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来电话
一
瞥见那大肚子的时候，都皓怡倒吸一口凉气，甚至隐约感觉牙疼。她时常自嘲，说个人心理素质还不够过硬，碰到棘手的案子总着急上火。
话又说回来，穿制服并不代表拥有三头六臂，她和团队的女法官们都是肉眼凡胎，也有七情六欲。她们偶尔感到身体不适，实属情理之中的事情。
再瞅一眼景晓颖，她向主管这起案子的林燕递了个眼色，示意召集团队成员开案情分析会。在都皓怡印象当中，这么多年下来，跟形形色色的当事人打过交道，愣是没见过如此奇葩的主儿。
谁说不是呢？每逢上午8点30分，景晓颖便会在大厅准时现身，笑眯眯地迎来送往，致使人们误以为她是大窑法庭的工作人员。这不，顶多一刻钟的工夫，先后有3名来办事的群众被带进了都皓怡的办公室，这已经干扰了正常的工作秩序。
会上，同事们产生分歧，有人抱怨说，最好请公安机关介入，免得景晓颖得寸进尺。也有人认为，若不是逼到了这份上，她不会豁上脸皮瞎闹腾……牢骚归牢骚，她们想法一致，必须继续跟进，真正帮景晓颖解决困难。
打官司总有个输赢，很难让原告和被告皆大欢喜。其实她们寻不到锦囊妙计，无非是多用些心思，让景晓颖主动敞开心扉。都皓怡看了眼桌上的台历，这天刚好是2022年3月8日，便商量着给对方准备个合适的节日礼物。
有同事冷嘲热讽，说：“好家伙，咱又改慈善组织了，我再捐几袋奶粉。”这位同事性情直爽，向来刀子嘴豆腐心，上回得知当事人家境困难，二话没说就为襁褓中的婴儿买来奶粉。可此一时彼一时，都皓怡这会儿只能埋怨她阴阳怪气。
会场鸦雀无声。毫无疑问，景晓颖这起案子陷入了困境。
大窑法庭归口负责山东省烟台市牟平区家庭纠纷案，诸位女将被誉为“丹桂女子法官团队”。“丹桂”意味深长，一来是缅怀中国共产党历史上首位女法庭庭长闵丹桂，传承革命先辈的红色基因；再者激励她们为老百姓解决难题，让“丹桂精神”香飘万家。往常，这个团队极少出现集体沉默的现象，几位女法官都清楚，“奶粉”是话有所指，某些细节过于反常。
林燕率先合上会议记录本，神色严肃地起身，走向门外。林燕平常爱笑，这意味着她做好了与景晓颖正面“交锋”的准备。
林燕柔声细语地喊声“妹子”，请景晓颖坐下说话。景晓颖扶着后腰，仍旧杵在原地，嘴里却喋喋不休，细数着马盛海的种种罪状，翻来覆去都是些鸡毛蒜皮的事情。
这些话重复过很多遍，景晓颖依然讲得煞有介事，而且很会掌控气氛，叫人听起来感到心酸。区别在于这回增添了新内容，她言之凿凿地称，前夫非但不履行抚养儿子的义务，还跑去非礼她，害得自己又怀上了。
林燕不动声色，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的双脚，等待她说出真相。没错，景晓颖头一次来的那天是元宵节，算下来整整21天，脚上始终穿着高跟鞋。爱美之心人皆有之，可这对孕妇而言不合常理。
景晓颖显然发觉了那异样的目光，猛地绕开话题，骂马盛海禽兽不如，连亲生儿子也不管。听着抑扬顿挫的哭诉，林燕哭笑不得。说一千道一万，永远叫不醒一个装睡的人。
林燕故意板起脸冷眼旁观，看对方如何将这戏演下去。她心想，看到自己这般态度，景晓颖保不齐会大动干戈。
果不其然，发现林燕不冷不淡，景晓颖话锋一转，问：“哪天开庭？”
林燕“哦”了一声，不给准话。对方恼羞成怒：“大檐帽两头翘，吃了原告吃被告，你们肯定收了马盛海的好处。”
见火候差不多了，林燕露出为难的表情：“抱歉，联系不上马盛海。”
景晓颖连说不可能，让林燕解释3份答辩状是怎么回事儿。林燕暗自发笑，狐狸的尾巴已经露出来了，这相当于此地无银三百两。
意识到说漏了嘴，景晓颖扬言要举报林燕是“黑心法官”。林燕做了个请便的动作，把对方晾在了那里。
长年累月的经验摆在那里。无论案情多么复杂，至关重要的是不能被当事人带了节奏。这分寸很难拿捏，往往得斗智斗勇。
二
景晓颖消停了数日，几位女法官都捏了把汗，很显然对方不会善罢甘休。林燕说走一步看一步，万一小景妹子开了窍，主动撤诉也很正常。
话说得风轻云淡，并非林燕怕担事儿，相反她和同事们都晓得景晓颖来者不善。只不过她们精力有限，光2021年离婚、子女抚养、抚养费、夫妻财产案就审理了453起，就地化解的矛盾更是不计其数。
是的，她们总往自己身上揽事，平日里定期下乡搞普法宣传，把法律服务送到家门口，还依托村、镇（街道办）两级志愿者提前做工作，化解夫妻纠纷。正所谓“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凡双方还有感情基础，她们都会促成两口子和好如初。
如前文所述，怀孕是景晓颖演出来的，但林燕不好扯下那块遮羞布。眼下形势更加明朗，对方如同不打自招，承认了她们先前的推断。
把起诉状和3份答辩状再次搁到一起比对，林燕哑然失笑——用的均是A4打印纸，字体字号一致，连措辞也相近。值得注意的是，最后一份答辩状专门提及，有位当事人因还款压力大起诉年仅10岁的女儿，借此表达自己抛妻弃子的忏悔之意。就差直截了当地说，不判马盛海败诉，天理难容。
此事一度成为烟台市当地网络媒体的热点新闻，也恰好是林燕经办的抚养费诉讼案。林燕在心里琢磨，不能把人尽往坏处想，因为无法排除景晓颖私底下与马盛海有联系，事先看过这些答辩状的可能。
丹桂女子法官团队成员有个共性，凡事都朝好的方向努力。也就是说，她们坚信人心是良善的，只要打开当事人的心结，就没有解决不了的纠纷。
据她们了解，马盛海和景晓颖是在北京相识相爱的，爱情结晶的诞生本是人生喜事，婆婆王桂芝前去照顾孙子，却因彼此在教育理念上的分歧闹得水火不容。夫妻两人属于协议离婚，协商每月由男方支付抚养费3000元。
回想这几次与景晓颖的沟通，林燕觉得对方的诉求似乎也合情合理。北京的消费水平有目共睹，单身母亲确实不容易。
有没有可能满足景晓颖的心愿？林燕试图说服王桂芝。老人先是后悔个人横加干涉，拆散了好姻缘，末了却念叨幸亏没让小两口将就过下去。
在烟台牟平，人们观念相对传统，大都会为孩子成长将婚姻关系维持下去，老人自相矛盾的说法令林燕百思不得其解。担心勾起王桂芝的伤心往事，她欲言又止，反倒是老人打开了话匣子。
王桂芝气呼呼地数落道：“那闺女良心被狗吃了，俺儿把在北京置办的房产留给了她，跟净身出户没两样……他们分开后，俺儿辞掉工作回到老家，晓颖可真不要脸，追到了牟平。这下子倒好，把俺儿给告到了法庭，该定她个骚扰罪……”
依着老人的说法，马盛海系不堪女方骚扰，才背井离乡去了深圳，手机号码正是那阵子停用的。换言之，他们压根没收到法庭邮寄的开庭传票。
虽说不能听信一面之词，但掩耳盗铃的做法反倒让景晓颖彻底暴露了。是按兵不动，还是紧盯不放？林燕征求同事们的意见，众人不约而同地认为，理应继续帮助当事人。她们坚信春风化雨的力量，即便景晓颖是块石头迟早也会被焐热。
哪知还没来得及联系景晓颖，林燕所住的单元门上贴了“大字报”，指责她贪赃枉法、一手遮天。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即使相信林燕的办案公道，仍是有人对她指指点点。俗话说，唾沫星子也能淹死人，她一夜之间成了万夫所指。
令林燕有苦难言的是，上级领导也接到了匿名举报信，称其“执法犯法”，为被告充当保护伞。好在区法院党组一班人风清气正，他们既主动接受群众监督，又不容许干事业的人遭到诬陷。
事情很快水落石出。景晓颖是“戏精附体”，自编自演了这场闹剧。原以为她会偃旗息鼓，林燕万万没料到，对方会变本加厉，闹出更大的动静。
三
景晓颖换了套路，撇下林燕不管，把都皓怡堵在办公室，向人家兴师问罪。她歇斯底里，声称儿子被婆婆抢走了，让派法警去把老人抓进监狱。
这种现象并不罕见，可真正论起来不归她们管。都皓怡好生相劝，景晓颖却揣着明白装糊涂，斥责大窑法庭不作为，扬言要让丹桂女子法官团队当“网红”，把她们的制服都扒掉。
气头上的话不能当真，但都皓怡不敢大意。说白了，真要执法不公受到组织上的处理，她无话可说；假如捕风捉影的说辞在网络上传播，再被个别居心叵测的人煽风点火，不明真相的网友会口诛笔伐，抹黑整个法院系统的形象，给工作带来不必要的麻烦。
这分明是无理取闹，她们却不好硬来，都皓怡决定请心理咨询师跟进。
针对少数当事人暴躁易怒乃至有极端行为倾向，大窑法庭依托地方单位建立心理危机预警和干预机制，起到了事半功倍的效果，有时还会有意外收获。可惜景晓颖并非省油的灯，身为法庭的“常客”，她早已熟悉咨询师的面孔。
景晓颖来了个先发制人，把女法官们的祖宗八代问候了一遍。人心都是肉长的，看到身边的同事挨骂，林燕心如芒刺。
林燕认为是自己工作不力，导致团队受到侮辱。她抱着息事宁人的态度，安抚景晓颖的情绪，可人家油盐不进、纠缠不休。
林燕说：“也罢，咱都是当妈妈的人，孩子是命根子，我这就替你报案。”
“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声嘶力竭地吼完，景晓颖可怜兮兮地垂下了脑袋，好似那一嗓子耗尽了全身气力。
林燕断定有猫腻，若无其事地说：“妹子，你又没犯错儿，抬起头来说话。”
“你不配喊我妹子。”景晓颖闻声望了她一眼，目光躲躲闪闪。
两人对视片刻，景晓颖气急败坏地摔门而去。有同事说，景晓颖肯定还会出幺蛾子，与其被牵着牛鼻子，不如让警方立案侦查。林燕默不作声，她在脑子里过电影，生怕遗漏某些细节。
林燕记起来了，王桂芝依旧喊景晓颖“闺女”，这是相对爱昵的称呼。再一细想，景晓颖也口口声声称老人为“婆婆”。
不能干耗下去，林燕干脆请了假，买了些水果去探望老人。令她目瞪口呆的是，王桂芝正跟孙子壮壮腻在一起，教小家伙唱儿歌：“滴滴滴滴答，北京来电话……”
丝毫看不出有任何生分。林燕暗自思量，莫非婆媳串通好了，但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
苦思冥想中，王桂芝乐呵呵地逗孙子，“喊阿姨，嗯，林阿姨”。
壮壮怯生生地扭头看林燕，接着扎进老人怀里。老人叹口气，说：“晓颖那闺女呀，还是年轻不懂事儿，光晓得瞎折腾，俺孙子这胆子太小。”
“你最近见过小景？”林燕开门见山。
老人答：“前天她把孩子送过来，说要回北京上班，不打官司了。”
林燕啼笑皆非，看来景晓颖还憋着大招儿。解铃尚须系铃人，她当即约对方到法庭面谈。
景晓颖答应得爽快，却神龙见首不见尾。林燕把电话打过去，无人接听。她不得不一遍遍地发短信，可景晓颖仿佛从人间蒸发了，渺无音讯。
或许真的打道回府了吧，明眼人都清楚，景晓颖不占理儿。她把情况通报给都皓怡，两人商定暂且把此案放一放，但她们都希望促成景晓颖和马盛海友好协商。
一个萝卜一个坑，林燕又接到了新任务，忙得不可开交。眨眼半个月过去了，景晓颖不请自到，直接向她摊牌，说若是不让自己赢官司，就拼个鱼死网破。
四
不能怪林燕掉以轻心，纵算脑洞大开，她也无法预料，景晓颖会这么偏激，居然跟踪自己的家人。
景晓颖拿出手机，调出一段视频，镜头里是林燕女儿放学的画面。看罢之后，林燕急不得恼不得，事已至此，决不能激化矛盾。
“林法官，这小姑娘很乖、很漂亮，你懂的……”景晓颖露出凶巴巴的表情，见林燕不吭声，她又加重了语气：“你现在可以录音，留下证据，将来你家丫头发生意外，我负全责。”
林燕说：“我懂，既然提到留证据，说明你也懂法。”
景晓颖胡搅蛮缠，“我什么都不懂，你倒是懂，却拖拖拉拉不判案，兔子急了还咬人呢”。
四目相对，林燕发现对方果真像只兔子，眼睛红红的，窝着一眼眶泪水。她见不得别人落泪，随手递上纸巾，景晓颖却把好心当作驴肝肺，挖苦她是黄鼠狼给鸡拜年。
林燕劝道：“妹子，好好想想，根本没有深仇大恨。”
景晓颖一字一顿地叫板，“现在咱不共戴天，等着瞧吧”。
望着景晓颖扬长而去的背影，林燕张张嘴，没说话。对方曲解了她的意思，她原想说婆婆一直把景晓颖当闺女，那是习惯成自然的称呼，可此时此刻景晓颖听不进劝，搞不好会越描越黑。
似乎想摸清女法官们的底线，景晓颖转身去找都皓怡，当众说了好些惊悚的话。这是明目张胆地恐吓，稍微有点想象力的人，都会联想到那血淋淋的场面。
众所周知，公安民警与犯罪分子过招儿，常受到匪人所思的要挟，法官听到的则通常是冲动下的狂妄之词。认准了这一点，都皓怡毫不留情地告诫景晓颖已经涉嫌违法犯罪。
景晓颖冲了上去，像个疯子似的耍泼，嚷嚷着“庭长打人了”。看热闹的人聚在法庭大门口，她似乎受到了鼓舞，披头散发地撕扯着。
有人喊：“哪来的疯婆娘，报警吧。”
景晓颖骂了个脏字，手捂“大肚子”，就势坐在地上，嚎啕大哭。她巴望着有人拍下视频，传到互联网上，也好假戏真做，让都皓怡等人接受道德审判。
景晓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丹桂女子法官团队名声在外，人们不相信她的鬼把戏。景晓颖更没想到，林燕也没闲着，紧急把王桂芝和壮壮给请了过来。
望见老人牵着孩子的手走进大门，景晓颖不好意思地站起来。她趁人不备，跑到楼里，把假肚子取下，扔进了垃圾桶。林燕心里有谱了，紧跟着把人请进亲情观察室。
婆媳二人落座，中间隔着她们共同的心肝宝贝。林燕端来热茶，轻手轻脚地离开，把空间留给了她们。
壮壮看看老人，又瞅瞅景晓颖，带着哭腔问：“妈妈，你为什么不要宝宝了？”
景晓颖没搭话，孩子又说：“奶奶让我好好学习，将来到北京找妈妈……滴滴滴滴答，北京来电话……”
刹那间，景晓颖泪如雨下，她搂住儿子，说：“我哪也不去，咱就在牟平过日子。”
“俺牟平地界太小，不够你扑腾的，还是回你的北京吧。”老人嘲讽道。
景晓颖吞吞吐吐地说：“妈，我错了，求求你原谅我，跟我一起回北京。”
老人回敬道：“给俺一万个胆儿也不敢，跟你在一个屋檐下，俺得少活好几十年。”
“骗人不是好孩子，奶奶说过，跟壮壮一起长大，到北京去当兵。”壮壮挣脱景晓颖，钻进老人怀里，扬起脸噘着嘴撒娇。
景晓颖愧疚地站起来，冲婆婆鞠躬。一墙之隔的另一个房间，看到她的表现，林燕和都皓怡交换眼神，会心一笑。
五
今年8月29日，又是上午8点30分，景晓颖敲了敲林燕的门，没人回应。发现有位来办事的群众，她一如既往地笑脸相迎，告诉人家庭长办公室在走廊尽头。
听到熟悉的声音，都皓怡走出门，险些没认出她来。景晓颖体态臃肿，这回真怀孕了。
都皓怡连忙道喜，景晓颖却自顾自地问：“我姐呢？”
都皓怡没反应过来，景晓颖解释道：“林燕，林法官，我亲姐姐。”
“哪根筋搭错了？她可没资格喊你妹子。”都皓怡索性拿她开涮。
景晓颖羞赧一笑，“这次是专程来道谢的，我和盛海复婚了”。
都皓怡特意作出吃惊的样子。似乎怕她不信，景晓颖打开微信，向婆婆发去视频通话申请。壮壮抢先在对话框里露脸，虎头虎脑的样子煞是可爱。
景晓颖说：“快把手机给奶奶。”
王桂芝的声音传了过来：“闺女，小心着点儿肚子……”
景晓颖打断婆婆，“放心，我有经验。将来响应号召，准备要三胎呢”。
王桂芝不放心地说：“不许再乱告状了。”
景晓颖说：“那亲情观察室解开了咱娘儿俩的心里疙瘩，算不上侵犯隐私。”
“算你识好歹。”王桂芝随口问：“你林姐呢？”
都皓怡替着回答：“今儿农历七月十四，镇上赶大集，林燕到集市上搞普法宣传去了。”
话音刚落，壮壮奶声奶气地说：“妈妈，奶奶给我下了命令，以后我负责给弟弟教儿歌。”
孩子脆生生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过这次唱的不是“北京来电话”，而是“小小子儿，坐门墩儿，哭着喊着要媳妇儿”。
“如果生的是妹妹呢？”景晓颖佯装生气。
壮壮一本正经地答：“那就让妹妹嫁给我，我会对她好，不像你和爸爸，过去总闹别扭。”
都皓怡笑道：“童言无忌，别往心里去。”
景晓颖想笑，却哭了。她听到儿子在唱：“要媳妇干嘛呀，点灯说话儿，吹灯做伴儿……”
（本文所涉当事人均为化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