:我忙着做梦呢!

开始听她这样说,还以为她是忙着休息,忙着睡觉。想来也是的,一个女人家,白天没歇过,甚至都没坐过,中午的那顿饭,也是站着吃,任强就多次见她站在“陈凉皮”的小摊前,端着个纸碗,呼啦呼啦地把那透亮的东西往肚子里吸。她是抢时间。除了完成雇主交付的活路,还瞅空子穿街过巷,手里拎着只蛇皮口袋,废纸空瓶,铜线铁钉,都往口袋里捡。这么忙一天下来,纵是铁打的,也想进屋就往床上躺。

可是任强错了。

她说做梦,是真的做梦。

雍秀丽不是回龙镇人,她的家在老君乡。老君乡在清溪河左岸的高山上,而雍秀丽又在高山更高处,那地方名叫万古楼,是从山头又平地拔起的一座孤峰。回龙人基本不去老君乡,更不去万古楼。早些年,山上的姑娘命好的话,倒是可能嫁到回龙,有了亲戚攀扯,逢年过节,男方会去那山上走一遭,而今连这种事也没有了,出门打工的女子,在工地或厂房谈个天南地北的朋友,自己做主就嫁了;即使往回龙嫁,男方也须在镇上有房子,一家老小也都到镇上来住。雍秀丽不是嫁下来的,她是来找活做。傍河的镇子,总比山上的乡场路宽。

可她的梦却不在镇上。

也不在整条清溪河流域。

她是要到南方去。

再小的地方都有个南方,雍秀丽要去的,是中国的南方。哪里才算中国的南方?又是在南方的哪个位置?不知道。她成人过后,同村的年轻人都出门了,下山了,下山后也都去了“南方”。雍秀丽为什么没能走成,她从不向人说起。倒是隐隐约约听到一些,说她家里遭了灾。从她独自一人来看,还可能是大灾。万古楼山高路陡,猴子也会踩虚脚,特别是经不得暴雨,暴雨一来,山洪、塌方、泥石流……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但这也多半是出于旁人的猜想。她那脸上,有汗渍的阴影,发丝的阴影,却没有灾难的阴影。她爱笑,一说一笑,即便正下着苦力,跟人打招呼也是笑着的;哪怕没笑,也给人笑的感觉。

无论什么原因,她被绊住了腿,这是事实。

可她从没忘记要去“南方”。

……

精彩全文请见《当代》2023年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