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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学港》2023年第12期|李辉:一条大河长又长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12期 | 李辉  2023年11月28日12:25

吃罢早饭,金能老汉照例拎起马扎子,拖着老腿去大街上跟老哥们聚堆。在井家沟,八十岁是个坎儿,翻过这道坎儿的,村南头只剩下三位了,天热了蹲阴凉地,天凉了蹲日头地,按他们哥儿仨的话说,光剩下享福了。

即便是刮风下雨天,他们也要雷打不动地聚一聚。大街上呆不住,就聚齐后相约着去屋里头。三位老人里,孙福田家是不去的,他家的子孙不太争气,日子有些埋汰,七年前又失掉了老伴儿,家里邋遢得像个猪窝,进不去人。他刘金能家呢,儿孙们不太喜欢老年人,串门的老人离去后,那炕席扫了又扫,水泥地拖了又拖,恨不能屋里屋外揭去一层皮。最好的去处是万宝京家了。老万做过几十年村头儿,虽已卸任三十几年,日子依然是显山露水,家是单门独院,屋是窗明几净,茶水随便喝,唾沫随地吐。一来二去的,万宝京的家成了哥三个的家,只要一说回家坐,就一径往老万家去了。

金能老汉拖拖拉拉地走出胡同,日头已经晒到街西边的屋山下了。老汉左右望望,街面上没有来往的车子,便紧走几步来到屋山下,放牢马扎,扶着老腿慢慢坐下,掏出烟袋烟荷包,一边装烟一边等待另二位老人。一袋烟还没抽完,心里就有些焦躁了,他们俩咋还没出来呢?自打丢八十往九十上奔,尤其街南头就剩他们三个老人后,老汉的心就古怪起来了,哪位老汉没有及时露头,心包便很快提到了喉咙眼:是不是出啥事儿了?

老汉抽完一袋烟,屁股一欠一欠地坐不住了。往日里,几袋烟的工夫,甚至日头转过树梢了,哥儿仨才聚齐,也不算稀奇事,可老汉依旧要胡思乱想。他眼巴巴地盯着胡同口,抖抖索索地动手装第二袋烟,烟锅装满,没有往嘴里送,却叭叭地放鞋底上磕打掉了。就这当口,他看到万宝京挺着腰杆走出胡同了。他们三个里,万宝京岁数最大,八十八岁了,腰弯得最重,只是不服输,人脸前总是竭力往直里挺,眼扑扑要抻断的样子。面盘也跟往日无二,从外到内地揪皱着,活脱一个越缠越紧的麻团子。金能老汉一瞅到他就想丢怪话:你下台三十三年整了,多会才能困醒呵!

万宝京出现在胡同口,金能老汉倒像自己脱险了一般,心弦顿然松弛下来,隔着大街就乐呵呵招呼过去了:老万,你咋才出来,元宝绊脚了咋的!

万宝京四平八稳地走着,咧了咧皱纹包裹着的嘴巴,算做回应。金能老汉肚子里骂了句什么,嘴里道,老万,老孙头咋不见个影?昨儿我瞅见他站了几站才站起来,白黑的就一个人,不会出个啥闪失吧?

老万走到屋山下,马扎一放就摇起了头:孙福田怕是不中用了!

金能老汉眼睛嘴巴一齐张大了:得了绝病?

老万叹口长气:病倒没病,只是身子骨不济了。

天放亮时,万宝京躺被窝里看电视,老伴去菜园里摘茄子,不多会老伴张口气喘地跑回来,说孙福田躺炕上乱叫唤,弄不好又病了!这种事发生过好多回了,南屋里的孙福田病得要死要活,路过的人听得清清爽爽,堂房里的子孙们却不闻不问,权当聋子哑子。万宝京连忙穿衣下炕往外跑去,孙福田住村南头,还隔着十多步远,那呻唤声就扎进耳朵里了。老万心急火燎地跑进门,看到老孙直挺挺躺炕上哭,便抢上前去道,老孙你咋啦?老孙哭道,俺起不来了,咋起也起不来了!老万胸膛里咯噔一跳:一准是偏瘫了,这辈子怕是就这么着了!他起身给村医徐进乐打了电话,让他快点过来,又俯下身去,替老孙活动胳膊腿,嘴里说着宽解话,心里则在骂老孙的子孙,直想冲进堂屋去,把他们一个一个捽出来,丢到野地里去喂狗!

金能老汉哭咧咧道,这么着就瘫了,挺炕上等那头了?

老万喃喃道,没瘫,徐进乐没过去,他就能坐了,又给他捶了会腿,就试探着下炕了。徐进乐给他挂上吊瓶,挂完一个再不让挂了,疼钱。我给他下了一碗挂面,他吃了多半碗,说是再躺躺就出来找咱们耍。

金能老汉不解:那是咋的了,装样子给子孙看?

老万气哼哼道,你以为是你啊,睁开眼就耍心眼?!

金能老汉苦笑起来了:你看你看,咋把气撒俺头上来了?

老万也觉得不是个事,便缓口气道,唉,老孙这身子骨,是生生给折腾毁了的。儿孙见天给气受,心里没个顺畅时候,又不舍得吃不舍得喝,肚子里清汤寡水,皮子眼瞅包不住骨头,再这样下去,吹灯拔蜡是睁眼闭眼的事了。老刘呀,咱们这几个光屁股兄弟,数老孙的命苦哇!

万宝京的耍心眼,还梗在金能老汉的胸膛里,便没好气地道,那怪谁,只能怪他自个儿!一辈子窝窝囊囊,连个像样的住处也没给孩子们留下,孩子们那样待承他,细说也是他挣来的,行春风下秋雨哩。

老万嘘口长气:是啊,老孙窝囊了一辈子,老实了一辈子。我万宝京早就后悔了,自打老孙老伴过世,老孙过起苦日子,我就开始后悔了。退去三十三年,我不会让孙福田窝囊,我要让这个老实人过上好日子!

金能老汉道,那时你说一不二,吐唾沫见坑,帮衬一个人,咳嗽几声就成了!心里则道,你都土埋到头发稍了,还在想着掌权发令哩!

老万还在叨叨着:唉,老刘那,那时就是让老孙发几年耗子药,也跟你这样弄个退休补贴,他也不会这般可怜的,我真是悔死了!

金能老汉不乐意了,这个老家伙三说两说,怎么把他老刘的事儿捎带上了!他老刘的那个退休补贴,里面水深火热,不敢随便点戳哩!

天偏晌时,纸扎样的孙福田磨磨蹭蹭地过来了,手里的马扎千斤重,肩膀重重地往一边斜去,身板左弯右弯地失了人形。

万宝京嘟囔道,你看看你看看,他还能再活几天!

刘金能走过去扶住他,搀扶着走过水泥街道,安排好马扎,小心地扶他坐下,不住地埋怨着,一指头就戳倒了,还出来逞能!

孙福田喘息着道,家里头闷得慌,一时一刻也不想呆。再一个,阎王爷放过俺一回又一回,怕再没下回了,咱老哥仨见不上几面了!

万宝京瓮声道,老孙你住嘴吧,没病嘎嘣脆,小病万万年,你还比我整整小五岁,那一步还远着呢,要走也是我先你后,你前头还有一个老刘哩!

刘金能的脸黑了,想抢白老万几句:你不怕死是你的事,凭啥把俺老刘垫上去!想想又作罢了。这话说出去,一下得罪俩,不划算的。再说老万的话难听,却是实情实理儿,老孙比自己小三岁,即便是抢先去了,他老刘还能多活几天。老汉的心灰了,脑袋耷拉下来,再也不想说什么话。

几锅烟过后,金能老汉才打起精神,不再那般灰心丧气。小三岁怎么啦,就是小三十岁四十岁,也保不齐不出岔子,不一定能活过他老刘!他悄悄伸出胳膊,瞅瞅捏捏,显见比老孙的粗壮结实;再跺一跺脚板,咚咚有声,腿脚不疼不麻,比比老孙的那棉花腿棉花脚,自然是天上地下。如此一路验证下来,他认定自己应该比老孙小十岁,甚至二十岁三十岁,自己的寿限还山长水远呢!由此又想到自己的生活,老孙的生活,两个人的生活根本没法比,何止是生活,两个人这辈子的日月,也根本没法比的。

金能老汉便沉浸到过去的快活岁月中去了。老汉干过的第一个好活计是收大粪。那时生产队里流传着一个顺口溜:得罪了队长干重活,得罪了会计使笔戳,得罪了大粪员两勺并一勺。把大粪员跟队长会计相提并论,足见这个职位有多重要了。金能老汉成分较重,老中农,当官没指望,又不识字,笔墨的事玩不了,只能考虑大粪员之类的营生。刘金能就开始专心活动起来,活动的对象是万宝京。那时万宝京还不是支书,是大队长,村里的二把手。十几个大队干部里,数万宝京的出身苦,上级就格外看重,说话跟一把手差不许多。刘金能就咬咬牙买上一盒大前门香烟去了。万宝京这个人,上台没几天就出了邪名,你要给他送东西,一盒烟也好,几根油条也好,几斤鱼虾也好,他会变脸变色地撇出屋去,还吆喝着开大会批斗。刘金能始终半信半疑,为人还有不稀罕东西的?因此他上台好多天了,刘金能也没有登门联络,空手去担心吃白眼珠,带点东西又怕真的翻脸。

万宝京正在家里吃饭,一竹盘二合面窝头,一碗炖豆腐,一瓦盆萝卜菜,菜汤里油汪汪的,顶少两三匙子生油。刘金能心里冷笑不止:这是大公无私?这是不贪不占?纯粹是对着窗户吹喇叭哩!

大哥大嫂吃饭那。刘金能一进门就满脸堆笑地问候了过去。万宝京揪皱着面皮睃他一眼,鼻腔里哼了一声,继续埋头吃饭。刘金能去炕沿上坐下,东一句西一句地套着近乎,肚子里早已鼓满了气。万宝京只比他大两岁,从小玩到大的,现在倒好,分明是高高在上的长辈了,眼皮也懒得夹一下。

吃过晚饭,家里人拾掇下残桌,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了。万宝京盘腿坐那里,抓起丰收烟抽出一根,划火点燃,烟盒丢刘金能跟前去,道,什么事?

万宝京当上大队长后,言谈做派就像换了一个人,面盘揪皱着,板板着,从不正眼望人,但刘金能没有料到他变化成了这样,光屁股伙伴面前也这样了。他一时不知怎么应对了,只是一个劲儿地后悔,后悔没有及时摸出大前门,没有及时敬上去,倒让万宝京抢了先。他把烟丢过来,显见是让自己抽的,可他这么个递烟法,这烟怎么抽呢,不抽好像又显得疏远生分了。

好在他心眼活泛,又有一二十年的交情垫底儿,很快便有了话:你这大哥,没事就不兴过来坐坐了?要不是你当上干部,手里经管着上千号人,怕耽误你工夫,我要天天找你耍,我睡里梦里都想跟你耍呢大哥!

万宝京面不改色,依旧板板着,揪皱着,眯缝着眼睛抽烟。刘金能的话匣子打开了,接二连三地回忆过去,回忆河里摸鱼,树上捉鸟,结伙成群地打架。大哥你想想,打架哪一回咱不是一帮,你替我出过多少回头,帮我报过多少回仇?你就像我的亲哥,时时处处护着我,不想让我吃一点屈遭一点罪。我也想帮大哥,力气不够,帮不到好处,有一回草场帮说大哥的坏话,我一听气炸了肝肺,冲上去就打,结果自己被打了个半死!还有一回,旺山帮被咱们打败,偷偷往大哥菜园的白菜上撒尿,我转身去了他们家的菜园,一口气薅出了十几棵白菜,不想蓦地窜出了十几号人,把我摁在地上拳打脚踢,不是大人们过去拉开,那回我就被他们揍死了!

刘金能连编加排,小孩的事回忆了几箩筐,结果是白费唾沫。只是万宝京的面皮没有往更铁里板,没有往更紧里皱,有几次嘴角还若有若无地往两边扯了扯,要笑一笑的样子。他的手抬了又抬,到底没敢掏出那盒大前门,大粪员的事在嘴里滚来滚去,最终也硬生生咽肚子里去了。

打这以后,刘金能隔三错五去大队长家串门,大队长不在家,就跟队长老婆说话,替队长老婆干活,摘菜就摘菜,烧火就烧火。灶头上没事儿了,就抱起扫帚扫地,抓起抹布擦门窗。队长老婆是平头百姓,没那么多顾忌,帮忙干活自然乐意,净捡好听的话往外说。刘金能也没忘记给自己支台阶,说是比比娃儿时大队长帮过的那些事,他就是割头剜肉也报答不尽呢!这话他改天又说给万宝京,万宝京还是那副怕沾惹上什么的熊样子,不过也不曾反对,有点任他这么做下去的意思。刘金能信心大增,更加卖力地表现,屋顶上的红瓦错位了,他借来一张竹梯子,和了一桶黏泥,提着泥桶吭哧吭哧爬上屋去,揭开那几页红瓦,铺上泥巴,把瓦片重新安插上去。天井里出现了坑洼不平的地方,他又抓起铁锨,高的地场铲掉,凹的地场垫平,跑来跑去地踩实。木头院门裂开一点缝子,他弯腰撅腚地摘下来,扛到木匠师傅家里去,修理得光光滑滑严丝合缝。甚至圈里的猪,有虱子没虱子的,他也跨进去挠痒痒,看到脸盆里泡了衣服,也急忙给搓洗出来。终于,万宝京那里也有了起色了,开始正经八百地看他了,这天竟然掷给他一根香烟,依旧是丰收牌的干部烟:你狗日的是不是脱奸磨滑了,下了工还来这里东跑西颠!刘金能抽着丰收烟,嘿嘿嘿地笑。万宝京的脸又板板上了,揪揪上了,没好气地道,我跟你们队说了,你去大队猪场喂猪吧。刘金能喘开了粗气,大门搞通了,狗日的主动提说了!猪场是个好去处,活计轻松自在,动不动就吃死猪肉,还有生饼地瓜啃!不过比比大粪员,还是差劲了些,他便扭捏地道,大哥,社员是不是会生闲话?大哥的前程要紧哩!万宝京道,我要是连这么个差事也不敢安排,这大队长还有个啥意思?刘金能忙就坡下驴:大哥的话对,大哥的威望比腰粗壮,就是安排个小队干部大队干部,也是一句话的事儿!那这样好不好,能不能让我收大粪大哥?万宝京笑骂道,刘金能刘金能,你是真能,天算地算,算不过你这个猴儿精!

天气越来越好,几天里一丝云彩也不见,日头白亮亮的,日光一过来就暖和起来。金能老汉的心境跟天气一样好,吃饱喝足,一觉睡到大天亮,慢悠悠上街寻开心。孙福田的情况不一样,照旧病恹恹的,瘫坐在马扎上,捧着那张黑干寡瘦的刀条脸望地,半天不抬一次头。金能老汉想逗他开心,说十句八句,他回不上一句。老汉就不希搭理他了,这个人他原本就瞧不上的,小时候唤他老孙子,大了后喊他老窝,窝囊废的意思。

孙福田这辈子真是窝囊透了。打小就是挨欺负的货,一块出去剜菜拾草,要回家时,孩子们这个一把,那个一把,从他篮子里偷抢,常常空着篮子回家。爹娘打骂过他几回,他只好吞吞吐吐说了实话,爹娘就去孩子们家里理论,结果是犯了众怒,接二连三地挨揍,回家再也不敢多嘴多舌。打群架时,他大都是出气筒,外帮孩子冲过来,首先把他摁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本帮孩子冲锋时,又推他打头阵,挡土坷垃挡棍棒,胜利了没他的份,吃了败仗却要怪他头上,又是一顿胖揍。学校里演小戏,他一次好人也没当过,除了地主就是特务,除了下跪就是吃耳光,排练三两回,就鼻青眼肿伤痕累累了。进生产队后,马上就成了队长手里的软柿子,春耕夏耕时,推独轮车送粪,令他开路压辙。可别小看这开路压辙,翻耕过的田地暄软无比,一脚一个黑窟窿,推着两篓子湿拉拉的土粪开辙,得使出日死牛的劲头才行,往往只行进去一二十步,就衣服湿透喘不动气了。这个排头兵,他一口气干了十多年,直到伤了胳膊才罢休。他的胳膊是让大锤砸伤的。那年秋后,村里开始在村东岭修水库。东岭地面坚硬,顶皮是风化石,下面是岩石,非炮轰不可。炮轰就得打炮眼,村里没几个会使锤的,更不曾打过炮眼,必须启用新手。使锤的好找,把大锤抡圆了,照着钢钎砸下去就是了。扶钎的就没人愿意干了,尤其给掌锤的新手扶钎,简直是玩命,打擦了锤再正常不过,一锤下去,打伤胳膊手事小,要是砸到脑袋上,肯定就小命没了。村干部点来点去,地主富农点完了,还差两个扶钎的,结果点到孙福田头上。起先他也不想干,吱吱唔唔地推脱,村干们黑唬着脸,轮番给他上课,末后让他站在工地上展览,只站了半天就草鸡了。当天下午,炮眼只打了一拃深,一锤敲在他小胳膊上,立马哭叫连天地瘫倒在地上。送到公社医院,医生说骨头断了,治疗了十几天,胳膊没有废,只是弯曲了一些,僵硬了一些。那时候,只要孙福田去干部家里稍稍活动活动,就能干上好差事。村干部已经研究过两回了,决定让他看坡,不行就进磨面房,还不行就让他当教师。孙福田上过三年学,当小学教师肯定没问题的。谁知他架子太大,干部家里半块脚印也没见到。干部们都气得骂娘了,说,人家能耐大啊,用不着咱们照顾!更好笑的是他伤还没好利索,就出门找队长要活计干了。支书万宝京闷气生了好多天,骂孙福田是地瓜包窝囊废,扶不上架的烂瓜秧,要不是老婆给把着,他就倒找姓孙的去了。窝囊废的帽子,从此他摘也摘不掉了。

金能老汉不想搭理孙福田,这才发现,万宝京这个老家伙也不言不语了。脸上一会儿风,一会儿雨,一会阴沉成生铁。金能老汉猜不透他犯得哪门子邪。他年纪最老不差,可他身子骨最棒,不会受孙福田感染,掉到冰窟窿里出不来的。家境又那般的好,干部退休金拿着,富裕的子女们孝敬着,哪有一丁点愁事呢!金能老汉就划着圈圈儿问过去,万宝京全当没听见,脸盘动也没动,依旧在那里刮风下雨。老汉再问,万宝京居然烦了,忽地转过脸来,大声道,你不说话中不中?老汉被噎了个直勾脖,半天才缓过气来,屈巴巴道,你咋啦?俺瞅你不对劲,担心有啥事,俺问多啦?万宝京吼起来了,不多,你好心好肺,我老万怎么敢嫌多!你好心好肺了三四十年,我记得清清爽爽哩!说完腾地立起身,咕咚咕咚地大步去了。

金能老汉瞪了眼,万宝京这是咋啦,就是怕这怕那,担心没几日的活头,也不该朝别人发火呵!尤其当着老孙头的面,让他的老脸往哪儿搁!老孙头早已抬起头来了,望望大步走去的万宝京,再望望他老刘,骨碌着小眼睛问道,你俩闹别扭了?金能老汉哼哧了一声,眼睛望到天上去,他娘个腿的,自己的事还没过去,就想着拾别人的笑话了,真他娘的隔弄人!老孙看看问不出什么,也是挨抢白挨惯了,便又耷拉下头去,再不吱声。金能老汉的脸更难看了,平白无故挨了呵斥,丢了脸面,这口气不好咽。他脑子里不由推开了磨磨,是不是怪话醋话什么的,传姓万的耳朵里去了?万宝京下台后,怪话醋话说过多少回,他老汉也记不清了,只记得村人聚了堆,闲扯起老万站台上时的不三不四,他也跟着掺和上几句,知道没有不透风的墙,也没怎么在乎过。不过最近几天,他没说过他什么,应该不是这种事吧。老汉脑子转了一圈又一圈,没有转出个道道儿。他索性不费脑筋了,爱咋地咋地去吧,说不准是老脾气又犯了,一时间以为自己还是支书大队长,可以随便使性子。是哩是哩,八成是这样的,他方才说好心好肺了三四十年,一定就是这个意思了,他当年着了他老刘的套儿,牵着鼻子走了几十年,好处给了一回又一回,下台后脚跟脚断了线,老刘再也不伺候他了,而今姓万的醒过腔来,心里不平衡了,不是滋味了,可也没有啥法子了!老汉咧开嘴巴笑了,险些笑出声来,老万,俺的好老万,你还想使唤俺一辈子呀!

记起那些年的风光,金能老汉不能不笑。大粪员工作,就是挑起铁皮桶,去各家各户收大粪收尿,比量后,挑到队里的粪坑里倒掉。高兴了多挑几担,不高兴一担不挑也中,威望却高得没法子提。户主们热脸迎着,奉承话说着,老道的人家预备着香烟,嘴里插一根,耳朵上夹一根。只一样,那茅坑里的大粪实在难看难闻,拿勺子舀挖时,更是没法看没法闻了。所以只干了小半年,他就开始琢磨换工作,很快瞅上了看坡的营生。这个营生比大粪员好,更轻松更自在,威望更高。就跟万宝京提出来了。万宝京气哼哼道,这山望着那山高,我们社会主义的好处,你打谱件件桩桩都揽手里啊!刘金能一个劲地递笑:这不是弟兄嘛,想到哪说到哪嘛。只隔了两天,万宝京就把民兵连长线上的那个看坡员拿掉了,换上了刘金能。刘金能看了一年半的坡。不是这个营生不好,是干腻了干烦了,觉得没有多大意思了。他又看上了灭蚊子的工作。这个工作就是挑着两桶柴油,去湾里塘里沟子里倒柴油,把蚊子卵虫封死在水里。灭蚊员最大的好处是掌管着大队的柴油。那时的柴油可是个紧俏物,你有了柴油炉,不一定有柴油,有些人家的柴油炉,要闲置半年多半年。就是打那时起,他常年叼起了香烟,逢年过节时,一色的丰收干部烟。可惜蚊子活动时间有限,八九月份时,大队油桶的钥匙就不归他管了。刘金能干过的工作里,灭蚊员油水最大,因此他一次也没松过手,蚊子一出就走马上任了。直到九年以后,上级发现这是瞎胡闹,蚊子灭不掉,还把水质给污染了,他才眼睁睁失掉了这个差事。谁也没有想到,这么多年过去,这份工作又加本加利,让他享受到了退休待遇。

这样前想后想,金能老汉心里眼里又晴朗起来了。

这日下午,日头偏西时万宝京才露面。金能老汉估摸他不会过来了,无缘无故发了那么大的火,只隔了半天不到,怎么好意思出来见人。老汉抽一袋烟,打一会盹,觉摸日光开始发凉了,瞥了老孙一眼,扶着山墙慢慢立起身来。正这时候,万宝京摔打着两只手,风风火火地过来了,没到跟前就发话道,老刘,走走走,去我家合计个事!金能老汉问什么事,万宝京已经转身走去了。老汉有点糊涂了:他今儿这是咋啦?怎么一会风一会雨成这样啊!

一进家门,万宝京就急火火道,老刘,咱们得帮老孙一把!

金能老汉惊讶道,咱们两个糟老头子,能帮上他什么?

老万老伴抢话说,就是呀,能帮上点什么!俺说了一百遍,他就像中了邪,就是听不进去!张口老孙,闭口老孙,就跟欠下老孙一座金山似的!

老万把老伴推出屋子,关上屋门,直瞪瞪盯着金能老汉道,老刘你说,老孙要是手里有了钱,儿孙们是不是就对他好起来了?

金能老汉眨巴了下眼睛:那还用说?

万宝京接道,儿孙们好起来,老孙的日子也就顺畅了是不是?

金能老汉不明就里地点点头。

万宝京继续道,日子顺了,老孙就不会半死不活了吧?

金能老汉忍不住了:老万,你到底想说点啥呀?

万宝京道,我要给老孙弄个卫生员退休补贴!

金能老汉疑惑了:他也够条件?

万宝京道,他比你够条件!

金能老汉打个寒战:老万,你咋拿俺跟他比,把俺也连带进去!

万宝京气哼哼道,就得跟你比,跟你老刘比正对号!那几十年里,老孙累死累活,你老刘逍遥自在,由你来说,谁最该享受这个退休补贴?

金能老汉的脑子里起了雷,大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了。那个退休补贴证,一直是他的一块心病。八年前的春天,村支书在大喇叭里说,县里通知,从互助组合作社开始,到生产队解散大包干结束,在这一阶段里干过村卫生员的,为社会主义做出贡献的,可以申请退休补贴。金能老汉以为卫生员指的是赤脚医生,这个活计他半天也没干过,跟自己不搭界,根本就没往耳朵里听。不料第二天傍黑,村支书托人捎话,让他赶紧过去一趟。村支书是他五服上的侄子,跟万宝京那个时候一样,也是一上台就大起来了,遇见他这个大爷勉强招呼一声,招呼声还没落音,人就远去了。他老汉也就端起了点大爷架子,你招呼我答应,你高大我也不低下。他老汉做小伏低大半辈子,而今老了不主事了,孬好事情都由子孙们操持了,该痛痛快快活几把了。他这个大爷来到大侄子支书家,大侄子支书赶忙递烟泡茶,他大爷的派头更足了,沙发里稳稳地坐下,一口一口地抽烟。大侄子支书问,大爷,你怎么没去村部办理申请?金能老汉一愣:啥个申请?大侄子支书说,卫生员退休补贴申请,你还不知道啊?老汉苦笑起来:孩子,你大爷我没干过医生,这个好事咋弄也没咱的份哇!支书说,谁告诉你非得医生不可了?听话听音儿,老汉的架子端不住了,凑前问道,不是赤脚医生的也中?大侄子支书道,那就是你的事了,你搂着金山银山,不稀罕那点钱,我也不会硬塞给你!老汉的气息一下粗重了:只要大侄子你发话,是个人就能申请?支书皱眉道,你胡说些什么,条条框框明摆那里,违规的事情谁也不敢干!老汉就知道有道道了:大侄子,大爷脑子不好使了,又是自家人,你明说就是。支书就明说道,你不是说干过多年灭蚊员吗,是不是真的?老汉忙道是真的是真的,这个也算数啊?支书道,那就是你的事了,你自己的事了。大侄子支书让他回家想想,真看重这块事儿,就快点告诉他。金能老汉一头雾水地回家,越想越没有头绪。一月二十块钱,九年灭蚊员,就是一百八十块,老天爷,一月一百八十块呵!这还用想吗,压根就不用想的!大侄子支书竟让他去想,还反复强调这是他老汉自己的事,好像他想要就能要到,不想要就得不到似的。老汉一袋连一袋地抽烟,舌头都麻得伸拉不动了,脑袋里还是乱麻一团。第二天早上,他把这事端上了饭桌,一桌人也是大眼瞪小眼,只是一个劲地催他快去办理。老汉也觉得对,支书到底啥意思,办到哪里说到哪里吧。主意拿定,他哪有心思吃饭,撂下筷子就走。儿孙们惊讶道,你要空着手去?这话一出,包括他老汉在内,一家人几乎猛地醒悟了,知道支书是啥意思了。儿子问老爹手里有多少现钱,老爹说六百多,儿子让赶紧找出来,自己拿出四百,揣进老汉衣兜里,再次催促老爹快快出门。自家人也是见菜就剜啊,老汉肚子里骂骂咧咧来到支书大侄子家,大侄子正要出门,要老汉找时间再来,老汉嘴里应着,摸出钱卷儿掖进大侄子裤兜里。支书大侄子叹口气:这个钱我先替大爷收着,要花不着再还给大爷。说着返身回屋,拉开写字桌抽屉,拿出两张表格,坐在那里填写起来,问老汉干了几年灭蚊员,老汉说整九年,大侄子说,那就十九年吧。老汉张了张口,嗫嚅道,大侄子,生产队时候的人,还有不少活着的……。大侄子边写边道,这个就不用大爷操心了,再说你不是还灭过苍蝇老鼠嘛,不是帮着打过防疫针劁过猪羊嘛,这都是卫生范围的事。表格填好,大侄子让他去找两个证明人,必须一个老干部,就说村里已经通过,他们只管签名摁手印就行了。老汉就去找了孙福田万宝京,两个人也都不识字,却都会写自己名字,孙福田送了一条烟堵嘴,他要命不收,说这是行善积德的事儿,表格看也没看就签了字。万宝京那里什么也没敢送,只送上一通顺耳话儿,趁热把表格递给他。万宝京装模作样地细细看了一遍,当然看不出个子丑寅卯,揪皱着面皮笑骂道,狗日的你就会钻空子,天下好事全成你的了!没好气地写上名字摁下手印。半月过后,退休补贴证发下来了,一月三百八十元,一直发到老。大侄子支书反复叮嘱,这事万不敢张扬,最好一提不提,要漏出风去追查起来,一分钱也得不到了。

万宝京就像吃了兴奋药的老牛,嘴巴哈巴哈地收不住闸了:我要从老孙砸断胳膊算起,给他写上十五年,一月发给他三百元!

金能老汉万箭穿心地道,你要明睁眼地胡说了?

这怎么叫胡说?万宝京大声道,单说老孙断了胳膊,继续不声不响地下苦力,这份钱他就该得!要是当年他干了老师,眼下早就大发了!

金能老汉恨声道,上级不论这个,论的是卫生员的事!

万宝京声儿更高了:老孙干没干过卫生员,你说了作数还是我说了作数?他干过卫生员,比你年头还多,这回你清楚了吧!好了,不跟你费唾沫了,你在这里等着,我去村里替老孙要表,回来咱们签字摁手印。

金能老汉眼睛一黑,结巴道,你、你要让俺当证人?

万宝京吃惊道,咋啦?这个证人你还不想当?

金能老汉揪心撕肺地道,不是,俺只是,只是不愿意撒谎。

我知道了,知道了,你是个什么人,我早就知道了,下台那一年就知道了!万宝京的脸黑成了锅底,你放心,我这个下台干部,还能跑上几个门!只是老刘你得想想,以后你好意思出门吗,好意思见我见老孙吗?

金能老汉对答不上,心里说不清是个啥滋味了。

万宝京把金能老汉撇在家里就出门去了。

金能老汉走又走不得,坐又坐不住,真正是坐立不安了。他不敢得罪万宝京,老家伙已经在攀扯他了,要是认真着了恼,还不把他的事翻个底朝天!他眼下得顺着他,像过去那样顺毛摸拢着,设法拽住他的野笼头。

老万老伴进屋来陪他。这个老娘们,金能老汉对她无好感。她的脾性正好跟老万相反,只要送她点东西,帮着干点活,立马就乐开花了,要是不接着帮接着送,转脸就不冷不热了。老万老伴进屋就唠叨起来,怪老万闲得没事干,操心老孙的事。她嫁进井家沟六十多年了,这几年才知道有个孙福田,凭什么替他劳心费神,老万还怪上心的,整天唉声叹气,拍桌子打板凳!金能老汉一声不吭,恨不能把她的破嘴堵上。老汉已经魂不附体了,哪有心思听她胡咧咧,他只盼着万宝京快点回来,临头的祸事怎么躲过,又害怕他这就回来,逼他写名字摁手印,那该咋办呢。

金能老汉没有想到,万宝京挨了冷水浇。刘支书劈头就说,这个表不能随便发放,村里得调查一下,孙福田干没干过卫生员。万宝京道,不用调查,当时我就是大队长,就是大队书记,活计我亲自分派的,孙福田搞过防疫,发过老鼠药,灭过苍蝇蚊子,整整干了十五年!刘支书说,那为何早不申报,整整拖了八年才记起来?万宝京脑袋里空了一下,旋即梗起了脖子:你在大喇叭里光吆喝卫生员,谁知道发老鼠药苍蝇药也是卫生员!刘支书说,哎哟,你不愧是那个时代的老干部,强词夺理的事张口就来!就算我们没有宣传到位吧,就算发老鼠药苍蝇药也算卫生员吧,老孙干没干过,我们必须认真调查!万宝京瞪眼道,大侄子,我这个老干部的话就那么不值钱?刘支书道,老大爷,实说给你吧,卫生员的事儿,我们当年就摸查清楚了,孙大爷半天也没干过,根本就不沾边!万宝京道,你调查谁了?调查我了吗?当时的村支书,最有发言权的人你不调查,这算调查清楚了吗?刘支书的脸也不好看了:万大爷,孙大爷到底沾不沾边,你比我清楚,你这到底因为什么,我大体猜得出来,可我不想过问了。我只想说,违法乱纪的事,我这个支书不能干,想干也不敢干!万宝京的脸上发起了烧,自己的心景让人家猜出来了,的确是好心好意办好事,可的确又是胡拉乱扯违法乱纪。他老万三十多年的村干部,这样明目张胆地胡搞,没有过一次。万宝京有点底气不足了:大侄子,你看这样好不好,老孙的事你情管办,出了事我顶着,镇里县里查下来,我这个老党员老干部尽他们拾掇!刘支书气恼地道,他们要查要办的是我这个村支书,跟你有什么关系,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的!老大爷,要不是你年纪大资格老,我这个晚辈要说你是在胡搅蛮缠了!

万宝京哭丧着脸回到家里,一头倒在铺盖卷上,呼哧呼哧地喘气。金能老汉心下一喜:咋,没成?万宝京哼了一声,继续揪皱着面皮喘气。老婆摔摔打打地道,你是闲出毛病来了,没事找气生!他老孙给你仨瓜俩枣了,还是跑门上磕头作揖了!要帮也是老刘大兄弟这样的,知情知义知里表……万宝京忽地坐起来,啪地拍打了一把炕席,哆嗦着嘴唇吼道,你给我滚出去!老婆立时哑了,挂搭着脸嘟囔了几句,去了外屋。这个老婆就是这样,平日里能球上天去,天不怕地不怕,啥事儿都要插嘴,但只要男人一发火,她立时就蔫成烂地瓜了。金能老汉清楚,这个当口,他也应该离去的,万宝京的邪火,一部分是朝着他来的,继续呆下去,怕是也要挨狗屁呲了。只是脚板咋也挪不动,万宝京在大侄子支书那里碰了钉子,这个基本是定秤的事了,但老家伙是瘪气了死心了呢,还是打谱接着鼓捣祸害人?

金能老汉心草目乱,肚子里不住地合计着,咋样把实底掏出来,嘴里说着顺毛话敷衍着,说事儿成不成,都尽到心了,对得起老孙了;这样的干部,比站台上的强百倍,生产队时候难找,而今根本找不到了!说到这里老汉的脑子闪乎了一下,又闪乎一下,他眼珠亮亮地站起来,提了提裤腰对老万道,老哥,这样吧,看你难肠成这样,俺去办办试试吧!远近是本家,横竖是他大爷,豁上这张老脸试试吧!也让老哥你看看,咱老刘不是薄情寡义那号人!万宝京皱纹密布里的眼睛睁大了,惊咧咧地望着金能老汉,就跟不认识了似的。金能老汉委屈道,咋,老哥,你以为俺这是肚皮外的话?万宝京张了张嘴,又闭上了,眼珠转动起来,盯着金能老汉的脸扫来瞄去。金能老汉越发难受了:老哥,俺也是让你的话伤着了,一块堆玩耍了八十多年,离了你们两个,俺这块货还怎么活……。万宝京点点头,唉,我以为你良心坏了,不想跟你来往了。老刘呀,我说过几回了,老孙是个好人,比你好,比我更好,好人该有好日子呀!金能老汉连连点头称是,弄出个火烧眉毛的急样子:俺这就去找大侄子,这就去找!老哥,俺那个混账侄子,凭啥不听老哥的话?万宝京叹口长气,有气无力地道,你不去吧,去也是白去。那个大侄子,平日里千差万错,老孙这件事上不差不错,再去找就是想害人家了!

金能老汉的心咕咚落了地,肚子里的喜兴劲儿开了锅,他连忙趴炕沿上咳嗽起来,想把窜出喉咙的笑声掺和在咳嗽声里,把开了的锅压制下去,谁知不太管用,咳嗽半天压制半天,那笑还是打着滚儿往上冒。他老汉咋能忍住笑,那个卫生员补贴证,那三百八十块大票子,对他老汉是太重要太重要了!没了那三百八十块,他的日子跟老孙头差不多,甚至还要难过。他风光了一辈子,得意了一辈子,这个事上栽了跟头,这张老脸要掖裤裆里去了!

往日里,老哥仨拉呱起子孙后代的事,总是夸老万的好,儿子孙子那么一大家子人,老万始终说一不二。老刘家的也不错,三个儿子三个媳妇,没跟老人拌过一回嘴,一有个头疼脑热,马上跑出去请医生。只有金能老汉自己知道,他纯粹打肿脸充胖子,不是自己会掇弄,后来又有了那三百八十元,他就是第二个老孙头了。三儿子娶过媳妇的第六天,他们两口子就开始轮住了,起先是一年一轮,轮了一轮,显见是嫌日子太长,不好打熬,又改为半年一轮,也是只轮了一轮,又改成了一月一轮,算是疙疙瘩瘩地固定下来了。儿子儿媳们光滑墙都不抹,嫌恶明显写在脸上,搬家时面盘黑成锅底,拉得老长,离开时红光满面,头发稍子上都是笑。日常里正眼都不看,不小心眼光碰一起,就像看到了粪便蛆虫,麻溜别转开去。吃饭时候最难受,儿媳把铝锅盖弄得堂堂响,老伴赶紧端着菜碗饭笸箩走过去,儿媳把菜扣进碗里,把饼子馒头掷进笸箩,够不够就这些了,还常常把菜碗打翻,饼子馒头蹦到地上,老伴为这流了多少泪,真是数也数不清的。活计方面正好相反,干得越多越好。这方面不轮流,哪家有活哪家唤,所以老两口天天不闲,麦收秋收大忙,儿子们故意多留活计,老两口天明干到天黑,有时半夜才能回屋上炕。钱财方面,一分不分,国家发的养老钱,银行卡老两口没见过面,一月一百多个元,全让他们平分了。这样的日子过了四五年,金能老汉觉得不是个事,继续下去,不磕打死也憋屈死了。他开始想辙,老刘就是老刘,他对症下药,不多天就思谋出了妙招,紧跟着就动作起来,跟老伴演练了几个回合,决定晚上就正式开场。儿子媳妇们有听窗根的习惯,几儿几媳一模一样,当时轮在二儿家,这个儿子比媳妇还愿意溜窗根。老两口在屋子里等待着,等来的是儿媳妇,老伴开口了:老头子,那存折呢,怎么不见了?老汉看到儿媳妇一下竖起了耳朵,一步一步挪到了窗户边。老汉瞅着媳妇,嘴里道,你别吓唬我,我藏得好好的,老耗子都进不去。说着给老伴挤挤眼,老伴会意,发话道,找到了找到了,吓死俺了,五万块呢,丢了还怎么活!老汉开心道,老婆子,不是五万块,加上利钱,明年就六万块了!老伴也喜兴地道,是哩,你天天算天天算,俺咋就把利钱丢脑后了!对了老头子,俺看就把这钱分了吧,咱也花不着,花时再跟孩子们要;咱这么大年纪了,要是出个闪失,这存折孩子们去哪里找?老汉道,不忙,我要仔细看看,哪个孩子孝心重,就多给他一万,不行就全给了他,少心没肺的一分也捞不着!

当天晚上,这家人就变了样了,饭菜是往常的两倍三倍,小心翼翼倒在碗里搁在碟里,乐呵呵地问够不够。端着饭菜回到睡屋,老两口好长时间没动筷子,老伴泪水不断,老汉长吁短叹,不知该哭还是该笑。另两家人,老两口如法炮制,效果跟二儿子家一样,日子也就翻转了个儿,吃饭喝水,不用挨摔打吃白眼珠了,活计累了就歇,不用老驴似的加班加点,干到多晚也得受。卫生员补贴下来后,老两口的日月又上一个台阶,儿子儿媳们坚决不让他们干活了,从此饿了就吃,盹了就睡,老伴呆院子里享受,老汉去大街上享受。老汉吸取教训,这次没有听孩子们的,补贴证牢牢攥自己手里,到了月中,亲自去银行支取出来,亲自分发到他们手里。

从万宝京家出来,金能老汉心里还是挂挂着,不能落到实处,没头没脑地走了一会,便加快脚板往大侄子支书家走去。大侄子支书躺铺盖卷上睡觉,听到门响睁开眼睛,眼珠子通红,显见是又喝过了火。金能老汉不得劲地道,大侄子,耽误你困觉了。支书连说没事,没事,大爷你坐。老汉说大爷不坐,你事稠,俺说句话就走。大侄子,万宝京过来找事,他没敢发疯吧?支书说,大爷,你就把心放肚子里吧,天塌下来你大侄子顶着。老孙也是穷糊涂了,你想捞点外快,想碗外了找饭吃,你找万宝京干什么,还不如找块烂木头!万宝京更糊涂,以为自己是老干部,什么事也敢插手,什么事也敢应承,这遭该醒过腔来了,看看他吃进肚子的东西怎么往外吐吧!

金能老汉的心彻底放下了,心目中的老万,也就不那么可恶了。他想替他们辩解几句,万宝京不是吃这吃那那号人,老孙头也没有求过他,卫生员补贴这块事,他至今还蒙在鼓里。老孙这个人,当年让大锤砸断了胳膊,明睁眼可以干上好差事,他连个屁也不放,硬生生错过了。想想这些话不能说。说出来大侄子支书一定不乐意,就像画着圈儿戳巴他似的。金能老汉就把话咽回肚子,说了一堆掏心掏肺的体己话,喜滋滋地离去了。

金能老汉就恢复了往日的太平日子。黑日家里头,白日家外头,吃了睡,睡醒了吃,吃好了就拎起马扎上大街。金能老汉上大街,其实也不单为找老伙计们耍,也因家里头不太自在,横竖不是个地场。而今儿孙们看在钱的面儿上,不敢把他怎么着了,想想还是堵得慌,不愿意在家里呆。老万那个老家伙,那口气还堵在胸腔里,至今也没缓过来,大街上不见他的影。金能老汉去看了他几趟,发现老家伙躺在炕上,一会睁着眼,一会闭着眼,揪皱着面皮,胸口一高一低地喘气。老家伙瘦了,一下瘦得脱了形,脸上缺油少水,黑干黑干的,身上搭着被单,骨架子棱角分明,不知道的还以为已经那么着了。回头想想,老万的瘦不是一天两天了,好像三五个月了,往日里一口气撑着,老干部的派头摆着,那瘦就不那么扎眼。可见老孙头的事,老万真当成大事了。细想也不仅仅是老孙头的事,主要为的是自个儿,三十多年村干部,呼风唤雨说一不二,下台的几十年里,也是高高在上架子哄哄,他何从吃过这样的屈,何从受过这样的窝囊。金能老汉觉得可怜,便想方设法宽他的心,老家伙不领情,要么不吭声不搭理,要么就是攮话熊话,说什么,你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得便宜卖乖!换你是老孙,早他妈的下跪磕头了!

金能老汉便不去热脸蹭冷屁股了,有意思没意思的,只出去跟老孙头耍。老孙头的身子越来越不济了,虾哈着腰,一步挪不了二指,小风一吹就会散架的样子。坐下时要费好大的劲,马扎那么宽大,他常常坐偏了,咕咚倒在地上。一坐就是半天,脑袋趴在大腿上,除了咳嗽吐痰,一动不动。金能老汉真不想跟他耍了。不能对谈倒在其次,现在的主要问题是,一瞅到老孙头这个就要下世的熊样子,金能老汉跟即就想到了自个儿,自己的身体溜棒,可毕竟比他大着三岁,说垮也很快当的,老汉便什么情绪也没了。再一个,跟这么个地瓜包窝囊废呆一堆,金能老汉觉得掉架儿。万宝京那个老东西,尽管脸打得高高的,跟他说话爱理不理,时常抢白呵斥,始终把他老刘当成他的百姓他的下人,可人家到底是老干部,厚厚一沓退休钱拿着,生产队时过来的人,大都尊着敬着,老远就递出了笑脸。这样一个人,即便做了人家的跟班,心里也舒坦的,脸上也光彩的。金能老汉就思念老万了。他不该跟老家伙怄气的。老家伙好心好意帮衬人,还是老孙头这么个瞎熊,只能说他喝了糊涂汤吃了迷魂药,不能说人家的错,人家没错。

金能老汉就决定去找万宝京,把他弄出屋子晒日头,暖腾腾的日光晒几天,烦恼事儿就过去了。往老万家抬腿的时候,他又磨蹭起来了,一连磨蹭了四五天,那一步还没有迈出去。诚心实意去找他耍,连个好脸也挣不到,那就让他在家里窝憋些天吧,这回兴许能醒过腔来,自己是个老百姓了,跟他老刘差不多的人了。这天上午,他跟老孙头并头坐屋山下,又在琢磨万宝京的事,看到大侄子支书骑着电动三轮跑过来,在他们旁边停住,发话道,大爷上车,跟你说个事。老汉想莫非又有啥个好事了?麻溜爬进车斗,乐呵呵问什么事。大侄子没说话,一拧电门窜出去,一直窜到他家大门口,咕咚咕咚往屋里走去。老汉心里早已发毛:莫非得罪了这个狗杂种不成?

进到屋里,大侄子一腚坐进沙发,劈头就说,你见到万宝京没有?金能老汉说没有,他躺家里挺尸,这几天没见到。大侄子气咻咻道,万宝京开始上访了,村里好几天不见他的影了!金能老汉一下就想到卫生员补贴的事,眼睛一鼓老高:他要豁出那个死脸了?大侄子说,大前天,他跑到镇里胡搅蛮缠,镇领导让我赶紧把他带回来。昨天他又跑去了,说是不给孙福田办补贴证,他就蹲在镇里不走了。镇领导朝我发了火,三个人好歹把他弄进轿车里拉回来。今儿早上一睁眼,我就过去找他,想好好劝劝他,不要拿着不是当情理,让大家伙笑话。不想他早就走了,老婆孩子都不知去了哪里。我知道肯定又去镇上了,马上开车撵去。他没去镇里,我担心去了县里,打电话给县里的几个熟人,也没有发现。我只好开车回村,村里坡里找了几遍,咋也看不到他的影!怕就怕他去了县里市里,去了省城北京那就更麻烦了!金能老汉六神无主了:大侄子,他去了省城北京,大爷的补贴是不是就黄了?大侄子火溜溜道,补贴补贴,你就知道个补贴,那才多点子事!老汉精神了些,道,黄不了?那怕他访啥?访到月亮上去还怵他?大侄子吐口粗气,不是黄不了,黄肯定要黄的,只是不仅仅是黄的事,算了,你不懂,不废话了。大爷,找你来,是让你帮着寻找万宝京。全村数你跟他家关系铁,你去画着圈儿问一问他的老婆孩子,老家伙到底去什么地方了。金能老汉火上了屋般转身就走:俺这就去问,俺保证给你问出来,俺保证!大侄子喊住了他,不忙,急不急不差这一霎儿。找到他以后,你啥啥也不要干了,睁开眼就去找他,只要他家开了门,一步不准离开,直到他关门睡觉!老汉狠命点头:俺保证把他看得死死的,俺保证!说着又抬腿要走,大侄子说还有一点,要是上头下来调查卫生员补贴的事,你要一口咬定干了十九年,怎么问也是十九年,一定记住了!老汉说记住了记住了,手不由伸进衣袋,紧紧攥住了补贴证。担心这证出闪失,他白黑揣在兜里,人在证在,人没证还在。老汉没想到闪失没出在家里,出在那个老不死的万宝京那里。老汉紧张得什么似的,眼睛一阵一阵发黑,其实是恐怖了,就像身子被架到了火焰上,要不赶紧把柴草撤掉,或者把火苗子浇灭,眼扑扑就烧死了。

金能老汉狼撵着似的来到老万家,见到老万老伴,装出什么也不知道的样子,问老万去哪里了。老万老伴气不打一处来,拍打着大腿嚷道,谁知他去哪里了,屁也不放一个,睁开眼就死出去了。连着三天了,天明天黑不着家,弄不好养上小婆子了!金能老汉道,大嫂子,啥时候了还说趣话,大哥那样的身板,给他个小婆子他敢要?咱得快点儿想法子,赶快把大哥找回来,我估摸他脑子出毛病了!老万老伴的脸立时黄了:是了,整天价老孙长老孙短的,以为他是为老孙的事,为这么个老孙,他会天不顾地不顾地跑?是了是了,一准是糊涂了不知人事了!这可咋办那大兄弟?金能老汉担心她瞒哄自己,现在看她是真不知道,就平平心跟她拉呱,老万自说自道的时候,跟别人说话的时候,漏没漏出个下音儿。老万老伴苦巴巴地摇头,摇到四五下时,眨了眨眼睛道,只昨黑跟大楼子村的老张通了会电话,问老张他大孙子是不是在县政府开小车,还能跑大楼子村去了?

金能老汉心中有数了,让老万老伴继续思谋,继续打听,有了实信快告诉他,好让他放心,他转身回去找大侄子支书。大侄子支书不在家,在村部开会,从门玻璃上望见他过来,麻溜走出来。金能老汉喘吁吁道,老家伙八成去大楼子了,找老支书老张通关节去了!大侄子让他等一下,他去自己办公室找电话本,先打电话问问。老汉没好气地嗯了声,打个电话还背着他,让他丢人现眼地干站这里!他一站站了好半天,地上的日光都挪出去三四拃了,大侄子才招手让他进去。大侄子脸色铁青,害牙痛似的哼哼着道,我打了六个电话,大楼子没有万宝京,老张也没见过他的影,镇里县里也没见,难不成真去了市里省里北京了?金能老汉从头凉到脚,哆里哆嗦地道,那就没辙了,只有伸着脖子等挨刀了?大侄子沉吟道,找,接着找,身子都枯了,估计走不远。金能老汉说,不行俺去趟大楼子吧,电话不一定传真信,要是老万跟老张下了话,传过来的定准是瞎话!大侄子点点头,那你就去一趟吧,去了先在村里打听打听,别真上了他们的当。

大楼子村离井家沟十七里地,是松塔镇最远的村庄,金能老汉回家时天早已黑透了。一天里他基本没有住脚,往那走的时候,他跑一会走一会,衣裳湿了干,干了湿,一歇未歇。进了大楼子,打听到老张的住处,就东屋西屋前屋后屋地串门,拉后才进了老张的家。这个老张,老万动不动就提说,也是从大队长到书记,也是一口气干了三十几年。三十几年里,他除了生病开会啥的,一天也没有脱离过生产一线,还往往是打头阵,推粪推土开路压辙,开荒整地抡大镐,整池塘修梯田搬运石头,公社干部叫他革命的小豹子。老万一提起这个小豹子,就眼睛放光,唾沫四溅地赞叹,恨不能倒退回去几十年,再跟小豹子一起开会,一起开山劈岭搞大会战。可眼前的这个蹲在屋檐下的老张,跟一坨烂泥差不多,提也提不起来了,哪里有一丝小豹子的影子。金能老汉唾沫水费了几碗,翻来覆去地探究半天,垂头丧气地离开了大楼子。回家的十七里路也是一歇没歇,只想着快快见到大侄子支书,快快寻思别的法子,老东西真去了省城北京,那可就要了血命了!

大侄子支书不在家,也不在村部,老汉等到十点多钟他才回家,晃晃悠悠走了几步,竟站在院子里掏出家伙撒起尿来,无疑又喝高了。金能老汉顾不上别的,匆匆出屋站到他旁边:大侄子,万宝京没去过大楼子!大侄子乐呵呵道,大爷,辛苦你了。老汉埋怨说,都啥时候了你还笑,咋笑得出来,俺都想哭哩!大侄子笑得更欢了:大爷你真笑死我了,真笑死我了,魂儿也不在身上了吧,呵呵呵!金能老汉真生气了,酒后吐真言,原来他没有把补贴的事真正放心上!大侄子提上裤子,一边束腰一边快活地道,屋里屋里,屋里咱爷们抽烟喝茶,大侄子我细细说给你。

爷俩脸对脸坐进沙发,大侄子笑眯眯道,大爷,万宝京去过大楼子。

金能老汉的眼睛睁大了:老张不像瞒天过海那号人呵?

大侄子说,只不过,万宝京没有走到,大楼子村人都不晓得!

金能老汉糊涂了:这是打哪里说起?

大侄子让他抽烟,他不抽,让他喝水,他说不渴,眼巴巴等他说原由。大侄子吸溜吸溜地喝出一碗茶水,点上烟舒舒坦坦地吸了两口,这才慢悠悠告诉老汉。万宝京去大楼子,走出了八里多地,昏倒在七姑岭的小路边上,倒在那里多久不知道,过路人发现的时候快十点了。过路人打了报警电话,又打了救护电话,把他送到镇医院,镇医院急急检查过后不敢留,接着又送到了县医院。县医院给打了一针,老万睁开眼说话了,说出了儿子的名字和电话。儿子闺女们赶过去,开始办住院手续,一项一项地检查,下午两点,诊断结果出来:肝癌晚期,家里边听说后,哭成了一团。

金能老汉劈头挨了一棍子,大张着嘴巴呆住了。

大侄子接着说,医生说没法子治了,儿女们也是那个意思,万宝京不歇气,求着人家转院,就转到市里准备做手术去了。

金能老汉哭咧咧道,就一点指望也没了?

大侄子冷笑一声,手术不手术的就仨俩月的事了。大爷,你的心该放肚子里了吧,其实万宝京闹上天去也没事的,大侄子给把着呢!

金能老汉说,大侄子,老万不是个坏人。

大侄子还在说,老汉听不进去了,现在,他心里眼里只有老万,他立起身来往外走去,这时老汉才感觉到了累,腰也酸背也痛,腿脚绑上了大石头,抬不动脚,迈不开步,立不住身子,他拖拖拉拉走出屋子,走出院子,想扶着院墙站下歇歇,腿腕一软,扑通瘫坐到了地上,热辣辣的泪水忽忽冒出眼睛,嘴里喃喃出了声,老万,俺的老万,这么着就再也见不上了……

金能老汉想去看望万宝京,万一他让刀子割死呢,万一治着治着突然咽气了呢,那不是一面也捞不着见了?可去市里三百六十多里,礼物钱,来回路费钱,坐底得五百元。金能老汉没有钱。儿子们一月留给他二十元。儿子媳妇们细细算过,吃饭喝水不花钱,亲朋往来不用他,衣服鞋子敞开供应,多半是五六成新,生病住院政府报销一块,剩下的孩子们包圆,还花什么钱呢。其实二十块钱根本不够,常常一分不剩了,离开钱的日子还早着。老汉一般不开口,遇上事闭闭眼扛过去,有时得了感冒,尤其老两口一起得了,身子烧得要起火,只得跟孩子们开口。孩子们不说不给,可那黑沉沉的脸色,把钱摔在炕上的那个样儿,锥子样扎心。老汉不是厚脸厚腚的人哩!

金能老汉就一趟一趟地往老万家跑。不是为安慰老万老伴,只为探听老万的消息,手术成功不成功,肚里的瘤子切干净没有,多天才能出院回家。老万老伴不用安慰,虽说也常常唉声叹气,哭天抹泪,可身子骨棒棒的,嗓门刚刚的,该吃饭吃饭,该睡觉睡觉。即便这个女人垮掉了,再不劝说要活不下去了,老汉也懒得费唾沫。老汉去到那里,坐也不想坐,打探完老万的消息就想走。女人不让他走,不是不让他走,是她打开了话匣子,连珠炮样不顿磕,老汉没法儿离开。女人起先几天是后怕,说这个老昏君,拍拍屁股那边去了,退休钱没了,撑腰掌胆的没了,她半夜三更断了气,也只有停在炕上招苍蝇了!得知老万手术后,又数落起了儿女们:大兄弟呀,你可知道,儿子们不想给他治了!多亏养了两个闺女,好说歹说才给他割!俺不用钻儿子儿媳们肚子里,那颗心就看得透透的,先前知礼晓道,那是冲着老头子那份钱去的!而今,治病花出去的钱,咋挣也挣不回来了,留着他不划算了!大兄弟呀,人人都想养儿子,计划生育那些年,拆屋也要养,罚钱也要养,蹲班房也要养,生出来一看是个带口的,丢出去了多少,你说这不是昏了!说完自家的事,又说到外头去了:大兄弟,俺不是见东西眼开那号人,俺是实在看不下去了。想当年,你大哥当干部那时候,苍蝇爪子挠一脚,看望的人也排成了队,现今是要命的病啊,去医院的没几个,到家里来的也没几个,心肠窄的要活活气死了!俺偷偷给你说大兄弟,那些年,俺动不动就劝他,弄几个吧,弄几个宽快宽快吧,咱不偷不抢,送到跟前的东西,就痛快快接着吧!他不听,还把人家当坏人了,背地里骂人家不是东西!

金能老汉烦透了老婆子的絮聒,不管面子不面子了,问过老万的事,生硬地离开,去大街上跟老孙头聚堆。老汉眼里的的老孙头不那么讨厌了,倒是无依无靠地团缩在那里,怪可怜的样子。老汉似乎眼下才明白,老孙这人其实不错,就是太木讷太老实了,正事邪事都不会干,日子才这样凄惨。他愿意跟老孙靠一起了,话自然也正经体己起来。他让老孙打起精神,把头抬起来,身子直起来。老孙病恹恹道直不起来了,再直就要去那边直了。金能老汉恨恨道,你这是啥话!家家都有难念的经,人人的日子都不易,你见谁跟你一样了?人活一口气,你身子没什么大毛病,要是把气鼓足了,不用几天就硬朗起来了!说着起身动起手来,把老孙的脑袋顶起来,腰板子扶直,老孙乖乖地听他调遣,孩子样嘿嘿笑。金能老汉倒叹了口气,心里道,再怎么精神,也是快九十的人了,要一个连一个地走了。话题就转到老万那边去,眺望着老万家的方向,说这辈子不知还能不能见上。老孙说能见上,那号病再怎么厉害,手术后也能好几天,能见上。金能老汉幽幽道,老孙,老万是个难得的好人哇!老孙说俺知道,俺知道。金能老汉说你知道个啥,你知道个吃地瓜剥皮,不说别的,单说在你身上,他操了多少心!当年你砸断了胳膊,他开了好几次会,想着让你脱产,别的干部反对,他老婆也反对,弄来弄去的他也不热心了,当时你就是去他跟前站一站,怕是就干上老师了!老孙点头说怪我,怪我,我不是不知道,我知道的,家里人也说,拉呱上话的人也说,我就是走不出那一步去,出来进去的好几回,不不,是好几十回,有好几回都走到老万家门口了,脸烧得要命,心跳得要命,只好又倒回来。金能老汉说,这倒好,你毁了前程,老万也落下心病了,光跟我就说了无数回,好多年不敢见你,一瞭见你的影子就难受,就无缘无故地发火,打孩子骂老婆的,谁碰上谁倒霉。老孙痴痴地道,这个俺不知道,真不知道,真是难为老万了。金能老汉的眼睛有点红了:你不知道的多了,他这些天在东跑西颠地给你办卫生员补贴证你知道吗?他在去大楼子的路上摔昏过去,就是去办那个补贴证你知道吗?老孙打断了他的话头,你说的是啥个证?金能老汉道,你耳朵也不好使了?卫生员补贴证,就是我那样的月月发钱的证。老孙的气息一下粗重了:一月三百八那个证?金能老汉说对,就是那个证,怪你没福啊老孙,老万半道上这样了,眼睁睁撒手了。老孙精神头更旺了,腰杆差不多挺直起来:那不打紧,俺再托别人去办,俺表弟的孙子在城管队当官!金能老汉心里咯噔一跳,这才知道说走了嘴,把自己卖了。他恨不得扇打自己一顿,把那张破嘴打烂,心里急急推着磨磨,怎么样收拾烂摊子,很快就有了话:不中用了,你表孙就是镇长县长,也不中用了!上级下来调查过,你没干过卫生员,老万纯粹是瞎胡闹,已经砸了死槽了。老孙的身子渐渐矮下来,眼巴巴道,丁点儿指望也没了?金能老汉说,还有啥指望,卫生的事你一天也没干过,哪还有啥指望呀。我说这件事的意思,就是让你知道知道老万的心,因了你的胳膊,他见风扑影地替你操持呢!老孙蔫巴成了原来的样子,感叹道,这个人,给俺办事,倒瞒着俺。金能老汉起了高腔,他背着你干的事多了,你那几个孩子,他找算他们多少回,训斥他们多少回,只是都当成耳旁风罢了。你老伴过世时,你炕头上的那五百块钱,是谁偷偷搁在那里的?老孙突地抬起了头:是他的呀,那咋不明着给呢,多光面的事!金能老汉粗声道,明着给得上礼账,到时候你得还人家六百七百!老孙哑哑地张大了嘴巴,自语样道,俺还以为当官的都无法亲近哩!老万更亲近不得,那些年,一张脸整天板板着皱皱着,说话从没个好声气,下台后也没改正多少,俺一看到他就瘆得慌,要不是你在身边,俺不敢跟他一起呆。

金能老汉掐着指头数日子,万宝京住院二十七天上,终于把他盼回家了。这天天傍晌,屋山下的两个老人起身回家,金能老汉绕道老万家那条胡同,看看老万回转没有。多少天里总是这样,出门时绕道那里,回家时也绕道那里。老汉一入胡同,就看到一辆面包车停在老万门口,下来了四五个人,一个人驮着老万走进院门。老汉心下一喜,小跑起来,跑进屋子,发现里边站满了人,都是村干部,大侄子支书也在。老汉心里道老干部就是老干部,脸面就是宽大。老汉翘起脚从脑袋缝里望过去,发现老万坐在炕沿上,脸还是那么瘦,倒是白了许多,再一瞅不是白了,是黄了,黄得还不轻,好像透过那层黄蜡蜡的薄皮能够看到骨头。老汉鼻子发起酸,想挤过去说句话,这时老万跟前的大侄子支书停止说话,握了握老万的手转身往外走来,一眼看到金能老汉,走到身边时拽了拽老汉的衣袖,老汉心里一动,随着大侄子走出屋。大侄子只管走,一直走到面包车跟前才说话,上车大爷。

车子出出溜溜跑出村子,还是跑,一直钻进东石坑旁边的杂木林才罢休。大侄子回转身来,告诉老汉,万宝京不知吃了老孙多重的礼,撕破脸开始上访了!出院手续办妥后,他跟儿女们撒谎,要去看望看望几个搬进城里的老弟兄,把儿女们打发开后,他一径去了市政府。大门武警不让进,他居然大喊大叫起来,说自己是快死的人了,有要紧的事情,要不放他进去,就跪在大门口不起来了。警官只好请示相关领导,领导出来问了问情况,说这块事县里就可以解决,出车把他送到县里,县里也说事情太小,把他送到了镇里,镇里一看认得,电话直接打给大侄子,大侄子接受上次教训,两委班子都跑了去,好在万宝京成了纸鹞子,弄回来没费多少事。

金能老汉肚子里又烧起了火:狗日的是嫌死的慢了咋的!

大侄子拍拍老汉的膀头,大爷,不要太着急,只要把姓万的看住,你那份养老钱就瞎不了。还是那样,打现在起你啥也不干了,跟住他看住他,但不能让他看出看管的样子,更不能让他知道是村里吩咐的,知道了他会更加上蹿下跳的。他老伴跟他不对付,你可以利用她帮你看管,值夜班。看管时设法劝一劝,劝过来更好,一条道走到黑也没事。我托人问过那个主刀的大夫了,也就撒俩月的活头,顶多不会超过半年。

金能老汉就成了老万家的常客了。老汉依照大侄子支书的意思,先给那两口子打上一支预防针:二三十天没见,真是想死了,恨不得成为老万的影子,恨不得绑在一起,时时刻刻不分离。预防针打好,老汉的出入就正常了,接着又戳个空儿,给那老婆子单独下话:老万的身子最怕累,一累就是大麻烦,以后不能由着他的性子乱跑乱操心,要想活命,必须严加看管!头些天还算轻松,老万家这个去那个来,老万脱不开身,金能老汉只消远远呆着,坐一会溜达一会,盯紧院门口就成,夜黑院门上拴,一天的任务结束。几天后串门的稀拉了,老万屋子里呆不住了,说要出去晒晒太阳。晒太阳金能老汉自然乐意,只不过不愿意跟老孙头一起晒。那天他一兴奋说溜了嘴,险些引出塌天大祸,这事一直梗在心里,担心老孙头不死气,央求老万再办办,无疑就是火上浇油了。老万回家那天,老孙头拎着一兜鸡蛋去看他,金能老汉的心一直悬在嗓子里,预备老孙头一提那事,就赶紧拿话岔开。老孙头没有提,只是泪水汪汪地望着老万,说现在医生高明,什么毛病也能治好,三里庄一个老婆得了坏病,都不能咽饭了,开了一刀,又活了二三年。菜园村一个老头,也是得了坏病,躺在炕上等那头了,也是开了一刀,又活了好几个月。金能老汉直想一脚把他踢出屋子,使劲压了压火气道,老孙,老万不能吵着,咱们出去吧,过后再来。出了院门,金能老汉说,老孙,老万老伴让我告诉村里人,老万这个病得静养,看望看望可以,但不能去第二回,知道了吧?老孙头抹拉着眼睛说知道了,咋思念俺也不过来了。

金能老汉陪着老万去街上晒太阳,知道老孙头定准在那里,还是巴盼着他不在那里,一出胡同,果真就望到了他,一堆破衣服样瘫坐在屋山下。万宝京老远就招呼过去了,老孙你这狗日的,打个照面再不见影了,自己窝这里享清闲!金能老汉怕露馅,忙接住老万的话巴吆喝起来,老孙你别光当吃饱蹲,得起来活动活动,这样下去就蹲废了!金能老汉安排下马扎,自己挨老孙头坐,隔了差不多一庹的距离,老万的马扎靠他另一边,紧密相连。老孙头的话多起来,这是从没有过的事情,问老万开刀痛不痛,刀口多长,吃饭多少,睡觉沉不沉,一觉睡多长工夫,罗里吧嗦地没个完。金能老汉恨得牙根痛,一边担着心,一边抢他的话头,抢过来说了没几句,老孙头又抢过去了。老万没好气地笑道,你们急什么,一个一个说!不管用,两人还是抢来抢去,金能老汉发毛了,这个弄法,老孙头不定泚出啥屁,直想抓把土把他的臭嘴堵上。好在是虚惊一场,个把钟点过后,老万站起来了,抓起马扎子说,你们在这里抢说吧,我得回去了,我手上还有事。金能老汉倒愣住了,刚刚坐了个屁时,离天晌还大早早的,这算什么晒太阳?他要去干啥子事?莫非这就要开始上访?老汉满肚子疑惑,老万已经抓起马扎离去了,临走还怪里怪气的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看了老孙头一眼。

金能老汉赶紧跟上老万,老万回了回头道,老刘你闲得脚痒痒了咋的,我一时半刻死不了,一块耍的日子还有!这几天想耍也不能耍了,我要去镇子里给老孙办补贴金,市里县里都发话了,我得去催催。

金能老汉眼睛一黑,重重地打了个踉跄,险些倒在地上。他苦不堪言地道,老万,这些天给你说多少回了,你得的不是小病,又刚刚出院,不能操心费力,火上屋水漫墙也不能,你都听到哪旮旯去了?是命要紧还是事要紧?老孙的事也不是急,他都穷困多少年了,还差这几天?你消消停停把身子养好,哪怕待个仨俩月的,你就是天天出去跑,我们也不会管了!

老万一句话不说,只管匆匆忙忙往前走。

老万一回家就动手找衣裳找钱,金能老汉无计可施,把他老伴拉到外间,难受地道,大嫂子,你快点下狠手管吧,为了老孙的事,老万要去镇里耍赖了!他那个身子,咳嗽几声怕也会要命,哪搁得住这么大的折腾!再说,老孙是个正经货也好,为他送命还值一点儿,可那是个什么东西,这些年里,你们两口子他提起来就骂,生产队时吃了老万几十年挤地瓜,下台多少年了还人五人六,他这一辈子毁在老杂毛手里了。老万得病后,他以为就那么着了,说什么,咋不一刀割死呢,多活一天也多了!他送来几个鸡蛋,是想看看老万还能活多久,出去在外头说,那些鸡蛋权当喂狗了!

女人一蹦老高:老天,好心好肺,赚了些这个!说着抬腿往外窜去,金能老汉拉住她,问她要去哪里,女人嚷叫道,俺要去撕碎那个老鳖的嘴!老汉道,嫂子你糊涂了,你问他脸上,他会承认?倒弄个下不来台。他是个什么物,心中有数就成了,眼下要紧的是你的老万呐!

女人转身窜进里屋,把老万拽到炕沿边一摁坐下,指手画脚地数落起来,六七十年里,你一瞪眼,一起高腔,俺就闭嘴躲开,俺不是小起你,俺是觉摸你到底在理,不大在理也能够忍下。今儿这事,俺就跟你顶到底了,抗到底了,除非你把俺一脚踢死,就别想出这个门!

老万愣怔道,胡喷乱吣的,你疯狗啃了咋的?!

老伴高叫道,俺真是让疯狗咬了,让老孙那条疯狗咬了!就把金能老汉方才的话一一说给老万,不信你就问问老刘大兄弟!

老万的脸更黄了,把脸转向金能老汉,眼睛里带着钩子。

金能老汉道,俺要胡说,就脚底起雷,把俺劈个零零碎!还信不着,你就出去问问,这些坏话,老孙给我说过,别人也给我说过!

老万的气息一下粗了,黄脸更不像脸了,身子也矮了半截,倚倒在壁墙上。老伴恨道,你看看你看看,坐都坐不住了,还想着东跑西颠!金能老汉说,大嫂子,大哥知晓了,不用多说了。说着爬上炕去,拍打了拍打铺盖卷,让老万躺下歇歇,老万默默地蹭上炕去,顺从地躺倒了。

女人对金能老汉道,多亏了你大兄弟,不的话让那老鳖卖了,还得倒找给他钱呢!老汉指指炕上,小声道,不说话了,咱不说话了。老汉摸出烟袋烟荷包装烟,女人赶忙拉开抽屉,抓出一盒香烟,吃这个大兄弟,吃这个,这个烟老贵了!老汉接过来,好,那咱就贵重贵重,给嘴过个年!

老汉抽完一根烟,正想抽第二根,炕上的老万坐起来了,不行,我躺不住,得出去走走。金能老汉也立起身,那咱去坡里走走?

万宝京喜欢去坡里走走。七八年前,也就是他们几个不能下地劳作了,腿脚还算利索的时候,万宝京天天要带着他们去坡里走一趟两趟。一出了村子,万宝京的腰杆更挺了,面皮也更板板皱皱了,分明回到了他的干部岁月。话也格外多起来,指指点点地道,这片洼地你们记得吧,当年是一片大草场,我们奋战了一个冬天,让它变成了百亩粮田!这里原先是胜天渠的主道,十多米高,三千多米长,硬是引水上天,使我们八百多亩岭地旱涝保收!这地方你们还能看出大寨田的模样吗?我们刨高填低,深耕细筛,换沙换土,垒堤垒坝,日夜不停,大干五个冬春,这才有了这块丰产田!

万宝京果然答应去坡里,点点头蹭下炕,不声不响地往外走去。他一般喜欢去东坡,村里的地大部在东坡,可去东坡要过大街,金能老汉引导着他往西走去,他也没有反对,只管木头木脑地走。金能老汉心里道,这个人不行了,哪哪都不行了。走出村子,万宝京还是不说话,脸上也不风不火,平静得像一汪死水,金能老汉无话找话,他一字不回。

他们踢踏踢踏走出二里多地,脑子活泛的金能老汉都找不出话来了,这时万宝京站下了,闷声闷气地道,我该挨骂,该他妈挨骂。

金能老汉的心悬起来,没想到老东西又转绕到这事上来了,他又得破费口舌了。老万,你这说的是哪话,老孙头那里你出了多少力,不说别的,就说他病的要死要活,你伺候了他多少日夜,还垫上钱送医院,大包小包的营养品送去,他就是一条狼,也不该这样待承你哇!

万宝京摇摇头,老刘,今儿我就吐个实底给你吧,比比我亏欠老孙的,我就算把卫生员补贴给他办下来,他还是要骂,就是戳点着我的鼻子骂,我也无脸回骂过去,只能闭闭眼把苦水咽肚子里去。

万宝京的话这般严重,金能老汉以为是老家伙欠了老孙头的大钱,或者是两个东西有过命的交情,就试探着问,老万,咱俩甘比亲兄弟,今儿兄弟俺想听个体己话,你到底啥事捏老孙头手里?

万宝京皱眉道,你这个人,只知打自己的小算盘,别人的事天大也不在心!老孙砸断胳膊,我这个支书该管不管,眼睁睁看着他干沉活,一干一二十年,我这颗心都沥沥拉拉淌血水了,这块事你难道不知道?!

金能老汉轻轻哦了一声,瞅瞅老万的眼睛,看他说的是不是心里话,心里琢磨,应该是肚皮外的官面话,瞅来瞅去不能断定,就有些犹疑地道,都陈芝麻烂谷子的事了,你咋还记心上,再说也不怪你……

万宝京说不怪我怪谁?我是支部书记,老孙是我的村民,村民遇上难事,我不去门上看望,不去门上帮扶,倒等着人家登门求助,还一肚子情理,嫌人家不懂事,面也不照一个,你说这是人干的事吗?

金能老汉张口结舌了,担心老万是画着圈儿说自己,再说下去,怕是就要指鼻子戳脸地批点了,他的老脸忽忽地发起了烧。

万宝京越说越来劲了,说是站台上时还不大觉悟,只是在想起老孙时,见到老孙时,心里猫抓狗咬地难受一会,现在想想,大概是因自己整天舞舞爪爪,身边问事的求情的不断人,老孙的事从没深想过,老孙也还年轻,日子跟大伙差不多,没有见出特别的困难。他下台以后,尤其是六七十岁时候起,老孙的日子越来越艰难,身子一天不是一天,儿子儿媳们一天比一天凶恶,老孙的那条直邦邦的胳膊就刺眼扎心了,一天不知刺他扎他多少回。有时候正高兴着,那条胳膊忽地横在了眼前,喜兴的心立时落进冰水里。有时候正睡得好好的,那条胳膊梁檩样嗵地砸在胸膛上,惊醒过来再睡不着。

老刘啊,我这样的家庭,得了重病都险些没捞着治疗,老孙要是也摊上这样的病,还不得眼睁睁等死?那个证得抓紧给他办哇!

金能老汉痴痴地望着老万,感觉老万壮了高了,老万只比他高二三指,眼前好像高了二三尺二三丈,他仰着脸也望不到顶了。他自己反倒更矮了,也虚弱了好多,虚弱得话也说不出口了,老万,你不能救一个搭一个,俺也得活。再说老孙那证,你办不下来,你的话不好使了。

十一

金能老汉的苦日子来了。他跟老万老伴紧密合作,日夜看守,形影不离,老万还是逃脱了一回又一回。金能老汉撒尿的工夫,弯腰捶腿的工夫,过沟过岭的工夫,老万就撒丫子了。好在老万体力不行,可金能老汉也是八十六的人了,追上去时已是气喘吁吁,烂泥样坐下去再起不来。

老万,俺的好老万,求求你,你就别白费力气了。俺跟嫂子商量好了,俺们要让你多活几年,就是死,你也甭想出这个村!

这样的话说多了,老万也软了舌头:老刘弟,你的好心我领了。你不知道,你们就是把我泡在蜜罐子里,也不中用了。我托病友问过医生,这条命只有几个月了。你说说,不把老孙的事办成,我咋能走利索?

金能老汉的眼睛湿了:老万,别听他们胡咧咧,身子都棒成这样了,咋还会复发,不会的。你情管该吃吃,该耍耍,闲事不管,饭吃三碗。

两个老汉白费唾沫,谁也不听谁的,事情倒更加紧张了。老万玩起了花招,瞅金能老汉错眼的空当,他出溜钻进三角状的玉米秸丛里,扑通趴在沟坡上的凹坑里,麻溜蹲到密实实的灌木丛中。头一回金能老汉上了当,一看老万没了,拾腿就追,追出去几十步,一望四周没老万的影,知道老家伙藏起来了,便气哼哼倒回去,没费多大事就把老东西揪出来了。这样的次数多了,金能老汉有时也跟他玩玩,老万躲藏起来后,他不急不躁地坐下来抽烟,抽了这袋抽那袋,直到老万灰溜溜地自动出来。

到底是老干部,他们防守如此严密,还是让这家伙溜了。漏洞出在老万老伴那里。这个女人也不是善茬,老万一回家她就关门上拴,一步不离,老万软硬兼施,苦口婆心地解说,吹胡子瞪眼地叫骂,女人油盐不进。她还去小卖店买回一箱小孩子玩的铃铛,夜里老万躺下后,她大门上挂几串,屋门上挂几串,几天后三扇窗户上也挂上了。就这也没有玩过老万。这天夜里她睡醒一觉,一摸身边的被窝是空的,立时呼唤起来,没有回应,心里道难道自己睡死了,铃铛响没有听到?她一把按亮电灯,穿衣下炕,四间屋子找过,院里旮旮旯旯找过,知道不在家了。她不管是什么时辰,打开院门跑出去,一径跑到金能老汉院门口,连三并四捶打起来。

半夜三更鬼打门,金能老汉心惊肉跳地快步出来,开门一看是老万老伴,正待要问,女人哭咧咧开口了:老万不见了,黑灯瞎火的,一跤摔死咋办,他摔死过去一回了啊,快点找吧大兄弟!金能老汉说,找什么找,一定去镇里了!真是的,困觉还能困跑了,平常里的本事哪去了!

金能老汉转身去找大侄子支书,也是不管不顾地捶门,好歹把大侄子捶打起来,刚听到脚步声老汉就隔着院门喊叫起来,毁了大侄子,万宝京跑了,毁了!大侄子在那边道,你咋呼什么大爷,出去再说!敞开院门,大侄子劈头就训,万宝京那么个病秧子,你们两个人看管,怎么能把他看跑了?!老汉捶胸顿足道,不是俺,是老万家弄的,那个女人光剩个嘴了!大侄子道,那你干什么去了,把人撂给女人就不管了?老汉叫苦道,俺的好侄子,光白日就把俺累熊蛋了,黑日咋能不困点觉!大侄子道,那你困吧,多会把那三百八困没了,你就该困醒了!说着往胡同西边走去,老汉知道他要去村部开车,就六神无主地跟在后头。大侄子头也不回地道,你跟着我干什么,赶紧村里村外地去找,说不定跟上回一样,倒在什么地方了!

金能老汉就这里那里地寻找起来,气鼓鼓嘀咕着,真让这个祸害害死了,真让这个祸害害死了,这遭你就是让石头砖头绊倒,让障子树枝子划拉倒,躺那里不会动弹了,俺也推当没看见,让你渴死在那里,饿死在那里!老汉外头找一会,跑老万家看一趟,大侄子支书把老万找回来时,老汉已经累得要死要活,恨不得抢向前去,一拳将老家伙打死。

大侄子支书他们把老万弄进屋去,老婆子当场就骂上了,骂老万不知香臭,不知死活,自己豁上这一块,还把家里弄得鸡飞狗跳不安宁。大侄子跟金能老汉使个眼色,老汉知道又有了私房话,便跟着大侄子往外走去。大侄子支书这一趟也不容易。他们开着两台车分头寻找,镇里镇外都没发现,疑心老万搭出租车进了县城,便直奔县城。他们不知道老万没有远去。老万心眼不少,他摸黑进了镇子,躲进银行自动取款的小屋子,直到机关上班时间。他没有去镇政府,去了政府旁边的便民服务大厅。便民大厅真的是便民的,谁都可以进去。老万规规矩矩地进去,一进去就大喊大叫地撒起泼来,说他是个三十多年的老干部,眼扑扑要死掉了,有要紧的事情要办,镇长书记不照面,他就呆在这里不停地诉说,打死也不离开。工作人员马上汇报给政府办,政府办知道是万宝京,转头通知了大侄子支书。

大侄子黑唬着脸领金能老汉上车,一到村口就哧地停住了,也不转脸转头,粗声粗气道,大爷,该嘱咐的我都嘱咐了,以后看管万宝京是紧是松,我也不想多说了。现在我只告诉你,万宝京再上访一次,上头就要派调查组下来,查查万宝京的话是不是事实,当然不是事实,查破大天也没事,怕就怕查到你的头上,这个可是一查就清楚了,那时候,停了三百八是小事,八年多的补贴金还得全部追回,还得罚款五至十万元!

金能老汉的脑袋嗡地胀成了大抬筐,老天爷,这个老鳖是想要俺的老命啊!大侄子你甭说了,俺得回去看着他,老娘们办事俺不放心!

金能老汉小跑回去。搁给往日他就回家躺躺了,老娘们正在火头上,一时半会不会放老土鳖出屋,他老汉狼窜了半个黑日,狼窜了半个上午,身子早已累瘫了。他没有,只瘫坐在炕下边凳子上抽烟,也不说话,只管黑沉着脸吧嗒吧嗒抽烟。他的话已经说尽,老土鳖认定了那道港,要一条道走到黑了。应景的话他也不想说,他什么话也不想说了。他抽几口烟,就往炕头上瞪一眼,直想把老土鳖一把拖下来,敲断他的腿,堵上他的嘴,看他还能不能胡蹦跶,能不能祸害人。他怎么还不死呢,反正就仨俩月了,早死了早利落。想到这里金能老汉心里动了一下,扳着指头一算,老土鳖出院二十二天整了,正常情况下,应该露出就要下世的模样了,可眼前的老土鳖,腿不颤腰不软,脸不土眼不混,嗓门粗声大气,好像比出院时更精神了。这个架步,仨俩月的会走?恐怕三两年也不一定呐!金能老汉像掉进了无底洞,越滑越深越滑越黑,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生还的希望一点也没有了。

十二

打这以后,金能老汉的心事又多了一层:密切留意老万身体的变化。面皮是不是开始变色,步态是不是开始拖拉,精神头是不是开始减退。分明是上午跟下午一样,今天跟昨天一样,没有一丝一毫的变化。老汉忽而想到:难道是医生看错了片子,好瘤子当成了坏瘤子?瓦屋就有这么一个老人,医生看错了眼,说是只有半年的活头,瘤子割掉后,又一口气活了十五年!要真是这样,他老汉保准要死在那老混蛋前头了,别说十五年,就是再活半年一年,老混蛋还能不逃脱几回,逃脱一回也天塌地陷了!

盼望老万快快死掉的念头,就长蛇样钻进老汉脑子,缠来绕去不挪窝了。去跟那老女人对接的时候,首先去盯视老万的脸,再悄悄探问吃喝睡觉情况,老婆子唉声叹气,说一天不是一天了。出了院子,老汉押解犯人般走在后头,时刻巴盼着老万摔跤,老天睁眼,快点让他磕倒吧,一跤摔死,也省着他活受罪了。实际上老万时不常的摔跤,一个几指高的小土堆,一块不起眼的小瓦块,他会扑通绊个嘴啃泥。老汉也时常咒念他,咋不一下摔死呢,摔死就享福去了,有时还笑骂出嘴去,可这只是说说,手早已抄住老万的身子,歪歪扭扭把他拽起来。现在不一样了,现在老汉真心让他死,打定了主意,老家伙倒下他不会帮忙,起来起不来的,你听天由命去吧!

金能老汉想到哪做到哪,这天刚刚走出村子,脚底的路炕面样平展,万宝京竟玩儿似的摔倒了,身子重重地歪倒在地上。金能老汉的胸膛里敲起了鼓,杂乱无章地咕咚着,随后跺一跺脚,转身往回走去,老天睁眼,这遭就把他收走了吧。不是俺心毒,是你自作自受,把俺逼得走投无路,就要投井上吊了。走到堤坝上时,老汉的步子慢下来,终于停住了,骂了自己一句什么,转身往回走去。万宝京已经睁开眼睛,不知是摔痛了还是咋的,眼睛里满是泪水。他想爬起来,起了几起没能如愿,泪水哗哗流出来。金能老汉俯下身子,把手抄下去了,嘴里道,老万,我是哪辈子欠你的啊!老万苦笑一下,哑哑地道,谁让你这么看重老哥了,怕真是前世欠下什么了。两人在那里坐了一会,又起身往前走去,各人想着各人的事。金能老汉一个劲地后悔,这次要是不帮他,可能就起不来了,他这是干啥呢,毒蛇咬在身上了,还不忍心去伤它!万宝京想的是逃脱,一边心里琢磨着,一边嘴里央告着。他知道即便央告上天去,老刘也不会松口的,但他还是时不时地央告几句。老兄弟,我身子眼扑扑不中了,看在就要分开的面子上,你能不能别再管我了?金能老汉恨恨地道,我不管你,你早死几百个死了!

这一天,万宝京又摔倒了三回。第二回跟头一回差不多,金能老汉也是走开去又倒回来,肚子里骂着自己,推推搡搡地把他弄起来。第三回倒下,老汉咬住牙管住腿了,一口气走出去二三十步,背对着老万站下,一直站到老万发出唉哟唉哟的呼唤声,老刘,你哪去了,我起不来了。老汉坚持不下去了,拖拖拉拉地往那里走去。老万第四回摔倒,是往回走的路上,日头已经落山,田野里做活的人都回家了。金能老汉远远站着,嘴里不断嘀咕着自己的事,姓万的要弄冒了渣,断掉活命钱不算,还要搭上十万二十万,以此阻挡自己再次动摇。结果不大一会,那狗东西自己爬起来了。

金能老汉就知道,轻飘飘摔一跤,是不能丢命的。老汉便开始动心思,出门后专门往复杂的地方引领,往险要的地方引领。以前是往开阔的地界平坦的地界引领,开阔的地界没法藏猫猫,省下不少烦心事;平坦地界自然是为了老万的安全了。现在翻了个儿,专往复杂地界危险地界引领。一进了这样的地界,老万的眼珠就骨碌起来,心心念念地想跑想躲。老万的眼珠不骨碌的时候,金能老汉又给他制造机会,而后突然大喊一声,老万不是让东西绊倒,就是让突然的喊叫吓倒,重重地跌到地上。然而没事,顶多手上脸上蹭点皮去,躺那里呆些时候。老汉就不大到这些地方去了,主要引领着去深沟边上,大口井四周,村边小河的几个滚水桥上,这种地方,病歪歪的人一旦倒下,不是跌死,就是呛死淹死,别指望活着起来了。

十几天后,老汉引导着老万到了白马河。

白马河距离村庄不远,也就二三里地,因是外村地界,感觉就不太近。河是从藏马山里流过来的,上游水急浪高,呼呼隆隆地淌下来,淌到这里地势平了,河面宽了,不是山洪暴发,基本悄无声息。水下面可不这样温吞。前几年河道让一个人承包,说是养鱼,实际是挖沙,沙船日夜不停地轰隆,黄灿灿的沙子一卡车一卡车运出去,几年的工夫就掏空了,留下一个一个大窟窿,浅的地方三五米,深的地方十几米,还有地方二三十米,简直就是连环洞了。有好多地方,下水就是深渊,吃你吞你没商量。

这个地方,像老万这种情况,一倒进水里就是个死。一下河道,金能老汉就领老万去水边走,水边有一条湿漉漉的小路,路面坑坑洼洼,布满草根树根,没一点顺脚的地方。老万瞅着路面,小心翼翼地走,还是左歪右歪前倾后倒,不多会就要磕一跌。金能老汉盼着他跌倒,可真正倒下时,心里还是紧紧一揪,泪水鼓出眼睛,伸手把他扶起来。他想自己善良到家了,搁给别人,早不希帮扶了,还会一把将他推进水里,一了百了。老万的脑子还好使,身子也够利索,一次一次倒下去,没有一次倒进绿森森的水里去。

去白马河走动的第七天上午,他们溜达出去了二里多地,老万磕倒了十几回,就这时候,金能老汉发现了那条鱼。是一条金色的鲤鱼,二三尺长短,水桶那么粗大,起码三四十斤重。鲤鱼显见受了重伤,遭过电击什么的,指甲盖大的鱼鳞缺了好多,浮在水草里缓缓游动,大尾巴半天才动一下。金能老汉的眼睛立马红了,就算三十斤吧,顶少就是四百五十块!这里的草丛离水五六步远,水底的泥巴清清楚楚,就是打几个滚,也到不了深水那里去的。老汉瞥了老万一眼,发现他没有瞅到鲤鱼,要是瞅到了,他肯定要帮下忙的,一帮就是个麻烦,劈分子不甘心,鱼是自己看到的,凭啥分出去一半,那是二百多个元呢,自己又不是弄不上来,这个鱼,再大些他也弄得上来的,不分心里又疙瘩,老万没看见他放了心。为保险起见,待老万走过去两步时他才下手,估准了方向,伸出双手,猛地扑上大鲤鱼。

老汉没有想到,水草下面,早已让河水掏空了,他忽嗵抱住鲤鱼,草泥也忽嗵陷落下去,只剩了两条小腿在水面乱倒腾,还在不断往下沉着。老万听到声响,几步跑回来,跑得太快了,结结实实趴在地上,正趴在老汉的腿脚跟前,他一把捉住,紧跟着又加上一只手,死命拖住。金能老汉还在往下沉,老万立起身,使出吃奶的劲儿一拖,老汉的身子躺水边了,老万踉跄了几下,未能站住,一头竖进水里,一下就没了影子。

趴在那里的金能老汉呜呜哭起来,他抓着乱草爬出水面,一声接一声地喊老万,知道老万没救了,还是声嘶力竭地呼喊。老万好像听到了哥们的呼喊,这时缓缓浮出水面,已经离开水边十几步了,随着水流往下漂,身子微微晃动着,雪白的头发上挂着几缕青菜,一会沉下水去,一会露出来。金能老汉沿着泥泞的小路,跟着老万往下游跑,嘴里不住地哭叫着,老万,你回来,你不能就这么走了!老万依旧不想回来,慢悠悠往下漂。金能老汉喊起了救命,朝着四周喊叫,救命啊,快来人啊,有人掉水里去了!

十三

四周无人,一个也没有,金能老汉停止呼叫,拔腿往回跑去,跑出去几十步,想到自己村庄二三里,应该去河岔村,便转身往西跑去。河岔村只有五六百步,翻过堤坝不远就到。一进村口,老汉就跑跳着呼喊起来,救命啊,老人掉河里了,就要没命了!求求老少爷们了,俺给你们跪下了!

老汉身边很快聚满了人,他转圈儿作了一个揖,扑通跪到地上,连连地磕起了头。人们七嘴八舌地道,老人家你这是干什么,快点起来,领我们去救人!早有人把老汉搀扶起来,请他带路,老汉便往回跑去,因用力过猛,出溜趴到地上,人们急忙把他拉起来,架扶着他往前跑,老汉还是不跟趟,腿脚摽来摽去打绊子,人们干脆把他驮到了背上。

河里已没有老万的影子,浩浩荡荡的河水四平八稳地流动着,好像什么事情也没发生。这自然是漂下去了,要么就是沉了底,大伙一边议论,一边把人分成两拨,一拨原地搜寻,一拨跟着水流往下找。金能老汉想原地寻找,又想跟随另一拨去,就跑来跑去,两拨人的距离越拉越长,老汉的跑动越来越快。人们劝他不要这样,坐下歇歇,他们已电话给边防所了,所里有快艇,还有一艘救生船,马上就到了。也有人埋怨老汉,都八九十岁的人了,哪地场不能耍,偏偏来这种地方,这地方吃人不吐骨头,今年是第三个了!老汉又忍不住哭起来,直想一头扎进水里去。

果然不大会儿,边防所的快艇突突突开过来了,跟老汉问了问情况,便拖着长长的水花来来回回跑起来。脚跟脚的,十几间屋子长短的铁壳救生大船也到了,甲板上站着十几个长鼻子人,一个长鼻子双手并拢,往前一倒扎进水里,大船慢慢往前移动,几十步远又扎下去一个。

人们忙活到天黑,老万踪影全无。金能老汉已动弹不动,他一身泥水地跪在泥潭里,沙哑着嗓子求人们接着寻找,下劲儿寻找。警察小伙子劝他回家,说是时间这么久,打捞出来估计也是尸首了,很可能尸首也找不到,一是河床复杂,窟窿连窟窿,再是河里不少大型青鱼,几口就能吞掉一个人。老汉说啥也不听,要命不离开。警察小伙子请乡亲把他拉回家,这才晓得他是井家沟人,跟溺水者只是邻居关系,警察小伙的腰板一下挺直了,手唰地举到耳朵边:爷爷,亲爱的爷爷,向您致敬!我们轮班继续寻找,现在请您回家,我们送您回家。老汉的泪水本来已经哭干了,也哭不出声来了,眼下嘴唇又扁了几扁,咧大嘴巴哭起来,孩子,爷爷不是个好爷爷啊!

警察小伙不再言语,强行把老汉抱起来,托在怀里,抱进大坝顶上的警车里,颠颠簸簸地送到井家沟。老汉东歪西歪地走进胡同,走到自家院门口时一步也挪不动了,扶着门框一口一口地喘气,心包渐渐揪成一团。就这么把老万撂外头了,自己回家吃喝享受,不管不顾了?不行,这个家他不能回,没法儿回。尸体没有找到,就不能断定是死去了。两年前,一个孩子掉进了东岭水库,三个钟头才捞上来,已经死死的了,放在牛背上控水,只两三袋烟的工夫就活过来了!淹死三个钟头,跟淹死半天一天有啥两样?找大侄子支书去,让他发动起全村,有亲奔亲有友奔友,到南海头去借船借人!

大侄子支书在家,老汉一进屋就哭叫起来,大侄子,老万掉河里去了!大侄子摆摆手,阴沉沉道,你不用说了,警察刚走,又去老万家了。大爷,你跟老万不沾不连,这样着急上火,哭天号地,就不怕别人瞅出蹊跷?老汉哭道,大侄子,只要把老万找回家,俺跟他换命也愿意!大侄子的嘴巴圆了,这么说,你承认老万是你害死的了?老汉哽咽难声,不是俺害死的,可也跟俺害死差不多哇!大侄子又摆了摆手,这回摆得更重了些:大爷,住嘴吧,我知道了。从现在开始,你不要那样关心老万,别人问起这事,你要一口咬定,老万是自己不小心掉河里的,千万千万,一定一口咬定,不然你就活不成了!老汉越听越糊涂,大侄子,他就是自己掉河里的,不过要不是我……好啦好啦,我明白了,大侄子的眉头皱成了疙瘩,这事我一听就明白了,大爷啊大爷,我做梦也没想到你竟然走到这一步!老汉说,那俺就不说了,大侄子,快点发动老少爷们,有亲奔亲有友奔友,去南海头借船借人……大侄子烦透了的样子:我方才嘱咐啥啦?这么快就丢脑后去了?这个弄法你死定了!你回家去吧,我是村支书,老万的事我们会处理。

第二天早上,其实也不是早上,可能是半夜前后,金能老汉睁开眼睛,一睁开眼睛就摸黑走出屋子,走一会跑一会地往白马河奔去。离着老远,看到大坝上跳动着一堆明火,火星子上上下下地蹿动着,他以为是寻人的湿了衣裤,在那里烤火。近前一瞅是老孙跪那里烧纸钱,嘴里念叨着什么,老脸明明暗暗的像鬼。金能老汉一看气个半死,跑进火堆里连连跺脚,嘴里嚷着,老万也不是在这里落水的,再说他还没死,可能活得好好的,你就给他上纸钱,你嫌他死慢了还是咋的!老孙惊喜道,他还活着哇?活着哇?

金能老汉不再理他,快步往下游走去。老孙不跟趟,让他走慢点儿,老汉似乎聋了哑了,只管往前走,距离越拉越远。

打这以后,金能老汉天天去白马河。家里人说他疯了,大侄子支书也说他疯了。老孙跟着他去了几天,知道再找下去的确是疯了,但他说不出口,只是在老刘回转时,哭天抹泪地劝说。就连老万家的人也绝了望,开始准备老万的后事,老万老伴拉着老汉的手道,大兄弟,没指望了,咱不出去跑了,你看你都折腾成啥样了!老万有你这样的兄弟,他这辈子足了!

金能老汉像没听到一样,依旧睁开眼睛就走出去,天黑透了才回家,直到找到他的老万。老万是在葬礼的第二天上午找到的。老万的葬礼老汉不知道,晚上回家才听说,他跌跌撞撞地去到老万的坟头上,一直哭到下半夜,回家后快天明了才好歹睡下,睁开眼睛时已经是半上午了。他一骨碌爬起来,拍打着手欢叫道,找到老万了,找到老万了!老伴无可奈何地摇头,疯了,真是疯了。老汉跳下炕,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兔子样窜出屋子,找到老万了,老万找到了,找到了!他窜出院子,跑出胡同,欢天喜地地大呼小叫着,老万找到了,找到老万了,他还活着,还活着哩!

老孙坐在大街一边的屋山下晒太阳,乐呵呵地咧着大嘴巴跑过来,没想到,真没想到,老刘你的腿没白跑,没白跑咧!

金能老汉没有看到,也没有听到,只管直愣着眼睛往前跑,白马河在村子西边,他却沿着大街往北跑去,老孙上气不接下气地跟随着,疑惑道,老刘,老万不是在白马河找到的啊?老汉一字不回,只管往前跑,跑出村落,还是直愣愣地往前跑,直到跑到三角湾边才住脚,也不是住脚,是拐下路面,往大湾里走去。老万站在大湾当央,那地方的水两人多深,老万竟笑嘻嘻地站那里,肚脐眼都露出来了。金能老汉呼呼啦啦往前走着,嘴里跟老万说起了话,你这个老家伙,都快把俺想死了,你倒在这里舒舒坦坦地耍水,这么好的水性,啥时候练出来的。老万不说话,笑模笑样地望着他。老汉哗啦哗啦地走到老万身边,一把把他抱住了,没鼻子没脸地乱亲起来。搁给往日,两个糟老头子搂一堆,脸贴脸腮贴腮的,简直埋汰死了。眼下没有,两个老头子亲不够了,不知不觉地,亲到水底下去了,水面上冒起了大大小小的气泡,渐渐光剩下了小的,很快小气泡也没了,水面微微荡漾了一会,再无任何动静,大约两个老汉亲热够了,相伴着去大街屋山下找老孙晒太阳去了。

【作者简介:李辉,青岛市黄岛区人,中国作协会员,山东作协首批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第十三届高研班学员。以小说创作为主,发表、出版长篇小说三部,中篇小说八十余部;多部中篇小说被《小说选刊》《小说月报》《作品与争鸣》《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等选刊转载,入选多种选本;荣获山东省泰山文学奖、公安部金盾文学奖、小说选刊、山东文学主办的农村题材优秀短篇小说奖等奖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