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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3年第5期|范墩子:梦境列车
来源:《野草》2023年第5期 | 范墩子  2023年11月24日09: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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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一直在做奇怪的梦。仿佛在凝望另一片星空,鸟声弯弯曲曲,狮子哗哗抖动,一道道的亮光从我口腔里喷薄而出,石块重重地压在我的脖颈上。我坐在梦境的列车上,一个又一个的场景从眼前闪过。我死去。我重生。我在哪里才能找到完整的我?梦里的幻影是如此真实,以致常常分不清我人在何方。在那些跳动的符号里,我和我的梦相依为命,紧紧相拥,照亮对方。在梦里,我至少还活着,感受着,体悟着,获得着。无论它是压迫我,刺杀我,麻醉我,还是将夜晚的毒酒灌进我的胃里,我都心甘情愿地接受。我斜躺在彩云里,吞咽下冰凉的星空和沙砾,皮肤渐渐长出了鱼鳞,头顶长出了树枝,耳朵里开出惨白的白花。梦在一点一点篡改我的思绪。从小到大,我从不相信命运,也从不接受命运的安排和摆布。但我相信我的梦,相信那些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烛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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晕染的简约与朴素,丛林被切割成密密麻麻的碎片,夜色下的寂静,湖水被映得蓝盈盈的,白马悠然穿过草地。此番情景,近乎梦境,或许正是被人们遗忘的梦呓,大地被死亡的影像笼罩,繁星被瞬息即逝的美牢牢捆住,白马低沉的嘶鸣暗自回荡。梦在捕捉那些叫人心惊胆战的恐惧。在幽灵般的梦里,我常常看到一些古老的影像和音符,醒来时却什么都忘了,真希望自己准确地掌握梦的边界,以此来辨识到它们的模样,尽管它们是那么虚无,甚至并不存在。史学家永远也不相信这些跳动的片段,它们更在折磨着哲学家不安的睡眠。只有小说家能够感知得到它们的生命,它们的优雅,它们内部的热情。小说并不是梦,但很难离得开梦。好小说的状态其实就是梦的状态,汹涌混沌,驳杂鬼魅,有时人们根本无法理解它的布局和要义,只能隐隐感受得到某种微弱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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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我的感受来判断(假如我的判断是正确的话,当然也可能不够准确,但至少可以作为一种片面的参考),艺术产生于一种模糊的感觉,而非准确。准确意味着统一,意味着要打磨掉多余的含义,消解漫无边际的想象,留下客观的理性的语言表达。模糊是多方面的不明朗、不规则、不完善、不统一,它将词句带入广阔的无穷当中,以接近事实或本质。模糊如同梦境,它善变多义,且以情景交融的方式不断启发我们的想象。人们都相信眼见为实,现实的就是真实的,真实的就是准确的,但这样的观点至少让我感到疑虑。你可以建立语言上的准确或者纯粹的精确,却无法回避非现实因素对写作的干预,甚至从某种意义上讲,非现实因素的影响往往要超过现实因素,也无法用准确来框定所要抵达的意义。模糊是感性的开端,是小说写作的源泉,是汩汩流淌的灵感之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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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命运一样,对于未来,我们并不可知,其实也是身处一种模糊的可能性当中。当你耐心咀嚼诸多已经被文学化了的词句时,比如午夜、黄昏、晌午、月亮、逃离、死亡、起点、河流,就会发现它们的共性所在:不确定性和模糊感。它是具备一切艺术色彩的迷雾,具有抽象的悠长的诗意,使得小说穿透生活,高高跃起,更加扑朔迷离,更能洞穿人性的根本。准确的描述,富有力量感,更为朴素精炼,但失却了生机活力,远离了诗性。小说是现实的,整体依然需要诗性,依赖诗性,连虚构一词也充满着诗性和模糊感。它指向一种虚空的构想或幻灭,一种很难用生活经验去界定的物质。它像孔雀的羽毛一样斑斓多彩,像梦一样轻盈,却留下了深刻的记忆。一般而言,童年的梦境和经验最具备这种诗性的模糊感,越往后,记忆越发逼真,越失去了文学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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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此所说的模糊,并非是指刻意将文本搞得支离破碎,或借用不妥帖的比喻将小说带至混乱的境地,而更多的是指一种意念上的模糊,构思与灵感来源上的模糊。比如短篇小说,更像诗歌,但毕竟它还需要为读者还原一个生活片段或截面,在准确与模糊之间,存在着一个物理学意义上的杠杆。太模糊,读者就难以体味到小说所要表达的意义;太准确,又失去了美感和想象的空间。于是对小说家的平衡术就提出了很高的要求。小说的模糊感不同于诗歌的模糊感。小说是在用故事的形式表达意义,因而就不能过于关注词句的模糊;恰恰相反,词句需要真实可信,背后蕴藏的意义可以模糊不清,让读者去猜测。诗歌则相反,词句或意象的模糊是首要的,致命的。小说需要比喻,可比喻一旦过多,就会让读者有种晕眩的感受,就会影响小说的进程和人物的可信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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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秋,燥热依旧。入秦岭,蝉声聒噪,山路绕绕。密林深处,溪水湍流,百草丰茂。逆流而上,觅至幽静凉快之地,背靠青石躺在枯树上昏昏睡去。往事变得清晰起来,伸手可触——

乡间果园里,野兔在少年的喊声中飞速逃走。电工把挂在电线杆上的红布扯下来。牛群找不见回村的小路。太阳在天上着火一般地燃烧着。母亲坐在树下唉声叹气。房屋正在坍塌。金龟子坐在花瓣上畅想明日的美事。农用机车的呼啸声在田野上空久久回荡。中年女人摇着轮椅从悬崖边上一跃而下。更多的人都去了南方。槐树正在枯死。花猫正穿过幽深的阁楼,惊起许许多多的尘埃在阳光下乱舞。神婆说若要飞黄腾达,必须砍掉院落里的竹子。河流在水草下面缓缓流淌,无声无息,闻不见一点的动静……是一个午后的梦?在短暂的睡眠里似乎听了一场冗长的折子戏。

头顶的蝉鸣更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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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是小说家的精神情绪。精神情绪是童年或青年时代的倒影?马尔克斯流亡巴黎时,租住在私人的客栈阁楼里,穷困潦倒,靠捡食物度日,还不忘写作小说。我想当他在人来人往的街道里游荡时,绝望的心情中肯定还有着微弱的希望和喜悦。在希望和喜悦中死过数次,终又奇迹般地复活过来,心间氤氲着悲愤的孤独感。这个状态和蒲松龄写鬼狐花妖时有点相似。

黑暗的阁楼,烛光闪烁,床边的外祖母兴味盎然地讲述着她心里的神话或志怪故事。少年一边听着,一边在想象着那个恐怖的幽灵世界:长着猪尾巴的婴儿;被神力控制的青年男子;游魂在小镇的街头神出鬼没,吞噬着一个个孩子的梦……没有人能够明白少年内心的孤独。孤独似细沙一样填满了体内的每条缝隙,留下的是一圈圈的暗影在午夜哗哗闪动。少年做过许多怪诞的梦,后来又写了许多怪诞的小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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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开早先的困顿,步入更深的抑郁里。时间仿佛静止不动,晚霞以花朵的模样现身在遥远的地平线上,云层正在吐火。被人群的笑声囚禁,女人像狗一样被用铁链子拴在昏暗的矮房里,楼道传来微弱的呻吟声。此时此刻,我处于深度的休眠状态,心脏还像青年时代一样怦怦直跳。穿过漫长的黄昏,抵达商州的熊耳山,望见爱情的火焰。红莲花正在群鸭的叫声中燃烧。旋转的脚步,山脊上的弯月,均在池塘边上渐渐弯曲、升腾,成为恒久的情景。没有多久,云层又变幻出新的形状,似龙王在吐水,诸神正端站在天上做法。奶奶迈着碎步,一边喊,一边敲打手中的瓷碗,为摔伤的孙儿叫喊魂灵。跪在山间,我泪流两行,学着鸟雀的叫声试着安慰自己。但无论我怎么做,面对破碎的心灵,什么法子似乎都不奏效,只好抱住身边的板栗树,默然吟唱杜子美晚年的诗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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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做了个怪梦,赶紧记下来。

公园深处,林木很密,圆月挂在树梢,一只黑猫蹲坐在不远处,距我只有几步之遥,绿色的眼睛闪出奇幻的亮光。我转身看它时,它朝我走过来说:你的牙齿好白,比珠穆朗玛峰顶上的雪还要白。它刚说完,我张嘴笑起来,不想牙齿的白光竟照亮了半边天空。黑猫一跃而起,落在我的肩头,喵喵叫起来。遥远的山间,白光闪烁。黑猫告诉我,那都是我牙齿上的白光反射过去的,我只要闭上嘴巴,天就又黑下来。我捂住闭紧的嘴,果真又复归刚才的情景。林丛深处,幽暗阒黑,只有树枝微微摇晃。再对黑猫说话,发现它已不在我的肩头,又蹲在了视野前方。我感到有点疲惫,就在一旁的长凳上坐了下来。许久后,有点困乏,刚要张嘴打哈欠的时候,一道白光从我的嘴里喷射而出。黑猫再次朝我一跃而来的时候,我被惊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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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寅时,窗外黑咕隆咚,虫声唧唧,但已可见山影,启明星斜挂在山脊上空,摇摇欲坠。屋内燥热异常,实难入眠,便将窗户推开。山风袭来,着实凉快许多,但好景不长,一只黑色虫子飞了进来,在我头顶盘旋许久。心想,这是卡夫卡笔下的那只甲虫吗?瞎想之时,虫子落在我的头上,吓得我猛地坐起,打开了灯。虫子乱撞起来,我拿起笤帚,做好防卫状;但又不忍心去打它,万一它是卡夫卡变的呢?索性让它飞吧。可它却不时地朝我撞来,让人郁闷。只好举起笤帚,朝它挥去。它怎会轻易就范?乱飞一阵,忽藏起身来,没了动静。我只好放下笤帚,继续睡去。可没过多久,它重又嗡嗡起来,真是没完没了了。我暗暗发誓,这次一定要打死了它。打开灯,它却又藏了起来。来回折腾,直至天明,现在依然在某个角落藏着呢。它心里一定在嘲笑着我的愚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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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行至福银高速永寿段,忽遇堵车。以为没过多久便可通行,谁想近一个钟头过去,仍不见动静。下车坐在旁边的台阶上,凉风拂面。前面的司机不住地咒骂着什么。举头望天,圆月悬在天上,天空亮堂堂的,周边的云层分外鲜明。常年奔波,已不记得有多久没看过这么辽阔的夜空了。迎面的车辆飞驰而过,似穿过梦境而来。月亮在缓缓地走动着,云朵也不停地变幻着形状。这一幕,仿佛曾出现在我的记忆里。但仔细回想,肯定是不曾经过的,那怎会这么熟悉呢?是记忆出现差错了吗?还是我现在就处于不真实的梦境当中?这种时刻,我总是无法分得清楚现实和梦境。梦境的尽头是现实,还是现实的背面被梦境环绕?月光点燃了夜空,树影在急速退去。我坐在石阶上昏昏欲睡,似听见月光洒在池塘里的滴答声。又过了一个钟头,道路方才通畅,连忙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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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里我们彼此呼唤着名字,相拥而泣,再也没有什么枷锁来约束我们,尽情地爱吧,真诚地为自己的心活一次,忘记亲人、孩子和毫无意义的工作。去河湾里坐在大石头上朗诵我们摘选的爱情诗,到山间小路上追随蝴蝶的踪迹,去偷校园里的青葡萄吃,在高温的房间里看电影,傍晚的公路上看着天上的云霞,伸手去够山下的荷塘。似在梦里发生,却实实在在存在,已成音符镶嵌在山峦的缝隙间。从山上下来的时候,草木都在向我们招手,连陌生路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爱情的笑容。看见那两块移动的云朵了吗?它们正在热烈地亲吻,正在天上享受着恋爱的曼妙。记忆竟是那般的遥远了,许多瞬间早已被青山定格在晕染开的绿色当中。跳动吧落日,哭泣吧恋人。每当夜幕降临,孔雀从月色里飞来,总会想到那时的我们。那时的我们,那般灿烂,胜过世上所有的晚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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梦就是小说的一种,因为它是记忆的创造。在梦里记忆帮助我们想象,且这种想象是贯通的,前后有着细微而又深邃的联系。它的逻辑感是反现实的,是荒诞不经的,就像被风带着走的种子,风刮到哪里,种子就落到哪里,哪里就会开花结果。梦也是小说的一种状态,不均匀,头重尾轻,琐碎凌乱。可当你从梦中惊醒,却如同虎口脱险,心脏直跳。这就是写作后的感觉。梦替你完成了一次小说写作,只是它不是文字,而是抽象的图景,是令人费解的电影。于是你很快就将它忘了,毕竟它只是闪过了很短的时间。小说家就是在梦里捞月的人,是将梦境用语言还原出来的人。在梦里,我们尽情地抒情,为恐惧高歌,为流亡的人们拂去脸上的灰尘。在梦里我们看清楚了自己真实的欲望。梦象征着我们追求叙述自由的精神,控诉着我们以往的罪过,指示着未来的处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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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见到过鬼,就在老院的门背后。其时西风忽起,门扇哗哗响动,我正蹲在墙角处观察一只蚂蚁。闻见有怪音传来,且有人拍我的肩膀。转身望去,只见一个黑影从门缝里钻了进来,张牙舞爪地在扬起的尘土里跳动。我想起母亲以前说过的话,连忙朝它吐唾沫。它往后退去,但并不出门。它是要来抓我上天吗?可它的样子并不友好,只有半张脸挂在空中忽忽闪闪,也不说话。地上的那只蚂蚁已经爬上了墙,正往更高的地方爬去。再次回头时,鬼竟不见了。门大开着,周围没有了任何动静,风也息了,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前后大概只有几秒钟的时间。它是从地缝里钻出来的,还是从天上下来的?我想了很久它的前生和后世,但均无结果。再次醒来时,我正躺在床上,发着罕见的高烧。我把我看到的都告诉给了母亲。母亲坚定地说我是烧糊涂了才瞎说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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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雪纷飞的夜里,悄无声息。狗冻得在柴堆里瑟瑟发抖。大地被雪光映得白茫茫一片。山前黑魆魆的,除了树影,再看不见什么东西。凌晨一刻过后,听见有人敲门,便下炕去迎。透过门缝一看,惊得差点跳起来,原来是只花豹。它像人一样站在门口,不时伸出前爪敲门。我抚摸着胸口,但依然神色慌张,脊背发凉。我本可以大喝一声,将它吓走。但在那一刻,我喉咙里似乎卡了什么,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透过门缝盯着它看。再细看时,竟发现花豹身后躺着一只喘息的羊羔,它还活着,没有被花豹吃掉呀。花豹还在敲门,许久了,见无人开门,便迈着轻盈的步子离去了。我又站着等了一些时间,确定它走远后,才将门推开一个小缝,迅速将门外的羊羔抱回来。雪地里尽是花豹留下的脚印。打开灯细细一看,这只羊羔正是昨日放羊时在雪地里走失的那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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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也可以写得像诗歌一样,充满着节奏的韵律感,也可以放肆地抒情。但其中韵律不是混沌的,而是清澈的,有着严密的稳定性的。抒情也不是随意地抒情,是有节制的,有对情绪的抑制和深沉的挤压。如果没有这些,那小说的根基就不稳了,就松松垮垮,成了情绪的河流。小说和诗歌不同的地方,在于诗歌是面向情绪的,而小说恰恰是背对的,是在寂静的时刻割裂情绪,让情绪随风而逝,只留下空荡荡的心和人物。也可以让情绪贯穿着你,包裹着你,但在内部的处理上一定要体现出冷峻,体现出你渴望遏制情绪的勇气。情绪太满的话,容易在语言上带来一种戾气或不安稳的状态。小说不像诗歌那样强调瞬间的释放,它更倾向于整体的把控。也就是说,写作时你需将情绪揉成碎末,重新审视或审查你的情绪;毕竟有时候,我们都明白,情绪并不那么可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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鸟群集体在树顶打坐,就要修炼成仙了。它们热烈地庆祝着,叫声宛若海浪般在丛林间翻涌。这是它们离别前的一场狂欢吧。今夜过后,它们就会举起火把飞往天堂,去寻找最后的爱情仪式。如果不曾在幽暗的深夜里暗暗啜泣,又怎能换得今日的情分和热烈?它们在高空飞起时,我以为那是星辰在闪烁,是巫师们举着香火在云顶上舞蹈,口中默念的神语正是我前世的灾和福呀。鸟群还是像潮水一样退去了,留下被吵醒的天空和树冠。依然有三两只鸟雀在树顶站着,它们也被辽阔的寂静打动了,此刻正沉浸在昨日的梦里。嗯,心里泛起一种甜腻的孤独,鸟群把我的心事也衔走了,带到遍地开着彼岸花的山谷,带到杳无人影的岛上。在那里我修炼打坐,祈盼成仙,穿越深冬的林地。我会变成鹿,变成羊。可在这个傍晚,我只想和鸟群一样在天上痛快地大哭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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潏河岸边,暮色四起,鸟声不绝。车窗被雾气遮掩,从爱情底部升腾而起的热能将我们照亮。默默不语,我们在等待最后的光明。泪水被鸟雀叼走了,悲伤被河水冲走了,生活的琐碎被高高的白杨抚平了。在漆黑的空间里,我们体验着生,体验着死,体验着孤独的绚烂。被我们画上图案的石头在倾听着,画影里是小河边的欢笑和落寞。你渴望山脊下的小院,渴望落满雪花的幽暗。你作画的样子令我暗自发笑。我笑,并非是因你的糊涂,而是我多年未曾见过的天真。下来吧,到岸边的石头滩上来,忘了心事,忘了远处的行人,忘了河水,忘了还需晚归的家。这里只有我们,只有我们的笑声和沉默。雾气已经将我们包围了,它在为我们抵挡什么?那白色的起伏的喘息,被雾气折射,被你眼睛吞没。我想起来了,它是在抵挡恐惧,抵挡未来一切的变化与所有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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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梦。骑着自行车,在高速路上,没有车,到处是人,路边是砖墙,白雾漫天。乌鸦压抑得都叫不出声了。骑行了很久,好不容易挤出人群。看见在一个简易的小木屋里,坐着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男人。他笑着和我握手,问我愿不愿意和他签约。我露出不解的神色。他说他是从远方来的,不久前成立了一个湖泊写作计划,需要签约一位小说家,问我愿不愿意加入。我差点跳起来,写了这么多年,还不曾加入过什么组织呢,不过我还是强忍着内心的喜悦,慢吞吞地在他的文件上签下了我的名字。临走时,他转过身对我说,下个礼拜他就过来拿稿子。他消失在白雾里,转眼连刚才签约的小木屋都不见了。我骑着自行车,驶上高速,这回高速上没有一个人。我在想回家后该写点什么呢,想着想着连路都看不清楚了,只能听见路面上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字般的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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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夜梦见母亲,醒后泪流不止。紧闭双目,思绪杂乱,窗外水声如巨大的幕布在风中飘摇,躺至天色微亮时方才起身。但记不起梦见了什么。站在窗前,望着山影,眼泪再次滴落。母亲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没进过学堂,目不识丁,不像父亲,虽未念过书,但至少会写他的姓名。母亲什么字都不会写。在我的印象里,她没出过远门。以前我在县城念书时,母亲忽然给我打来电话,告诉我她打算去贵州打工,半年后再回来,让我照顾好自己。一了解,才知道她和父亲吵了架,憋了一肚子的委屈。我知道她会在半夜里默默流泪。我是母亲中年时身上掉下来的肉,她心里怎样想,我都知道。她一想我,我就打喷嚏;她一有委屈,就默默地坐在灶房里哭,看着跳动的火苗流泪。她总是想给我打电话,却又害怕打搅我。为我她不知掉了多少的泪,受了多少委屈。她是从苦日子里过来的人,现在依然过着清苦的日子。母亲啊,想到你,我就眼泪长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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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神偷走的孩子,在医院的窒息里放声哭泣。他多么渴望晨光里的露珠,多么渴望触摸我的呼吸和眼泪,在拥挤的黑暗里,他就是我跌落的命运。五年过去了,连他都忘了自己的存在。在许多孤独的瞬间里,我常常会想到他,想到那一段惊惧而又鲜活的时光。可我并不曾见过他,他会长成什么模样,拥有怎样的习惯,有着怎样的笑脸和哭声,我一概不知。但我无时无刻不在想他。好几次碰见别人家的小孩,我都想起了他,他正在朝着我跑来,身体摇摇晃晃,脸蛋通红通红的,皮肤软软的。在我高高举起他的时候,他会吓得尖叫起来,然后尿在裤裆里。五年前的那天傍晚,你肯定害怕极了,在时间的嗡嗡声里,你多么渴望我能将你抱在怀里。但我什么也做不了。我坐在座椅上,泪眼婆娑。神把你偷到哪儿去了?我知道你在。你就是迎面的风,就是眼前繁盛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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气温骤降,外头还在下雨。一个人枯坐屋内,心里分外寂寥,忽想起儿时围炉而坐的情景。青蓝色的火苗,呻吟的雀鸟,湿漉漉的青砖,烟气往地上钻。奶奶斜靠在一旁,一脸凝思,不知在想什么。火焰深处,战马咆哮,鼓声连绵,黄尘四起,硝烟弥漫。我站在山顶,沉默不言,任凭西北风撩拨我心。我将自制的弓箭扔进炉中,看着战争一点一点被燃成黑灰,时间在悄悄地滴答,屋檐下的羊羔不知所措,卧在干枯的莎草堆里咩咩叫唤。在麦场一角,女孩背靠麦草垛,暗自啜泣。她想念远在广州打工的母亲。父亲无所事事,不是醉酒,就是在家里发脾气。男孩将铁环从村北头滚到村南头,不知疲倦。小轿车被阳光照得亮晶晶的直晃眼睛。我在院墙边的枯草深处,发现了一条死掉的青蛇,臭气烘烘,我捂住嘴巴跑走了。火还在燃烧,烧掉了噩梦,烧掉了我多余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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屋顶似在摇晃,河水在咳嗽,心的跳动,窗户上的蜗牛睁大了眼睛,一种格外紧张的欲望与热烈,情爱的地面上鼓动。彼此沉默,对视午后光的寂静,许多时刻忽然就逝去了,猝不及防,任你如何努力也无法抓住。疲乏深处的甜蜜,伴着河水的声响咕咕流淌。此刻,我是孤独的牵牛花,你是孤独的羊尾巴,我们的身体发动一场即将到来的兵变。逝去的都被风带了回来,死亡的都重新苏醒了过来,流走的又都倒着流了回来。我想我无法忘却这个时刻,盯着屋顶,体察着体温的火焰,而你就在那里,我们之间隔着遥远的天河,那么远,又那么近。我看见你的身影在壁画里微微倾斜,心在接受着一切,幸运的,不幸的,恐惧的,撕裂的,疯狂的,思念的,光明的,都被我们收进未来的牢笼里。醒后,你说梦见了昏暗的夜;我告诉你,我梦见我们在城墙下一起挖红薯。

范墩子,1992年生于陕西永寿,西安市文学艺术创作研究室专业作家。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第二期“陕西百名优秀中青年作家扶持计划”入选作家。在《人民文学》《江南》《野草》《西湖》《青年作家》等期刊发表大量作品,已出版《抒情时代》《虎面》《我从未见过麻雀》《去贝加尔》等多部作品。曾获首届陕西青年文学奖、第十六届《滇池》文学奖最佳小说奖、第二\三届长安散文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