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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湖》2023年第5期|行湘:昨夜我梦见了蛇
来源:《西湖》2023年第5期 | 行湘  2023年11月30日08:46

行湘,1990年夏生于湖北,文学硕士,毕业于德国耶拿大学。2019年开始写小说,作品见于《西湖》。现居广东。

她整个灵魂都因怨天尤人而发霉了。

——弗吉尼亚·伍尔芙《达洛维夫人》

每次下了地铁走在蛛网似的通道里,总令她想到过曝的相片,月球的暗面,或是镜子里情人阴郁的脸。满通道的灯都惶惶地亮着,有一种激烈的明暗对峙的错觉。炎郁又记起她昨夜的梦。

梦里一条蛇从半掩着的衣橱里迤逦爬出。周身碧青碧青,镶着桃花瓣似的密鳞片,游走在她的肩胛旁。蛇信子艳艳的,探着她的耳垂,像浸寒的红蕊在昏黯里一闪一灭。战栗。她想,她应当感到威胁。应当要逃。但她魇住了。那身玉莹莹的鳞皮偎着她,泠泠的,蜜甜的,她迷在那翡翠光彩里头,满眼金绿色的焰火影子,澹漾着,流漫着,将她团团淹没,淹成一幅锦,煅成一樽瓷……隐隐飘来两三声荒鸡的啼鸣……她猛然惊醒,心里一顿鼓响,那条蛇早不见了踪迹。夜还深着。秋天的月亮透过窗子照进来,照出一室惘惘的霜白。她怀里有点凉意,低头一看,不知怎么抱了一面镜子。镜子里,赫然一条碧翠光烁的蛇尾,浮在半明半暗间——镜子外,是她自己的鳞尾!镜子滚落到地上,打碎了,溅得一地潋滟。那月光泼泼的,在镜子碎片上,在她森森的鳞尾上跳耀。

梦见蛇意味着什么?梦见自己变成蛇吗?炎郁闷着一张脸,站在通道尽头的标示牌前,查找桃源商场的所在。就在附近。她转了个弯,沿着台阶往上走。假如梦是真的,她想象一条幽冷的蛇游上台阶。枣形的琥珀黄的蛇眼。密语般的嘶嘶声。她仿佛还能感到那蛇身的滞重。像绸缎缠裹住的一束河流,尖利的白牙潜藏在某个奔涌的时刻。那可以是一个煌煌的怪物电影的镜头,她想。但梦醒以后,可骇的就不是蛇,而是蛇的隐喻。是的,她很知道。欲念。罪孽。堕落的引诱。诸如此类的鳞片闪闪的东西。人在蛇的镜像里窥见自己的可憎。蛇,也许原本是人的影子,藉口,或其他久远的亲近与背叛。倘使蛇类有史书,故事很可能是这样的,人擅自从灵魂的混沌里提炼出自身的恶,封入祖蛇的躯体里,因而,作为器皿,日复一日地拖累着人的恶面,蛇类早先近于蜥蜴的尾巴便越来越长,越来越长,也越来越艳冶。冷血成为一种自我折磨的旧疾。于是,人一生中总有一些夜晚梦见蛇,梦见他所遮蔽的、掩藏的、逃离的暗影,曳着如妖似孽的瑰诡鳞尾,最终寻返,最终昭明。炎郁摩了摩她的指甲角。(她早上剪的指甲,似乎剪得不够圆。)看吧,她一天到晚尽是编些有的没的。什么欲念、罪孽、堕落的引诱,她又在想这些乌烟瘴气的词语了,坏的词语,还有什么蛇不蛇、梦不梦的。她越界了。她恹恹地想,敲了扶梯三下。

是的,二十九岁,她成了一个有诸多避忌的人。她从不看猫的眼睛。敲桌敲三声。锁门锁九下。不在下午四点给人打电话。不在满月的那天沐浴。不购买一切深紫色的衣饰,以防联想到鸢尾花(尽管她无比着迷莫奈画的鸢尾)。人在习惯的套子里,有一点啮噬性的小怪癖,炎郁想,就像航船的船底,在海里久了,攀了些藤壶、海藻、海蛎子,也不是什么有伤大雅的事。然而,她另有一种独断的语言的臆想,成为刮在日常里的隐形风暴。她迷惘,她愁闷,她惶恐:坏的词语使世界不复纯粹。譬如“欲念”是一个镂金面具上大张的嘴,从黑洞般的嘴里伸出一条潮漉的舌头来。“罪孽”像许多长脚的黑蜘蛛,葡萄似的,累垂在金黄的幢幡上。“堕落的引诱”犹如大水里交错的两条蛇,衔着紫鸢尾的那条,蛊惑着她的眼睛;尾尖燃着火焰的另一条,则不断在吞食自己的暗影。那使她饥肠辘辘的馥郁的暗影。一个词有一个词的幻象,一个词有一个词的忧怖,骚动着,扰攘着,像恶意的壁虎咬住她的脚踝,注入引发谵妄的黑胆汁。到处都是幽绿的水。到处都是缭绕的魔。语言编造了颠倒梦想,因而颠倒梦想就存在了。世界不再是一个完美的几何形——她呢?炎郁有一刻的犹疑;但事实是分明的,变形的世界不可能不造成变形的她。所以,在梦中的镜子里,她看见自己长出了碧翠光烁的鳞尾。辉煌的恶的鳞尾,提醒着:她整个人已经变成一个后果,无从逃遁。

阶梯像是无穷无尽。炎郁忽然想起有一年她陪朋友参观佛寺的事情。大概八九年前了吧。那是一座特敕的皇家佛寺。庭院里,古木森森,大殿有一种悠然的庄严。明黄色的琉璃筒瓦在太阳底下闪耀着,四角羽翼般的飞檐,檐角垂着式样古朴的铃铎,檐上是脊兽,一列七个,各有各的乖僻,蹲伏着,眺望云际某个微茫的黄昏。殿内阴凉,三尊崇宏的金身佛像容色穆穆,座前供着绢花香炉。在她的想象里,那座佛殿就是世界的一个微观模型:中央端坐着过去佛、现在佛、未来佛,其慧悟的明光源源地流衍到表面,于是琉璃瓦、飞檐、脊兽诸形相都有了栩栩的华彩。甚而佛殿也像世界,度过了杳邈的岁月,陈旧了,黯淡了,添了蛛网、莓苔、风沙剥蚀的迹子。但她只觉别样的美。她是新的人在看一个亘古的世界。也因为这蒙昧的新,乃有了明净的目光。她看佛像,也如同看庭院里的九叶树,混同着愚鲁与灵慧,介于天真的旁观与湛深的静照之间。莲座上的佛像宝辉灿然,低垂着眼。她瞻望着,瞻望,感到一种广大而绚素的慈悲。在她背后,在这微观的世界里,满庭院的风像尾羽金红的鸟,栖在阑干角,也栖在树荫底。檐铃有时叮咚两声。蒸腾的太阳照得脊兽的影子都惫懒了,淹在一片光色潋滟里。这是她的颖悟时刻,像银碗盛雪。

然而她的颖悟慈悲,只负责颖悟慈悲的美。当她站在葳蕤的九叶树下,望着在殿外的青铜大鼎前烧香磕头的香客,翻涌着的却是感到纯粹的美境被破坏了的嫌厌。铜鼎沉笃笃的,积满了香灰,灰面上,浓紫色的檀香腾着袅袅的轻烟。烟雾里隐现着香客们满是尘垢尘腻的脸。被喧嚷的俗念遮蔽了的脸。有所讨求的可怜相的脸,无比赤诚地,无比虔敬地,露出浸透功利的心。饕餮般地想要吞食福气的大嘴。太世俗。她当时觉得。当时,她太年轻了,是轻盈得近于残酷的年轻。像银碗盛雪:她不允许有一点尘垢,一点阴翳。现在呢?现在,她是人间疾苦的局内人了,她有了与当时香客相仿的一张脸。浑浊的脸。颓败的脸。挂满蛛网与尘灰吊子的脸。哭笑都有悲哀透出。甚至更糟。在她的可怜相底下,嚣噪着一张尖薄的脸。眉心攒成一团,系成一个川字结,风吹不散,水泼不进,冤着昼夜不息的怨天尤人。所以,在梦里,那镜子照出她幽碧的蛇影——镜子使灵魂现原形!想到这里,炎郁不禁摸了摸自己的脸,仿佛担心她不经意间会泄露出蛇的面目。蛇的表情。这大庭广众的。(她瞟了瞟四周,假装欣赏墙上的珠宝广告。)是了,就秉性而言,她无法辩驳她与蛇的肖似之处:都自私,都冷血,都齿牙刻毒。可惜在梦里她忘了仔细照照那面魔镜,看看除了鳞尾,她那善言的簧舌是否也分了叉,变成了一簇闪着寒芒的蛇信子,悱愤地嘶嘶着。她怀疑。假使有人画张蛇高昂起头吐信子的画儿,她倒很愿意收藏作自己的讽刺小像。另一个绝妙的自我讽刺:她的尖薄的脸完全是破败了的清高的副产品。那意思是,清高仍是清高的,却是破败了犹勉力支绌的清高,像中道寒微了的人家拿渍黄的华衣装从前的豪阔相,旁人看着,分外弥漫着可笑、可鄙又可怜的荒凉。炎郁想着,匆促笑了一声,似乎欲遮掩她的窘涩,遮掩给她自己看。从前。从前也是梦想过银碗盛雪的,到头来竟变成这样一个她!所以,俗话说得好,人怕的是后来。后来,她嫌恶所有沉醉于生活的人。他们良辰美景。他们霁月光风。她呢?像匍匐的蛇。像荒泽。像月食的黯黯一刻。她父亲骂她,白眼狼。骂她,吸血鬼。她是。她固然是。但以后,她更愿意被骂成是蛇,鳞尾光耀,至少较为美丽。

成天想这些没有用的,连个指甲都剪不圆。炎郁又刮磨了几下她的指甲角,眼里浮了点阴郁的嘲诮:她长久就与这样一个如丧家之犬的自己周旋。周旋。简直是一个西西弗斯式的惩罚。逃到天涯海角也逃不离自己这张颓败的脸!——那个自己(颓败的丧家之犬般的自己)却习惯了似的低下头,将乖戾的棱棱角角都收敛了,换上一副不经心——不冒犯——的漠然。“漠然”是,砗磲壳的倏然闭拢,拢成衣柜,拢成灯罩,拢住她小小的漆黑。她沉湎在那臆想的漆黑里。绸缪的漆黑。她想象自己摸索着,用指尖敲着扶梯,哒哒哒,哒哒哒,敲出匹踏着扬抑抑格步子的小马驹。枣红色的马鬃。哒哒哒。哒哒哒。但她并没有真的去敲。台阶尽头,晶黄的莹白的灯影已经纷纷扑出来了,一把将她整个人拘在奢丽的明天朗地里。敞迎着的玻璃大门,门前一株瘦伶仃的碧树,枝条上堆满亮粉色的仿真花朵,粉得刻奇,像成千把扇子扇起了一蓬粉嘟嘟的微型风暴。是桃源商场了。她停住看那假桃花,一种伪造的灼灼。蜜腻而俗媚,耀着她颓败的脸。所以,如果不是为了人情往来挑选礼品,她轻易是不愿到商场来的。所谓商场,在她善于猜忌的眼里,就是兜售生活幻象的盘丝洞。越是灯火富丽,一走进去,就越像是走进了一张金银线杂孔雀毛编织的波斯壁毯,上面攒花聚宝,堆砌出第一等精美繁乐的水晶宫:生活的水晶宫。于是,人人都自动变得小小的,小小的彩纸片剪的人影儿,在水晶宫里一路逛,一路赏,一路着迷。器物的闪亮。精致。丰盛。仿佛生活就该是那样的。裹在玻璃丝茧里的千般美梦。火山。金黄的蜂蜜。这类迷蛊的幻象较之疲顿的现实更令她憎厌——因为完全是得不到的。

(一双高跟鞋噔噔噔越过了炎郁,敲钟敲磬似的,昂首迈进了商场的玻璃大门。两枝心情殷切的羽箭。她想。踏着那高跟鞋的影风跟了进去。)

她在嫉妒什么?物质世界的荣华,还是旁人着迷的天分?譬如,她就没那个天分踏进壁毯的世界。任何一张壁毯。她的情性里有一种近于迂阔的驽钝,在很久以前的一次珠宝展上就露过形迹。记忆里,那个展厅郁暗得像在摹仿黑夜。黑天鹅绒与微灯的玻璃展柜,仿若饕餮蜂巢似的胃,端出错彩镂金的秘密珍宝:鹤顶红的红宝石。翠羽的蓝宝石。金绿猫眼。玛瑙。鲛人泪的珍珠。钻石。冷无烟的翡翠。黄金如藤蔓,丝丝葛葛地将宝石缠绕了,环抱了,钩锁了,锁成项链,锁成手镯,锁住一个虚空的女人的颈项。女人的手腕。锁出来的绮丽美的范式,是炎郁不能懂得的美。太繁复了。她啧啧的。她只感到那些矿石璀璨的沉重。太多金玉的堆砌,类于雕缋满眼的古赋,反有一种富贵的累赘。她小时大概也梦想过珠钗。梦想过典雅。高贵。容色妍丽。像只铁皮罐子梦想不属于它的釉彩,须臾也就忘了。要着迷于物质得有多么奢侈的天真。她没有。(她怀疑她的穷首先是穷在这里。)她是个在众人的美梦前只好漠然的人。

“嫉妒”宛似赤红浓紫的狐狸眼。狐狸眼一瞥,一瞥。她已经庸乏到嫉妒的地步了吗?(贫薄的暗病。中心燎炙。嫉妒是自我鄙夷的隐蔽形式。)她无以否认,尽管也不愿承认。她仍有一点河豚的无用的志气。她不必搜肠刮肚就记得:有一个早晨,她照常醒来,将昨夜的残羹冷饭热了,坐在窗户底下,一筷子一筷子地拈萝卜丝儿吃。春阳浅浅的,和着薄雾照进来。胡萝卜丝、白萝卜丝渍在汤汁里,渍了一夜,是渍旧了的郁浓的甜,郁浓的咸。极寡淡的一点郁浓。她倏然就感到人的别无所求。她想起《南华经》里讲,“鹪鹩巢于深林,不过一枝;偃鼠饮河,不过满腹”,是往日里囫囵吞地念,念得极熟溜了的。大言。她念诵的时候不以为她是鹪鹩或鼹鼠。她以为她是故事外的看客,觑着故事里的不费力的明哲。直到那天早晨,穿着旧格子睡衣的她,在一点郁浓滋味里,窥见了她的一枝与满腹。炎郁咂摸着那个时刻。(一家奶茶店门前排了长长的队。她瞥了一眼。过了时的大惊小怪。)一个停顿。一个孤岛般的罅隙,而周匝梦海迷蒙。她坐在窗户底下,她穿着格子睡衣,她惺忪着睡眼,感到人生或自己必定有一个是简单的。那复杂的是什么呢?

十月的周末,“秋老虎”还笼着一点炎暑气,到处都是游逛的行人。炎郁淹在熙攘的人潮里,四周一浪一浪的言笑晏晏,汹涌着,流荡着,拍击着她岿然不动的淡漠的脸,一块冥顽不灵的礁石。礁石却在暗自喟叹:这么多,这么多堂皇的快乐!快乐薰得空气都蓬松了,轻软了。她的骨鲠底下渐渐迷茫,走着,看着,人潮的两侧是各式各样的精美店铺构筑的河岸,岸上每个高耸着的花字招牌都投下叵意的阴影。阴影像游鱼连绵。滑腻。冰凉的鳍尾不时拂荡过她,电闪般,使她膨成一团炽热的懦怯。她惶惶的,只觉自己像个荒诞的灯笼,竹篾片子撑起纸糊的声势,内里却空空如也。空空地维持一种草木皆兵的警惕。懦怯什么就警惕什么。“懦怯”是锁在壶里的日月,愔愔的,不照见金粉金沙的琳琅橱窗。橱窗是潘多拉的玻璃匣子。一只匣子里装着舞狮的行头:金黄的、绛红的、靛蓝的狮子。舞龙舞狮子的民俗,炎郁边走边荒漫无稽地想着,许是太古巫祭仪式的朦胧存影。人自己一高兴,假也要假装百兽相率舞,多无理的夸耀——所以说,她一贯烦厌仪式。仪式类同面具:面具底下,人鲜媚鲜苦的表情都微末不足道了,歌笑歌哭的是面具自己的脸。她闷闷地继续走。另一只匣子里装着复古式样的油纸伞:伞面绘仙鹤,绘玉兰,绘蛱蝶,绘牡丹。更清远地,使人想起江南春夏的古镇,水上有小桥,院落有芭蕉,女孩子在细雨里走得婷婷袅袅……她不能责备这惘惘的Nostalgia的情调,尽管裹上了商业的蛛网,也成了故作的刻奇。她也可以故作糊涂。物的复古,本就近于陈腔滥调的新唱,而居然唱得清婉了。她又望了一眼伞上的蛱蝶。一种过去了所以美丽的怊怅。再走。又一只匣子里装着香薰蜡烛、香薰精油:梵高的向日葵与玫瑰蜷在标签纸上。可怜的梵高!她太息。他简直像被幽囚在了两面镜子之间,不得不面对无限繁衍的他花朵的赝影。她凑近去看那微缩了的向日葵,蔫蔫的,直似剪作一堆的杏黄色的指甲壳。指甲壳映到橱窗的玻璃上,像枚旧了的铜胸针,别在某个人影的衣襟。那个人影。颓了领子的蓝条纹T恤。酱紫的帆布包。橘粉的运动鞋(前天大雨滑了一跤,鞋边还沾着绿苔的痕迹)。是用剩了的颜料堆垛成的拙劣的抽象画,在在处处只好如此地将就。炎郁避了开去。霾晦的脸色托出一只胭脂绯的左耳。她的本领是将卑怯也作了装饰。一种悭吝的本领。讪讪地,纵无味还强乐。不然呢?人一丑陋,连橱窗的玻璃都过分干净。她耷拉着眼皮看她鞋边的苔绿迹子。恨恨腹诽:别提醒她了,她蠢归蠢,不至于认不得她自己的皮囊。然则,她想着,缓缓地,缓缓攒出一个不怀好意的笑来,置身这样一个声色蓬勃的物的殿宇,要她驯顺,要她屈从,要她俯首称臣,她自然不肯的。她怎么能教商品的物逾越了,凌驾了?她于是愈发将脚步放慢了,装出一派冷淡从容,慵慵去看那些橱窗。她要评判它们。挑剔它们。嘲讽它们。当然,也欣赏它们。赞美它们。高高在上的赞美。姿态是首要的;买不买得起是另一回事。人心鄙狭,要鄙狭得优雅。脱略。风日洒然。譬如她微微笑着,用思绪、意念、语言敲打那些夸耀的物,像啄木鸟的尖喙,笃笃,笃笃,提醒它们勿要过分膨胀。她这种人就是这样讨厌。凡好物不是她买不起,而是她未必看得上。反正装也要这样装。破败了的清高,无端也要舞舞爪子,因为只有这副爪子了。

然而,她惚惚感到一种想要凋谢的疲倦。她看自己,像是在看一个悲哀的人,故意做出许多荒唐相来。也许使人看见荒唐,要比使人看见悲哀,多存半钱的体面。“体面”是口古井,四壁恒久荡着潮绿的蛙鸣。炎郁仿佛听到那蛙鸣里的空寂意。要将月亮献祭了似的。她纵容自己露出一个哀愁的表情。示弱了的哀愁。但随即遮了遮她的眼睛。她越界了。她想,在空气里敲了三下。她不该理这些有的没的。不该沉浸在鸦青的、灰蓝的、黛黑的纷纷妄念里。想一想明亮的。总有明亮的。即使不属于她。她昏蒙地在人潮里走,走过一家蛋糕店。绵甜的香气飘漾出来,氲成一团柔暖的雾,挂在店铺门前。她像收拢一把雨漉漉的伞似的,停靠在门边,并不进去,只停在那香酥的雾的边缘。丝绒般的香。她倏然就松懈了,困乏了。是什么这样香?奶油,黄油,芝士?她猜。她不知道。但她喜爱这些名称。寓有渺远的异域的想象。还有布丁。慕斯。泡芙。洛可可式的樱粉。月蓝。丁香紫。黑森林是德国的蛋糕(掺樱桃酒)。提拉米苏是意大利的(掺咖啡酒)。提拉米苏有个爱情的隐喻,记住我,带我走。她浮出一点远帆远影的笑。蛋糕好的一面是使人想到珍宝而不是珍宝。(坏的一面是甜,腻,叫人容易发胖。)廉价的华丽。特供食用的小花小草。掺一匙玎玲的童话。她从前路过一家西点屋。店门锁着,还没开业。窗边的台子上一溜摆着火烈鸟、银色咖啡壶、旋转木马、繁复花纹的瓷杯瓷盘、紫薰衣草的小花盆。窗子大而蒙了灰尘。她记起小时候读过的一则童话,有个小女孩子在寻找什么(忘记了是寻找某个人、某件物,还是某个闪耀的谜底),她走啊走,见到了太阳,太阳给了她一个金纺锤;再走,又见到了月亮,月亮给了她一个银梭子。金纺锤。银梭子。她心里大约也羡慕过。像是广大世界的一点和柔。她有时路过都会去看看那个窗子。那只单腿站立的羽毛粉红的火烈鸟。过了几个月,那家店倒闭了,窗子也成了一面空空的窗子。大而蒙了灰尘。她于是有点惘然。

从前卜泽生日的时候,她也是这样惘然地,一个人用小勺子挑着慕斯(慕斯上缀了颗酸红的樱桃),看着窗子外的长街,却祝他生日快乐。午后的三点钟,街上丛生着珊瑚似的悄寂的影子。日色净如琉璃。银杏郁郁簌簌的黄叶,绵邈到了长街尽头去,仿若一场赤金鳍尾的海鱼的洄游。她想象有一条鲁莽的小鱼,在风雨晦闷的傍晚,游到他肩上。想象一部妄诞的电影。在管风琴音冰冻成的钟形罩里,一个年轻女人细密咬着樱桃肉。不是风枝月露的清鲜樱桃。是渍在糖罐头里的。寂寥的。萧索的。一颗又一颗。罐头里的绯樱桃是封存了的吻的摹想。她面妆幽艳。垂眉。靥边水钻粼粼。一颗一颗吮樱桃肉。一颗一颗吐樱桃核。微明里,女人用樱桃核拼成一头独角鲸。那独角鲸鲸尾一摆,游荡起来,将她嘟噜噜吞到肚腹内。炎郁还没想定那个年轻女人将在独角鲸沉船般的胃里发现什么。譬如,一个镂有银杏纹饰的怀表。盘面是一个男人英俊的脸。最长的一根指针,尖梢镶着一个廉纤的Z字。滴答。滴答。Z字绕着那张脸转。转。女人仔细看的时候,悚然发现那个Z字竟就是她自己。是她自己迷漠惝恍地蜷曲在指针上。直到她开始忘记那张脸庞的第一秒,指针就将走得慢一点。慢一秒。一分。一个小时。一天。一年。十年。盘面终于空白。镜头的结尾是一霎的静电。钴蓝色的花火。燃亮了又熄。熄。黯黑荒荒淹没了荧幕。人散场。电影的名字呢?就叫《金烬》。李商隐的诗,“曾是寂寥金烬暗,断无消息石榴红”。“贪恋”是金色的灰烬。炎郁并不同情她自己。

有个小男孩从蛋糕店里溜了出来,端着一把塑料玩具枪,在店门口忽左忽右,奔来跑去。枪筒乌悠乌悠地闪着响着,魔方似的红光蓝影,尖啸成一片。一个蓬头女人从店里探头喝了两声。有人朝这边频频地张看。炎郁手脚都局促起来,立刻蹑着影子走开了。她戒惧小孩像戒惧小猫小狗,觉得再伶俐也有一种蒙昧的蛮缠。唯一有宠爱意的时刻,是很久以前乘车遇见一个小男孩,清眉秀眼的,令她奇异地想到她错过了的小时候的卜泽。巴士在香樟底下缓缓挪动(一个堵车的下午),红灯亮了,满城卷着六月的密云,一时滚起惊雷,一时又瓢泼了骤雨,她却像安然藏在一个小金匣子里,恍惚无闻地想象着六岁的卜泽,八岁的卜泽,精心拟画着他的眼睛,他可爱的额头,微微笑着看窗外又一条闪电鞭过,怖栗的黄蜡笔的痕迹。那个时候,她整个人都奇形怪状的,像只忽悲忽喜的青蟹,蟹螯嘎嘎。有个牌子的矿泉水叫云梦泽,她常买了来,在深夜的灯下,痴痴騃騃看那个“泽”字。她摹想一泽薮的流云的梦。流云烟霭,已经是缥缈以极的了,何况迷离灼烁的梦影,她有点震慑于古人的跳荡。那跳荡也许出自一种石火隙驹的虚幻感:所有流云的梦演漾在水里,就成了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的万象森罗。她愿意是水泽底一个翠发缭绕的巫,木梭梭,金贝贝,织妄心,卜妄影。卜泽也许根本是假的。他在某个地方存在,完全是因为她梳着她的翠发,煮着她的薜荔、灵犀、海月骨,在弥漫的银雾里,乏倦地构想着他。他是她梦里的一簇凤羽。一道回声。一个流沙的雕像。围绕着那雕像,她建造起一座记忆、谎言与臆撰的鲸骸迷宫,使他隐匿,使他渺茫,使他成为无处不在的悬想。(“悬想”是一个背影的一再错认。)后来有一天她在马路边等红绿灯,是春末夏初的近黄昏,天色将将暗下来。空气里仿佛浸漫了靛蓝的油彩,皴出街头幢幢的树影车影,人像知道自己在瓷瓶上,格外有一种清醒了的虚浮。远天葳蕤着紫罗兰色的霞绮。她静默地望着,倏然就想到,卜泽大约是快要结婚了。明天,后天,哪一天,哪一瞬息,她将乍然听说他的婚讯呢?绿灯亮了。她走在暮归的人潮里。走过斑马线。她以为她应该有一种故事终结了的哀愁。但她只是微低着头,像着陆之后再重新回想飘风猎猎的跳伞,惯性似的,感到一丝坠落的昏眩。

别人也说,看她爱卜泽近于爱海市蜃楼。那口吻使她怏怏不乐。她自己可以叆叆叇叇,望卜泽如望一个虚构的执迷。(镜子的虚构花朵。)但别人一品论,她就不禁要辩驳,她也是曾历过海市、临过蜃楼的梦浮客。回忆是快乐的伪证。炎郁记得有一年三月将尽,古都城里连日晴和,新蔚着一点草薰风暖的气息。她与卜泽去园子里看郁金香。是旧时的园子,隔着月洞门,紫藤花垂垂似珠瀑。他走过去拍照。花影玲珑,拂了他一身,仿佛他是一只高脚的鸟,白鹤或鹭鸶,锁在一个灰紫烟雾的笼子里。她在月洞门这边等着,望着,来不及似的快乐,且厌憎自己的快乐。下雨了。黯云连甍,濛濛茸茸的新雨,飘堕一忽,声势渐潺潺了。他们在廊下避雨。游廊虚豁,仿若千百扇花窗格子迤逦而成。松花绿的廊柱框出大窗格子,朱红的倒挂楣子是小窗格子,他们蹀躞在大窗格子与小窗格子间,昶昶的风,昶昶的雨,一窗格子是一窗格子的汀洲烟柳,一窗格子是一窗格子的春山孤鸿。亭子里有人抱着琵琶唱小曲。琵琶嘈嘈淹在雨声里。她远远站着,给卜泽讲她新近看的《聊斋》。她喜欢嘻嘻笑的狐女婴宁。喜欢灯火楼台的幻术。梦想自己也是个花木变的精怪,一喝醉酒,就翠叶纷披,垂着明媚的花朵醺醺然。风雨潇潇。一只红嘴的雀鸟飞来檐下。郁金香袅在庭院旁的花圃里,像一盏盏盈黄的艳红的酒盅,泛在春醁的溪流上。四月春深,满城飞絮,她与卜泽去游山寺。山门萧寂,石阶攀着山势蜿蜒而上,两侧林麓漫开着山桃、杏花、紫玉兰。寺里有个小池塘。池里多锦鲤,金红斑斓,喁喁来,跃跃去,在新松新柳的倒影里,腾起回环旖旎的浪。近池壁处铺了两三张竹筏子,浸了鳞苔,上面爬着几只墨绿壳的乌龟,伸着颈,万事不理,只管懒怠地晒着太阳。他们俯在阑干边看鱼。一条霞红斑纹的白鲤游过,清波裂开,池底沉积着粼粼的硬币。铜黄的五角,银雪的一元。在空明的水里,炎郁像是看见一朵微小的金属质的蟹爪菊,呼吸似的,闭拢了又绽放。卜泽分明在咫尺的近旁。水上一个他。水下一个迷影。摇漾着。她忽然悲哀起来,有那么一刹,她惝恍想到旧汉宫里那庞大僵固的金铜仙人像,永远高擎着承露盘,盘顶明月荒荒照着,掌不住的快乐的露水汤汤,汤汤而跌落下去了。她于是感到一个铜像的伤心。翠柳荫下,她却一双洇润的眼,竭力微笑着,指给卜泽看满池塘的钱币,形容成“常年豢养在水里的众生愿望”。兀自明灭着。她默然想。仿佛沉泳了一陂池的私语、红鲤衔愿什么的,她自己也有点凛栗。寺后是一片荒崖,崖上有株老槐树,青叶正祁祁,崖下是葱茏的春的山谷。他们走得久了,坐在槐树底下石凳上休息,岩崖的风泠泠吹着,新阳潋滟,人有一点微茫的慵倦。炎郁昏昏的,疑心自己偶然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浑觉一种消隐了的空无。缘法到最后就是这样一个云崖,森峭,冥顽,湮废了时间,一个瞬息的幻妄久远过一个千年。崖岸寂寂。红萼开了。红萼落。她像是与卜泽的影子度过了片刻的荒古。(她愿意那就是荒古了。)荒古的日月照临过了。淹留过了。她想,她可以有一个平然的斩截。然槐梦的终了,她仓皇不敢回头。她怕一回头,卜泽就将在她绸缪的目光里化作一块珞珞无明的顽石。春谷里氤氲着炎云流霞。她木然眺望着,仿如在看海底星沉,灌愁海杳淼无际涯,明星有烂,如萤火,如鲛泪,如风雷露电,熠熠爚爚地沉下去。沉没了。其后就是缅怀了。

米粉店。拉面店。再前面是家咖啡馆。咖啡馆的旁边有爿花店,鹊巢样的一个角落。炎郁走了过去。两三枝鹤望兰探出灰绿尖削的长喙。橘黄的冠羽纷簇着,似棘棘的炎焰,焰里一抹箭羽,青莲紫色,躁恣地斜刺而出。鸟首高昂着,热烈地,像翘望着什么随时奔赴的姿态,也像凄凛的,坠落中犹仰天嘹唳不已。兴许鹤望兰是天上的神鸟落到人间化成的草木。她想起三足乌的传说。高蹈的三足乌,迷狂的三足乌,游纵的三足乌,披羽箭而堕。混茫的热烈不能羁束,就滑向堕坠的悲剧。一个恒常的道理。道理?道理使她疲厌:堕坠也比漂浮好。人在宇宙间的漂浮,她曾在一部科幻电影里看过,是一粒尘埃被抛到无止境的虚空里,永恒完全成了骇怖。堕坠。堕坠的悲剧至少是美的。哀楚而奇恣的美。鸟身坠落了,悲鸣的声音却是上腾的。鸣声嗈嗈,衔着魂魄,魂魄清凉,俯视着肉身燠热的沉陨。盘桓。盘桓着往更高的云间飞去。就算她是愚懦到相信一种经由坠落的上升!炎郁一脸雍容的断然。鹤望兰旁的花筒里,几枝向日葵垂着黄澄澄的花盘子。向日葵明烈。再旁边是一束马蹄莲。天鹅的白。霜露的白。端凝。典雅。米黄的、雪青的洋桔梗像绉纱玲珑的裁剪。縠纹细细。有微淡的哀怨。红百合浮艳。黄百合灵透。唐菖蒲似剑似戟,络着妃色花朵。最是疏朗里一点柔曼。绣球团团的,粉紫粉蓝。欺哄似的天真憨顽。还有玫瑰。蓬蓬簇簇的玫瑰。深红的。像昭阳殿煌煌的日影。嫣粉的。若飘举的舞衣。香槟色的。清泠。是终曲了的弃置。走了味的淡薄的小月亮。她已经觉得可以了。她顽艳的钟爱最好只是这样,像琴上断弦的戛然而止。华章华彩犹缠蔓着,但已经平寂没有接续了。以后对她都不重要了。世事纷冗。与其在以后的年岁里亲吻、争吵、彼此厌憎,无如就令故事停滞在一两个明媚的春日。她不惧怕失去。但她惧怕不堪。她宁愿卜泽是假的。是个雕像。可以私藏在迷宫的花园深深处。宁愿不得到,也要卫护一个无瑕翳的美的印象。就像数点莺舌微微,她用雪亮的银盘子托了,缀上小茴香,就是她制成标本的不朽的爱情了。炎郁想着,露出一个散漫无心的笑,凑过去看绣球花。绣球有个别名叫紫阳花。她喜欢那名字,听着就有一股暗雨浓烟的郁烈。她常常将川端康成的《花未眠》记成“凌晨四点醒来,发现紫阳花未眠”。也不能怪她。想象着在暗夜里,凉月纷纷,一枝幽艳的紫,不是很有物哀意味的美?美是即将凋败的妄执。花的虚影拓在板壁上,拓出一个森然的女人像。不悲不喜,缅怀也忘了的空茫。后来,她只记得有一天夜里,她忽然梦见卜泽。梦里大水浩淼。他们坐在一条木船上。他不知道向她说了句什么。她低头笑了。如泡沫的还未破灭过的笑。才沉迷的笑。她醒来回忆了很久。紫阳花。紫阳花。像紫蜻蜓的复眼。常常怜悯。常常看厌一些愚人假想的爱怨。无情的紫阳花。

一只纤长的手忽地俯下,像天鹅垂颈,拣选了几枝绣球花。花焰燃得湛蓝湛紫,照着一个女孩子新雪似的脸庞。那女孩美。美得鲜冶。像塞壬。珠白的丝质衬衣,隐有黄金锁链的暗纹。衣袖松松挽起,露出一截烟绿的翡翠镯子。指尖点着茜草红。蜂腰。一袭藕荷色的鱼尾裙,微微一荡,就旋起狡慧的涟漪。她微侧着脸与旁边的男人说着什么。一双清水眼也狭长,尾梢似笑非笑地翘起。近于一种雕鸢的神色。瞥什么都像瞥一粒尘埃的藐藐。锁骨间又坠着一枚蓝宝石的眼睛。诡秘似图腾。朝人看时,三只淹然百媚的眼睛,一只柔曼,一只骄狷,一只漫不经心。炎郁惚惚一凛。美。美原来迷蛊。花草的清馥在屋子里翻涌。三两只红瓢虫飞来飞去。那海妖般的女孩抱着紫阳花,影沉沉地,仿佛镶嵌在奇枝异蔓的鎏金画框里。炎郁看着,看着,心里有盏灯倏然熄灭了。“熄灭”是鸦啼的陡然喑默。曙色里黑羽纷披。一张尖喙徒然地开合。开合。她也许是更可笑的,欲妒羡,欲贪图,欲自欺欺人的寒鸦。(寒鸦的寒。寒素的寒。暮烟寒雨的寒。)盗不来孔雀的华羽,就草草在廉价染料缸里滚过一滚:蠢人的慰藉。寒鸦的内部空空如也,全副的眼耳鼻舌身意,浸浴在颜色的嘈杂里。T恤条纹的蓝,帆布包酱菜类的紫,运动鞋的粉,鞋边苔痕的绿,仿佛一齐融化了,错糅着,沿着寒鸦的躯壳,湿答答地往下淌。淌。她像是拘禁在了寓言故事的末尾,种种的庸愚鄙吝被咻咻揭破的时刻。幻象剥落。现原形的时刻。她想遁隐。遁逃。逃。但她逃得了一个笑柄的时刻,也逃不出寒鸦天赋的角色。贴着她的皮肤,劣质的颜色在喧腾。哗噪。颜色烦嚣。使她看清她本色的漆黑。(有两个人经过莫名望了她一眼。她像惊了弓的木鸟。一种木笃笃的惊遽。)她重新想起从前有个熟人说,她的恋卜泽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她那个时候还耿耿于怀。炎郁仓皇笑了一声,又迟疑地,仿佛不记得自己为什么要笑。她耿耿个什么?流言的刻毒?不,分明一个怖憎过鬼影的事实,最像事实。也许她是故意隐瞒了渡船梦境的结局。掩蔽了。沉埋了。冷戈冷戟的结局。结局是,她从梦里醒来,看见镜子里她怅惘的脸。多么朴陋的一张脸,她竟然奢望卜泽爱她!炎郁转身混沌沌地往外走。像把忽哑了的提琴。僵涩着。四周的管弦乐奏得浩浩汤汤,她兀自幻灭得不声不响。灯熄了。她连一个美梦也保不住。她的求不得的秘境,连带倾圮了,荒颓了,像玲珑的亭台摇摇,坍缩成一只皱了的香烟盒。盒盖上烫了一个黄月亮。焦苦。焦黄。她幻想的照拂过她、惘然过她的月亮不是这个月亮。(她迷离走着,仰起脸,要寻找另一个月亮似的。)她多愚妄。自造了一张瑰丽的网,缠裹进去,就以为是镂骨铭心了。许多年的金烬暗。石榴红。她希图这一点顽艳的镂骨。希图得天真。仿佛一场热病。她错觉自己咿呀变成了一只赭色的酒瓶。瓶内葳葳蕤蕤长着一片雨林。许多焦渴的野藤。巨叶。艳花。窥伺着。游纵着。贪心贪意。许多的狂喜。甜蜜。哀愁。嫉羡。痛楚。孤独。惘然。在任一个若无其事的微笑背后。隐秘地澎湃。缠磨。燠溽。而玻璃清凉。玻璃在震栗。她像初初化了人形,无措着,诧愕于存在的惊心动魄。她后来看过一部电影。有个镜头是下雨天的哥特教堂。骤雨如晦。教堂的外壁整个森黑森黯,像蚀透了的古沉的打火匣。尖塔错落着,是作雕饰的鳞角。缄默。镜头转到教堂内部。烛火微明,窸窸窣窣的窈昧四下伏匿着,照不剔透。雨歇了。仙乐似的。夕照潺潺,从一扇一扇高阔的玫瑰花窗涌进来。华绮的王冠、十字与翅膀,若空游的鱼,翕忽在崧绿崧蓝的玻璃糖纸上。教堂倏然明亮。到处披拂着金色的尘埃。寂谧一刻。炎郁朦胧胧的,仿佛自己也到了那光影浮动的教堂,凝冻在一种皎洁的悸怖里。周身布满泪水。甘心情愿地匍匐下去。匍匐在颓朽的地板上。觉知到她诸般缠络的爱憎。贪嗔。颤抖着。像渺渺的花枝。等待着敬献给覆笼四宇的绝对的美。也许人所迷恋的,就是这样的刹那。内在生命的混茫被忽焉照亮了。生活的庸琐,如巨兽逃遁,遁成海上一道杳默的背景。而她变野马。变蜉蝣。变鲲。变鹏。变蝴蝶。心荡神驰。沉湎于在在妙有的丰沛。感同于万物又超越于万物。凝定了。在泡影世界里摹仿一次月亮。(她爱月亮。)即是镂骨。即是快乐。求不求得,圆不圆满,已是伧俗末事。她满以为这是她练达。洞明。顺时的谦卑。实则呢?她的脸色云遮雾隐:清高的人有罪孽。任诞的人世所厌。不计功利的人,所贪所图大豪奢。她是仰攀得太高,所以容易跌落。一个一个警示。一个一个规诫。她微笑着置若罔闻。不情,不愿,不肯认清现实的庸鄙。她的庸鄙。到头来,她成了那个掩耳盗铃,又慑栗于铜铃轰响的蠢人。(她听见那女孩说,癞蛤蟆想吃天鹅肉。那女孩转过来,戴着蓝眼睛的项链。)纷庞的就是铃响吗?炎郁忽犹疑她昨夜的梦错了。她不可能变成一条蛇。蛇不会在此刻浑身滚烫,仿佛旁观着自己从一个美丽的境界跌落下来。跌落到她无可幻想的荒芜。贫瘠。寒陋里。灯熄了。回忆里的雨。一叶叶。渐悄了。她低下头,窘蹙地,惶悔地,觉得自己不配。(贪恋不配。爱怨不配。缅怀不配。)溅在脸上的缅怀的雨迹,她一一揩拭干净了,重捏出一个顽石的庸乏面目。“庸乏”是断然扣下的镜匣盖子,菱花老旧,将一双绮恨的眼睛锁在讳隐的暗里。讳隐。讳匿。不,她不伤心。甚至别有一点烟云俱净的安稳。譬如一个长久疑猜的谜,错了也是一种尘埃落定。错了。就审判的大刀肃穆劈下,给一个梦迷与梦觉的斩截。斩截了,就不沉湎,不磨折,不熬煎。她庆幸自己是个惯于在沉船上看月亮的人。海底月小小。天上月皎皎。谁是她的梦中人哟。她都不伤心。她的驯熟了的灰败是鹦鹉螺,宜于寄居,宜于藏躲,示人示己都刀剑不入。一股子顽钝气的坚牢。灯熄也就熄了。她奇怪自己应该知道的。她分明一向知道。琼楼玉宇、琉璃世界的故事,不属于她这样满脸尘沙尘埃的人。灯火再辉煌,照的是英雄美人们的浮华剧场。她不过末座一个鼓掌的看客,隔得远远,观赏也在黑暗里,鼓掌也在黑暗里。她理应安于这黑暗。不然呢?路过的西餐厅门口贴了张阿根廷红虾的海报。那身刺棱棱的虾甲虾壳,红极了地红,红得赫赫,红得徒劳。她灰败的热烈也是徒劳的。她蠢归蠢,到底该有这一点自知之明。

(坠落是鸟。跌落是钥匙。她想。某种金属质的抽象。)

她只隔着橱窗看过珠宝。她不能理解珠宝的美。她也没有过姣艳的鱼尾裙。炎郁淹淹沉沉想着,被人潮裹挟着走。像个伶仃的圆规。缩了脚的亦步亦趋。有个穿西装的女人凑拢来,叽里呱啦一大篇话,推销着某机构的成人英语课程。她石雕似的逃上扶梯。逃到人的序列里。挂出一张谦逊等待的绵羊的脸。静止着。往上。往上。一秒。一秒。一格。一格。她疑心自己坠在一架天秤的两端。肉体上升。灵魂下沉。戒慎着。拘敛起意绪的毛毛须须。小心不使人听到她内心跌落的回响。(金属的音声。她确认。)跌落是乏味的。往前几年,她的棉麻裙子、毛线衫、羽绒服,都还是她姑姑淘澄了的旧衣。日头照着后院里的山茶花。深静的客厅里,试衣的长镜总是茶褐色的那面,像是浸渍了许多个黄昏,连她刻意露齿的笑也照得黯黯。花影摇曳。镜子里一个鲁钝的假象。她端详着。前进一步。后退一步。略侧一侧。她姑姑的鸽灰底的棉麻裙子,老是老气了些,她穿得也还合身。要满意。她提醒自己。她满意。偏那镜子霾晦,像背地里觑着冷眼的嘲讽。要她为她的贫穷羞臊?懊恼?忧惶忧抑?她不。她要笑得大方。笑得豪横。衣服而已。她自己那寥寥几件衣服还不是长年累月地穿着,掉了扣子,颓了领子,三年,五年,穿不完地穿着。她的年轻就幽禁在这些磨得瑟瑟缩缩的衣服里。当下见人。言笑。浑然不觉。后来才逐渐省察到自己的一种怪异:她的脸一天天地淹在愁苦里。眉心褶子起来了,越见得老气横秋的。衣服却不老,昏了头地笃守一个青涩的年纪,宁肯过了时,也永远不长大。她的人与衣于是成了彼此拆台的背谬。荣的荣。枯的枯。像个跳荡不定的丑角。使人取笑的同时有闪烁的猜疑。谁都有经验。那尴尴尬尬的,是不体面吧?不会错认的。甚至近于某种不清洁。蓬乱。邋遢。藏了垢腻似的。小奸小坏小觊觎。她抵着一个唇角咬。牙齿细密密的。她没有觉得刺痛。她很久没有裙子但现在有了。棉麻质料的连衣裙。鸽羽灰的底。漆黑的波点。像一个一个黑太阳。她把一个一个黑太阳穿在了身上。前进一步。后退一步。略侧一侧。她微微地笑:可惜啊,衣服不是太年轻,就是太老。怅叹着。她错觉自己忽而颠倒了,垂着手,站在昏昏的镜子里朝外看。有只黄蜂嗡在纱窗上。她的皮肤凉浸浸的,是玻璃的凉,氲着一双滚热的眼睛。看着将要起风的镜子外的下午。乌云堆积了。潮腻的雨意暗涌着。那个夏天。

(起风了。她想起藤架上的绿葡萄。)

从一家箱包店里吹来冷气。萧飕飕的。炎郁戴着庸乏的一张脸。像沙漠将七情蒸腾净了,剩余的阔大空白的一张脸。枯眉寂眼,略无阴影。(她忽然凑到橱窗玻璃前端详她的脸。啊,是滴水不漏的。不过她不喜欢她的眉形。淡而粗。有个翅骨似的棱角。)也是。过往太久了,她都油了。一点熬煎旧了的恨恨,搭个扶梯,容易就忘了。好比茶水饮到尾就淡泊。某个须臾,她等待着自己有个什么兴叹,然而实在没有。必要的时候,她对她自己也是一样见怪不怪了的漠然。橱窗里摆着一溜拎包,提包,挎包。米白的。灰绿的。烟棕的。暧昧又乖顺。她抱了臂看着,怀疑女人的包,就像她们的宠物。一张一张缝了拉链的肚皮,清洁,柔软,将些精巧巧的小镜小梳小物事藏得安稳稳。走在街上,一只包与另一只包错过了,也像是有纤微的喵呜。宠物与包,炎郁反正都陌生。看看蔷薇花的铜扣,蒲公英的绣纹,赞赏一两声,就算看过这场热闹了。更多的名堂,她一概懵懂。她的朋友亦柯却不然。亦柯的名言是,不穿着漂亮衣服,我怎么和你谈论人生啊。是她一向佩服的百伶百俐的诚恳。亦柯就知道如何像欣赏《诗经》里的植物那样欣赏每一款包。早年与她逛街。她在小城一家店里试一只暗绿色的挎包。那绿。绿得简直像满怀心事的水。从那水里漉漉地荡出硕大浮艳的花朵。又是惊愕的红色。绛红。赤色。绯红。流衍着。滃郁着。如焰如火地纷披着。亦柯在镜子前看一看。又看一看。那天下午记得是停了电。店子小小一方,围拥着层层叠叠的衣服,仿佛某个剧院的化妆间,要闲不闲的时候,帘幕垂着,也许待会就要升起,空气只是闷热——闷着一点未明的期待。她们才都十九岁。亦柯笑着说,这样的包就是要夏天大太阳背,落硕雨背,秋冬天气寒了,就不搭了。夏天吗?炎郁站在一旁,疑疑惑惑地,眼睛里有点瞌睡意。她看那只包倒平常,她看所有包都平常,但亦柯说美,就好像蒙茸地美起来了。店外的天色郁郁的。那是她所记得的仅有的一只包。宋朝的旧雨。唐朝的花。炎郁托着她的下巴颏。她的眉毛有个锋棱。她承认她的顽钝。但从前啊,从前就不拥有什么也是一个好时候。

现在这不拥有的顽钝就成了妨碍了。妨碍什么。炎郁的脸色倏然灰败下去。她感到她完满的面具急遽地迸出裂纹,丝丝葛葛的,都是破绽的响音。某种激烈的痛苦似乎就要败露。她的颊上已经爬出狰狞的形迹来。像蛇吗?她立刻警惕了。顿在那里。仓促地修。缝。补。裂纹繁秾若缠枝。她扮演着一个要抵御自己破碎欲望的瓷器。瓷器想,碎了倒好。碎了。只是衣服已经不体面了。她平淡下来。(一个词语就使她平淡下来。)像一扇一扇地掩了窗。将许多的闪电遮掩在她的内部。她继续走。无限端凝地。走在购物商场的女装一层。在纷落的灯光里,她又很高兴自己是一个顽钝的人。刺痛不刺痛的吧。她好奇。(可以看看丝巾什么的。她想,预算有限的情况下,丝巾总也算个精致礼物。)比方艺术馆的一面墙,挂满了她的不能拥有,她能不窥一窥吗?她有一种决然的心情。然而微细。微妙。不能不在意。不能太在意。她警诫自己。姿态要谦。要淡。落落穆穆的有礼有节。就参考一头四不像,如何扬着枝枝杈杈的角,巡访一个情敌的领地。妨碍吗?她微笑。一家一家女装店。鲜妍。明媚。一个一个戏台子。光华。颖耀。然而不是人的,是衣服的戏台。炎郁走着。看着。想着。也许开始不过刻意装得清谨。但渐渐地,见了一路乱花欲迷的侈丽,她又葳葳蕤蕤地疑问起来。她当年不过觉得,衣服是人的陪衬,人的装扮;装扮一新了,到戏台子上演一演古道飞马、斜月旧梦的故事,也是人身的一个消遣。(传奇里什么花精物怪都爱修个人身,不就为这一点消遣?)后来,想象里的月也落了,马也疲了。日长人困的杳茫时候,她重回头再思索,才约略回味过来,原来是衣服在借着人登台。衣服:绫。罗。纱。缎。锦。流苏。花朵。蝴蝶结。帽子。手套。高跟鞋。开篇也是寻常的。人懵懂。精美可人的小玩意,就游游浮浮、瓜瓜蔓蔓搭缠过来,趋附着人,阿谀着人。逐渐阿谀自己:衣服是展览。衣服是夸耀。噢。你的衣柜里永远少一件新衣。(复数的衣服,求族类的胜利。)逐渐逐渐,临摹着人。临摹不足,就吸食,就摄取。人的声腔。语调。意绪。精魂。种种种种。人越来越空。每个傍晚,影子都细瘦得像青竹。空空的人只想找更多的衣服抵补。衣服继续蠹呀。蚀呀。继续继续。越空漠越缝补。越缝补越空漠。循环着。循环。等到有一天,人彻底变成衣服的一个架子。钟灵毓秀的一个花架子。骨骼都俊丽。她停下来欣赏橱窗里的一件宝蓝色连衣裙。溜光水滑的绸子。穿在那假人模特身上。荷叶领。泡泡袖。连缀着粉银小亮片儿。栩栩地华艳,仿佛自有一种伶人的哭,伶人的笑。像十六世纪的莎剧。是照着镜子,非要纷红骇绿,夸诞到底不可。若向橱窗唤真真,只怕那衣服先应了。相形之下,假人一味钝钝的嘴,钝钝的眼,连眼睫毛都沉厚。眨不眨的,想说什么,却又顾虑,淹淹然就此沉默下去了。炎郁想得无稽,越觉得那宝蓝衣裙在窥测着她,衡量着她,臂膊都忽忽爬上悚栗。她逃开。又在空气里敲了三下。警示。她真的厌倦了自己一想就想到幽窈黯昧里去。不能光亮一点吗?不然,不然总像是她在嫉妒。嫉妒?她倏然要焦躁:为点子衣服么?不,她还不至于。但下一刻,又踌躇着,气焰微弱了:她记得她的好奇。她怀疑她应当渴羡。既然别人都渴羡。

她一贯有一种“众人皆醉我独醒”的讨嫌调调。炎郁也不是不省思自己。少年时候的特立独行还可原谅,但她二十九岁了,一点子独醒都举目茫茫,要凄惶起来。说她顽钝,也许还是留了情,贴了金,粉粉香香描补了的。究根究底,她其实是那一类自以为聪明,所以被这虚浮的“自以为”荒废了的典型。类似鸵鸟。飞已经飞不起来了,徒然扑扇着翅膀,跑着,伪装一个时也势也的憾恨。她这样的人,怪东怪西怪衣服,倒也不奇怪。她又瞥了瞥鞋边的青苔迹子,更心灰意懒了。倘若有另一版本的衣服的故事:(想象里,一阵琵琶琤琮。)怎么就成了衣服借着人登台了呢?衣服不过助人登台。(一个声音起。初,似小银钩。)譬如她,纵再好些,就现在这副朴陋模样,也只能当个路人甲,又有谁能留意到她呢?既是登台,便有登台的规矩。人潮海海。她不能寄望于旁人的慧眼炯炯。旁人真慧眼炯炯了,怎么偏就要看到她?(那声音滴溜。滴溜。变而为大珠小珠。)说得鲁直些,她自己什么形影,她自己清楚。诚然。她不过认为,一个人的价值不能被衣服所定义。这话不错。但价不价值的,亦柯也忠告过她,就那些个值千金万金的古瓶古碗,要还灰漆漆的,不搁博物馆里,又有几个认得出?古往今来,多的是买椟还珠的人。(苏笛萧远。)倒不是珠子不贵重,但熙来攘往地,人活一个面子。寒酸酸的,不招人讪谤么?(略顿一顿。)魏晋人夸豪阔,还要铺个锦步障呢。须看着贵重,看着华奢,令众人都惊羡,都妒嫉,方才算飘飘洋洋,面颊有光耀。(小三弦嘈嘈。)世事人情,她即不练达,这些些小道小理,也总该有数。(苦口。微有怨嗔。)衣服。衣服不过一点微末的包装,哪里就论得到喧宾夺主了?古贤的话,绘事后素。倘人真有美质,还怕什么绮衣丽裳、胭脂粉黛的妆饰?便是浑金璞玉,要成个器物,也要经多少雕琢镌镂的。雕琢就不赤诚了么?(那声音低了。冷了。)一个人太清高,也便没意思了。往往嚷嚷着要苏世独立的,不过借个名头,做另一种媚俗姿态。终南捷径知道吧?实心实意当了真就蠢了。而今这消费社会,谈什么见素抱朴、少私寡欲,扪着心问问自己,她现在是素了、朴了,那私呢、欲呢,就果真少了、寡了么?(板鼓一顿笃咚。)人心最怕一条:人有我无。五色目盲吗,五音耳聋吗?都比不上心里那一点子不平意。极渺小,极幽微,却最能毁人的。看见这满市、满街、满商场的难得之货、可欲之物了么?她一个都不占有。(笙顾自和雅。)是,什么占不占有的,听着就庸陋,她不稀罕。她一贯也瞧不起衣服浮浅。所以衣服就诚诚谨谨,新布新样裁剪了,新花新纹缝缀了,妆扮得一个个别人照眼的鲜丽——她没有。(扬琴玎玲一下。)她又瞧不起美丽浮浅。美丽是没个好声名。一个女人美了,总使旁观者猜测她的愚蠢。但美丽只是安闲着,一个倩笑,一个顾盼,便鱼也沉湎,雁也寥落,希贵的爱意也忧忧惶惶地奉送了——她亦没有。(又玎玲一下。)现在她预备瞧不起爱了么?譬如,卜泽的爱。炎郁中心动摇。像一条枝柯凝视着它颤栗的影子。在月下。刚才的雀鸟飞走了。它因而感到一霎的虚无。爱。她默然重复。

爱。(那声音也喟叹似的,慵慵袅袅了,像静日里的篆烟。)倘真有那个志气瞧不起爱情浮浅,倒也殊算得一份聪明。怕是怕小女孩子小情小性,蜜语甜言昏了头,偏要造个热蓬蓬的大幻觉来耽迷。(恍惚的独白的口吻。)什么天荒地老、海枯石烂,知道的说是爱,不知道的还以为凭空里变出了一个专供女人朝拜的宗教——看那众信徒都迷迷颠颠祷颂永恒!又爱勾连灵魂。谁见过灵魂?(大阮数声沉浑。)没见过也就自己欺着,哄着,反正就着一须臾的热烈已经可以匍匐下去了;从此就驯顺,就暗哑,就变鹿变马;临到了尾不忘买两张婚姻的赎罪券,一个女人就算百福齐臻了。(小堂鼓达达。)日后遭弃置么?何必想那些霉事。人间节候也都有个秋气憀栗、草木摇落,就当行善修德了。况那泪珠涟涟还能点缀别人的风流故事呢。她不羡慕么?(讽笑。筝冷涩。)她蹙什么眉?不,也不怪女人蠢,世界是这样教她的。想飘忽的人生里找一点坚牢物,便循旧规训,往人心里找了。(筝一变而作急雨。)人心最是个云谲波诡、变幻莫测的,即没有狡妄、夸诈,也多的是倦怠、游移、此一时彼一时了的翻覆。爱意深挚么?深挚得一刻。等到了下一刻,旁有旁的利益,旁有旁的诱惑,人间繁难哪。(似烟的声音铺成画屏。一点金鳞爪。)人间是这样的人间。她要学古书里的浑沌,不愿凿七窍,那就只好是迁客逐臣的调子,也别怨愤什么了。人心有伪,也是因着要生存的缘故,必然照着现实的大迷楼,在自己心里也三纲五常地原样建座小迷楼。(古琴弦弦芜漫。)原说只是锁个什么牛头怪物的,最后连歌咏的夜莺也一起锁了。人于是哑默了,又不甘心,就造了只机械夜莺,偶尔听个声儿,仿佛还有一点赤诚的影子在。所谓伪,即人为,逃不过的。(似叹非叹。箫幽咽。)昔时箴言讲,智慧出,有大伪。人心里建了小迷楼,已经是没有回头路了的。她所希冀的爱,照例也跳不出、避不了,初初也许荧耀过、皎白过,后来反正都一样地庸常、现实、势利。(声调转厉。如裂帛。)连她与她敝帚自珍的爱意在内,都未必多清洁、多明亮。她难道爱就是爱卜泽的灵魂了么?她与他有什么灵魂的投契?卜泽还劝她到银行上班呢。(冷笑。)他有他的一种聪明,是看透了世俗规则,轻易就能八面玲珑的。她呢?就她这个棱棱角角的乖谬样儿,她连衣服都警惕!(琵琶拨个花儿。)也不是不该警惕。意思却有那个意思,只是一贯这样呆。(渐和缓。杂有怜悯。)她只知道衣服是衣服,只想人被自身而不是被衣服所定义,但举目望一望,权势就不是衣服么?声名就不是衣服?财富不是衣服?连才华等等也都是衣服。人哪,就是乖乖觉觉套在层层叠叠虚造虚设的衣服里,有心要分都分不开的!(大堂鼓咚隆两下。)她说什么人自身的价值。人有没有个自身都是未必的,或者像那洋葱,一层一层剥开了,其中空空如也——人整个地成了他的衣服,极甘愿,极服帖。(琵琶转轻媚。)回过头了想,关于衣服的故事,那个底里的真相也许就是这样。乏味,无聊,也像大多世事一样。(苏笛枯寂。)她还是醉了好。醉了快乐。(众声歇。)

(炎郁心不在焉,有一搭没一搭地听着,逛着,在布帛绸缎的流动里,像要瞌睡起来。这是某个下午的熨帖的昏昏。背上渗了点汗意。微黏腻。她感到自己变成了一只走马灯。光影朦胧。旋转着。喇叭袖。灯笼袖。百褶裙。蛋糕裙。鱼嘴鞋。尖头鞋。她停住了。有一件纯白T恤,中央绘着一张女人的脸。粉蓝的眼影。烟艳的唇。但使她爱慕的是那女人的头发。葵花的金黄色。一绺一绺向上纷扬着。蓬飘着。她立刻想到美杜莎。甚至迷蒙地,有了片刻的幻觉……衣服的潮水退了。她置身在一个船形的房间。帘幕密密垂着。小灯零星。昏黯空阔得似有回响。她赤身站在一面镜子前,赏玩着她自己披拂的长发。不,不是头发,是细袅的蛇。丝丝缠缠的缃黄的蛇身。极柔曼。信子一点绯红。像含了玫瑰的碎屑。她摩抚着她的妖妄的蛇发。微微笑着。在她裸露的身体上,鸢尾紫的蛇鳞从左腹下蜿蜿蜒蜒,爬过微萌的乳,又翩翩绵绵,攀到锋棱的右肩胛骨。冷而鲜亮的。她的刻毒的鳞。某种盟誓般的缠络。镜子深处,她看见另一条银白鳞的蛇迤逦在羽绒被上。辗转着。纠绞着。一个痛楚的具象:它在蜕皮。从蛇的剥裂的鳞皮里,绸缪地,挣扎出一个幽蓝色的女人的肉身。她的皮肤像毒酒。冗长的手臂伸展着。仿佛预备篡夺,又仿佛只是模拟了她原身的蛇。拥着她的萧森的蛇蜕,她在镜子里朝她一笑。她用一张与她相仿的厌憎的脸,朝她一笑……)

她要试试吗?有人问。幻象熄灭了。炎郁回过神来,是店员。(她注意到那姑娘的眉毛是栗色的,画得纤长而弯。)她又挂上惯常的一副局促的笑,抱歉着走开了。那T恤的标价她是看到了的:669元。像一排尖溜溜的小鱼钩。荡啊荡的。她于是承认那确实是她的不能拥有:数字与美一样直露。(她张望着寻找扶梯。)她现在似乎有一点真实的平和了。不是描龙绣凤的掩覆的画皮。“平和”原来泠泠的,仿同淹寂的空潭,木朽石烂,无波无澜。往日里金戈铁马的苍黄,不过是作茧自缚的人的梦影,多少亲爱怨悔都终于成空茫。而落花闲闲。她重睹了她自己的溃败。赫煌的落日,照着弃置的盔与甲。她在她的穷途里,整个人已经不剩什么了。愿赌服输成了四面楚歌里的一个必然。荒败的人的寥寥美德。她有这个美德,炎郁烈然想。她的脸色像深秋,有种金黄色的枯槁。她寒陋着从华衣美裳的戏舞台子经过,但经过也就经过了。她没有因为衣服而伤心。一如夙昔淡漠珠宝,她照例也淡漠衣服。淡漠源于一种不能理解。时兴。时髦。时尚——到底是什么呢?她窥察。她阅览。她试图从纷繁的象里归结出什么来。但没有。仿佛某些天外来物。鳞片间的月乳。《山海经》的异兽。等等。过于超逾了她的贫狭的世界,以至于全不能领略。她想到了皇帝用金锄头的笑话。她原来也是一样地滑稽。美丽。美丽当然人人都爱。但天生的质素外,大多时候,美丽都是金钱堆砌出来的。她从前一个舍友,专有个巴洛克式的雕花匣子装口红。什么香奈儿。纪梵希。迪奥。盈漫的一匣子,约莫也有五六十支。春天的夜晚,沐浴过后,阿芜把着她的手腕,在灯下一个颜色一个颜色画给她看。“红珊瑚”:嫣润的蜜甜。“紫水晶”:近于玫紫,极妖靡。“焦糖南瓜”:微透橙黄色。“干枯玫瑰”:愁黯的妃色。“乌木玫瑰”:浅粉。“酒渍梅子”:赤红,浓酽。“杏仁奶茶”:纤凝的裸粉色,落雨天的熹微。炎郁想象着有两三只绿蚂蚁比赛,爬过她手臂上的口红斑马线。第一只爬起来模拟一片降落伞。第二只爬起来一跳一跳类豌豆。假如还有一只,每爬过一道胭脂的红,就徘徊,就啜饮。仿佛啜饮着她的心。那绿蚂蚁。她有一种晦月似的微胧的惊诧。他人的生活,她从未设想过的,忽而像扇面露出一角云石花卉。她惊诧于一种超出最低需求的占有。所以,就是那些超出的部分造就了美丽吗?她抹着腕上莹腻的口红迹子,老虎的纹,豹子的纹,绮错的小迷小惑……要等到后来,匮乏才逐渐沁漉出来。像饿。像渴。后来,她回忆起来,原来她对物的感知是从缺失开始的。从物未能占据的空白揣度着物的应在,一如从胃的虚空里拟想着食物的色相,甚至爱亦是。《简·爱》的故事外,她贫穷、不美,她的爱意就近于一种肖想。微不足道的廉价的诚挚。她爱卜泽什么呢?(炎郁攥着她的发尾,像攥了一把绒羽在掌心。)卜泽有他的温厚。她愁窘的时候,找他帮忙搬家,他也是愿意的。但或许那个时候不请他帮忙倒好——那间出租屋多么窭陋、破败!她清苦着一张脸,让他看过她潦倒的日子,爱就不可能了。爱是点翠贴金的幻想。败絮露了相,他不会再对她存有任何幻想。炎郁踏上扶梯。一个鲜凉的小红灯在她的意绪里忽闪着。雾锁烟迷里的艳艳的蛇信子。一个警示。她知道她不能深想了。她要保住她心里的他的雕像。她垂下了睫毛。她没有什么不平,乃至浮着一些寡淡的庆幸,庆幸卜泽从头到尾都拥有华耀的一切。她不是。(她的脸清苦到了现在。)所以最好他们不相干。睫毛亦有睫毛的阴影。微颤着。有那么一刻,声音像某种茶青色的液体被剥离了画面,人们言说,言说静默;人们啼笑,啼笑静默。升高的扶梯多宜于回首。她于是端肃着,淡眉淡眼,回望底下那个纷繁靡丽的衣服的戏台。姹紫嫣红开遍了。她心里什么都没有。

贫穷。就连浑茫的意识里偶闪过这个词都使她感到某种局促。仿若隐秘地,有只梭子蟹钳住了她的看不见的尾巴。许多只眼睛煌煌看着。她愈觉出那锁镣似的坚牢的钳。声色不动的诟耻。底下纯是作了猎物的恐怖。(尾巴也像是什么浊秽之物。凝形的动物性。)不,她时常并不想到这个词。任它似幽灵游荡好了!她不在意。似乎潜意识里仍不觉得这个词与她有什么关联。大概从前还像是锦绣前程的样子。以为多少有些些着落的——谁知就跌下来了。所以么,人怕的是后来。哪里料得到她后来败落到那一副光景。还未细想过贫穷,贫穷已先将她腌渍起来了,焦愁焦忧的一条咸鱼。(炎郁走下扶梯。到哪一层了?)浸了盐再琢磨,贫穷是一个事实。类似于温度计、青铜剑与力学公式,沉着,精准。涉及到银行账户上金钱的多寡,房屋的阔狭,日常吃穿用度的奢俭等。她路过一家燕窝店。噢,燕窝太贵了。匮乏呢?那绿蚂蚁又窸窣爬起来。匮乏是另一回事。倘贫穷将她加工成了一条罐头鱼,鲮鱼,黄花鱼,凤尾鱼,匮乏则是她感到的咸。由咸而生的渴。渴毙了。然而没有水。炎郁设想着,嗽了嗽喉咙,脸上是一种灰蒙的镇定。当然,那是后来惯于匮乏了的形景。未惯于之前呢?譬如,她闭上眼睛,有一只车轮往前走着。咿咿呀呀转哪转的。饱满极了。和畅极了。一旦睁开眼:轮胎是空的!徒剩一个车轴的骨架子,嶙嶙峋峋,赤裸地旋着,咿咿呀呀着。匮乏像许多个时刻的铿然的惊觉。仿佛哲学。惊觉于一种无有。人也成了杯盏,怀抱着他的骚动的空——她是饿过的。大学甫一毕业,兴兴头头的,却没找到什么好工作,捱在北京打零工、度时日。皇城脚下居大不易,汉唐时候就这样了。兼职的所得十分有限,房租又贵,再添上些零零琐琐的开支,虽各方面筹算省俭,也多有青黄不接的时候。一箪食一瓢饮,偶也成了繁难事。有两个月时间,她天天熬粥。出租屋的小厨房,烟油垢腻的,吊着一个曛黄的灯泡子。昏昏照着,盘碗锅子也拖了沉重的睡影。窗外总像是冬天的傍晚。铁青灰的天色,像一张荒废了的古盾牌,兀立着。两三只乌鹊刮剌着盾面飞过,嗄哑地啼。风徒然吹着瘦骨的树。炎郁在灯泡底下淘米。白米四面八方淹着她的指尖。一种流动的密度。生活的沉实的底子。往日里,她偏爱悬想什么“无限空间的永久沉默”,那广漠的惶怖。而现在,惶怖是柔缓的,有限的,具体而微的。水龙头的哗响。白米的黏滞。处处在在的……蘸了油盐的鸡毛蒜皮。她有时感到自己相似于牛马,身上套着沉重的衡轭,那衡轭即是她自己的存在。她用所有这些鸡毛与蒜皮缠结的绳索,拖曳着她的如石雕的肉身。所以轻盈什么的,她已经不能懂得了。她想。她转身拧开煤气灶。灶火幽亮,像宝蓝色缎子裁成的重瓣牡丹。一片一片花瓣子,窸窸窣窣的,是一条一条贪渴的蓝舌头。金樽清酒。玉盘珍馐。飘袅的荣华的美梦。舐着。舐着。锅里的米咕嘟煮着。她打开冰箱,取了三枚鲜香菇、一根芹菜茎;另有小半截胡萝卜是昨日留剩的,稍有些蔫了。清水洗净。盾盾地切。切成极微细的末子,倒进锅里。待熬至稠密,就算得有米有菜、是肴馔了。(熬稠了不易饿。)发酬劳那天,她在公司门口的小铺子里买了碗葱油鸡丝面,翠葱茸里布着嫩白的鸡丝,十二块钱,木笃笃地拈了,木笃笃地吃。她时刻想喟叹什么,但那一点滚了芝麻的红油沁在舌头尖上,使她有一种甘脆肥浓的饱足。她于是眼睛也热了,感动于这样的豪侈。午间休息时刻,她读着意大利一个作家的书。在书页里,他虚构了许多奇特的城市。譬如,某座城市有六十个银色的圆屋顶;另一座城市的形状同时像汽船与骆驼;在第三座城市里,建筑物皆装有螺旋形的楼梯,楼梯上皆嵌满螺旋形的海螺。炎郁浮想着抬起头。北方冬天的响晴天气,日光明阔,是一种淡薄的金色。照着车水马龙的立交桥,那桥也有了金漆的辉煌。她于是揣度着,她将如何摹写她所在的这座古都呢?

童年看到火车行驶的倒影,你一定曾向往过那座传说里的北方都城,燕京。听说,燕京有许多空了的王侯旧宅,黄玉的屋瓦,睡着小猫。有雾隐的寺庙。汉唐的月亮照在长城上,空有兴废的幻影。你想象燕京是记忆雕成的一枚印章。后来,有一天,你终于越过杏黄色的河流,抵达了燕京。春天有沙尘暴与柳绵。明艳的女子从细雨的十七孔桥上走过,桥下剑气隐隐。小贩们叫卖着糖葫芦、格格帽、铁青蛙。初夏落槐蕊。老人在广场上抽得陀螺乌悠乌悠转。一只红鲤鱼风筝在近黄昏的云底翻成了游龙。寒冬山河冻结。小孩子踏着冰刀,划过金色的湖面。银眉的鸳鸯不知去处。

那时,燕京钤印在你个人记忆里的图影并不使你惊奇。你耽溺于探访一些古远岁月的废船、旧雨、杜鹃花。你在博物馆里见到了商朝的鼎器,饕餮的兽眼闪烁着墨绿色的沧桑。春秋的冷剑布满了菱形格的暗纹,像某种密码,诉说着过了期的阴谋。在西汉的那袭金缕衣前,你感到了茫茫的伤心:两千年是太久了,连黄金的丝线都消磨黯了。于是你窥悟到:坚固的不是印章,是印章外的粼粼的淡忘。

后来的愁怅与慰藉都成了:你走在必将淡忘的苦辛里。燕京向你展露了一个今天:几何状的现代。首先,仿似广漠的涟漪,燕京以同心的环形往东西南北四方均匀铺张。你则简化成一个无限渺小的点,寂寥,迷惘。其次,高楼广厦以错落的长方形切分着时晴时雨的天空。每块玻璃都映照过鳞状的云。你想象你戴着峥嵘的头角,崭露于高楼广厦的顶层:两个威风的小Y字形。事实是,攀爬前在楼厦脚下仰望,你先就降服于从内部升起的怀疑的眩晕。现在,在离开燕京多年以后,你仍能回想起随着老地铁呼啸而来的直线形的风。人潮像稠密的蝉。那一天,你维持着一张不能哭泣的脸。假想的圆形泪珠模糊了整座燕京的轮廓,因而你回到了重新构拟它的最初:燕京是梅花的岛屿,是鹿蜀的脾脏……

(炎郁走过一家玩具店。墙面上挂着许多复古的壁钟,一座一座人字顶的小木头房子。她停住脚步看了一会。俨然是小时候动画片里小鸟自动报时的壁钟。三点钟。五点钟。窗扉打开,她想象着许多只红嘴的布谷鸟从房子深处跳出来,咕咕咕,咕咕咕。鲜活的嘴。啼梦的嘴。青灯古卷的嘴。朝着她鸣、鸣、鸣。绕着她舞、舞、舞。她愁怅着眉,困在了那些鸟嘴织就的金丝的密网里;网上挂着风雨帘幕似的交响乐。小提琴。大提琴。英国管。巴松管。法国号。许多重的琳琅的音调。她知道,那是时间。时间是一件过于精密的编织物。然而她亦是。她记得意大利作家卡尔维诺写,记忆与欲望……)

那些窘促的日子里,炎郁给培训机构写过文案。部门领导是个常穿瓦黄毛衣的中年男人,胖而刻薄,像座腆着肚子随时要尖言尖语的宝塔。逢着日长无聊了,就端坐在他蜗壳似的小办公室里,拣些细细琐琐的小事作筏子,将下属一个一个叫进去做日常的训责。一些女职员面皮薄,一个钟头的嘲骂听下来,淌眼抹泪的都是常事。背后还要编派人。说她一个熬不住了要离职的女同事:“都三十岁了不结婚,还唧唧歪歪吃不了苦,以为我们开慈善堂的!”熬不住了,因为那辛苦确实难吃——薪水少,而加班平常得像一条铁的制度。炎郁新来。到了下班的六点钟,那领导叫她,要虚心向各位同事问询一圈,还有什么这个那个的任务分派给她没有——“我们这里可是要‘互帮互助’‘同心协力’的,没有人可以只顾自己手头那点活儿!”明面上的规矩是这样(往往就加班到八九点了);暗地里,即令没有,照例也还是要在办公室拖延到七点半再走。甚或有一两次,她刚回到出租屋,领导的电话就追来了,命令她马上返回公司加班。她那时还年轻,略不情愿,就批她“古怪”“刚强”“像把匕首”。她很茫然,因为念书念了这许多年,不知道原来工作是两三千块钱就能将她的时间、尊严统统买断的。她昔日悬梁刺股,就赢得这样一个未来?谋生的艰辛,她不是不能理解:无休止的捉襟见肘,疲于奔命,人因为肉身的沉实而想起他动物的本质。只是动物猎食固然烦难,到底不必每天坐十个钟点的牢!她有时也怀疑是她太荏弱了——她只待了一个月就辞了。那天也照常在街口的早点铺子喝咸豆腐花。她在家乡那边,从小喝的是甜豆腐花,因而每每觉得新奇。所谓咸豆腐花,豆腐花却是一样地滑嫩,只是不舀那一勺子糖,而是撒些紫菜碎、榨菜丁、虾皮等,另浇一点子酱油水,调个咸味儿(嗜辣的人可以另加辣椒油)。她端着碗,小口啜饮着。食物总是安稳的。然而越过那碗咸豆腐花往外看,天色蓝,蓝得像冰凝的玻璃,蓝玻璃的天底下,也尽有绿玻璃、蓝玻璃、灰玻璃的楼宇,龙吟般的太阳的影子,一缕一缕,在这玻璃的丛林里回荡着,回荡……她是怀疑自己太荏弱了。在这玻璃丛林里安营扎寨的人都必须是钢筋铁骨铜石心的人吧?她的无望里也不得不有一点敬畏在。

另一个月,炎郁替声学研究所做些噪音标记的简易任务。录音语条里,一些微微的嗽声、迟疑的虚语、刺刺的电流声等,都是需要她潜心捕捉的。有时,耳麦戴久了,她仿佛沉落到一个噪音的鱼缸里,鼓着耳朵,听,听,听,听一种庞巨的无意义;仿佛一再演着某个本末倒置了的荒诞剧。一个语音包是三十五块钱的报酬。刚开始还不大熟练,一下午几个钟头敦敦实实,也只能听完一个语音包。头两天下班路上,她细细计较每月的房租水电、米粮菜钱、交通花费等等,平均到一天的支出,一路的焦愁叹息:劳碌一天,也还是赤条条的财政赤字,竟不能相抵的!她于是中午就只到研究所附近一家包子铺买包子,略果一下腹了。每天照例一个香菇包子,一个粉丝包子,一个鲜肉包子。那包子铺是个夫妻档,铺面极狭小,里头几排大竹蒸笼堆摞着,旋个身似都费力气。老板夫妻都还年轻,约莫二十四五岁的年纪,是乡下人的朴讷到略局促的脸。男人常沉默着,女人却有一点腼腆的活泼。他家的包子味道鲜浓;蒸出来的皮子腻白松软,馅子咸香,特有一点妩媚的辣。虽则为了省钱,也不妨碍穷有穷的美食。炎郁很知足。既成了熟客,有时就聊起来,听老板娘说,他们是从安徽那边过来的,“北京生意好,累是累一点”。每天凌晨三四点,闹钟一响,就要起来了。和面。揉面。醒面。预备各色馅子。擀皮子。捏包子。上蒸笼蒸。“都是体力活,蛮要劲的咧!比不得你们坐办公室的!”说着,那女人微微一笑,又拘谨住了。炎郁默然有一种震动。闷闷的,近乎不能回首的愧悔。她不能回一回头看她自己:她是太荏弱了!(凌晨三四点!凌晨三四点!像在反复播放着。)倘若为自己辩驳一句,她念书的时候也很辛勤。念书念得好,在那时仿佛一个前途的保证。结果呢,那前途也并没有自动到来,“坐办公室的”,也不过是颗小螺丝钉。可这年头,越是小螺丝钉,越恨不能给榨出铁汁来!她过去那一种佼佼的聪明,到社会上全无用武之地。反倒因为念书念多了,念得迂阔了,浑身眼高手低的毛病。但——已经是这样了。已经是这样了。她闷着头走,踏过一棵树的影子,又踏过一棵树的影子。她承认是她自己愚弱、庸碌、不争气,但暗地里,也疑心遇到了某种骗局:她是照众人说的美好人生的路子在走,但竟然都是空的!她在踏空的地方回首,不能不有一种前功尽弃了的幻灭。

(炎郁经过一家小饰品店。架子上堆着各色式样夸张的蝴蝶结。她似乎从来没喜欢过这些玩意儿。蝴蝶结?不,她在想,一个抱着飞行梦的恐龙,梦醒不过是因为她要自己谋生了。)

后来,经同学介绍,她进到一家展会公司,专门负责打电话邀人参观最新的展会。套语先背得滚熟了。炎郁在二十三层的高楼上,对着一部黑色电话机,一个铃一个铃地拨下去。电话那头,风筝似的,系着姿态各异的声音:有些沉着;有些豪放;有些和和气气,耐心听毕三十秒的概述,敷衍一个“看时间”的委婉答复;有些则警惕,听个开头,就匆促挂了,徒留一串“嘟—嘟—嘟”的尾音,空茫响着。她在印满电话号码的表格上钩一个,划一个。她不懊恼。私心里,她爱好听那冗芜的铃响,有时简直期待拨到一个空号,任由那机械的嘟嘟声连缀下去,仿若都市电影里一个一个寂寥的烟圈,飘散着,飘散了……那是她暂瞬的休息。笼着一点瞌睡意,她偶尔惋惜:她像个机器人而不是机器人,所以在这成千上万的电话里,感到了淹浸的生活的无聊。那无聊在瓷砖上蔓延着,像壁虎貔虎爬山虎,沿着桌子腿往上攀,攀上了棕黄色的桌面,又松闲地,越过她的胳膊肘,缠上了电话线:无聊的阴影粘在所有物体上。它像暴风雨,爬上了落地窗。爬过窗子里她的脸的虚影。那是她吗?那苍黄厌倦的一张脸。炎郁猛然觉得她错了。她在推诿。她在狡赖。不,她荏弱,根本在于她看锦绣前程是一团如火如荼的虚空!美好人生的路子上,她先迟疑了。如华彩的月亮桥,一迟疑,就消隐了;不信的人都要跌落。(不信是一种罪孽。)她没有资格抱怨什么。既然她腻烦了一个合乎规格的美梦(钱,钱,钱,或中产阶级的模板生活)。既然她迷惑,她问,工作为了谋生,谋生为了什么?那个灼耀的意义在哪里?既然她看不见意义,既然,追名逐利太苦了。她要辛勤。要奔竞。要汲汲营营。仿佛一个拔着刺猬刺的哈姆雷特:世界在督促她,行动,行动,行动;但她已经太疲倦了。在所有利来利往的工作里,她只惘惘感到,她整个人——作为人的鲜灿的部分——被徒然浪费掉了。像浪费一头虎鲸去走钢索。悬在玻璃丛林里的钢索么?她苍黄的虚影眨了眨眼睛,嗤笑了一声。天色阴翳。现实就是,市场需要走钢索的无论什么,而不需要一头虎鲸。她的吝惜像个笑话:她不愿浪费自己在银行、证券、互联网,却只好浪费在一个一个复刻的电话里?多巍峨地不值得!于是她问那张嗤笑的脸,你后悔了吗?作为答复,那张脸化成一个悲哀的面具。在面具的深深处,窗子假造的虚空里,泊了许多只雪白的鸟。像一种汀鸥。列着队。伸展着荧煌的羽翼。欲飞未飞地。警觉着。风暴的讯息近了。近了。(闷雷的预感。)然而是幻渺的。是办公室里灯盏的倒影。室内室外的灯影都蓊郁着,照着一个微茫的她。电话又响起来。

炎郁路过一家攀岩馆。整面的蓝色墙壁上安设着形状各异的石头。三角形的。菱形的。椭圆形的。提示了:蟾宫路?青云梯?她倦怠起来:或者一个现代的西西弗斯寓言?事实是:反正不属于她这类人的消费品。

她想到有人吃大闸蟹,最崇尚于用小刀小钳将肥膏腻黄干净剔出,余下蟹壳蟹脚原样拼拢去,仍维持一只满蟹的姿态。她随时感到这满蟹的悸怖。太愿意掩人耳目,所以是真的匮乏。隐秘的小事是:那年冬天,有个下班的晚上,她在路边的报刊亭购买了一张手机充值卡,面值二十元。已经是十二月末了。夜色寒冻,冻极了,像淡青黑色的铜雀砚。风吹着路灯一点瑟瑟的黄。报刊亭里兼售糯玉米、脆皮肠、煎饼果子等小食,一股子油酥酥的香气弥漫着。有两个小学生背着卡通书包,小鹅似的,翘首等在窗口外。她走到路灯底下,借着光,用钥匙尖刮磨充值卡。谁知一下子刮坏了,卡片破了,密码中间的若干数字辨认不清了。炎郁戴着绒线帽子,整个人腾地烫起来,直烫上面颊去,一片急森森地红。风却凓冽,飕飕缠绞着人。她迷蒙堕在一种冰炭两重天里。二十块!二十块!全废了!她回头看了眼报刊亭,再买一张?不,她知道她口袋里的余钱数!明天还要用明天的钱!她捻着那破了的卡片,凑拢鼻尖去检查。要想办法!想办法!她焦愁得像只火炙火燎的冻鹿。四面八方,她感到那风刮得太明晰了。明晰。明晰是好的。明晰使人冷静。回到出租屋,拧亮台灯,炎郁以一种盔甲似的冷静在纸上写写画画,猜测着密码中间磨蚀了的数字,甚至灵巧地用到排列组合的原理,一组一组数字拨着试。试。试。繁是繁琐了些。她想是可以奏效的。凑得准,不必浪费这浪费不起的二十块钱。她赤着眼,揣度着,推求着,直到某一次拨号后(记不清重复拨了多少次),一个机械女声响起:“您的号码异常,将临时锁定,请携带有效身份证件到营业厅办理解锁……”她在灯下,感到葳蕤的泪水慢慢慢慢要涌上来了,像带雨的春潮。她抬起手臂想遮住她蒙眬了的眼睛,然而先一步,她的呜咽迸出来,已经遮不了了。一个调子仓皇的啼音,类于杜鹃,切切地,又幽沉下去;像埙。她曾买过一只埙。陶制,墨灰色,形如梨果。是她架子上一个哀古的象征,终日喑默,从未吹响过。但现在她悒悒听到那埙的声音了。郁愤燔尽的一种叹呜,颤涩涩的,像忘了人生哀苦似的哀苦着。偶有几粒火烬,清醒一瞬,又断而复续地昏黯下去了。她在那昏黯里躲避贫穷的刺骨耻感。她的艳耀的耻。不,愚弱的不是她。窘悴的不是她。但那昏黯的埙曲吹下去。

(注意用词:匮乏的耻感。匮乏总较贫穷文雅。凡文雅的,都是遮掩。她又走过一家袜子店。)

炎郁后来怀疑是那常山穷水尽的匮乏让她一径庸钝了下去。她有点讷讷的。院子里有一棵树,嶙峋得像老鹤的脚。她仿佛野僧,每在窗前枯坐着,对着那棵树念海子的诗——“在春天,野蛮而悲伤的海子/就剩下这一个,最后一个……”有时邻居打架子鼓的声音传过来。她暂寓的小房间于是变成了一艘渡船,在咚次打次的天风海雨里浮荡着。她荡着荡着,但觉头昏目眩。黄铜色的天花板忽远忽近。结羊毛的那棵树忽远忽近。她手里海葵花的诗句忽远忽近。迷离惝恍中,她想起了《海上钢琴师》。在那个暴风雨的夜里,钢琴师一九〇〇在“弗吉尼亚人”号的舞厅里弹奏松了钩的钢琴。鲸涛摇摇。钢琴在镀金的法式地板上旋转。一九〇〇旋转。小号手旋转。在那个时刻,他们与忽忽如狂的海洋一起,跳着一种快乐的舞步。像华尔兹。她想象那样一种快乐。她没有一双弹琴的手。但她黑发飞扬得像燕子。她以跳悬崖绝壁的一颗心,决意自己就在海洋里,并且永远不上陆地。“陆地是,”电影里,一九〇〇说,“太大的船,太香的香水,无从弹奏的乐章。”太浪漫了。她有异议。不,他不知道,陆地是一种恐惧。那天晚上她第三次看见厨房台子上窜过老鼠。那阴霾的小动物,拖着尖细的尾,弃了粥碗,无声奔逃着。残羹剩水地滴沥了一路。她荒荒站在厨房昏黄的灯泡下,像抹除了面目的人偶,悲怆亦空空如也:真相是,每时每刻,每时每刻,陆地都带着望远镜、马鞭与手铐在追踪她、困囿她、抓捕她;她永远,永远也别想逃开陆地!

(她路过一家烟酒店。烟酒是畅销货,然而烟酒贵。然而名字争相风雅:黄鹤楼。白云边。剑南春。然而有害健康。)

炎郁有时觉得,匮乏别的还算了,最坏是带来一种啃啮性的贫瘠感。人仿佛成了桑树,饲着许多贪馋的蚕。常常在半夜,她静听能听到千百张蚕嘴咬噬的沙沙声,像清凉的剪刀。啖。啖。啖。剪。剪。剪。她怖恐于一种槁木的惨然。到后来,那贫瘠感变作一枚窒闷的茧,缠裹着她;她却渐渐胖了起来,一两个冬天过去,倏尔就吹胀了一圈。大约是办公室里久坐的缘故,肚腹上的脂肪凶猛地堆积了起来。腻白而松软的肥肉,垂落着,像是流动的肉的瀑布。溽热的天气里,尤其使她感到肉身的恹恹的沉厚;其实是衰颓的征象了。成年人的衰颓是潜藏于日常底层的地壳运动,累日累夜都不觉,直到翻覆出沧海桑田的老相来。老相也还远。在老相不可辩驳地暴露前,她偶尔对着镜子端详也只假想:粉蒸肉、红烧肉、梅菜扣肉,是这一类的肉吞进胃里,构筑了她潺潺的赘肉吧?(追溯小肚腩的来源,设计最佳节食方案?不,她喜爱的是,糖醋排骨,清蒸鲈鱼,从未尝过的避风塘炒蟹。)答案也许是另一个……海豹似的丑陋的赘肉,实际是那些报废了的庸碌日子壅淤而成的。譬如,她的赘肉是:有一天下雨,在车站等车,是杨柳湿翠的春天,她忽然希望自己只关心靴子;到某个画廊面试,遇到另一个伶牙俐齿的面试者,等待的间隙观察了两只蜻蜓,一张俄语的电影海报,一座橙黄色的房子,门窗是普鲁士蓝的;重要考试一再不合格;在夏天的地铁上读《心经》;到某家出版社面试,面试官叉着手说,你才能平庸,又说,至少买三两身好衣服,没那么贵;穿某双凉鞋走到脚后跟裂开,渗了血,还穿着;失眠;忧虑一些可能的债务,以及,淹困在一个乏味的现在,日复一日的电话、复印、表格,同事讽笑,以你的工资,一辈子都买不起房子……哦,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回忆的时候,假装忘记她痛哭的每一张脸,谨记体面),就这样如黄泥黄沙,囤积成她纷冗的肉。她原先是个瘦子,现在忽而有了一种盈肥的刺激:一方面感到身体里的动物性灵的觉醒,像利齿的虎,像巨鲸;另一方面,在肉的拥簇中心,虚无在蔓延。没有缘由的,越存在,越虚无。虚无用蝴蝶的嘤嘤声荡满骨骼的空隙。她的眼皮常耷拉着,滞重的,睡梦的将醒不醒:醒也徒劳,庞杂的赘肉与生活都只能叫她无能为力。

(哀叹了又要辩驳:她的胖,是体重秤的110kg。她经过一家花花绿绿的游戏机店。是小型的胖。写意的胖。)

炎郁二十九岁了,还是最末一级的小职员,每月领着五千元的薪水。没有房补,没有餐补。所以她稍稍一胖,她父亲看了,就骂她“肥得像猪猡”。当时是冬天,她新穿了一件摇粒绒的睡衣,蜂蜜黄色,还快乐着。她父亲威厉的声音就响起来了。不像玩笑,一整个金刚怒目的脸色,像在审判什么“胖的罪孽”。究竟胖有什么罪孽?猪猡吗?她没则声。等到了夏天,八月初的傍晚,日光西落,她在阳台上吃拌面。当是晚饭了。拌面里羼了香菜末子,满口的清冽香,她于是夸了两句。她父亲在客厅里看电视,蓦地听见了,一扬声又骂骂咧咧:“只管死胀死胀的,饿鬼投胎唷?”筷子僵在了碗边。像一柄刀斧迎面劈了来,她在千钧一发的惊遽里,忽忽茫然。而今吃饭也是什么十恶不赦的事了?炎郁后来私底下抱怨给她姑姑听。她姑姑一语就道破了,笑说:“一向儿规矩是这样,没结婚的姑娘不能胖!”哦——炎郁豁然醒悟了。她父亲这九曲十八弯的隐忧,无端端来一顿耳提面命,赤口白舌要啐她一啐——原来却是怕没有男人要她!据她其后偶然听说,有一次亲戚间的请客,席上,某长辈居高临下向她父亲警劝:“你家炎郁个头也不高,长相也太一般,都这么硕年纪了还不把婚事安排了,勿怪我说丑话,再拖一拖哪个要喔——”云云。使人想起古朝代里相马的话术,看了马的牙口,再看马的额头——“嗐,是匹劣马。”她父亲在旁喏喏称是,微笑说,所以她翻花样想继续念书什么,我才不准许的。炎郁听人绘声绘影讲了,木肤肤一张脸,很是索然(背地里哭了一场)。反正想也想得到:麻雀大的小县城里,男人们在酒筵上推杯换盏,像嘬了哨子似的吹嘘与自我吹嘘,直吹得陶陶然一片兄友弟恭,于是平日里窝囊着的豪气展露了,三两酒下肚,则天王星的公转、北美洲的飓风、西伯利亚的秋白鲑等等等等,尽在他们高阔的喷着酒嗝的指点里(当然,秋白鲑是她编的,她怀疑他们并不知道秋白鲑这类鱼),何况区区小家事。男人们是家庭里的国王,轻贱一个女儿(自己的或别人的女儿),是黄金权柄的最好夸耀。她坏是坏在年纪尴尬,人又穷,瑟瑟缩缩的,看着她都是一股子闷气。她母亲平素不言不响,气急了也唾弃她“多少年一事无成,婚都结不了”,转头给她介绍了一位年近四十岁的相亲对象。老家也在本地县城,家里独子,现与她同在南边工作:仿佛很完美的。年纪虽大个九岁十岁,因为是男人,也算不得什么;她母亲是这样劝她的。末了督促:“总先见一面试试!”炎郁撂了电话,很不信她母亲。旧一辈的人最谙熟于一种且欺且诳的手腕子,今天说“总先见一面试试”,也许到了明天就成了“总先结个婚试试”,潜在的逻辑是,试试也不损失什么——当然不损失他们什么,赌的是她的人生!她掐着下巴颏儿思量着,年近四十岁的男人,父母亲大约也望六七十岁上了,一结婚必要迅捷地生小孩,那么总结起来,依照流布的什么女则、女德,多病多痛的古稀的老人,嗷嗷待哺的缠磨的幼儿,一家子老老小小数口人起居照料的一切,就都压在她这贤新妇的铁肩膀上了——俗说人往高处走,她倒蠢得奋勇去做这徒劳苦的“人力挑夫”?何况是独子。她老家这边的风俗,是必须生男孩的。她自己就有个小七岁的弟弟。过年间亲友聚在一起嚼闲话,也常说到邻里熟人哪个女子遭罪呦,可怜呦,怀一胎打一胎,打一胎又怀一胎,什么新的陈的生子偏方都搜罗尽了,把个肚子翻翻覆覆地磨折,誓要怀到男胎为止。她要嫁了过去,倘一时“肚子不争气”,想也只能哭哭啼啼经同一番命运了。(不晓得到那时再科普高中生物知识有没有用?)她才吃了几多盐,踏过几多桥?这里头的门门道道吃亏处,连她个少谙世故的都能约略看清,以她母亲的年纪阅历竟一点不察觉到?不,也许只是不甚在意。炎郁不怀疑她母亲爱她,但再爱一个女儿,也究竟有限。倘一种命运要她为奴为婢,她自然就应当为奴为婢:“哪个不是辛苦来的,偏你特殊些?”反正她奔赴了她的命运,往后是忧是患,也就与做父母亲的不相干了。老箴言是“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泼都泼了,比不得儿子是彻头彻尾的骨肉至亲。她还记得有一年在房间里听到她母亲打电话,听话音谈的是某亲戚出轨。隔着一扇闭拢的房门,她母亲颇厌烦的声气像夹竹桃:“男人都是这副样子,只要还拿钱回家,她有什么好闹的?”她支着胳臂,听着,听着,想象将来有一天,设若是她的婚姻呢?她母亲也这样说,也这样说……她荒忽地从心底战栗起来。

(炎郁回想她撂了电话的那个下午。台风尾梢的黑雨下过了,天略开朗了些,底下的城市像耸在沙黄的玻璃球里。窗子半开着。在雨意还弥漫的房间里,她勾着背,晦默成一道剥着西梅的影子。还是第一次吃西梅。牙白的陶瓷小刀近在手边。但是,她用指甲撕。刀锋有时是一种诱惑。爬。爬。爬满了铜锈的毒绿。苦艾酒的荧荧的绿。咳,那狐魅狐绿。所以有人说,刀锋是难以越过的——她无限精细地,一片一片,撕着西梅柔滑的皮。她就不越。她天性一种栗烈,诱惑与得救之道,她都拒绝。汁水甜且黏腻。绯紫绯红的西梅,略大于枇杷,拢在手掌心,宛若小玩偶的桃心心脏。她用指甲划。用指甲剥。小心脏为什么不是机械的?小心脏为什么不是铁皮的?小圆镜子里,她在笑。夸诞的黑色的笑。她想着,应该往自己面颊上刺个什么字。春秋不是有所谓黥刑?刻在罪者的面额上。和血和墨。一个老龟甲似的标记。标记着:罪!罪!罪!他们那些好人。他们已经以天地玄黄的名义,审判她为罪者了。又一次。又一次她需要垂下头,为她的女身感到愧腼。在他们横的眉、冷的眼底下,她已经被判决为:一件临近过期的促销商品。Discount。Rabatt。打折。她与凤梨罐头都有保质期。一头声名狼藉的鸵鸟。羽翼的叛徒。鸟的异端。一把阴谋的海藻。煽弄不存在的嫌怨。一块侏罗纪的化石。恐龙都灭绝了。一个徒劳的罗盘。在沉的船里。一支偏激的象牙。胆敢不信猎人的幸福。一个锁在庵寺的病月亮。心猿意马地,苍老了。害人又害己。她顺理成章地被剥除了意义。于是变得扁扁的,像条欲言又止的比目鱼。刀俎即善。他们说。变得空。八音盒的空。肺腑的空。“镜子,镜子,谁是最乖的画皮?”变得透明。视若不见。听若不闻。红月亮的夜里,哀哭的小玩偶的魂魄。又一次,她怀疑自己的不存在。仿佛又回到了潮漉的最初。最初,她就是一个不被期待的婴孩。惊啼着。还不知道,她的不是男孩的原罪。“你满月的时候,就让你在摇车里哭,没有人抱你,也没有人理你。”她母亲后来当个笑话讲。后来,人人的掩着嫌鄙的目光,像灰的蝉,环着她噪、噪、噪。五六岁她就在一种微妙里窥测到了,她存在的错谬。诞妄。无稽。假若她不是她,谁都开怀。假若。是另一个婴孩,一个浑成的男孩。她愧怍吗?可是。可是,她不是自愿有这一个女身的。小孩子的她还想辩解。她八九岁的时候,曾在医院里见过一个自杀的女人。割的手腕子。殷红的血像汩汩的惊雷,沿着那划开的皮肤,一路迸发,一路滚落。一个老妇端着枫红边带囍字的旧搪瓷脸盆,奔在后面,伸着去接那手腕子上滚落的血。她一面呜嚎着:“胖就胖,做么事想不开呦——”似乎是那女人的母亲。那自杀的女人苍白着脸,一身繁冗无明的肉,望着还很年轻。也许太年轻了。昼日昼夜,厌弃镜子里肥硕的女身,就想要覆灭它。这“厌弃”长着獠牙。炎郁一直记得那个女人,像童年里的一剂疫苗,通过预演,替她规避了一种倾毁的可能。女身鄙鄙。女身谬谬。那又如何?她剥净了这颗西梅果,贴到唇边,咬吮着,仿佛一个无所谓咒诅或祝福的,吻。凭他们如何围剿,她不预备俯首,认这诬妄的罪。她净无罪!但——这罪不罪的,也只是任意想想,二十九岁,她已经倦怠于再为自己抗辩什么了。一条鱼不必抗辩自己是一条鱼。他们也不是不知道她无罪,反而是,坏就坏在她无罪,所以他们敢审判她!文明历来是这样的。文明是,弱者白担了罪的虚名。她不是因为先有了什么罪尤,被罚以苦;不,她是已经苦了,所以杜撰个罪名压下来,于是纷总总地都成了她自己的罪有应得。她不是鱼,她是被文明拣选出来的替罪羊!她含冤莫白地担了一个虚名!她看着她的笑,像紫鸢尾在小圆镜子里纷骇。哦,她想到了:不如就刺一个“恶”字,在她清洁的面颊上。要不左颊,近腮的地方?她端看着。他们想赐她的罪?她宁愿堕为恶!长出鳞爪,长出尾巴,把他们腐臭了的文明扔到海里,离经叛道的快乐的恶!)

走得人困马乏。炎郁在近栏杆的一条长凳上坐了下来,略歇一歇。越过栏杆,可以俯览桃源商场的中心。仿若水晶球里明灯灿烂的宫殿。右边有个方方棱棱的立柱,巨树一般,耸入穹顶;四面都嵌着电子屏幕。宝蓝的屏幕上,羽毛缤纷的火烈鸟伸着长颈,循环往复地飞着,像一个华丽而空洞的手势。隐而复现。又有一层蝉翼纱似的水帘,覆着屏幕,涓涓地流着。和缓。平宁。左后角则凌空悬了一头大白鲨,类于凶恶的纺锤,齿牙尖峭。旗子似的背鳍竦峙着,仿佛纵着惊涛骇浪在腾跃。跃。然而也跃不到哪里去。从头到尾地教钢索拘牵着,徒有一个腾跃的姿态。底下是蚁群一样的行人。来来往往。中间似乎有个微型展览。扑克般的展牌合纵连横,围得像电脑游戏里枝枝杈杈的迷宫。看展的人都是迷失的蚂蚁。她是旁观的另一只。是梦里迷过了头,而终于扑灭了的另一只。蔼蔼地,把自己扑灭了,所以有了一双陌生人的眼睛。波澜不惊。炎郁在高处,更像是悬崖勒了马,看着急景流年里许多个她纷纷跌坠下去,都作了无关的过眼烟云。如同壁虎断尾。她的旁观是一个大势已去的人想要保全她自己。记事起就铭记要争一口气,她从前是这样的小孩。六七岁光景,一个字写坏了,就大哭。小学五年级,“标兵”的红花敲锣打鼓送到家。初中第一次月考,就是年级第一。后来中考,轻轻淡淡,考取市重点高中的重点班。重点班竞争激烈。她又不擅理科。常常就披了毯子,写物理试卷,写到凌晨一点钟。停电的夜里,燃着蜡烛改错题。高三一年缄默着,不顽不笑,只有时在六点半的自习课,人人都垂首在题库里,她回头看三十秒的焰焰落日。黄昏华美而无上啊。卧轨的海子写。她那时还年纪小,头昏脑热地焙着小炉子里一点虚幻的功绩,小丹小药沉溺着——完全是她私心里想以物易物谋爱的筹码。她想要属于她这个女孩子的一份公平的爱。首先。她想。首先要无条件肯定她这个小小造物存在的光耀。无条件。无条件的高贵的爱,他们亦不是不会,只是不施予她。她那时还明朗,还小雀似的跃跃。睡梦里锱铢较了又较。她愿意用好小孩的功绩来补凡人的一点偏私心。她有赤火黄金的信心。那草尖珠露的一星子爱,她伶俐又聪敏,岂会争不到?!——所以人怕的是后来。辉煌的。熄灭了。后来。工作没有好工作,婚姻没有好婚姻,就是她的后来。哗喇喇的前功尽弃,挽也挽不住,仿佛许多年的焚膏继晷,只蓄意地要诈骗一场。也怨不得她父母亲有时明里暗里地鄙夷她。早年念书一副颖异相,唬得他们也算倾心竭力地栽培,也是“捧凤凰似的”捧着,等到了该回报的时候,哦豁——竹篮打水,颗粒无收。她不能不有一点芜废了的歉疚。大学甫毕业那会子,她父亲就开始说一些清账还钱的玩笑话了。“不起价,零零细细地都抹了,就还个三十万可以吧?——你要晓得,你读个大学都费了我十万!”算算成本,当然是他做父亲的苦尽甘来了的一点幽默。(她还算好。她一个亲戚姐姐的爸爸定的数额是五十六万。她们在一起笑,真敲破了脑壳,怎么算出这个数的?)可是又三不五时地天天说。吃水煮鲫鱼说一遍。吃清炒莲藕又说一遍。嫌不嫌猜的不在意,反正他进可攻,退可守。

在炎郁的观察里,从她终于大学毕业,她父亲就忽忽变了一个人。面目还是那个面目,言谈举止的习气却陡然迂阔了——只是迂刻是对别人的,豪阔却留给他自己。他叫她到街市给他买袜子,“买最贵的”。买回来又问:“是最贵的吗?”虽略滑稽了些,她也不是不能理解。像她父亲这样将过中年的男人,半生都拘在身份责任的枷镣里,分外叹赏自己的功高,又爱怜自己的劳苦,所以抱着一种楚楚的委屈。现在儿女债一轻,凡事不豪奢尽了不能弥补他自己万分之一。她也很愿意弥补他。然而。也许是她一厢情愿的以为。她曾以为,她与父亲之间倒还不必“弥补”这个词。她从小就觉得她父亲颇有一点老庄的逸气在。相貌平平,但思想脱略(在小县城里珍奇的)。什么分尊分卑的名教、规矩,他都不太看在眼里,往往扶扶他的眼镜子,微带嗤笑地略过去了。也下棋。也钓鱼。也抹麻将。一看她周末闷着温书,就呼喝着催她出去玩儿。不记得他那时居高临下教训过她什么,但偏爱和还是小孩子的她不拘什么题目都辩论个刀光剑影。她有时辩不赢就噘着嘴,哼哼说,你一个大人欺负小孩子!她父亲就笑得像老猫,可不兴输了就哭,我们辩论双方是平等的——她当然崇拜过她爸爸。她爸爸会得一手好行草,满纸的龙蛇飞动,飘逸极了。据他说,都是他一向自娱自乐练着玩的,有时还拣了树枝子在沙地上写,也并不是正儿八经有什么高人教。她四五岁的年纪,在乡下老屋里平日餐饭的木桌子上伏着,聚精会神地学写字。她父亲蹑脚走到她背后看,啧啧夸她,年纪小小的,写字就有锋芒。她记了很多年。后来学书法,也没学出个名堂来,但一般写字,筋骨遒烈,有金戈气。人家说她不像女孩子的字。她说女孩子就这样写字。她得意于她的聪明都随了爸爸。脸相也像。小眼睛。塌鼻梁。走到哪里,半生不生的熟人一见,就知道她是何家的女儿。“也太像了,和你爸爸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人人端详着说。像她爸爸不漂亮(都说她不如弟弟炎麒漂亮,炎麒眉眼就像妈妈),但她听了还是快乐。小时候,在家里,她和爸爸是一个团伙。爸爸常骑了自行车接她放学,每每路上给她买各样新巧的零嘴吃。“电影院”那里一条巷子都是烧烤小摊。路过的时间早,炭火还未燃,炉架前却有瓷盆堆着田螺、毛豆等小食。她顶爱小不溜秋的田螺。反正不干不净地拎一袋回家,和爸爸两个围坐着,一颗一颗嗍着壳子,用牙签挑出螺肉,吃得刁钻古怪。电视里播着香港的武侠片。一顿舞狮子。还有热气球。她母亲见了又嫌弃,一日日地,要吃晚饭了还买这些。两个馋虫!她和爸爸就狡黠地望望,只管笑。还有一次买了刺猬似的红荔枝,毛卷卷的。价格昂贵。后来知道是红毛丹。炎夏的傍晚,乌云摧摧,要落暴雨的迹象。雷霆直在天上滚,像头小猛犸象在听披头士。她和爸爸都在阳台上看闪电。越过楼房天台、无花果树、桂花树、香樟树、铁路线,在灰蓝色的天边,极清刚的一枝紫金钓丝倏然一闪,又一闪,仿佛有仙人覆雨翻云掣曳着一只狂宕的巨鳌。门窗洞开着。蓬蓬的风涌过客厅,啸鸣一两声,又涌到后窗的竹林子里去了。那个时候,她还是家里唯一的女儿。她扎着羊角辫,在房间里奔来走去。听她爸爸念什么“山雨欲来风满楼”,就咿咿咬咬,大笑着。雨滂沛地落下来了。落着。落。在寻常的一个风雨黄昏,什么新事也没有,她蓦然觉得她爸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爸爸。她在心里秘密地给他颁了一个奖。仍用和他相像的那张脸笑眯眯地,不说什么。

然而后来。后来就逐渐古怪了。炎郁有一个谬悠的理论:人天然有一个质素性情构建的框架子,爱憎贪悭的诸种表现,大抵都不越过他自身的框架边界。她的原意是,看人别看局部的爱憎,看他整体的框架。属于一个懒慢人的世事洞明——偏在她父母身上,就洞明不了。譬如她母亲为人慈忍,一般也不露什么偏爱心。她回家了,一样也是变着法子煮她可意的菜肴。只是炎麒也在的时候,那一双宠爱的筷子,必定杯盘碗盏地替炎麒先搜罗一遍,甘脆肥秾的堆砌满了,转过头再徐徐地记起她:“炎郁你也吃,还有蛮多哩。”(一根青绿色草鱼刺质地的“也”字。哦,她是“也”。)她喜爱的糖醋排骨,偶然地遇到炎麒回来,立刻就端到他面前了。邻着他的饭碗、汤碗。她坐在桌子对面。观赏着。她不贪图一盘糖醋排骨。她想,应该不。炎麒大专毕业到了省会工作。她母亲多少年从不出市镇的老派妇女,平日里略坐会小汽车就嚷头昏,现在三天两头地拎了保温桶(备了炎麒爱吃的炖牛肉等),只身乘了火车往省会去。也有高铁,她嫌贵。“我于今蛮力量个咧,从火车站到炎麒租的屋,那一带道路都跑熟了。”她母亲不禁在电话里夸耀,“沿路是些么事站,我都记得清清楚楚。”十月又刚去了一趟,说是秋天了,惦念着要给炎麒加一床厚棉絮。啊,慈母心。当然也关心她。虽从不提要来看她什么的(当然有很多理由,比方她的城市远嘛),每每电话里也是叮嘱她:“勿太节约了,想吃么事就买了吃。”她听了总很感动。她想,她母亲还是爱她的。虽然,说一说也不费什么。(忽略。)只是有一天,她母亲又讲起来,讲她怎样尝了个蜜甜的橘子,“忒好吃了点”。转个脚跟儿就追到水果小贩那里,颇买了几斤,又巴巴地提到邮局快递给炎麒。嗯,心满意足。在炎郁的印象里,她母亲一向嫌快递等新鲜事物太麻烦,从不太会的。“橘子哪里买不到,你还费周章地给他寄橘子吃?”她也许太震撼了,冲口就问。问了又觉得自己蠢。当然不是这样。她心里小声说。简直像一条河流倒悬。板荡的黄水,雷隐隐地倾塌下来。她不在崖底。那她在哪里,掩耳盗铃吗?大约是怕她多心,她母亲又迟疑着找补了一句:“炎麒爱吃水果嘛。你又不爱吃。”是,她对自己说,我不爱吃。我不爱。

(她母亲劬劳。炎郁想,她爱自己,是常规常矩的爱,在一个贤明的框架里,收束得边角平整。爱炎麒,则有一种春泽春宇的淼漫,周遍四野。隐隐有个框架,然而使人想不起。她为自己悲哀一秒钟。仿佛不确定应不应该悲哀。知足常乐而她不。她不。所以她父亲的越出框架的厌憎随之就来了。小心你的愿望啊。)

炎郁一贯以为她父亲多少是温文的,没有恶语伤人的习气。直到北漂不成,有一年时间,她失业在家,那段时期开始,她父亲偶然拿住些毫末小事,就要杯弓蛇影地暴跳起来,编了伧俗的罪名诟谇她。她总是昏蒙不晓得哪里又爆了炭。当时祖母患了肺病住院,下午办理的入院手续。炎郁约七点左右到医院探视,她父亲不在病房里。过了半小时,才见他酡红着脸,满身酒气地踱进门来,说是某个酒局刚散。在病房里还没什么,闲话了两句,甫一出医院的门,还醉醺醺地就劈面骂她:“有奶就是娘的势利眼!不念亲情的白眼狼!你不就是看着你奶奶作孽没得钱?但凡她有几个钱,还至于病床跟前没得人?你早就削尖了脑壳巴上去了!”她像一把琴弦绷到极境,略带嗡然地,钝滞在清凉的夜气里。他侮蔑她的人格?!听下去,他囫囵吞地喋喋,还糅着酒嗝,原来是怪她用过了晚饭才来探病,迟了,心意不诚。她简直要龇着牙在心里冷笑。势什么利?念什么亲?她从小,祖母见是个女孩儿,可没赏过她一分风和日丽的好脸色啊。后来有炎麒,不就是为圆这位尊贵皇太后的念想?哦不,懿旨。太后且也不姓何。何家香不香火的,她倒赤胆忠心,鞠躬尽瘁而后已。多可歌可泣!炎郁嗤嗤地想,无怪乎她父亲的表示贤孝是,自己豪宴狂醉酒,却不许女儿家常吃盏子饭——不露别人的胆,确不好披自己的诚。何家有何家忠孝节义的逻辑。她一个赔钱的女孩儿,闭嘴伏罪就是了。

(炎郁一张脸都沉黯了。她祖母?她祖母完全是旧中国的小脚老太太的恐怖!也有蔼然的爱——只给她的金贵孙儿炎麒。溺爱着。无限的爱。她母亲要管束,朝着祖母,一双膝盖直筒筒地往水磨地面跪下去。嘭——惊心动魄的响。她祖母一双冷厉的眼睛。乜着。恨恨地乜。她简直要从噩梦里惊叫起来。)

炎郁有时也想相信,她父亲后来脾气的尖酸苛酷是与老境渐至有关。老,像一只蓝脸的山魈,窥伺着。他看不惯一些新潮的唱歌跳舞的节目,“都是些么事妖魔鬼怪在那里蹦”。解释说有些年轻人爱看,他就雷嗔电怒地愤愤起来。冬天,她在客厅炉火边读外文书。庞厚的一册典籍。字母连蜷着,透过眼镜,翻覆成淼淼的黑色浪花。父亲走过来,就吹小号似的,吹起怪声怪气的调子,“会读外语蛮了不起哦”。见她呆呆的,又哼了一哼:“勿一日到黑眼睛长在额角上,你聪明还不是因为我聪明?”她疑疑惑惑的。又诧异。这泼面的鲜丽恶意:他嫉妒她?偶尔却又垂着肩,颇颓唐的样子,慨然说:“以后炎麒就交给你负责了。”她马上警惕起来:什么意思?后来知道了,她父亲所谓的“负责”:连她与朋友约着吃火锅,他都吩咐了叫带炎麒一起。她不愿意。他的颓唐相就骤然破裂,叉着腰,指着她的鼻子骂:“你个最自私自利的,白养你了!狼心狗肺,一点不晓得感恩!连带你弟弟吃个饭都不肯,以后还能指望你做么事!”炎郁垂下脸,像素描里的阴影,已经近于麻木。“麻木”是一罐子的福尔马林。惨黄惨绿的,泡着小玩偶的心脏。记得说请。请,也泡一泡小玩偶的左耳朵,右耳朵吧。然后。她想往别的城市找工作,父亲一回身就咆怒道:“你到时候进了传销死在外面勿找我,我不管!”哦——他设想她的死。

事实分明。像炎郁这样人情鲁钝的人,也终于豁剌剌地清醒过来:老,和倚老卖老,是两回事。关键不在于她父亲是老而刻酷,是怨而刻酷,还是别的;关键在于,他一旦刻酷,就可以恣意谤骂的那个冤靶子,是她——一个反正已经失败了的女儿。她是念书念呆了,单觉得据目前事实论,谁嘲讽她的百无一成,都有着昭明的合理性;她自己的过错,人骂两句,她不辩驳,却不知道流毒于世故里的破窗效应。世人的鄙贱,是乐于见到别人的破窗,窗既破了,心急火燎地赶去踏上一只脚,铄金销骨的狂欢;反正道德的帷幕遮着。匹夫无罪。匹夫的恶意是蚂蟥,自动寻逐破溃了的口子。她是刚戾忍诟的一道口子。五六年前,她失业在家,父亲当然也还谈不上老。家里的油烟机太滥劣,轰鸣得像赛车的马达,只管声势浩大,作用却只聊胜于无。厨房原就局促,一炒菜,滚滚的油烟子黄天焦日,往往菜还青着,她一整个堕进翻腾的烟海里,呛得涕泪横流。那一天还是炎夏三伏的日子,天气带了热毒,树叶子都蜷着。母亲在上午班,炎郁汗浸浸的,在火炉子似的厨房里烧鲫鱼。先热锅滚油地下鲫鱼煎。噼里啪啦的油星子溅起来,堪比毒蝎子的刺。鱼身金黄了。加葱姜蒜煸炒。不时暴烈的烟气里嗽着。焖煮。收汁。这样烹调成的一盘鱼,焦香水嫩地端到饭桌上,看着父亲动了筷子,她眼睛里笑盈盈的,问:“好不好吃?”——十秒钟,三十秒,没有人答腔。她感到笑意像一片鳞,滑下了她的脸。她又拣了起来,贴面靥似的贴上。她有点窘蹙,然而又钝钝地问了一遍:“是不好吃吗,太咸了还是哪么?我当时豆瓣酱放得有点多。那个豆瓣酱又酿得比较咸。不过也可能是火候没掌握好。我老怕鱼没熟透所以焖得久了点……”她还仓促解释着,但父亲始终低着头,优优简简地吃着饭,仿佛不听见。仿佛。也挟那盘鲫鱼,一脸似笑非笑的,亦不答言。面对着鱼藕杯盘,炎郁只听见自己嗫嚅地说。说。终于灰哑了。那笑的鳞又滑下去了。她回想着她刚问了什么。“好不好吃?”好不好吃是什么冒犯的话题吗?她茫然不解。她父亲就是不声不响。喝汤。吃饭。沉默里像有刀光剑影。她又从头回想她今天做错了什么。昨天做错了什么。没有——没有——但父亲不说话。无端绪的默然仿佛一件恢恢的法袍,每分每秒在指控,在审判。她。她是被告吧?一个被告完全不清楚自己的罪行。不清楚。然而得到了惩戒。她又开始疑心自己是不存在的吗?汗水浃了T恤,黏腻在背上,热蜇蜇的。热。老电风扇嗡嗡转着。一蓬一蓬的风,萧森地吹,吹透了皮肤。凉。哦——她存在。她有证据。那她是隐形的吗?她看了看她的手掌心。纹路也像爱憎分明。一手掌的河川。闪电。甲骨文。哪里是变色龙的庸懦的透明!不!那为什么?——她想问,为什么!——某种歇斯底里的情绪在脏腑里震沸着,崩摧着,十二对肋骨间虐焰赫赫。她理解了世界上所有火山。但。她这一座没有爆发。她是刚戾忍诟的一座火山。

(她父亲后来的说法是,看她平素太骄傲了,所以有意要给她个教训。她姑姑看着她,大约有一点怜悯。她露出一个恹恹的笑,笑到尾梢变得冷淡。一个家庭里的“莫须有”罪。荒谬吗?她又笑。小事而已。她向她姑姑说。但不说,人不能原谅的就是小事。她不伤心。她在想象里已经亲手拔了剑,雾沉沉地,削肉剔骨的第一刀——而现实里不。决不。她又不是儒家的信徒。当然,无妨当个儒家的叛徒。非汤武而薄周孔,魏晋的小时髦。)

“教训”是伪善的马鞭子。马鞭子的心思是:慑服。驯服。臣服。然则炎郁不把自己当成马。驽马。烈马。千里马。管他人仰马翻。她嘻嘻笑着。一般用教训的鞭痕,画她狂悖的皮。一个人的《桃花扇》。有时就兴叹:人不要落败啊;露一点败象,世界就两样了。炎凉先从自己家里变起。夏天烦嚣,对她就置若罔闻。等到了冬天,年节前后,远亲近戚又都走动起来。又一次聚会,筵席丰美,饮酒也饮得亲香。有个叔叔,先前有个四五岁的大女儿,雪团子似的玲珑剔透,今年又刚得了一个小女儿。面子上先都恭贺了一番。等到酒过三巡,男人们无顾忌地新愁旧憾、吹牛拍马了;她父亲醉眼蒙眬的,举着杯子站起来,向着那个叔叔,说:“作为哥儿兄弟,今天有个体己的话儿,当着面儿必须得说。你现在也有两个丫头了。古话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要讲孝顺,就要想到屋里长辈的心病上。听我一句话:这两年别么事先放一边,就努点力,再生一个儿子。来,这一杯酒,我敬你——”他的调子慷慨。炎郁坐在旁边,像焱焱的雷闪劈焦了的一只鹬,连震动都来不及。她心里知道,“完了”,大判大断的一剑已经斩下来了。窗外流涌着车水马龙的市声。喇叭嘟嘟。窗子上拓着水晶灯的影子,仿佛几个旧船锚拢簇了起来,低垂着可哀的琉璃花朵。房间里雾霭虚浮。灯里雾里,仍觥筹交错着。雾外,她的脸像荒疏的海岛,蒙着暴烈的翠绿色。有翡翠的坚牢吗,还是冰凘在消散?她的脸。在存在的根系被猝然斫断的一刻,她想起了五六岁的她的迷惶。一个小女孩子迷惶:她是一个不应存在的婴孩吗?因而早慧地浸到一种沉冤不能昭雪的焦忧里。许多年。许多年她谨记着要争腔子里的一口气,曾经确也没人能当着她的面嚼糟粕的舌头。然而现在,她作为失败了的女儿回到家,一个冬天就前功尽灭。她父亲用铁石的声音,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昭彰地,宣告了屈枉的尘埃落定。她又想起父亲平日里叫她都板板叫“炎郁”,但叫起炎麒,有时就拖了亲昵的声调,叫:“儿子——儿子——”炎麒放假在家的日子,他眉飞眼笑的,一早就去闹炎麒:“儿子,儿子,快起床嘞,跟我去吃牛肉粉!”炎麒哼哼要睡懒觉。他自己失意走了。过了半小时又打电话给她:“你看看炎麒起来没,问他早饭想吃点么事,要不要牛肉粉、鸽子汤,我给他打包带回来!”这其心拳拳、其情殷殷啊。拳拳与殷殷都呵着捧着,送到他儿子面前。倘还记得有她。她纯是一个传话的工具人。他都拨了她的电话。他分明在和她说话。她却整个像是惘惑的三棱镜。月球表面。电波接收器等等等等。他每一句话都只记得儿子、儿子,连捎带问她半个字都没有。她是谁?他和她说着话,但完全想不起她。他一声声爱宠的“儿子——儿子——”,她一开始还不明白,原来草蛇灰线地伏到这里。“无后为大”,唯儿子是他的后。后裔。后嗣。后代。血脉的承继。宗族的昌旺。那她呢?她望着镜子或玻璃或虚空,也许那里有她的存在(她存在的吧?倘若她存在),想问,她算什么?她算什么——筵宴结束后,在路边等车的时候,她问了她父亲。冬夜里,他已经醉得酩酊,走路都踉跄,但一脸飘飘然的得意。他似乎嫌她的诘问破坏气氛,将手臂一攘,满不在乎说:“我少了你的吃,少了你的穿吗?养你这么多年……”又是些恩情旧话,循环往复地念着。父母的身份,像一个普通人身上点了金漆,登时攒了道德的不败。炎郁不再试图说什么。她是一点心的灰烬都摧灭了。霏微的夜雨,还掺了点雪籽。马路上湿漉漉地堵着车。车灯艳红,宛似石榴石的珠串,粒粒璀璨着,直绵连到孔雀洲的桥另一端去了。在桥的另一端,渊黑的帷幕遮禁了的所在,所有荧煌荧耀的光都熄灭了。从晦昒的深深处,森凛的北风卷了雨雪,沿着桥,沿着路,无穷无尽地吹过来。她蓦然有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悲怆。历史澒洞的原野上,古人不是她的古人,来者亦不是她的来者。她不过一点雪泥鸿爪的迹痕。无名无影的微茫。她不配。她父亲的意思,她不配成为一个后。她在风雨里周身荒寒。多堂皇一个阴谋!旧儒每讲名正而言顺,所以他们机关算尽,劈头从根源就将她应分的名一把褫夺了。没有后的名,连她的存在都像个错谬。一口饭都成了恩赏。(也未闻豺狼虎豹只哺雄崽,不哺雌崽。)遑论其他。遑论她是天鹅,是雁鹤,是鸢鹰,他们笔墨子一摇,一律抹成蜘蛛,蚂蚁,跳蚤。跳蚤还妄想什么?她不过会念一点书。她父亲的同事见到她,就开玩笑:“你爸爸老说女孩子勿读多了书,何家的书都让你读了,你老弟读么事?”哦。嘴上的三纲五常,肚子里的鬼蜮伎俩。密不透风的诡恶,保固了斥逐异己的垄断。她不必问,同为父亲的孩子,她算什么?她父亲很清楚,她算异己。“无后为大”,那椎心刺骨的一个瞬间。她知道,原宥什么的已经永远不可能了。五六岁的跳蚤还为自己的存在而愧歉,以后她就永不了。她有了烈烈的一道耻。夜夜啸鸣的耻。精魂皎白。剖破开。从新月形的伤口里,嶙嶙地,长出了怨毒的獠牙。又萧森。又绮丽。每当她春和景明地笑着,隐秘的獠牙就刺嚓,刺嚓,饥肠辘辘地在磨吮。鹦鹉蓝的獠牙。刺嚓。刺嚓。

荒寒。炎郁想。荒寒的是人生。局限在某个年代,某个地域里,跳脱不出的人生。她已经系在黄铜的枷锁里了。(黄铜:黄金的赝品。)她又望着底下游逛的行人。不配却悯恻着。也许她悯恻的只是自己。倘令像神话里,人能从一个净瓶里俯窥自己,种种的贪妄迷执心,也许容易就消歇了。旁观的眼睛里,烦恼多虚渺。哪里来的那些爱憎?她羸惫地笑了。记得《红楼梦》里有一支《寄生草》,落尾一句,“回头试想真无趣”。是小孩子的赌气话。其实人生是这样。一点子石榴红的豪华亦不能细想,况于别的?不回头反正是耽废,回了头,看清了虱子华袍也照旧地穿下去。不然呢?她站起身往回走。边走,边收束自己。有了一张躯壳,一副心肠,人就永远成了自己的局内人。周旋。周旋。她缓缓走着。眉目广漠,连一点悲哀也没有。也许悲哀像日光与盐,早就淹浸了脸的全部。人掩饰不了一场地壳运动。她已经放弃了。苍黄就苍黄。炎郁照原路走回到燕窝店里,挑了一盒藜麦燕窝粥。亲朋好友送礼佳品。贵是贵了点。(她喜欢她待人有小慷慨。近于虚荣。)付了钱,预备走了,却看见女店员(穿浅粉色套装,精致致地,系着斜条纹方巾)一转身坐到了角落一张茶桌前。瓷架子上烹着一把墨青色茶壶。她悠哉游哉地倒了一盏子,荡了荡,折进了旁边的玻璃缸里。缸子里积了不少茶水,琥珀盈盈。粉。粉色太俗。茶。茶又太雅。然而糅杂成日常。像葡月淡泊。路上没有惊慌。那样地日常。炎郁往店外走。她曾经也有一只瓷杯子。青玉色。杯身上绘了几片翠枝叶,一个空鸟笼。她用那只杯子泡龙井。碧螺春。铁观音。舒徐了的茶叶,像氤氲的松绿色的云。她有时会猜想空笼子外那只虚无的鸟,是夜莺?云雀?她钟爱翠鸟。(不必取翠羽点花簪。)她很高兴那个笼子空空如也,萧索地挂着。因为永远使人想象一只鸟的逍遥容与。

炎郁踏上扶梯。礼盒浑沉沉。下降。下降。下降在人间繁丽的假象里。因而,为什么一个笼子就比一只鸟更不虚无?她忆起一个深秋天,霜降都过了,她和朋友到一座旧朝宫殿里看《兰亭集序》的展。她从来很喜欢古中国的宫殿。楚王台榭。章华台。细腰宫。吴宫花草。西施走过响屧廊。秦皇金块珠砾的阿房宫。汉月皎皎。照长乐。照未央。照神明台上仙人像。唐。景星凤凰的唐。“峨冠长剑大明宫”。辉煌以极的空间,太辉煌了,仿佛能够永葆。然而兵燹。祸乱。转头就华屋丘墟。下午的太阳像佛手的黄。她走过雕栏玉砌,感到这座前朝宫阙的倏忽动荡。它仿佛某只降世的鸾鸟,赫耀的琉璃身,拖着巨大的湮灭的尾羽。昔日有镜子与鸾的传说。时间就是一面魔镜。留存的宫阙拘在魔镜的内部,对着镜子外的倾毁了的桂殿兰宫。荒幻的相。绮错的影。亦兴亦废。非有非无。镜中鸾或宫阙于是愁怅自己的诞妄。钟声浮荡。又一道扶梯。继续往下。往下。殿宇清寂。《兰亭集序》的历代摹本井然挂着,隐有一层赝造的矜满,或羞恶,似川剧里重重叠叠的假脸。剥。剥到底。最末是一片空无。应有的那张真脸,灵而慧的脸,已杳然无影。连同永和九年,琅琊人王羲之在一个暮春日的愉逸与哀愁。哀愁是:在曲水边,他已经预感到了。他是今昔与今后一个暂瞬的锚点。因为酒杯偶然流到了他面前,他饮了。酒杯就要流走了。“俯仰之间,已为陈迹。”他知道,他将成为那个陈迹。(下降的道路:蠢愚且快乐。)然而。他已经是古远的陈迹了。墨痕都漶漫。虞世南是一个“永”。米芾是另一个“永”。太迥然了。炎郁开始猜疑。也许真相是,从不存在一个琅琊人王羲之与他翩若惊鸿的《兰亭集序》。诸种仿摹赝刻,反而是在伪造真本的在场。像在一些海盗、背叛与宝藏的故事里。用一片海来藏一座岛,用一座岛来藏一个山洞,用一个山洞来藏一只锁住了的宝箱。人必然觉得,宝箱里藏着什么。然而,倘若那里本来就是一个空无?谜底(或珍宝或王羲之)不是预设。欲盖弥彰的骗局:用扑朔迷离的谜面,假造了某个实不存在的谜底。柏拉图就绊在了这个套子里。他以为象的后面必然有一个理念。不。也许宝箱里一无所有。就像也许王羲之是历史的一个杜撰。史书。文籍。典册。传志。书帖。诗赋。等等。笔墨的狡狯。言行的剪裁。虚构了某善书的东晋名士的传奇。因为是虚构,所以人共怀想。十九世纪末一篇人类学报告曾指出,人是一种极端需要海市蜃楼的高级动物。解释称,该心理属于虚无的écho现象(虚无—孤独—écho的三重奏)。炎郁后来想。不。是因为发明了所谓“时间”,人假想自己在时间里。圆形时间。线形时间。但也许:世界只是一个瞬间。云梦泽底一条睡蛇的梦。梦境纷嚣。她是梦里一个郁郁不乐的人。梦见她的蛇,于是安慰她。倘使她愿意,她可以选择当女娲的后裔。炼五色石补苍天的始神女娲,她鳞尾炫煌的后人。

(炎郁下到了一楼。往展览那边转了转。原来是个动物摄影展。顽艳的是:一头犀牛的简明的角。她想起了一支歌谣——“月亮照在海里,人从海里来;月亮照在树上,人从树上来……”)

她萧索地往外走,预备离开这个巨丽的物的洞窟。像《聊斋》里迷了途的人,脚步虚浮地,欲走出狐术变的灯火楼台。然而。然而。她看到了橱窗里的一顶帽子。丁香的淡紫色。滚圆的微有一溜檐子。一种小憨小顽的兴味。价签子上葳蕤的129元。小猫爪子似的。她走过去。走走。又走回来。她犹豫。又警惕自己的犹豫。太习惯将日常所有压缩到最低需求的界限内。仿佛金箍棒画下的驱妖辟邪的圆圈子。一个贫薄的她守住界限不越一步才葆有微末的安全。结果是,越发成了个小手小脚的蘑菇。当然就蠢。局促。小家子气。一顶帽子不算什么。她在橱窗前,想。坏是坏在,她后来对拥有什么都抱着病态的罪恶感。随着一顶不必要的帽子而来的,也许是:贪婪。妄想。野心。狡诈。诳骗。卑劣。欺罔。等等等等。凡起了一个私欲的头,后续就有无限堕落的危险——她蠢归蠢,但铭记着包法利夫人的教训。现实是这样的:她先是个穷人,然后有了穷人的道德。(面子上贫而谄,底里是贫而骄。不得已的道德。)然而。然而。她只是喜欢了一顶小圆帽子。帽子就是帽子,不是一个悲剧的开端。她的人生已经荒败到这样了,还不能有一顶钟爱的帽子么?委屈像深谷里的雾,幽幽迷迷,浮了上来。她知道不好了。人一自怜,马上就要在所不惜——发誓要一个偿补。然而玻璃上摹出她的笑。纤秾。馥郁。春日迟迟的笑。她想象一条清澈的蛇在云层上飞。戴着这样一顶丁香紫的小圆帽子。意气扬扬的快乐。她想有她自己的一点快乐。

她现在站在了钟爱的一顶帽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