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收获》2023年第6期|丁小宁:我以为我是佛(节选)
来源:《收获》2023年第6期 | 丁小宁  2023年11月29日08:07

阿无突然就不吃饭了,只喝水,许常问它:这是为什么呢?阿无什么也没说,阿无当然也说不了什么,也不会说什么,因为阿无是条狗,公狗。

许常试着在阿无喝的水里混进些维生素粉,粉是白色的,又加了蔬菜汁,汁是淡绿色的,它们溶在水里,但还是被阿无发现了。它拒绝喝,嚎了一声,拍了拍旁边的碗,那碗是清水,它连拍几下,直到引起了许常的注意,这才把嘴伸了进去。喝完后,它看着许常,又拍了拍这碗清水。许常小声说:行,知道了。

许常总怕阿无饿死,但是,几天过去了,阿无并未饿死,许常这才松了口气。阿无和许常生活在山上的寺里,阿无比许常来得早,寺里的人很喜欢它,但他们只是把它当狗,唯独许常把它当朋友。

大概是一年前,许常正爬着山,突然下起了雪,山上温度低,很快积了薄薄一层,越薄的雪越滑。许常没料到下雪,鞋不太防滑,在好几个地方都险些滑下山崖,他怕极了。就在这时,身旁闪出一活物,那活物碰了他一下,这一碰倒把他拉回来了。许常心有余悸,嘴里念着: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念叨半天,才想起感谢那活物,定睛一看,竟是条狗。狗把身子平铺在雪地上,眼睛半睁半闭,呼出的气让胡须一颤一颤。许常看着它,狗没反应,他觉得这不是一般的狗,哪儿不一般?脸不一般,这不仅是张狗脸,还像猴脸,又看了会儿,发现倒更像人脸。正想着,狗“嗖”一下落在了一块石头上,石头下面就是悬崖,狗立在那儿,很是挺拔。许常这才看清,它通体都是雪白的,和雪融为一体,好像它本来就是属于这里的,好像它本来就应该出现在这里的。许常也找了块石头坐下,但他不敢靠近悬崖,只找了块安全的,又离狗不远的石头。他看着它,许久,它都一动不动。许常不敢出声,生怕惊扰了它,这绝非凡狗,但许常却是凡人,坐久了腰疼。临走时,狗还立在那里,近乎雕塑,眼睛似闭非闭,大概在沉思。许常看着看着,大脑就放空了,一放空,像进入了幻境,他依着这幻境在山间走着,竟每一步都很稳当踏实,丝毫没有要滑倒的迹象。此后,许常偶尔会想起它。

许常不曾想到,他和狗还会见面,再见时,狗不再是坐在大石头上,而是坐在了蒲团上,蒲团在山顶的寺里。他一下子就认出了它,许常先是惊讶,然后怅然。一切皆是缘分,一切皆是因果,他对着狗反复念着这两句。和第一次见面一样,它的脸上并无表情,淡定自若,视许常为空气。许常突然就对它产生了敬仰之情,再次感慨道:这绝非凡狗。接着,他知道了它叫阿无,嘴里念着,阿无许常,无常无常。这句话从此便成了他的口头禅,他念无常的次数甚至多于他念经的次数,只要一天没念,他就觉得嘴里缺了什么,有时还觉得心里也缺了什么。在许常这儿,这句话从此不是口头禅,而是经文。

其实,许常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会对一条狗着迷。只要阿无出现,许常便会观察它,他观察不是为了看个新鲜,而是为了学习。许常发现,阿无恪守寺里的清规戒律,比如,从不吃荤;比如,不在寺里大小便;比如,从不大声喧哗;比如,从不赖床,每日早上五点参加早课。阿无熟悉拜佛的流程,甚至能把动作做得极为标准,因为浑身是毛,毛还挺长,只要一做动作,白毛就会飞舞,短暂地悬停在半空,如遇阳光,更添仙气。相比自己,许常深知永远无法把动作做得优雅。他虽然个子不矮,但腿短手短,皮肤还黑。他跪下,站起,跪下,又站起,他自觉这时的自己就是一支上了年纪的毛笔,即便已经清洗干净了,依然会有浅浅的墨水洇出来。每当这时,他便让自己拜佛的动作幅度尽可能小,生怕把墨沾染到佛陀身上。

阿无比许常更懂寺里的规矩。临近晚课,厅堂里总还是有一些信众,阿无见状便会跑进厅堂,先是在正中间站几秒,见无人注意,只好在信众身边绕几圈。老信众一看阿无来了,往往拍拍脑袋说哎呦冒犯了,连忙小跑出厅堂。新客只顾着看热闹,时不时去逗逗阿无。每到这时,阿无也从不动粗,只坐在原地,看向门口的方向,直至人们一一退去。这还没完,待人走后,阿无又跑向厅堂的各个角落,低吼几声,猛地抖抖毛发,这套动作完毕,它才回到佛像前。等师父们进来,诵经声起,阿无便轻手轻脚地退出厅堂,在门口坐下,有时上半身挺直,有时又会把头放在门槛上,半眯着眼睛。后来和清洁工阿姨闲聊,许常这才知道,这第一步是为赶人,第二步是为赶鬼。阿姨又说,也没人教它,自己琢磨出来的。许常问,那这套仪式做得对吗?阿姨笑笑,佛包容万物,都由它。

许常对阿无的敬佩一天天加深,他觉得阿无这条狗真是与众不同。寺里师父众多,但许常不敢和师父说话,甚至连对视也不怎么敢,即便他们每个人都慈眉善目,又博学多闻,许常依然觉得他们身上有一股强大的气场。大概是自己前世或今生的修行不够,配不上这气场,许常只默默地敬畏他们,从不主动交集,唯独和阿无在一起时,有种全身心放松的感觉。开始,许常还会思考这是为什么呢?阿无毕竟是一条狗,时间久了,许常不敢这样想了,他琢磨着,阿无不是凡狗,是佛狗。

对待佛狗,许常是认真的。

许常的房间在一间佛堂隔壁,那间佛堂有年头了,里头的佛像已经破损,佛像前面铺着脚手架,门口拉着绿网。住在这儿,许常是怕的,他怕的不是脚手架和绿网,也不是佛像本身,他怕的是修复这件事儿。来寺庙之前,他就是干这个的。只不过他修的不是大佛,而是小佛,倒也不能这么说,佛不分大小,许常修的是体积小的佛,平时可以供在桌子上的,或是摆在车里的。原本这是个挺好的营生,不用坐班,也和他的专业吻合,干这行的人少,自然抢活的也少,客户又以生意人或附庸风雅者居多,给钱从不含糊。开头那几年,许常很是知足,还不时拿本佛经翻翻,看不看得懂是后话,但得先有个样儿。时间久了,许常觉得自己不是看佛经的料,搁案台上,连翻都懒得翻了,后来又觉得这样有点玷污佛经,玷污佛经就是玷污佛。许常想出个主意,工作时,把佛经翻开一页,再把需要修复的佛像拿上来,这边儿书敞开着,那边儿佛像修着,假装自己边读经边修复。他知道这样根本骗不过佛,但总归,图个心里安生。

可骗着骗着,就骗出事儿了。那会儿是夏天,又热又潮,空气变成烫人的糨糊,让人无法呼吸。店里来人了,一个女人,穿了件真丝的淡紫色裙子,隐隐地透着里面的肉身。她手里抱了个佛像,木质的,许常一眼看出是黑柿木,拿这种木料做佛像的极少,通常这种木料都被用来做家具和吉他。许常热爱木头,尤其热爱黑柿木,一下子他把心思从真丝肉身转移到了木质佛身。

裂了,女人说。

看见了,鼻子这儿。

黑柿木最独特的地方在于横切后,木料的边缘有一条淡黄色窄边,业内习惯叫白边儿。这尊佛像的鼻子那儿刚好就是白边儿,一条白边儿竖在脸上本就突兀,再一开裂,裂纹还挺深,让原本看上去温和的佛像有种瘆人之感。许常思考了一会儿,觉得这单接不得,不知怎的,拿在手里,总有心虚的感觉。这佛像的鼻子弧度和平常的不一样,鼻梁和鼻尖处的衔接极为精妙,雕刻时,角度即便偏离了一点点,都会前功尽弃。更何况,开裂可能就是因为木料烘干不当,有水分留在了木料里,裂痕这么深,即便修复好了,怕还会二次开裂。

掂量了一会儿,许常说,您请回吧,这活儿接不了。

女人“呀”了一声。

女人原本大概是想发火,声音从丹田或者更深的地方出来,一到嗓子眼,却变成了娇嗔。这声音不止好听,还有气味,一股女人出汗后淡淡的腥臊味。恍惚间,许常突然觉得,佛如果有气味,大概也是这种气味,但转而他又骂自己荒唐,连咳了几声。许常用余光看着女人,她的五官单拎出来都不算美,但组合在一起却极好,好到什么地步?好到许常觉得哪怕有一阵风吹过都是错的,她的脸是湖水,是蜻蜓轻啄后的涟漪。湖水是凉的,但许常的目光是热的。涟漪是凉的,但许常的心是热的。

他心里觉得修不了,嘴上却说着我试试。

女人把佛像交给他后,他并没有立刻修复,一天过去了,两天过去了,到第三天,他想着动工吧动工吧。这次他比以往都慎重,像第一次修佛像那样,喜悦又惶恐地把家伙什儿依次排开,理了理队形,生怕乱了,然后虔诚地打开一本佛经,这回他没做样子,而是认真研读,读的时候还念出了声,生怕佛祖没听见。末了,他又把佛像放下,不妥,那裂开的口子像个深渊,许常没找到通往深渊的钥匙,他不敢造次,生怕深渊变得更大。

……

(选读完,全文刊载于2023-6《收获》)

丁小宁,1993年12月生于黑龙江省大庆市,硕士毕业于同济大学,现居杭州,《西湖》杂志社编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