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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6期|杨少衡:此处有疑问(节选)
来源:《清明》2023年第6期 | 杨少衡  2023年12月01日08: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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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事的七天前,周一傍晚,我在办公室接到叶辰一个电话。

“在县里?”他随口问,“忙吗?”

“鸡毛蒜皮。”我在电话里抱怨,“班头总是想不起我。”

他笑:“意见很大?”

我也笑:“当然。”

现在他想起来了,当即下达指令,很简单的两个字:“你来。”

当时已经临近下班,我把桌上的几份材料收好,打电话叫司机。几分钟后车到了办公楼停车场,我即离开。我们的车驶出大院,赶在下班高峰之前出城,出城后进高速收费口,急驶二十余公里到了枫桥休息区。枫桥休息区位于两县交界处,再往下就属另一个县地界。有一辆车子停在休息区洗手间外的停车场,驾驶员坐在车上,戴着墨镜,看到我们的车,他打了双闪。

我吩咐:“跟那辆车走。”

车子向前行进十公里,出收费站下了高速,而后沿高速连接线行进五公里,拐上一条岔道进山。这条山道不宽,路况却好,七拐八转之后,前边一排建筑出现在明亮的灯光中,远远可见聚光灯下一块巨石上刻着四个大字:竹寮温汤。

这个命名看似低调,其实不然。虽然此地不在我县辖区,我还是听说过本汤大名,知道是个高档温泉会所,从里到外都是钢筋混凝土,以及各种名贵装修材料所建,没几根竹子。

叶辰坐在一个阔气的大包厢里,红木大餐桌边摆着一张长茶几,有七八位客人围坐喝茶,叶辰坐中间,其他人众星捧月般。叶辰指着座中一位客人问我:“认识吧?”

我没回答,只是东张西望:“洗手间在哪儿?”

“干吗?”

“藏起来。”我说,“有危险。”

叶辰大笑。

我当然是开玩笑。本高档消费场所哪怕遍布地雷,我也不必担心在此丧命,因为有叶辰在场。该老兄永远胸有成竹,举重若轻,他自有把握,我听命就是。不过我也需要做一点恐惧状,因为涉事敏感,此处有疑问。

叶辰指点的那位客人我当然认识,他是在明知故问。该客名为马镇,是本省大名鼎鼎的企业家。马镇五十来岁,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举手投足有一种派头。他跟本县渊源很深,近日因为一些旧事不甚愉快,双方还在相持之中。此时此刻,叶辰招我来跟马镇见面,肯定与那件事有关。作为知情人,我当然知道这里边的水很深,贸然蹚下去有重大风险。竹寮温汤之行于我堪比鸿门宴,但是既来之则安之,叶辰发令,我无处可逃,只得硬起头皮面对。

叶辰经常出入大场面,应付此局如烹小鲜。场上各位贵客除马镇外都与我无关,因此叶辰不多做介绍,只说我是老同学,难得见一面,借就近之便,请来一起吃个饭。他也不介绍其他客人,因为他们彼此相熟,无须多此一举。对于我来说,搞清楚这里边的张三李四王二麻子并不困难,略加分析便能猜个八九不离十。酒桌上举杯几轮,我心里就有数了:座中人物除叶辰与我,余下的都是企业家,张董事长李董事长王总经理之类。还有一位是东道主,竹寮温汤的老板。这些老板并非私聚于此,他们都在省工商联有职位,高的是副主席、商会副会长,低的也是执委、常委。他们按照省相关部门要求,在竹寮温汤举办一个高端内部讨论会,为本省若干发展课题提供建议。省领导对这个讨论很重视,某副省长指定省政府办公厅副主任叶辰代表他全程参会,因此叶辰出现在本包厢是公务需要,不能视为进入高档消费场所接受私人宴请。只不过他稍稍假公济私,把我找来一起消费而已。他倒不是非常想念我,或担心我没饭吃,抑或是因为我近在咫尺来去方便,原因只在马镇,可视为领导在帮助企业家解决一点实际问题。

他和马镇都很沉着,一直不涉及具体事情,无论是当着众人隐诲言之,或者拉到一旁私密谈话。马镇想干什么,需要从我这里打听什么?或者要我相帮什么?叶辰是什么态度?竟无从说起。我也没有主动发问,该说的他们总会说,不需要我着急。席间马镇端杯敬了一圈酒,走到我身边时,他问:“董副县长给个面子?”

意思是让我把杯里的酒喝了。

我没推辞,端起酒杯扬脸举手,动作幅度很大,做爽快状。实际上一滴酒都没有入口,全部回到杯里。

他笑笑,低头在我耳边说了句悄悄话。如此而已,当晚我们没有另外的交流。

晚宴结束,道别走人,叶辰这才指着马镇对我说了一句:“宝山,多支持。”

一如既往,举重若轻。

我立刻回答:“没问题。”

马镇在一旁回应:“谢谢。”

我补充:“主要还是梁书记的意见。”

叶辰表示:“你可以有你的态度。”

我再次强调自己没问题,老大发声我吆喝,梁越是老大。

叶辰交代:“你心里有数就可以。”

“放心。”我自嘲,“老兵油子了。”

叶辰笑笑,略加点评,说我是“涛声依旧”。

他对我很了解,因为我们曾经是同学。那一届班里有六十多位学员,来自省直和全省各地,都有职务,最低也为正科。叶辰当时在省城工作,是市委办公室副主任,行政职务最高,被任命为班长,管着我们大家。当时我是小兵一个,刚在一个基层乡镇当上乡长,少不更事,有点调皮,喜欢跟老师抬杠斗嘴,也会捉弄同学,开些无伤大雅的玩笑,例如从不称叶辰“班长”,只叫“班头”。叶辰并不计较,却又严加管束,随时教导制约,免得我真成了“油子”。当时他就显得很成熟,我这种小屁孩不能不服。结业后不久,叶辰便调到省政府办公厅,当时他跟随的领导从市里到省政府高就,把他也带了过去。有一天那位大领导突然光临我那个小乡镇,市、县两级主要领导也都陪同前来。那是叶辰一手安排的。没多久,恰逢县、区换届,我得以弯道超车,进入县政府班子。应当说我本人工作努力,略有实绩,但能够一举改变命运却还是靠叶辰相助。此前无论我怎么使劲扑腾,基本无声无息,波澜不惊,直到叶辰助力,领导才开始注意我,对此我一直心存感激。我在电话里发牢骚,称“班头总是想不起我”,似乎意见很大,其实只是开玩笑。人家要操心的事很多,不能要求他念念不忘,关键时刻出手足矣。我也一样,基本不去劳烦他,碰上特别重要的事才会找上去。由于这些过往,对叶辰的交代,我当然会特别认真对待,所以他一打电话我就收拾起本子,他一指马镇我就表态:“没问题。”这是必须的,无论过去现在都一样。

轿车驶离竹寮温汤,走了老远,我还在回味。

第二天我早早上班,提前半小时到了办公楼,进了梁越的办公室。那里尚安静,仅县委办公室主任周丁顺在汇报当日日程安排,我让他暂停,称有重要事情需要赶紧报告梁越书记。周丁顺很知趣,立刻收起笔记本退出,顺手把门带上。

梁越问:“董副县长昨晚去哪里了?”

他脸上炯炯有神,两个眸子在黑框眼镜后边闪闪有光。那不是两个眸子,是一对监控探头,是两面照妖镜。

我告诉他,昨晚我临时去参加一个活动,因为是突然接到消息,走得匆忙,没有及时给他打电话,所以现在赶紧补报告。昨晚我与几位省城的企业家共进晚餐,谈了招商引资方面的一些话题,并且很意外地在那里见到了马镇董事长。

“是吗?”梁越感兴趣了,“他说什么了?”

“没说什么。”

我声称感觉挺意外,马镇一向神龙见首不见尾,忽然现身,原来担心他会提什么难题,奇怪的是,他什么都没说。

“你呢,跟他说什么了?”

“没有。”

“是吗?”他笑笑,直截了当,“此处有疑问。”

我知道他心如明镜,根本就不相信。正值双方紧张博弈之际,马镇不可能与我意外邂逅于某张餐桌,这种邂逅必属刻意安排。马镇当然不可能什么都不提,我本人也不可能什么都不表示,梁越有理由怀疑。对此我能怎么说?鸿门宴上剑拔弩张,温汤餐桌风平浪静,相关人物均含而不露,我自己一味装傻,唯一的态度就是“老大发声我吆喝”。是这样吗?梁越不可能相信,说得越具体他会越发生疑,因此我只能含糊其词。既然这样,为什么我还要去找他报告,按下不表一声不吭不是更省事?因为事情很敏感,且梁越不好糊弄,他总是会知道的。我必须防备自己忽然陷入“关键节点暗通对方”之坑,所以要及时主动报告。但是我也不能原原本本地把事情搬出来,因为牵扯到了叶辰。叶辰是上级部门领导,与我又有私交。叶辰处事谨慎,昨晚曾特别交代:“心里有数就可以。”那是什么意思?记住这个事,不要说出去。因此我只能点到为止,无论梁越如何生疑。

当天下午,梁越在县委会议室召开临时会议,听取工作小组汇报相关情况。该工作小组刚从省城返回,工作小组负责人为副县长魏秀山,小组成员包括县直几个部门的重要领导。参会的还有若干部门领导,包括县政府办公室副主任陈深。会议结束时,梁越要求:“陈深要马上把情况报告给董宝山副县长。”

“明白。”

梁越补充:“董副县长有重要工作,所以没能到会听取汇报。”

当天下午,我的重要工作就是在我的办公室里喝茶,同时阅读几份文件。没有人通知我去那边开会,这当然不可能是因为哪个环节出了意外。陈深也无须梁越交代,按规矩,他自然要向我报告,因为在县政府办公室的分工中,他是负责协助我工作的所谓“大秘”。他们通知大秘去开会,却把我丢在办公室独自面对茶壶,这种方式有点怪异。特别是此前该小组的相关工作主要在政府框架内运作,我是常务副县长,县政府班子第二号人物,目前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对该小组的工作有较多的介入与过问。

傍晚五点半,汇报会结束。恰值下班时间,陈深给我打电话,听说我还在办公室,他直接跑了过来。

原来发生了一个意外:我县与东鑫集团正在进行的协商陷入僵局,可能彻底破裂。东鑫集团就是马镇的企业,代表马老板出面协商的是小马,他儿子,该集团副总,而马镇本人一直置身后台操弄。此前两天,魏秀山他们与小马双方协商顺利,在若干具体问题上已有共识。今天上午魏秀山早早带队去东鑫大厦再谈,不料事情突变,对方提出具体事项不需要再谈了,根据所掌握的新情况,他们要求将此前签署的三方协议终止,并且他们已经组建了一个法律小组,着手开展相关法律事项准备。

这是掀桌子翻盘,做此决定的只会是马镇本人。这种事不可能是心血来潮仓促决定的,昨晚马镇在餐桌跟我碰杯时,显然已经准备好了,只是不说出来而已。我猜想他可能会向叶辰透露若干,但讲到什么程度,要根据他俩关系的深浅。这方面我不得而知,能确定的只是我被蒙在鼓里而已。事实上我也不想提前得知,即使那不是个坑,也会让我更尴尬。也许就在与我见过面之后,马镇便给小马下了指令,所以今天上午小马便掀了桌子。我不敢说两者必存有因果关系,却清楚目前这个结果足以给昨晚我与马镇的会面蒙上一层疑云,其性质之严重接近于暗中通敌。

我能怎么办?处之泰然。我很庆幸自己今天一早即上门,主动向梁越报告了情况。如果心存侥幸,藏着掖着,到了此时,情况突发就更难说清楚了。昨晚竹寮温汤云里雾里,好比温泉浴池无论露天室内都水汽弥漫,却也没有什么经不起查的情节,除了马镇在我耳边说的那句悄悄话。那也只是他知我知,我自忖无须担心,不管让人多么起疑。梁越没通知我去参会听汇报,于他那种个性很正常。他有疑心,此刻需要形成紧急对策,还得防止过早泄露造成被动,这个时候对通风报信者必须高度防范。当然这是开玩笑,他清楚没有确凿证据不能轻易认定,也自知不可能把我完全排除在外,毕竟目前我在主持县政府工作,难以彻底绕开。但是,他可以用不通知我到场听汇报的方式略做敲打,以示警告。我其实无所谓,我清楚马镇这件事比较棘手,谁爱管谁管,不让我介入最好。所谓“老大发声我吆喝”,如果给赶到一旁连吆喝都不用,我何乐而不为?无论如何,来日见到叶辰和马镇我都有话好说。我自嘲是所谓“老兵油子”,那是相对于叶辰等上级领导而言,在同僚或下级面前,我可算“老官油子”,我知道什么情况下怎么行事,例如昨晚在温汤把梁越推出去抵挡。

我要求陈深:“做点心理准备,别只顾回家吃饭。”

他有点紧张:“有事吗?”

“恐怕是。”

如我所料,估计陈深连县委大院的门都没出,县委办公室的通知就送达了:召开紧急会议,在家的县委、县政府两套班子领导,以及相关部门负责人与会。立刻。

已过下班时间,这个点通常适合与家人共进晚餐,不适合拿来开会。比这个点更不适合拿来开会的还有午夜,夜深人静,沉沉入睡之际。那种零点会议好比大餐,一旦有机会品尝,晚餐会议就只能算小菜一碟,容易接受得多。梁越的领导风格很鲜明,不乏大餐小菜,与之相比,什么互联网大厂“九九六”真不算个啥。梁越身材高大,年富力强,一副近视眼镜不妨碍其目光如炬。他精力充沛,永远不知疲倦,状态风高浪急。如我私下里“表扬”称,我们这位老大脑子有如风车转得飞快,手脚出奇麻利。有幸在他的领导下工作,成就感会特别强,身体也特别吃不消。大家的茶壶里不能放茶叶,得泡一把西洋参,而且只能自费,财政不给报销。我这么“表扬”不是危言耸听,已经有人在我前边倒地不起。此人叫林成文,为本县现任县长。数月之前,有一次搞“拉练”——县领导们集体下乡检查重点项目,白天跑路、看点、听汇报,晚上批评、指导、吃安定。一个乡一个乡地跑,接连五天连轴转,比大餐、小菜都更折腾人。林县长原本身体细瘦,弱不禁风,强撑着跑了四天,最后一天不行了,在一个水利工程施工地下中巴车时,突然踩空,从车门口掉下去,摔得满脸是血,不省人事。林县长被急救车送到市医院,一查竟是心脏病发,直接上了手术台,往动脉里安了四个支架。由于林县长的四个支架,此刻才需要我在县政府主持日常工作。林县长的身体弱,心思多,术后恢复不好,稍有刺激便死去活来,我奉命不得拿工作事务打扰他休养,有事直接报告梁越即可。我清楚自己主持工作只是短暂、临时的,林成文虽躺在病床上,但依然是本县县长,康复后便会回到他的位置。如果他因为健康原因不能任职,就会有其他人来接替,与梁越搭档“拉练”。有很多人适合,也很愿意承担这个重任,我却属例外。我是本县人,按照目前干部任职回避规定,不得在本县任县长。即使我有心前仆后继,也欠缺资格。我不能心存奢求,不能越权,同时也有责任把应该做的做好。无论是听汇报不通知我,或者是参加晚餐会议,我都处之泰然,因为梁越都有其理由,我明白就好。

我到达会议室时,与会人员正陆续进门。

梁越已经坐在座位上,拿他的近视眼镜盯着我,调侃:“董副县长亲自进食了没有?”

他喜欢开点小玩笑,在台上讲话讲累了,他会放下讲稿宣布:“此处有掌声。”于是大家发笑。“此处有疑问”也为他常用,我亦时而抄袭。他最喜欢的调侃是“亲自”:“亲自”来了,“亲自”方便等。

我稍微夸张一点,称自己“亲自”拿起筷子准备吃点小菜时,手机响了。

“放心,饿不坏董副县长。”他说。

这时,几个年轻人抬着一个塑料大筐匆匆走进会议室。筐里是快餐盒饭,它们被一一摆上桌,与会领导和工作人员人手一份。

梁越宣布:“现在开会。”

这是个盒饭会议。梁越解释称,事情比较重大,也比较急,不能拖。他本人必须于今晚赶到省里,明天一早去跑项目,因此再没有其他时间,只能利用晚餐时间把大家召集来。时间所限,没办法细嚼慢咽,请大家克服困难,边吃边开。如果影响了哪位同事的食欲与消化,他感到很遗憾,请多包涵,望顾全大局。

他就是这种风格,似乎风趣、客气、彬彬有礼,实则强悍而坚硬。

当晚在会议室,与快餐食物一起供与会者咀嚼的只有一件事,就是与东鑫集团的协商。魏秀山通报了最新进展,即对方意外提出的翻盘。而我已经从陈深那里知道了大概。办公室迅速准备了一份我县的应对要点草案,提交给与会人员。草案包含了十几条意见,核心就一条,梁越将其概括为八个字“拒绝后退,继续前进”。本次盒饭会议的主要议题便是讨论、修订并通过这份要点,形成统一认识。这件事牵扯较大,不是一把手一个人或者几位核心领导商量一下便可以决定的,需要身处一线的两套班子成员一起来研究,此刻大家都有一份责任。因此即使梁越对我心存怀疑,还是得给我安排一份盒饭。

梁越要求:“每一位领导都要亲自发表意见。”

大家一一表态,“亲自”发言,没有谁提出不同看法。有几位比较简单直率,直截了当表示同意,没有多话。另有几位水平高一些,字斟句酌,建议第几页第几条可以改一下,某个措辞可以换一下,某个标点应当用得更准确一些,等等。

梁越盯住我:“董副县长呢,有什么重要意见?”

我忽然想起昨天晚上的竹寮温汤,叶辰在餐桌上对我说:“你可以有你的态度。”

我表示:“梁书记的意见才重要,我的不重要。”

“那么就说说你不重要的意见。”他紧盯不放。

现在没有退路了,不说不行。

“我感觉这样不行。”我断然提出否定。

那一刻会场上鸦雀无声,所有人都大吃一惊。

梁越脸色一下子变了:“董副县长是什么意思?”

我指着会场上的诸位:“其实在座的都有看法,敢怒不敢言罢了。”

“说清楚点。”

“为什么没有汤?”

“什么汤?”

“我认为一份盒饭应当配一份汤。不需要排骨炖萝卜之类,紫菜蛋花汤就很不错,物美价廉。一份汤有助于各位领导吞咽咀嚼,以较小的成本消化快餐盒饭,维持身体健康,也有助于消化梁书记的重要意见。”

此时便有人发笑。

梁越皱起眉头:“现在是在讨论这份要点。”

“我没意见。”

“同意吗?”

“同意。”我表示,“书记发声,大家吆喝。”

梁越指着县委办公室主任周丁顺说了句:“记住,下次给董副县长准备一份汤。”

我建议:“可以多准备几份。”

除了我制造的这起波澜,当晚的盒饭会议没有更多意外。

2

马镇与本县的争端涉及一块土地,这块土地有山坡有滩涂,总面积两千亩,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对一个县而言,都不是一件小事。

马镇是外地人,与本县渊源很深。我听闻他出身贫寒,初中毕业后进了一所中专学校学矿业,毕业后进了一家省属地质队当技工,全省各地到处跑。探矿时他帮着工程师举锤子东敲西敲,测绘时他扛一把标尺爬上爬下。有一年夏天,他们队到了本县,住在县东北部的石坎乡,进行花岗岩资源探查。队员们借宿民居,年轻技工马镇跟房东家的独生女儿对上了眼,半夜三更把人家女孩哄到外边林子里,说是谈恋爱,实则欲行不轨。不料人家女孩的老爹警惕性高,发现不对果断出手,将浑身光溜溜的马镇抓获于现场。事情闹得沸沸扬扬,最终马镇被地质队除名,却成了房东的上门女婿。本村小学把他招为民办老师,他便在当地落了脚。据说,起初乡下岳父并不打算收上门女婿,只想要一笔赔偿金,弥补女儿名声的损失。其手段相当野蛮,拿一把杀猪刀对准马镇的喉头,看你小子拿不拿钱!而往日的马老板也表现不俗,面对尖刀眼睛一眨不眨,没有一丝胆怯,还用一句话将岳父顶到墙上:“杀一个人能赚几个钱?”岳父一时无言可对。

马镇的岳父姓张,是乡间屠宰户,杀猪兼卖肉。几年后岳父让马镇辞去学校的工作,接替自己成为职业屠夫。乡间屠夫有吃有喝有红包,日子过得比农业户滋润。马镇有远见,并不满足于杀猪营生,认为随着大型猪场的出现和国家检验检疫政策收严,日后乡间屠夫的日子也不好过。他另谋出路,与人合资盘下当地一家濒临倒闭的乡镇铁件厂,生产各式铁锅。他的经营能力从那时开始显露,为了从一只小铁锅里搞到最大利润,他使出浑身解数,包括拉大旗作虎皮,在其铁件厂的外墙张贴市乡镇企业局某科长,县轻工局某股长来厂视察的照片,为自己的铁锅造势。而后他作为经营人才应聘为本县农械厂副厂长,渐渐把路子打开,生意越做越大。也许因为早年读过矿校还干过地质队,他对开矿办厂情有独钟,曾跑到山西挖煤,又到河北收购钢铁厂,在外边闯荡十多年后打道回府,在本省北部一个市办了个钢铁厂。那里用地和电力都便宜,还给了他很大优惠。后来钢铁行业屡起屡落,一大批同类厂子倒了,唯他一枝独秀站住了脚,还不断兼并逐步壮大,开始有人恭维他是本省的“钢铁大王”。马镇的东鑫集团坐落于省城繁华地段,总部大楼外观大气,装修超前,一时间马老板风光无限。

作为本县女婿,早年在本县有过若干故事的特殊人物,马镇早被市、县列为重点招商对象,历届领导都跟他打过交道。那些年里,他数次回过本县,拿钱在石坎村做过若干慈善项目,也曾对县里推荐的招商项目表示兴趣甚至签过意向,但是因为种种原因无一落实。他与本县虽有渊源,但毕竟不是本地人,其岳父、妻儿及远近亲属差不多都跟他去了省城,与本县的关系已经相当淡漠,因此招这个商不太容易。

那一年,马镇于百忙中拨冗回到本县,应邀前来考察。该考察惊动了市领导,一位副市长专程陪同,本县时任书记、县长更是表示热烈欢迎。在各方共同努力下,本次考察有了一个突破性进展:马镇决意投资十几亿,在本县建设一个特种钢产业园,以及配套的运输设施。特钢园将生产尖端合金制品,包括航天器上需要用的钛合金。市、县两级为这个大项目提供了所能提供的全部支持,包括马镇选定的两千亩土地。这块土地从马镇曾探过矿、教过书、宰过猪的石坎乡一直延伸到邻近乡镇的海滩边,在当时属相对偏远地段,缺水,荒坡居多,地价较低。县里开出的价格是一低再低,几乎是白送给马镇,以期把他拉住,将规划变为现实,用来日的产业发展和企业税收来弥补眼下地价的损失。

但是这么多年过去了,特钢园还在纸上,那两千亩地还荒废着。这里边的原因比较复杂,并非只牵涉一方。从各种迹象上看,马镇当年确有在这里建设产业园的计划。在项目确定的最初时间里,推进还相当迅速。但是后来钢铁市场发生变动,东鑫集团的资金流突然收紧,这个项目也就趋缓。随后本县主要领导更换,新书记担心钢铁产业园区污染问题难以根本解决,有可能损害本县沿海养殖产业,要求特钢园项目采取相应技术方案,提高总体治污标准。马镇则认为原方案已经最优,不应该再进一步加码。双方扯皮,几度磋商,直到那一任书记意外落马,磋商不了了之。此时国际钢铁市场再陷不景气,东鑫集团也在调整产业结构,特钢园工地踩了刹车,陷入萧条。而后几年,工地上不时有些小动作,如挖一条沟,修一堵墙之类,但实质性建设则停滞不前。

直到梁越到任。梁越出自上层机关,到本县任职前是省委政策研究室的一个处长。那种部门汇集了一批才子,梁越算一个,对政策确实比较有研究,擅长纸上谈兵。当然他也有些基层工作经历,比如曾在一个县当过两年副书记,只不过是下派挂职性质,表现空间不大,与到本县真刀真枪当一把手不是一回事。梁越从上层机关下来,眼界当然会比较高,思路会比较开阔,但是要下边落实他的想法就很难。他上任后提出本县产业发展格局需要调整,要把发展新能源产业作为重点,目前可利用有利条件主打光伏产业。应当说梁越的考虑有其道理,本县在发展光伏产业方面有一定基础,但是想要做大做强阻碍诸多,其中有一条就是用地指标。发展新产业需要用地,而上级对用地指标控制很严,拿不到便难以让项目落地。

梁越却信心十足:“可以考虑盘活。”

他看中了马镇手中那两千亩地。这片土地已经获批多年,项目却没建设起来,此刻满眼荒僻。由于市场变化和环境要求,原定项目继续建设的可能性已经不大,收回这片土地,将其盘活,变特种钢园区为光伏产业园区,既能解决遗留问题,又能促成新产业发展,为本县GDP增长提供后劲,可谓一举多得。问题是名花有主,想从马镇手里收地并不容易。这两千亩待开发土地在老百姓眼中只是大片荒地,实际上在项目用地紧张而地价不断抬升的情况下,它早已是很多人眼中的一块肥肉。这么些年里它不声不响待在那里长肥,只待有缘人来捡。此前两任县委书记都曾打过它的主意,也都与马镇做过试探性接触。马镇很坚决,寸土不让,坚称项目之所以没做起来,责任在县里,如果要理论,那就算老账,地方政府得为当年行政干预致项目建设错失良机承担责任并做补偿。最终那几次试探性接触都无功而返,这块肥肉才留给了梁越。

梁越召集领导们讨论盘活该土地时,与会领导都表示赞同,也都觉得难度不小。那时梁越就盯上我了,在会场上追问我有何高见。我提到这件事确有难度,某种程度上有如与虎谋皮,对此要有足够思想准备,需要知己知彼。马镇已经是本省的明星企业家,自带一圈又一圈光环,论企业规模是“钢铁大王”,论社会地位是省政协常委。本县这两千亩地在他所掌握的土地中占比并不算大,也不是他最看重的,他已经不准备在这块地上做项目,却死死抓着不放,是因为他要让它利益最大化。在得到最大利益之前,他是不会把它交出来的。

梁越认为商人逐利是本性,如果商人经营谋利合规合法,能对地方经济发展做贡献,那就应当扶持,所以我们才要招商引资,要创造良好招商环境。如果他们谋利的行为违背了有关规定,妨碍或影响了地方经济的发展,就好比马镇搁置这两千亩地,那就不能无视,必须想办法解决。

“除了知道他的实力,还得知道他的个性。比如,他有一把杀猪刀。”我说。

“那个故事我听说过。”梁越表示。

我告诉他,人们传说的屠夫岳父把杀猪刀顶在马镇的喉头上要补偿金,马镇问他“杀一个人能赚几个钱?”那只是故事的上半段,据我所知这个故事还有下半段。几年后轮到马镇摆弄那把尖刀:其岳父带他进了屠宰场,指着绑在板凳上声嘶力竭的一头大猪问他敢不敢杀?他接过尖刀刺入猪胸,一刀毙命。这以后他就接管了岳父的家业。据说马镇杀猪首秀之际又问了岳父一句:“杀一头猪能赚多少?”

“董副县长这是公然替谁威胁谁?”梁越追问。

“替马镇威胁梁越书记。”我笑笑,“我不会是马老板的秘密卧底吧?”

大家都笑。

此刻只能以玩笑对付。

梁越其人不信邪,但是疑心重,从那时起他就对我比较警惕。梁越指定县长林成文牵头负责此事,具体协商工作交给分管土地工作的魏秀山副县长。梁越本人亲自过问,大主意基本都是他拿。在梁越之前,本县与马镇的几轮磋商主要是我牵头,几次三番劳而无功,没能把皮从老虎身上扒下来,我深有感触,因而乐得置身事外。事实上我不可能,也没办法不介入,县政府班子讨论研究时,我照常得提出看法发表意见。作为政府班子的一号和二号人物,林成文与我关系良好。林成文对我很放手,我也让他很放心,感觉棘手时林成文会先跟我商量,还会请我帮助化解,因此我了解本轮谈判的整个过程和各个症结。总体而言,尽管介入不算多,我自认为有所贡献。

本轮协商之初,马镇一如既往的态度强硬,寸步不让,哪怕顶着尖刀也不掏一分钱。梁越命魏秀山耐心磨,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同时不能有丝毫示弱,志在必得,不怕谈崩。双方立场差距巨大,一开谈就陷入僵局。有一天下午县里开大会,县领导上主席台前汇集于休息室,梁越忽然说:“董副县长说的那个故事基本属实。”

原来是马镇从岳父手中接过杀猪刀,持刀首秀的那件事。看来梁越不太信,又去了解,别人告诉他的版本跟我的差不多。

我承认:“其实我也就是道听途说,没像书记一样亲自核实。”

“马老板有狠劲,不怕白刀子进红刀子出。”他评论,“意志很坚定。”

我开玩笑:“我们梁书记戴眼镜,意志更坚定。”

梁越不跟我开玩笑,只关心马镇:“董副县长应当还知道些马老板的有趣故事。”

我称自己与马镇的交集很少,所知真的不多。

“不需要替他保密吧?”

于是我又告诉他一个故事。据我所知,时下有些企业界人士很迷信,马老板可算其一。别的老板迷信表现在讲究风水,结交所谓“易学大师”以及烧香拜佛等方面,马老板比较独特,他不需要大师、“砖家”,只相信自己以及一对卦杯。卦杯也叫“圣筊”“圣杯”,是用竹木制作的占卜器具。有时候身上没带卦杯,用两枚硬币也能替代,拿出来往上一抛,落地看阴阳,如果是一正一反就是“是”,否则就是“否”。这种占卜方式通俗易懂,简单好学,操作格外方便。

当初马镇放下屠宰刀,在本县石坎乡盘下一个铁件厂,为乡村市场打造铁锅,赚下他的第一桶金。那年春节前夕,铁件厂财务室失窃,盗贼偷走现金五万余元。当时这笔钱不算少,马镇得用它给厂里员工发工资和过节费,否则厂子就开不下去了。从失窃现场迹象看,马镇认为是内鬼作案。他没有报警,决定自己破案。他的破案方式很简单,无须福尔摩斯般搜集证据,指认罪犯,只须问卜。马镇带几个人去了他们那里的一座庙,给菩萨烧了香,然后拿出卦杯相问。他的厂有员工二十几人,马镇一视同仁,按照大小排名顺序,从自己开始请教菩萨:“偷钱贼是马镇吗?”菩萨无法开口回答,卦杯却可以代菩萨说话,只须把那一对器具往上一抛,落地便知。马镇是不是偷钱的内鬼,他自己不知道吗,何须去问菩萨?如果那一对卦具捉弄他,或者某个环节失误了,把马镇定为偷钱贼,那如何收场?人家马镇却不怕,绝对相信两个卦杯,坦然接受考验。一对卦杯一抛,两阴,果然不是,马镇的嫌疑排除。然后是副厂长,接着是财务室主任,一个接一个往下问,卦杯或是两阴,或是两阳,各人一一排除嫌疑。这种问卦方式很单调,很枯燥,很揪心,也不免令人生疑:要是不小心把那两块竹壳抛高了,掉下来变成阴阳卦,恰好被问到的那个人不就倒霉了?很大可能是无辜者成了冤大头。如果这招能行,那还要警察干啥?可马镇很沉着,坚定不移,一连抛了十几次卦杯,问了十几个人。后边不剩几个了,马镇却始终坚持不懈,就认这一招。突然,身边一个陪他上庙的年轻人“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头大汗,大叫一声:“老板别问了。”这人是厂里的司机,偷钱贼居然就是他。年轻人起初还心存侥幸,觉得不可能卜十几卦个个都过,总会有哪个倒霉鬼替自己躺着中枪,不料竟然真的十几卦都不出一个阴阳,眼看轮到他来接受考验,年轻人心里害怕了,当场崩溃,承认了偷窃事实。

“这是打心理战。”梁越分析,“菩萨只是一个道具。”

“马镇确实信这个。”

“人都需要相信个什么,马老板也不例外。”梁越调侃,“现在他也在打心理战,但是对象搞错了,咱们不是他那个司机。”

梁越询问马镇是在哪座庙卜卦,我告诉他是石坎乡那边的一座张飞庙。听说最初这张飞庙还是马镇的岳父出钱修的,因为他岳父也姓张。

梁越立刻发现问题:“张飞庙供什么菩萨?”

我一愣,自嘲:“露马脚了,看来我学习不够。”

我意识到自己不甚严谨,张飞庙供的当然是张飞,不可能是菩萨。当然,请威风凛凛的大胡子张飞帮助抓贼,显然比请慈眉善目的菩萨捕盗更显威猛,更具强力震慑。

当晚,县委办公室通知我,梁越决定明天上午下乡调研,指定我一起去。

“到哪个点?”我问。

是石坎乡。

我想,他一定是担心乡下小破庙晚间看不清,否则准定星夜前往,让我陪着去做零点调研,访一访张飞,打一打心理战。

其实他不清楚,那座庙可真不是小破庙。第二天便让他开了眼界,张桓侯在石坎住的是花园别墅。那座庙建筑不算大,占地却不小,周边有大片林子,庙前有一个广场,还有一个半月形大水池,是人工开挖的。庙门很醒目,装修高档,金碧辉煌,庙里供的确实是张飞。

这庙里有一个庙公,为管理人员,庙公可以提供给我们的信息就是本庙修缮主要靠慈善家捐赠,而这位慈善家就是马镇。早年间此地有座破庙,供奉土地神,久已毁弃。马镇的岳父出钱重新建庙,改为供奉张飞,起初规模较小,到马镇手上渐渐扩大,慢慢成为现在的样子。当年马镇常到这里拜张飞,离开本县后他还来过多次,近几年他事业做大,时间不够,光临较少了。但是每年农历八月二十八,也就是张飞生日,马镇还会交代人专程从省城过来,替他烧香跪拜。庙里找马镇要钱要物,他也是有求必应。

梁越问我:“马镇为什么不拜关公,要拜张飞?”

我打趣:“张飞的大胡子长得好,小鲜肉一枚。”

他批评我:“真是学习不够。”

原因跟屠宰有关。张飞在与刘备、关羽结义之前,是一名职业屠夫,所以后世许多屠夫将其作为行业保护神朝拜。马镇的岳父修张飞庙,除了同姓张,更多的应当还是敬行业神。马镇曾继承岳父产业,杀猪兼卖肉,当过乡间屠夫,因此他拜张飞理所当然。不过马镇早已不宰猪了,为什么还要拜?我想是因为这已经成为他的某种精神需要。无论当屠夫,还是当老板,除了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还需要有精神支撑。在这方面人都有共性。

庙门两侧有一副对联,刻于石门框上,用的是短句,一共只有八个字,上联为“天地玄黄”,下联为“日月辉光”。我记得省城东鑫集团总部大楼大门处也有这八个字,只是排成一行刻在门楣上。我去过那座大楼,看到那行字时感觉马老板做大了有点狂妄,要与天地日月一争高下,于是便记住了。

“知道这八个字的出处吗?”梁越问我。

我承认自己对屠宰行业缺乏研究。说来马老板当过老师,但似乎并不太有文化。对联一边四个字是不是太短了?横批都没法放。

“这个不需要横批。”梁越说。

原来本副对联也出自屠宰行当。在乡间屠夫被大型屠宰场赶出市场之前,该行业宰猪有若干规矩,充满仪式感。许多地方屠夫动刀前得烧香安神位,把张飞神像请出来坐镇监宰,摆放祭品。主刀作为主祭人要大声朗诵主持词,通常头两句都是:“天地玄黄,日月辉光;某某岁末,屠豕关张。”意思是开天辟地了,太阳月亮放光芒了,年底杀猪,然后就该歇业了。该主持词后一句比较土,不合适做成对联,马镇只挑了前一句,八个字分成两段,嵌在他修的张飞庙门口。同时也把这八字堂而皇之刻于其总部大楼大门处,不忘当年屠夫生涯,弘扬其白刀子进红刀子出的大无畏精神。

梁越认为实质还是利益。显然马镇相信张飞能保佑他谋利,实现利益最大化,因此对其深信不疑,遂成精神支撑。

庙公告诉我们,马镇虽在省城,却并没有与本张飞庙远离。马镇请人用上等红木雕刻了一座张飞庙木雕,按照石坎这座庙同比例缩小,作为本庙的分身,摆在他的办公室里。那个微缩版张飞庙里的张飞雕像也是本庙的分身,在送到省城前曾在本庙摆放,沐浴香火,因此与本庙的雕像具有相等效力。

如此看来,眼下如果马镇还要请张飞协助抓贼,手续更简便,只要在自己的办公室里扔硬币便可,无须远赴石坎。

本次石坎村张飞庙调研活动对本县与马镇陷入僵局的协调起了意外作用:回到县城后,梁越即指示了解石坎张飞庙的相关情况。该庙可归为民间信仰一类,老百姓信张飞信关羽属信仰自由,受法律保护,但是设立相关活动场所就必须按照规定。当年马镇岳父建庙是否履行报批手续?是否得到批准?其后的屡屡扩建是否同样履行过手续?目前该庙拥有林子、广场、道路,总面积不小,所使用的土地是否经过批准?其中是否存在违规情节?这种事一查起来,难免都有疑点,亦有可斟酌处。例如该庙建庙时确实没有履行任何报批手续,属于未经批准擅自修建一类。问题是当年相关规定还不完善,还没有报批一项程序,因此也不能算违规偷建。且若干年后,本县搞过一次民间信仰场所普查登记,它又被登记在案,如此又似被默认为事实存在,不算非法场所。估计许多大名鼎鼎的千年寺庙,如今想去查一下唐时宋时是否履行建庙报批手续,应该也找不到。手续肯定不完整,不过只要能存留到现在,人们也就默认了,不视同违规。石坎张飞庙历史很短,跟古庙不是一回事,特别是近期几番扩张均为先建后报,其中有两次还受到县土地部门的干预,责令停建。最后是马镇通过多方面斡旋,以罚款了结,这就留下了案底。

梁越说:“这一次不要钱,要他们整改。”

然后马镇便突然来到了本县。即使在双方协商时,马老板也是轻易不露脸的。现在他来了,带着他手下几员大将,包括小马。

梁越和林成文一起跟客人们见了面。双方交谈时,马老板不提张飞庙,也不谈那两千亩地,只表达一个意向:拟在石坎乡投资兴建一个民俗文化园,帮助本县发展旅游服务产业。主要资金他来筹措,利用现有已开发的土地,县里提供必要支持。

“这是好事。” 梁越表态,“但需要先解决遗留问题。”

所谓遗留问题就是“特钢园”那两千亩土地。梁越提出这事不能再拖延了,早点谈妥,对双方都是最好的。如果错过时机,本县的产业转型会受到阻滞,东鑫集团的利益也会有重大损失。梁越这些文雅语言翻译成通俗语言,就是警告对方,这些土地现在出手还能收回不少钱,东鑫集团亏不了,扣除当年付出的极低地价,以及近年的投入,其实还有赚。但如果马镇咬住不放,来日就别指望了,搞不好血本无归。

马镇表示:“这个事可以谈。”

这是马老板听进去了,就此松口了吗?其实没有。他只是对他的庙感觉不安,担心梁越突然下重手整治,于是亲自前来救火。马镇的目的是想把该庙划入“民俗文化园”,以求合法化,保住现有状态,再图扩展。马镇知道见面肯定要谈及那两千亩地,他以退为进,一边说可以谈,一边让小马吊高价,提出的补偿价格高得离谱。这符合利益最大化原则,实则是要梁越知难而退。双方立场差距巨大,其后的协商一直磕磕碰碰。整个商谈过程中,马镇提出各种理由,动用各种关系施加影响,节骨眼上,总会有不同的重量级人物从省城,甚至北京为他出面,电话直接打到梁越那里,了解情况,提出要求,多方过问,让事情变得分外棘手。马镇在这方面堪称老手,以往我所经历的几轮磋商,最终不了了之,主要原因都是因为这种压力。据我观察,比之前几任书记,梁越只是多了一副眼镜,且疑心更重,并不显得更强悍。但是他比较强硬,或称固执,会比其他几位坚持得更长久。

后来林成文在“拉练”中倒地不起,由我暂时主持县政府日常工作。这是惯例,即使是县委书记有看法,没有足够理由也无法反对。但是梁越还是表现了态度,就此跟我谈了一次话,其间又提到马镇。

“为什么马老板消息那么灵通,刚研究的事情,转眼就传到他那里?”他问。

我开玩笑:“他有卧底。”

他笑笑:“会是谁呢?”

我理解他是在给我敲警钟:务必站稳立场,不要寻机叛变。

关于马镇,他问我还有什么有趣的故事可以告诉他。我又提供了一个故事,是自己与马镇的初识。当年我在下边当乡长,被抽到省里来学习。有一个周末,几位来自本市的老乡到一家土味馆聚餐,一位煤老板也来凑热闹,席间还借上洗手间之机,跑到前台买单,让我们白撮了一顿。这煤老板就是马镇,当时他已经从山西、河北杀回本省开钢铁厂,开始小有名气。那一次我跟他恰好邻座,席间彼此攀谈,他给我的印象相当深。这个人话不多,不动声色,大有城府。我发现他对每一道菜里的肉都特别有研究,知道这一块肉叫什么,从哪个部位割下来,但是他却不碰那些肉。一问,原来他当过职业屠夫,却吃素。另外还有一个印象,就是他结交很广,说起某领导他认识,说起另一位他还一起吃过饭,省市县全方位覆盖。据我所闻,往昔乡间屠夫往往有一种特殊本事,一眼就能看出某头猪有多少斤两,宰了能赚几个钱。马老板应当是此中高手,除了看猪还擅长看人。人各有特点,有人爱财,有人爱玩,有人爱名,看准了便能投其所好,一刀见血。据说马老板为结交重要人物非常舍得,要时间有时间,要人有人,要钱有钱,跟当年地质队小技工被杀猪刀顶着也不吐一文完全不是一回事。撒开大网,广种薄收,一旦需要就用上了。但是马老板从一开始就没看上我,或者说他可能一眼就把我看透了:这个姓董的不靠谱,没啥用,不必太当回事。所以我现在见到他时感觉特别轻松。

“真的吗?”

我自嘲:“差不多吧。”

那时候协商陷入泥淖,外界传闻很多,据称马镇把状告到首都几大部门去,谋求有分量的人物出面干预。有的传闻直接打击梁越,称梁越为了谋求个人政绩,同利益集团相勾结,以发展新产业为名,一意孤行,逼迫、伤害民营企业。梁越压力山大,但眼睛依然在镜片后边灼灼闪光,不时还会跟大家“亲自”开开玩笑,故作轻松。协商遥遥无果,手头可供选择的方案很少,无论是强制收回、偃旗息鼓还是诉诸法律打官司,都会碰到大量棘手问题。如此骑虎难下,表明当初我所谓“与虎谋皮”的说法不是无端恐吓。这种情况下,梁越一边督促协商,一边马不停蹄地推动光伏产业园区规划,亲自跑北京、上海、广州招商,请若干重点新能源巨头前来考察,志在必得,不留后路,其固执,或称顽强表现得淋漓尽致。

然后魏秀山传来意外消息:对方突然口风松动,愿意考虑本县提出的条件。

梁越下令:“快跟进。”

我感觉非常惊讶。此处有疑问,马镇态度突然反转必有缘由,究竟是因为啥,不得而知。

两个月后,一份三方协议在本市签署。协议主要内容是东鑫集团同意将手中的两千亩土地转让给本县光伏产业园开发公司。该公司主要股东为一家新能源头部企业,本市及本县亦以所辖投资集团名义投资参股,各占一定比例。本县政府作为协议第三方,负责土地交接与结算以及其他相关事项,为协议执行提供保障。除了这份协议,东鑫集团在本县石坎乡投资建立民俗文化园项目也正式报批。

至此,事情并没有尘埃落定。协议签署后,东鑫集团提出一系列具体问题,包括要求对其先期投入进行补偿等。魏秀山的工作小组与之进行多方协商,取得若干进展。不料事态再度反转,在我与马镇竹寮温汤相逢的第二天,对方掀桌子翻盘。

……

原载《清明》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