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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文艺》2023年第11期|张锐强:再理一个光头(中篇 节选)
来源:《长江文艺》2023年第11期 | 张锐强  2023年12月01日12:23

就算不再当兵,也得保持好身材。而且还得更好!转业初期,杨家义刚回神木老家时,经常这样一边锻炼一边在心里发狠。转业来得格外突然,消防武警要集体划归地方,由应急管理局调度。

就这样,杨家义脱掉橄榄绿的警服,从西南森林茂密的阿坝回到了西北黄土漫漫的神木。对于丈夫的归来,妻子赵颖再欢迎不过,但她有些沮丧地发现,丈夫很久无法融入日常生活,好像神木不是生他养他的故乡,遥远而且海拔更高的阿坝倒是一般。她一直搞不明白阿坝吸引丈夫的究竟是什么。她多次去过驻地探亲,明白比起煤城神木,阿坝的风景好植被密富于吸引力,但吸引力再大,总不能胜过家吧?风景的吸引之所以强烈,无非因为效应期短,类似压强之于压力,而家可是细水长流相伴终生的呀。

面对妻子的指责,杨家义从不辩白。他总是微带笑意地回望着妻子,但仔细一看会发现那眼神很是空洞。仿佛妻子不是他的枕边人,而是一道没有感知能力的风景。赵颖起初颇有些愤怒,但很快也只能释然——时间是最好的缓冲。或者说,是惟一的缓冲。

对于丈夫保持体型的努力,赵颖的支持倒是毫无保留。她特意在卧室靠窗那个相对宽敞的空间内铺了一小块地毯。已有木地板,地毯原本并非必须,但开合跳是燃脂的最佳方式,而在地毯上跳不仅更舒服,还能免除脚汗产生的粘滞拖拉,对此瑜伽爱好者赵颖当然不需要别人提醒。

凡是需要坚持的总意味着苦,或多或少。锻炼尤其如此。因此需要自我调蜜混合搅拌,以便在心理上缩短过程。听音乐就是个办法。以往杨家义总是打开抖音选一首播放,那天刚打开,见扑面而来的是京剧伴奏《夜深沉》,立即停住,没有划走。

这调调是真好听。也不是好听,是动人。也不是动人,应该是拿人。你会有种被提溜起来抛进某种氛围的感觉,像是瞬间身陷温柔乡,但转瞬又如同被无尽的悲凉包围。那悲凉如流沙,似淤泥,黏稠的,浓厚的,细密的,间或又高亢激昂如同烈火焚烧,最终缓缓落幕,带着灰烬的味道,令人无法自拔。可是,五百次开合跳是需要计数的,也有固定的节奏,而今却被无端打乱:《夜深沉》的节奏感更强,而且还不固定,随时变换,就像暮春时节森林火场里的风。杨家义顽抗数次,最终还是得投降,停下动作愣怔于这强烈的节奏和深沉的氛围中,内心多少有些沮丧。

正在这时,旋律突然被打断,回到乐曲的精华段落。因屏幕画面并未完全切换,他的第二感才意识到是手机铃声。铃声也是《夜深沉》,不过只是高潮的那一段。这是专门给消防战友设定的,在那次火场灾难发生、自己接任中队长之后。那时还叫彩铃,是收费项目,也不能选择,无论什么号码呼入都是它响。

杨家义看看号码,没有立即接听,似在等待乐曲进入高潮。高潮如期而至,他也下定决心,立即返回阿坝一趟,当然也要把扎西喊去。即便纯属多余,他还是想再强调一回,当年之所以下那道命令,绝非为了成就自己的荣耀,不惜用部下的鲜血染红顶戴。当然,更重要的还是这个持续多年的疑问:当年扎西到底是依据什么理由得出会有二次爆炸的结论,并且在抗命后并未被中队大队追究甚至得到部分领导非正式表扬的情况下,还是毅然决然抛下一干弟兄,执拗地选择了退役。

电话是桑吉次仁打来的。他已经在区消防救援大队掌舵四年。杨家义以为这将是无数邀请中的最新一次。邀请老首长回去看看。老首长云云当然是玩笑话,杨家义只是当过他们的中队跟大队领导,最高职务也不过支队参谋长,副团职;语气虽然夸张,心意却绝对真诚。即便隔着手机屏幕,隔着上千公里的时空,杨家义也能真切地看见次仁那张黑黝黝的脸庞,那条条幽深的笑纹。这是装不出来的。

每次通话最后都会谈及扎西,持续沉默很少露面的扎西。

扎西是云南盐津人,羌族,档案和身份证上的名字都是王永亮,但大家对他还是喜欢喊他的民族名字。匆促退役后,他很少跟大家联系。虽则如此或者说越是如此,大家的印象也就越发深刻。可以这么说,他而今的沉默比当年的喧闹更引人注目。

点下绿色的接听键,次仁的语气却并非热情的邀请,而是焦急的询问,并且直接拿扎西破题:参谋长,你最近跟扎西联系过吗?

没有啊。那家伙,你又不是不了解。怎么啦?

他上了头条!

怎么回事?

人家说他……说他作风有问题,大中午的,在办公室乱搞!

摁断电话打开头条,消息已经不止于此,好几个应用里都有。内容大同小异,就是午休时间跟女同事在办公室里做无法描述的事情。时间地点言之凿凿。消息如果属实,下场可以想象。谁让他也端着体制的饭碗呢。

一面之词当然不能轻信。碰到这种情况,多数人会立即拨通扎西的电话,但杨家义毕竟指挥过部队,能沉得住气。他的直觉当然是否定,但又确信不会是纯粹的捏造。因为那样谁都不信,无法造成损害杀伤。事出有因、查无实据这种最好,以局部真相的朦胧剪辑效果迷惑人。所以这个电话要打,但不是马上。

二十年前刚下连队时,扎西便是名副其实的风云人物。布局时是个刺头兵,杀到中盘突然成为整个支队的传奇,在本当结束义务兵役的当年咸鱼翻身转了士官,因为他在极端状况下救过战友的命;至于那是何等极端的状况,说起来又近乎笑谈:并非想起来激动说出去光荣的火场救援,而是捅马蜂窝。

蜂窝当然很大,已到了可能危及群众安全的程度。当时上面强调有警必接,因而尽管此前从未开展过类似行动,大队还是决定接单。地点在城乡接合部,紧挨着一所中学。蜂窝位置很高,雄踞大树顶端,两节拉梯够不着,得爬上去。这样的行动人多不便,中队长决定只派两名消防战士。一个腰缠救援绳爬树清除,一个在下面拉绳配合保障。那个时代装备很差,整个大队只有一套防护服,当然只能由爬树攻坚的那个穿戴。反正大家都觉得树下的不会受到直接威胁。

班长杨家义已经确定九月份要到公安消防部队昆明指挥学校读书,班务主要由副班长李功清负责。李功清本名公卿,中学时他嫌爷爷取的名字笔画太多且寓意落后,自作主张修改后填进了所有的表格。他是洛川人,虽属于延安市,但跟杨家义也是陕北大老乡,私交甚厚,中队领导顺水推舟,让他们互相配合。他也是大队着力培养的对象,不出意外的话年底会转士官,即先前的志愿兵。

此情此景,李功清责无旁贷,只能主动请缨。他爬树,谁拉绳呢?班里的兵都争着要去。这是工作态度,但也不全是工作态度。你想想,武警部队组织捅马蜂窝,多么刺激,多么好玩儿!给家人女友写信,还能当个笑话讲,或者吹吹牛。

面对六只高举的手,十二只渴望的眼,李功清居然点了扎西的将。杨家义得知后不觉眉头一皱。这个大名鼎鼎的刺头兵刚进大队,新兵训练期间“英雄事迹”便不胫而走;为了驯服他,全班都付出了沉重代价,在最臭美的年纪被剃了不知多少次光头。

部队条件不好又要控制新兵外出,干部和班长便少不了要给士兵理发。杨家义手下的第一单便是扎西。当然,此事蓄谋已久,并非心血来潮。扎西在这批新兵中最为亮眼。说起来也没有大毛病,就是能歌善舞也喜欢歌舞,话又多,包括好话跟怪话,不知道分个场合。头发的长度虽在红线以内,但随时都有超标的危险。兜里装有一面小镜子,不时掏出来照照。可不是观察军容风纪,只是臭美。若在大学校园,这即便不算优点也可以算作特点,偏偏这里是军营。故而他到大队不过一周,已成为杨家义小本子上的工作重点。这不像黑名单那么夸张,但基本意思是一样的。毕竟中队有三个战斗班、一个通信班外加一个汽车班,彼此之间有竞争,班长都得铆足劲,以便把手下调教成指哪儿打哪儿的钢铁战士。赴汤蹈火在别人眼里是神话,在消防兵则是日常,谁敢马虎。

区区一个新兵会引起老班长如此的重视,当然有原因。这是扎西在新兵训练期间种种“英雄事迹”不断叠加的必然结果。消防武警跟其余警种不同,单独招兵自然也要单独训练。其余警种跟陆军一样都是训练三个月,以队列和轻武器为主,但消防武警起初只有一个多月。后来牺牲率和事故率引起重视,训练时间也逐渐加长,今天已是一年之久。扎西入伍之前,新兵都是年前下连,因为春节燃放烟花爆竹更兼天干气燥本来就是事故多发,且又叠加老兵退伍干部探亲,一线人手不足。但他们那批兵正赶上训练时间延长,因而是在教导队过的年。这应该是惟一的特例。

结果新兵扎西在教导队过年的故事,险些变成事故。

新兵训练当然苦。班长的要求不止是严格,简直可以说是变态。在山里上蹿下跳度过童年的扎西体力向来很好,也能奔跑,但训练期间还是想要告饶。最主要的原因还不是强度大,主要是过程长,单调无趣。他是怀着战场杀敌保家卫国的浪漫幻想而参的军,受他们村里一个士官的影响。那人在源自叶挺独立团、多年担任军委战略预备队的甲种野战师服役,曾经向他描述——其实是吹嘘——过五公里武装越野的苦。这五公里并非徒手,得全副武装:冲锋枪、子弹带、四颗手榴弹、背包外加工兵锹。秋天温度还高,大家都穿着单薄的夏常服,那老兵始终无法忘记手榴弹不断砸在骨头上的感觉。那的确是砸,一下接一下有节奏地砸,完全是水滴石穿的架势。他仿佛看到骨头已被砸出裂缝,然后拉开成沟壑。他疼痛难忍,但再难忍也只能忍着。

这老兵的策略格外成功。他口中的种种苦楚,在扎西心目中都是幻想的甜蜜。至少格外浪漫。只是没有想到,他们这批是消防兵,根本摸不着枪,更别提手榴弹。全副武装的五公里叫越野,他们徒步的五公里只能叫长跑,无聊的长跑。偏偏班长的要求还格外霸道:入冬之后,全班依旧得钻出被窝就上操场,只穿裤头背心;跑完五公里也未必就能结束,除非背心已经汗湿。当然,班长自己带头。

消防兵嘛,训练无非两个重点:体能,技能。

西南的冬天比陕北温和许多。如果参照植被,说是春天也有人相信。然而冬天就是冬天,气温摆在那儿。一出门,大家便没命地狂奔。总觉得这样才能对抗寒冷。但刚一加速便感觉风量加大,寒冷顿时透骨,只好继续加速。扎西就这样跑啊跑,跑到最后背心汗湿,但身体还是里外两张皮。渐渐地他不再能感觉到私处的存在,尽管奔跑中间它肯定会摆动摩擦。每次回到房间,他的第一个动作总是本能地摸摸私处,生怕那个东西冻掉在途中。手一摸上去,那里一派冰冷,倒衬托出手指的温度。

这是扎西最真实也最隐秘的感受,说出来立即引起哄堂大笑。本来也没啥,如果班长没站在门口的话。班长本来就对这个吊儿郎当的新兵蛋子缺乏好感,而今居然还敢对训练内容说三道四。于是一声令下,扎西又跑了个五公里。这回真是五公里就够,因为背上的汗始终就没干过。

如果说陆军训练的基础科目是队列,消防兵就是穿衣。对,迅速穿上消防服,最好十秒内完成。因为出警时间有严格限制。从警报响起到首辆消防车出库,夏天四十五秒,冬天略长,六十秒。故而穿消防衣的动作必须麻利。自然,这种训练也是枯燥无比。毕竟这只是消防衣,不是警服,没有领章帽徽,很难找到庄严感。穿衣的声音对于扎西而言就是理想破碎的声音。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教导队的位置如此偏僻,周围就是农村,而训练内容又是如此无聊。因而那个年他过得不止放松,简直就是放纵,世界末日来临前的放纵。

外面黄金周,里头三天假。除夕到初二。这三天会餐,伙食标准提高,晚上每人一瓶啤酒,早饭自然开得晚些。看过春晚,都喝了点儿酒的战士们刚刚入梦,忽听紧急集合哨响。手忙脚乱地披挂整齐,跑出去一看却不见干部和班长,只有扎西含着哨子斜靠在墙上,满脸坏笑。班长无比愤怒,但再愤怒也只能冷处理,先把这个醉汉安抚回铺上再说。

假期夜里闹上这一出,起床自然晚上加晚。扎西起来一看,早饭已经开过;炊事班记恨还来不及,哪肯为他单独生火。扎西踅摸踅摸看看,忽然发现一笼屉饺子,便顺手将它下了锅。他不知道这是特意留给指导员的。并非指导员搞特殊,而是嫂子来了队里,这实际上是招待人家的。那是指导员结婚的第一年,本来想要休假,但被抽调进教导队,不好意思离开,只能这样变通。也就是说,这里面叠加着新娘的待遇。

新兵累,干部自然也不轻松。昨夜的那一出指导员并不是深陷温柔乡而不掌握情况,没有出面是因为不想追究。过年么。那小子又喝了酒。说到底,扎西未能完成从老百姓到军人的转变,虽然遗憾,但还能挽回。他不是还没下连嘛。收假之后再慢慢调理他不迟。久别胜新婚,起来后找不到饭吃,指导员自然光火。这不只是纪律问题,主要还是在新婚妻子跟前的面子问题、尊严问题。哪有新年第一顿就吃不上饭的?

盛怒之下,指导员恨不得报请开除扎西。正规称谓叫退兵。身体因素退兵不要紧,思想问题退兵不大不小可算是个事故,当地武装部当年不能评优,还会影响扎西的信用记录。但问题在于,退兵要在到部队一个月内完成,此时早已超期三倍。

说起来这并不是光堂事,教导队跟大队又天远地隔,话都是谁飞马传过来的呢?同一批新兵?不,是扎西自己。

扎西当然不会跟班长杨家义和李功清说,但在别人跟前看来没少吹牛,整个中队乃至大队很快尽人皆知。凡此种种,让他傻或曰缺心眼的人设悄然树立且牢不可破,杨家义很是头疼。如何调理他呢?左思右想没找到突破口,扎西那头浓密的随时可能超标的头发也就越发刺眼。突然之间,杨家义脑子里灵光一现,有了主意。

对于班长给自己理发的动议,扎西的本能反应是拒绝,干脆地拒绝。这个态度让杨家义心里有些发虚。对待少数民族战士要严格执行民族政策,尊重人家的宗教信仰和文化习俗,这是铁律但也只是个大原则,不够具体,分寸不好拿捏;虽说他确认偷偷给他理个光头、造成既成事实,绝不违背羌族的风俗习惯,可万一扎西就是不接受,闹将起来,如何疗治?中队干部会怎么看,别的班长会怎么看,班里其余的弟兄又会怎么看?指导员的饺子他可是都敢偷吃的呀。

然而冲锋号已经吹响,回头岂有可能。头上有再多刺,也必须拔掉。眼下刺头兵的刺,就是量起来不超标但看起来绝对过线至少踩线的头发。杨家义定定心神,笑道没别的办法。再不理发,点名时你肯定要挨批评。扎西虚弱地反问道你会理吗?你学过?杨家义心说理个光头谁能不会,嘴上却满脸严肃地说班长是军队之母,自然啥都得会。

杨家义给自己留了退路。强调“得会”但没有明确真会。扎西的嘴皮子可不好对付。麻杆儿打狼——两头害怕。扎西并不知道班长笑里藏刀,只能扎好毛巾坐下,满脸英勇就义的表情。杨家义左手试探着摸摸他的脑袋,对着镜子摆弄几下,突然信心大增。不止是信心,更多的还是亲切感。或者说,是强烈的亲切感形成的信心。在此之前,他内心对扎西除了警觉,多少还有些畏惧——或曰陌生,以及建立在陌生之上的种种负面推测。而今自己的手捏住他的脑袋而他居然服服帖帖,丝毫没有抗拒的表示,杨家义自然会有种掌握的得意。掌握,这个字眼的涵义,真是越品越有味。

不过这感觉颇为短暂,很快便被亲切取代。那是血脉相通的感觉。仿佛他的胳膊不是胳膊,而是一条巨大的血管,将彼此连通。他们之间不但没有民族之别,没有处心积虑的老班长跟总不老实的刺头兵之别,甚至也没有身体之别。这感觉给了他巨大的信心。他仿佛已经看到,自己的战斗班正在朝铁板一块凝结。残存的些许内疚与不安,像钢铁凝结时激起的水汽,迅速消散。

推子咔咔哒哒地响着,一缕又一缕的头发经白毛巾掉落于地,也掉落到杨家义的脚上。丝丝缕缕的头发很轻很轻,却又颇具分量。先前无数次的观摩揣摩经此催化,自然更见效果,杨家义开局良好。他一边理一边跟扎西闲聊,慢慢地谈话气氛也越来越融洽。思想工作不知不觉就做了,可谓润物无声。在此之前,他多次想找扎西谈话的,但一直没敢贸然开口。这事儿看起来细小,但跟打仗其实一个道理。准备不充分,就要吃夹生饭。

即便光头也不能上来就是一推子到底,那样扎西肯定会蹦高。杨家义本想先假装理规范的寸头,就是军容风纪规定的帽墙下不超过一点五厘米的那种,但悄悄将头顶或者脑后理得格外短,然后拉平取齐,削成光头。然而此时此刻话谈得颇为通透,他突然间于心不忍,决定不搞突然袭击。他坚信对扎西的思想工作可以慢慢做,于是悄然改变手法。但问题在于,编筐编篓、重在收口,理发到底还是个技术活儿,主要靠熟练程度,偏偏他还真是没有或曰不够。不是前高后低就是前浅后深。

没别的办法,还是只能光头伺候。

聊天的轻松氛围有强烈的模糊效果。扎西发觉情形不对时,乌黑油亮的秀发已经消失大半。他本能地站起来嚷道你怎么理的发!谁让你给我理光头的?他起得太猛,头发被扯着,少不得还要惨叫一声。杨家义道这不算光头吧?和尚那才叫光头,刮得干干净净,发亮。我根本没用剃刀嘛。扎西气得说不出话,只是瞪眼。杨家义安慰道消防战士时刻要跟火打交道。头发是啥?引燃物嘛!留得越短越安全!这当然是信口开河,但听起来倒也能够以假乱真。见扎西不说话,他又接着道当然我也有失误。光顾着聊天,忘了正事。

扎西气呼呼地将自己重新撂到凳子上,嚷道那你给我赔!杨家义略一愣怔,笑道好吧,我赔你一个光头。这有啥嘛,更能体现军人气质汉子气概!说着话从扎西脖子上抽起毛巾,信手给他扑打扑打头发茬儿,然后扎到自己脖子上,再顺手将他拽起来,自己填空般坐下。

扎西愣怔半天,没接推子。杨家义一扭头道还犹豫啥?痛快点儿,给我也来一个!扎西道我不会!杨家义道把头发推光,这还不会?又不是叫你刮!

扎西抢一般接过推子,恶狠狠地推将起来。他动作有点大,杨家义哎哟一声,夸张地龇牙咧嘴道你小子轻一点好不好?叫你理发,不是叫你揭皮!扎西放慢节奏,但脸上依旧是报仇雪恨的表情。等他拾掇完毕,杨家义起身跟他并立于军容镜前,看看镜子再相互看看,两人的脑袋都像被狗啃过,扎西不觉扑哧一笑。

就这样,此后杨家义的班经常变成光头班,开会学习时,从前到后一溜光头。

杨家义对李功清道你没看过盗墓小说吗?都是儿子在下面、父亲在外头呢。他要是绳子一松,你可就得自由落体哦。李功清道,切,你这叫啥比喻,会不会说话?杨家义道你严肃点儿。这不是小事。李功清略一停顿道,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有考虑。你放心吧,人越傻心眼越实。杨家义道不是他不实诚,主要是他花花点子太多,太……轻浮。李功清说这谁不知道?问题在于,这事儿还真离不开他那个绝活儿。

树太高,完全爬上去不可能。况且还要穿防护服戴面罩。局部攀爬,主要吊拉。怎么吊拉?绳子甩过树枝,一头系在李功清腰间,一头悬在下面,用滑轮把他拉上去。这么高的树,把绳子准确甩过合适的树枝并不容易,但扎西有办法。这个云南盐津的羌人因紧挨着藏区而习俗跟藏民高度一致,会说藏语,父祖两代甚至都信藏传佛教。从小放羊长大的他打石子的准头丝毫不比藏民差。那是放羊娃的基本技能,用飞出去的石子遥控羊群,否则单靠跑路你会累死。这个独门绝技藏语叫乌尔多,当地叫抛儿。

把粗重的救援绳甩上树梢,只能用这种绝技。前面绑着长长的细线,细线再缠到石子上;扎西顺手一丢,石子穿过中意的树枝再落下,扎西拉着细绳将救援绳攀过树枝,然后绑住李功清的腰,将他半爬半吊地拉上去,此后绳子一直悬在那里作为保障。

居高声自远。不同的高度自然会有不同的风景。虽有蜂窝在前,但李功清还是转身看了看周围。春青稞迎风飘摆,成熟在望,远方山间碉楼掩映,白云缠腰,仿佛都是他帐下的军兵,马上就要转士官的他不觉有点激情澎湃,瞬间忘怀具体情境。

受地形限制,扎西站在树下的一个水塘旁边。他仰脖喊道:李班长,你慢点哦!这蜂子毒得很!李功清对道怕个啥嘛,小时候就耍起滴!倒是你可得小心点儿,免得落水。

在阿坝当了几年兵,不知不觉杨家义和李功清的口语中都掺杂了不少四川话。虽然听起来怪怪的,谈不上正宗,可依旧是他们带好兵的诸多努力之一。李功清的确没有怕的感觉。倒不是装具齐全、有恃无恐,主要是小时候的确戳过马蜂窝。那都是现在孩子无法享受也不能指望的乐趣;虽有冒险成分,但不冒险何来刺激。

蜂窝直径至少一米。椭圆形或者说是橄榄形。小时候用竹竿戳马蜂窝并不灵便,因为竹竿太长,孩子臂力不济,瞄准也不易。爬上来之前,李功清心里颇多期望,要修补童年时期的种种缺憾,可真正面对面,却并没有想象中的愉悦亲切。离得越近,嗡嗡声越大,他心里的畏惧也就越浓。还没来得及直捣黄龙,蜂子已经群起而攻;当马蜂直扑过来遮住护具、屏蔽视线的瞬间,他本能地一声惊叫,同时抬手拂拭拍打。正忙得不可开交,扎西又在下面一声惨叫;李功清心里一惊,一个失手开始跌落,而防护绳居然毫无作用。他砸过道道枝杈,眼看就要自由落体,忽又被绳子拉住。那个瞬间,他本能地攀住树身,双腿死命夹紧,终于稳住局面,但扎西已遭了殃。

拆除蜂窝大家都没有经验。而且装备确实只有一套。马蜂之毒谁都明白,那个瞬间人们往往会凭借本能丢开绳索逃命。果真如此的话,其实无可厚非。因为那完完全全是本能反应,并非理智选择。然而扎西没有。遭遇攻击时他信手一丢,放开一大段绳索,这段绳索也是他自己的逃生距离;借助这段距离,他跳进水塘,发现水深正适合避险,立即沉入水中,不时出来换口气。当然,绳子一直拉着,否则李功清的人生大概率要中止于当日。

那是李功清此生难忘的情境。他扒在树上,背上冷汗似箭,然后又滚烫如火,浑身汗透,无法呼吸。手已失去知觉,总觉得树干树枝都是软的,越捏越细,越捏越小,如同面条。老半天后方才意识到自己绝对安全,战友则命悬一线。

李功清定定心神,解开腰间的绳索,然后顺着树干哧溜下来,喊着扎西的名字跑到水塘旁边转了好几个圈,才意识到这毫无意义。此刻把扎西从塘里拉出来等于直接把他送上绞架。于是顺手抄起一根被自己身体砸断的树枝,猛烈攻击蜂群。他真切地感受到无数次击落,而愤怒的鸣叫几乎要震破耳膜。他使出全身力气不断挥舞,然后择机从地上抱起巨大的蜂窝徐徐撤退,终于将蜂群引开,让扎西挣扎着逃出水塘,捡回一条性命。虽则如此,他还是被蜇成重伤,后来在州人民医院住了二十多天。

严格而言,这是指挥失误、处置失当,中队领导难逃干系。只是确实缺少护具,且此前又没有类似经验。最终大队决定为扎西请功。申报材料经支队报到总队后立即引起重视,总队在迅速通过的同时行文各支队予以提醒,但还是晚了一步,已有消防战士为此牺牲。

两次三等功可以保送进入昆明消防指挥学校。杨家义就是这种情况。扎西以这个三等功为基础,顺利转为士官。那时消防队装备还很简陋,没有救援车和抢险车,只有消防车。战斗班以消防车为单位,大体是六个消防兵。班长驾驶员之外,一号员二号员是水枪手,三号员负责供水线路保障,四号员机动。如果没有这事儿,扎西是绝对不可能转士官的,他在班里长期担任个人色彩比较浓厚的四号员——虽说一个萝卜一个坑,但四号员的替补色彩还是最为浓厚。

杨家义离队上学之前,李功清自然要摆酒饯行,扎西也受邀参加。喝的是青稞酒,第一杯送行敬杨家义,第二杯感谢敬杨家义,第三杯酒斟满,李功清率先伸到扎西跟前,说要喝个救命酒。杨家义赶紧把杯子凑过来连说应该应该,扎西却将杯子朝后一缩,看着李功清道要说感谢,还得我先谢班长。

李功清一怔,问道这话怎么说?扎西道你看看盗墓小说,都是儿子下去,老子在外头看着。因为儿子最信任老子。

李功清眼睛一瞪。这话杨家义说出来他都觉得刺耳,何况扎西。扎西赶紧补充道你能让我在下面配合,就是把命托付给了我。这份信任我当然得感谢。不是都说我傻,不稳当嘛。

杨家义和李功清对视一下,心里自有无限感慨。没别的话说,只能使劲一碰,然后咕咕嘟嘟饮马一般灌下。扎西喝完,意犹未尽,接着说我确实得好好感谢班长。我那只是本能反应。如果事先知道后果,我说不定不会把绳子缠在腰上,到时候顺手一抛,彻底逃跑。真他妈难受啊,比死都难受!但你不一样,你在池塘边上可是坚持了好久的!李功清搂住扎西的脖子道,本能反应最说明问题。废话少说,咱们是兄弟伙儿!

结局了无新意。进去三名武警,出来三条醉汉——那时还没有禁酒令,节假日和不值班的晚上喝点儿不犯纪律。

对于扎西流传于网上的桃色新闻,杨家义的态度一直在将信将疑和将疑将信之间。说到底,不过是49%跟51%的差别。扎西结婚晚,婚史也短暂,一直没有孩子。退役回家后不久,更是传来了离婚的消息,此后一直打光棍,至今已过十年。很难想象这是当年不担心别的只担心冻掉小鸡鸡的家伙。这样的男人,有无桃色新闻,都能找到理由。网上说得有鼻子有眼,说是午休期间他锁上办公室的门,跟女同事鼓捣了一中午。过了上班时间,门还没有开;同事敲开门后随口问原因,他居然毫不避讳地说,我们在睡觉。

按常理推论,没有人敢这样色胆包天,但扎西到底是扎西。思来想去,杨家义还是拨通了他的电话。刚一接通,扎西便开门见山:中队长!还是流言传得快,你都知道了。

杨家义笑道什么流言?我不知道啊。

扎西说,切!

那究竟怎么回事?杨家义略一停顿,接着又说我大老远打这个电话,可不是为了八卦。你也老大不小的了,还不赶紧响应国家号召,娶妻生子?都在鼓励三胎,你还一胎都没有。

听你的口气,是相信那是真事儿喽?的确,里面很多细节都是真的。我也的确跟同事解释过,说我们在睡觉。

杨家义顿时愣住,心里泛起丝丝愧疚。那个瞬间,他感觉自己突然丧失听力,旋即整个人都穿越时空隧道,回到或曰进入一个熟悉的画面。这画面他其实从未亲见,完全来自于桑吉次仁的复述。

那时扎西刚刚离婚,桑吉次仁利用名曰学习其实旅游的机会,拐个弯儿去看他。这家伙退役后依旧萎靡不振,单位搞改革,股级干部全部竞争上岗,他各种条件都符合,却连名都不报,眼睁睁看着那些毛头小子成为自己的领导。这事儿对于无关者来说可以轻描淡写地解释为高风亮节,但亲朋的感觉肯定迥异。这也是桑吉次仁要特意拐个弯儿的重要原因。

扎西是桑吉次仁的班长,年龄大资历老,长兄如父,桑吉次仁腹稿中的很多劝谏便不好开口,而扎西也根本没给他机会。见了面,乐呵呵地将他拉进饭馆,没有别的话,就是喝酒,用警营往事作为下酒菜。两人聊得很尽兴,喝得更尽兴,最后扎西没力气回家,便顺势在桑吉次仁的房间住下。醉酒后入睡快,但中间会醒。要么因为渴,要么因为尿,都跟消防员的基础武器—— 水有关。桑吉次仁当夜自然也要中途醒来,只是原因跟这两样都没有关系。他听到了奇怪的声音。像是哭泣。

桑吉次仁一惊,酒意完全消失。转脸朝旁边看看,床是空的,而卫生间里的灯亮着。他赶紧起身摸过去,越近那低声的啜泣越真切;轻轻试试把手,门没有锁,便喊声班长,轻轻推开。

扎西只穿着内裤,抱头靠在墙角,身子缩成一团,哭得瑟瑟发抖。桑吉次仁看着他,手足无措但又满脸愧疚,好像一切都是他的错。幸亏扎西很快便平静下来。他擦擦眼泪,对桑吉次仁笑笑说真是老了,喝不动了。喝了这一点儿就耍酒疯。真是丢脸。睡吧睡吧,你明天还要早起赶车。

扎西的语气格外冷静,比半夜的空气还要冷静。这种冷静简直令桑吉次仁毛骨悚然,比刚刚听到他的哭声还要恐怖。他始终没敢打听到底因为何事,而扎西也根本没有解释的意思。好像这事儿从未发生过,就是一场醉后的梦幻错觉,或者夜游症作祟。

杨家义定定心神,问道究竟咋回事嘛。扎西轻描淡写地说啥球事儿都没有,就是单位要提拔一批副局,我跟我同屋的那个女人都在大名单上。

扎西所谓的局虽然只是国家层面的科,但在县里也是正儿八经的上流社会、领导干部,归组织部管理的。对于扎西这个岁数,算是最后一班地铁。要知道他的部下桑吉次仁早已是消防衔的两杠一星,副支队级,相当于副团或者副处。故而他虽然轻描淡写,但杨家义还是有些皇帝不急太监急的焦虑。追问之下,才知道那个帖子完全是以真乱假。就是把所有真实的细节拼贴在一起,诱导受众。

扎西他们办公室原本是四个人。那天不巧或曰正巧,其中两个都不在,只剩下他们俩。先前中午大家都在房间午休,扎西年龄最大,睡沙发,另外三个都网购了靠枕,在靠背椅上凑合一下。这是各地都搞新城区的必然结果。很多干部中午不能回家。不是窗口单位,午休自然可以关门。这一切都很正常,反常的是另外两个人都不在,而扎西他们到了上班时间又都没有及时醒来。同事推门时,扎西到底有军人的警醒,立即从沙发上弹起。同事顺口道上班时间,你们怎么还关着门?扎西也顺口答道,我们在睡觉。

谁也不会浪费这个荤段子的娱乐功能。同事闻听,立即夸张地高声重复道,你们在,睡觉?边说边坏笑。这动静将那个女同事惊醒,三人同时大笑。都是老江湖,哪有玻璃心。最终就成了网上的段子。就细节而言,人家没说一句假话,但结论又是绝对的谣言。

杨家义道考察期间出现这事儿,这可怎么办?扎西道本来我也是陪太子读书,根本没戏。杨家义道这恐怕是最后一班车哦。你这岁数。扎西道无所谓。谁还在乎这个。

话很大,但语气依旧平静如水。杨家义不由得想起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称呼他老扎时的情形。那时他刚从警校毕业,回到大队代理副中队长,相当于陆军中的排长。平常管理部队,有警则带兵灭火,李功清和扎西是他的哼哈二将,各带一个班。次年秋天,支队组织巡行检查,杨家义和扎西都被抽调进入检查组。杨家义负责保障,扎西则是司机。

州里各县距离比较远,路况也不大好。某天上午因为突发泥石流造成道路中断,检查组前不挨村后不靠店地等了很久,没法赶到目的地的消防大队吃午饭,一行六辆车将近三十名干部战士,只能在路边解决。

那时各种条件都差,沿途饭店不多,门脸也小。好容易碰到个饭店(其实叫饭铺更加切题),桌椅板凳都不够不说,仓促之下也只能提供牛肉面。照理可以下一大锅面然后分装各碗,偏偏锅又不够大,而老板娘似乎这辈子就没接过这么大的生意,有一种惊喜之下的手忙脚乱,上饭速度能急死消防兵。杨家义的学员肩章还没有摘下,自然要前后照应;等支队领导和各位校官尉官开始吃面,他端着一碗面却找不到扎西,这个惟一的士官。抬头再看,他站在门口的几个战士中间,正在熟练地团糌粑。

原来他随身带着青稞面。

杨家义眉头一皱,问道这是干吗?吃这个嗓子不干得慌?扎西道不怕,又不是没带水杯。杨家义道糌粑再好吃,还能比得过牛肉面?扎西随意朝那几个战士扭扭头,手里的动作丝毫不停,笑道叫他们先吃吧。新兵蛋子饿得快,又吃不惯糌粑。

那几个都是内地的义务兵,照理肯定应该老班长先吃,但还是优先保障了他们。

杨家义看着扎西,感觉自己的牛肉面都有糌粑味儿,吞咽过程也不如往常那么顺畅。上车开拔之后,他从旁边观察着扎西,居然有初见的陌生。这是过去那个藏着镜子顾影自怜、说怪话又搞怪事的家伙吗?他想了半天,还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不觉得这样太苦自己?

苦不苦,活着不算死了算。扎西面带微笑,语气平静。

杨家义如听纶音般愣住。这是盖棺论定的意思吗?他不大明白,但总觉得年纪轻轻便生呀死呀的不够吉利。扎西道我也是信口胡说。受老辈人的影响。他们总说六道轮回还有来世。所以吃点亏遭点罪都不算啥。杨家义道你还信这个?扎西道我难道不是党员?不都是被你逼的,口不择言嘛。杨家义道怪不得都说你胆大,不怕死。扎西一愣。他扭过头来仔细盯着杨家义,好像面对的不是朝夕相处的战友,而是个陌生人甚至敌人。片刻后,他转脸面对正前方,徐徐道你是不是还说我傻?杨家义连连摇头摆手道不不不。老扎你千万别这么想!扎西又把脸扭过来道,那这两件事扯不上呀。杨家义沉思片刻,如在梦里,慢慢地说不,我觉得有关系。大有关系。命都不惜,何况糌粑还是牛肉面。

这是杨家义第一次称呼他为老扎。先前都喊扎西。从那以后,喊老扎这个称呼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甚至新兵蛋子都这么喊。

那场后来引起全国关注的救火行动发生时,杨家义已经升为中尉,但没在中队带兵,而在大队部担任消防参谋,负责给地方各单位和建设项目办理消防手续。这只是个临时过渡,因为参谋是机关干部,多由上尉乃至少校担任,主要安排老同志。但就是这个临时过渡,让他躲过了那场灾难。

灾难由森林大火引起。在森林茂密的阿坝,以往当然也发过山火,但规模都很小。自从大兴安岭起火之后,各地各级的管理越发严格。这次出警本来大队还真没太当回事,或者说,只是例行公事的严格。没有直升机帮助察看火情火势或者直接洒水灭火,更不要提人工降雨或者爆破灭火。惟一的指望消防车又不能上山。没别的办法,只能靠消防战士的两只手,操纵背负式灭火枪以及简易的扑打工具。

消防车开到无法继续开进的位置停下,扎西觉得他们打开车门的声音都充满沮丧。这里离火点太远,他们还要背负灭火枪跑很远的路。途经半山腰的一座碉楼时,队伍暂停休息,中队长爬上碉楼瞭望确认,然后决定兵分两路:一路向北,一路向西,分别堵截。因为东边植被稀疏,不远处就是公路,南面则是不规则的农田菜地,威胁都不大。两个紧要方向中,北边威胁更大,因植被更茂密,且位置越高风也越强,如不迅速扑灭,形成上山火,整座山只怕都要报废。教程说得清清楚楚,对于山火要区别情况,五打五不打,上山火就不能打。火这玩意儿很能爬坡。坡度越高,燃烧速度越快。每次给新兵讲解到这里,扎西都会想起普加乔夫眼镜蛇机动。尽管这只是空战技巧,跟消防灭火八竿子打不着。

向北跟向西路程远近差不多,但要爬更高的坡。三个战斗班的班长中,李功清资历最老,其次是扎西,第三个班长刚刚获得任命,还没有换上士官肩章。考虑到西侧要单打独斗,中队长决定派经验最丰富的李功清配合指导员去,他自己带领扎西和另外一个班北上。

北边坡度大,攀爬自然更费劲儿。本来这是扎西的强项,但是不巧,他正在闹肚子。可能是昨天出勤着凉的缘故。要是小麻烦,他本来是打算请假的,但命令是中队全部出动,他哪好意思开口?这事儿除了李功清谁都不知道。他们俩向来通着裤子连着裆。

平常无所谓,此时长距离爬坡,扎西不免有些打怵。李功清好像能嗅出扎西的心事,主动要求对调,自己跟着中队长。反正老扎也是老同志。他说。他没有提及扎西闹肚子这事儿,中队长当然也顾不得问,立即分兵而行。

孟春时分,森林表面一片葱绿。不过这只是表象。地上厚厚的枯枝落叶都能迅速引燃。不止它们,甚至动物及其粪便都是可燃物,受热后分解出甲烷、氢气以及乙酸、木焦油等可燃气、液体,同时大量放热。一场干燥的大风还能改变局部的热对流,加速大火蔓延,给火场补充氧气。这就是章回小说中常用的“火借风势、风助火威”的物理化学解释。所以尽管只能看到烟而不见明火,他们还是深知凶险。

扎西带领大家朝火点一路飞奔。指导员有点落后。这没办法,年岁不饶人。陈年落叶被他们的脚步带起再飘落,伴随着纷乱与嘈杂。越往前跑背负式灭火枪越重。它持续敲击着后背,终于让扎西体会到了手榴弹砸在骨头上的感觉。他深切地意识到,应该感谢当年在教导队险些冻掉小鸡鸡的残酷奔跑,以及那个看似蛮横的班长。

初春的森林里有着特殊的气息。经冬的树叶以及小花都有些迫不及待。这是熟悉而又亲切的感觉,也是故乡的感觉。有点辣,有点香,也有点甜。但是很快,便有烟熏的气息传来。抵近火场,判断确定了过火面积以及火情火势,扎西不等指导员上来下令,决定立即选择苗木相对茂盛的北边围堵扑打,以免形成上山火然后合龙。许是因为海拔略低,绿色更加充盈,而且风势也小,这里还都是地表火,没有烧到树冠,适合直接扑打。

用简易工具以及树枝扑打明火,再用灭火枪喷水浇灭火星,同时也降温并消耗氧气。灭火枪里的水此时堪称血液,奈何后援不及。地方政府的动员令应该已经下达,可惜他们的出动速度和效率无法跟消防队比肩。本大队的另外一个中队以及周边的消防队,也都在路上。

扎西指挥部队拼命抵挡,身上汗透却又不能脱掉消防服。他们的抵挡虽然艰苦,但还算有效,主力部队可就没有这样的幸运。部队开到近前时,火已经烧到树冠。既然不可能人工降雨或者动用飞机,那就无法扑打,只能采用间接灭火的方式。没有河流沟壑这样的自然屏障,惟一可行的办法只能是主动放火,烧出一条隔离带。

这当然格外危险。说成火中取栗也算不得错,但别无他法。中队长严格按照教程,根据风势选择了三处点火的位置。本来一切都很顺利,但谁也没想到风势突变且风向不定,刮起了罕见的旋风,正向安全地带后撤、以便重新构筑防线的战士们脚下的枯枝败叶突然发生轰燃。

局面完全无法控制。消息接力后传,地方干部群众和民兵大部队赶来时,战地指挥长即支队长却只能下令后撤。因为现场已完全不具备救援条件。最终那一组折损大半,带队干部全部牺牲,总共损失十五名。山火虽然得到控制,但那座山峰上的森林却被迫完全放弃。

绝大多数火灾的明火都是人为因素,但这场令人悲痛的大火却始终没能找到原因。这也正常,不仅雷击、火山喷发或者泥炭消融会引发火灾,甚至高峰落石都有这个能量——摩擦起电。这不重要,重要的是那十五条人命,十五位朝夕相处的战友。消防战士现场牺牲的死因多半是窒息或者吸入过多有毒气体,纯粹被烧死的很少,但这次不同。李功清他们全班六个人抱在一起被活活烧死,收殓时根本分不开,也无法区别身份;另外九人都是跳崖身亡。那种惨烈的场面无法描述,他们最终一刻的痛苦悲壮与无助也不敢想象。

作为受总部和省委省政府双重表彰的英雄集体,中队自然要迅速恢复建制。尽管任职年限还不满,杨家义依旧接替了指导员的位置,原来的指导员转任中队长。队伍虽能迅速重建,三个战斗班很快配备齐全,但很长时间以来精神状态都不大对头。该训练训练,该出警出警,该唱歌唱歌,仅从外表谁也看不出异常,但杨家义很清楚有暗流涌动。可是没办法,就算他把整个中队都剃了光头,那种气息依旧挥之不去。

最明显的还是老班长扎西。收殓遗体给烈士送行时,整个城区为之一空,大队人马戴着白花汇成长龙,哭声一片,但扎西自始至终没掉一滴眼泪。一滴都没有。当然,他也没怎么说话。仿佛以前那个俏皮的动不动就要搞怪的班长,突然间就成了广场上国旗下的哨兵,庄严肃穆,凛然不可侵犯。除此之外,他突然不再吃肉。不是像和尚那样持戒,不进荤腥,大油鸡蛋和鱼都没事,甚至有肉的菜也可以,但绝对不碰其中的肉,任何形式的肉;而以往这个能吃青稞的家伙,见了肉的胃口也是跟狼差不多的。

杨家义没有正面开导扎西,只是吩咐炊事班多做点儿青稞饭。青稞当然不止团糌粑,也能做面条。但扎西似乎根本没吃出来,杨家义不免失望;本想提醒一下,想想却又没有。只是灵机一动,下令拿出家乡的办法,那就是粗粮细作。

陕北寒冷缺水,细粮产量低,主要吃粗粮。老百姓因陋就简,简直能把粗粮做出花儿来。经过杨家义手把手的调教,青稞米饭、青稞粥、蛋炒青稞饭相继上桌。直到吃上蛋炒青稞饭,扎西才有所表示。他说战士们年轻,热量大才有劲儿,营养还是需要的。青稞到底是粗粮。杨家义道你年龄也不大嘛,就不需要营养?杨家义说这话时脸上赔着笑,但扎西没有立刻回答。而等他开口回应,杨家义脸上赔出来的笑容已完全冻僵。

扎西徐徐道,都不容易。

杨家义一怔。他感觉扎西答非所问,本能地追问你说啥?扎西却不再答话,低头开始吃炒饭。他吃得很慢很细,仿佛在一粒粒地数究竟吃了多少颗,或者一颗要嚼多少口,他得像专业训练那样反复抠数据。比方桑吉次仁穿好消防服用了多少秒,全班拉动又用了多少秒,哪个环节还能再抠出两秒……

社会越发展,经济活动越繁复,火警便会越多。在杨家义的记忆中,似乎是从那场该死的山火开始的。也可能是因为他开始担任中队长,又回到一线,印象更深刻吧。反正出警越来越多。有时一天数起甚至十多起。还好,都是小问题。像华日食品那样的火灾并不多见。

华日食品是州上第一家日资企业。他们在这里生产青稞食品销往日本。当时外企很少,因而县领导很重视,分管副县长亲自出马。不管副县长来不来,杨家义他们都同样出警,迅速地出警。他坐在第一台车上掐着秒表计算,开出大门时才五十六秒。时间是深秋,应当按照冬季处理,这个速度无可挑剔。

没想到火势发展得如此迅猛。等他们赶到,厂区已经蔓延开来。三辆车相继开进去,水枪集中喷射也压不住火势。里面易燃品实在太多。厂区位置号称工业园,其实跟郊区荒地差不多,周边没有直接受到威胁的建筑,更无住户。确认人员已全部撤离后,杨家义决定收兵。因这单层厂房已大面积起火,里面的原料与成品经水枪喷射后只能扔掉,跟烧成灰烬差不多。冒险朝里冲有可能抢救一两台设备,但造成人员伤亡的概率也大——这么宽的开间、这么远的纵深,一旦垮塌根本来不及撤退,必然闷宫。舍命救命没有二话,舍命救物坚决不干。当然也不是完全不管大火,可调两台机械推倒围墙,用屋顶压灭火势。

然而副县长不同意。他说事关投资环境,怎么能撤?你叫外商怎么看?杨家义道不是我们不尽力,现场的确已经没有继续灭火的条件!副县长道你这个同志,看问题怎么一点政治高度都没有?现场这么多群众围观,外商和企业高管也在。你们是受国家表彰的英雄团体,全国闻名,就此撤退,形象还要不要?杨家义心里一梗。他沉默片刻,一字一顿地道正因为我们受国家表彰,所以才一定要撤!

局势紧急更兼情绪激动,杨家义忘记关闭手台亦即对讲机。三个班长、三名一号员都听得清清楚楚。他下令撤退后,两台车奉命后撤,但扎西好像没听到一样,不仅不撤,反倒接上一条水带向前冲。他一冲,原本已经退出打算收兵的一号员不好意思,探头从窗户里继续喷水;二号员桑吉次仁本来就没有配备手台,不明就里,自然更加奋不顾身。另外两台车已撤出大门外,见状旋即停下。只是扎西的努力未见成效,顶棚开始垮塌;他们后撤的动作再迅速,也还是晚了一步,墙壁倒塌,一号员的手台被打掉、一条胳膊险些被切断,桑吉次仁则被砸在墙下。所幸他最终顺利获救,虽断了两根肋骨,但性命无忧。

事后杨家义愤怒地批评扎西,严肃指出这是违抗命令,若在战场上可以就地枪决。扎西喃喃道县长那里怎么交代呢?他可能管不了你,但能管住大队长啊。

这话倒是真的。即便撤退动作并不明显,副县长还是很生气。一个小小的中尉居然敢当面顶撞,这还得了?还是大队长经验多有策略,他解释说没有撤退,只是临时根据火情调整兵力布置,事情才算了结。

杨家义仿佛挨了一枪那样没有说话。片刻后道那也不行!我不管县长还是大队长,现场就得服从命令!错了也得执行!

扎西徐徐道,我已经赚了一年多,无所谓的……

扎西语调不高,语气平静,脸上甚至带着淡淡的笑。那个瞬间,搞怪刺头兵的形象全然淡去,他就像个用烈士黏土重新铸造出来的人。刚健,庄严,令人崇敬又令人心疼的刚健,庄严。如果说先前那一枪只是擦破一点皮,这一枪就正好击中杨家义的心脏。他哽咽道老扎,你不能这么想。你可以不惜命,但你手下不是还有兵吗?

扎西闻听大放悲声。几年来杨家义还是第一次看见他流泪。他本来是一贯的嬉皮笑脸没个正经的。这场景将杨家义的冷静镇定彻底击碎。他使劲抱住扎西,眼泪汹涌而出。

……

(节选,全文请阅《长江文艺》2023年第11期)

张锐强,河南信阳人。三十岁开始写作。出版《杜鹃握手》《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诗剑风流——杜牧传》等十余部。曾获齐鲁文学奖、泰山文艺奖、全煤乌金奖、《中国作家》鄂尔多斯奖、《山花》双年奖。现居山东胶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