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春

一

每个人心里有一亩田，用它来种什么？种桃种李种春风，开尽梨花春又来。

桃花林里徜徉春光。冯唐同学说：春水初生，春林初盛，春风十里，不如你。我想，这个“你”也许并不是具体的一个人，只是一颗心。随春去又随春来，蕴含在春水、春林、春风、春花里，一颗不老的童心，不忘的初心，不离的真心。

三月的第一天，燕子尚未来，春风尚未暖，桃花尚未开，一场寒潮让初具雏形的春天又有了一丝寒意。春夜静静地读书，读书本为习惯，本为血脉的一部分，想起友说“独美其身”，比“独善其身”四字更好。真正的美是安静的，就如真正的爱都是安静的。一切喧哗的，一切汹涌的，迟早会退却，不复痕迹。

三次扬州之行都因时节不对错过了春风十里而未见到琼花，心底一直暗暗叹为憾事。没想到竟在小城邂逅这一树繁花似锦洁白如玉，原来该遇见的迟早会遇见。人们总是去苦苦寻找远方的风景，其实最美的风景往往就在你我的身旁。

殡仪馆的外面几树樱花开得正盛，将圆的月亮在透明的天幕上异常皎洁。明年樱花还会再开，照了千古万古的月亮仍然每晚会如约而来，但今日猝然逝世的姑父却永远不再回来。人的一生何其短暂，曾经的荣耀、成功、失落、痛苦都化为烟云。弘一大师临终说“悲欣交集”，从未辜负生命该有多难？

记得小时候常和母亲一起读红楼，她对这本书快称得上熟背如流，我呢，懒惰任性，感兴趣的章节才多读几遍。从小不喜欢黛玉和袭人，却记得二月十二是她俩生日，只因此日是花朝节。女子的一生多像一朵花，柔弱又坚韧，摇曳红尘中可以不艳丽多姿，但一定要香远益清。

昨夜梦见樱花开了，醒来就急忙忙去寻楼下那十棵樱花树，果然已经光彩照人。四季有条不紊，花序有条不紊。万事万物都有着命定的轨迹吧，樱花只能此时此刻盛放，在属于自己的时间里不能早也不能晚。突然想起那首诗：I strove with none,for none was worth my strife;Nature I lov’d, and nextto Nature, Art……

书桌上默默发芽的风信子原来只要有水，阳光，空气，还有时间，还有等待，花球就努力长出雪白的根须，绽放绿色的小芽，并期许繁花似锦。那么，我亲爱的孩子，是不是只要给你鼓励、关爱、信任，还有时间，还有等待，你就如期有个美好的盛放？

“我们走进了夜海，去打捞遗失的繁星”，独自走在那条熟悉的小径，高高的油菜花今年又一片一片的黄了。油菜花的黄色是一种神奇的颜色。阳光下，它明媚；阴雨中，它明媚；甚至夜晚，它依然明媚。就没有哪一种颜色再明媚过它了。它们当然已经不是去年的那一片，但颜色与香味依然没有一点改变，真是神奇的花儿。

二

加班，加班，这样晴好的天气加班真是辜负了春光，计划中的武大赏樱之行又不了了之。偷闲片刻，拈花一笑，办公室楼下的十余棵粉色重瓣樱花开得明媚娇美。据说一整棵樱花树从开第一朵花到全部花朵绽放，再到花雨凋落只有四天时间。生命如此短暂，所以盛放时才这么竭尽全力吧？不由想起日本小林一茶的俳句：这乱哄哄人世的良药——迟开的樱花，在盛开的樱花树下，没有人，是异乡客。

姚黄、魏紫、洛阳红、绿隐，朝衣、泼墨、天堂蓝……花美，牡丹花名亦让人口齿噙香。下雨的暮春午后，洛阳带回来的牡丹盛开了。同行的小伙伴们相约着赏花，饮着自酿葡萄酒无所不谈畅快欢笑着。喜欢与比我年长的女子相处，比我成熟比我睿智比我更懂得生活本真的意义，她们的灵魂有明前绿茶与六月茉莉的隐隐香气，安详如清晨的小雨或者夜晚的月光，安忍若素，做生活的冷眼旁观者，又时时是最精彩的生活家。真好！看似朴拙无华实则内心丰盛的生活才是合乎我们本性的，有多少人能领略到此种清欢的真谛并心甘情愿地投身其中？

清明寒食后，且将新火试新茶。何不换个方式试新茶？将明前茶叶研成细末来烤制杏仁酥饼，白色素瓷瓶插上一枝开得正好的紫藤，空气中有茶香，果香，花香。听春雨敲窗，觉浮生若梦，你我皆为梦中人。这场梦，太长太长，又太短太短，长得你喟然长叹，短得你措手不及。

又是一夜雨，紫藤花落了一地。它无法躲过风雨零落的无奈命运，其实每个人何尝不是一样无奈多多。躲不过逝水流年，躲不过春来春往，躲不过爱断情伤，躲不过生老病死，躲不过生活琐碎，躲不过躲不过，头埋在沙里的鸵鸟也躲不过换了人间。“一切都会过去”，这句话固然让当下的煎熬得到减轻，却也让眼前的欢愉变得有了一丝惆怅。在时间的河流里，每个人都在随波逐流，你不知道你会遇到什么，也不知道你会变成什么样子。顺流而下或者逆流而上，在于自己的选择，每个人愿望的也许只不过是最终停留于水草丰美处，有人巧笑嫣然，固守如一，不弃不离。

树玫瑰，是这种茶花的名字，盛放得已经不能再鼎盛了。世人大多爱这种繁华昌盛，但不知为何，我每次看到开得极盛的花儿就心中戚戚。宋代刘克庄云“到得离披无意绪，精神全在半开中”，因盛极而衰是每样事物不能回避的宿命。观未圆之月，赏半开之花，品微醺之酒，对一切际遇皆抱欢喜心，随缘心，平常心，也许这才是自得其乐之真境界吧？

三

黄昏，劳累一天后遇到田野花香袭人不由心神俱安。想起吴越王钱镠给赴娘家省亲的妻子书信曰＂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东坡任杭州通判时感叹诗曰“陌上花开蝴蝶飞，江山犹似昔人非。遗民几度垂垂老，游女长歌缓缓归”。好一抹恬淡的春色，好一丝恬淡的风，好一缕恬淡的笑容，缓缓归矣，缓缓归。人人殊途同归，归途如虹，迟早而已。

风过处，似雪的花瓣纷纷飘落，落于伫立在杏花树下痴望的我发间、面容、掌心。安静得像在梦中，但又分明听见极细微的花瓣与土地轻吻的温存呢喃，真是一个蜜一般月光白色的梦。不管四季轮回，年华似水，惟愿杏花疏影里，吹笛到天明。

突然心有所牵，开完会就来到慧峰书店，果然那一株玉蝶梅盛放得眼波盈盈，美得我眉开眼笑。做一棵树多好，冬去春来，可以开花，可以结果，可以沉睡，可以怒放，唯一不用或麻木或虚伪地说话。

第一次发现油菜花有这么浓的香味，是因为风儿在吹拂吗？油菜花是那么家常，家常到俗气，不登大雅之堂，可是没有这么热烈的金黄装点，春天也会少了三分颜色。万物皆有灵，油菜花何尝不是春天的灵魂。

也许世上有无数个桃花源，陶公笔下的桃花源在湖南桃源县，我们每个人的心里与梦里也有属于自己的一片桃花源净土。我曾幻想过乌托邦，人人平等，正义仁慈，晴耕雨读，自得其乐。但乌托邦是理想还是空想呢？或者说，其实根本无需刻意追寻桃花源，也不用大隐或小隐，独善其身，独美其身，你的心就是自己的桃花源。

世上花有千万种，我想为什么梦境之地要叫桃花源呢？《诗经》云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这桃花就是最家常最温暖的花朵，仿似春天的一句情话与相守的契约，它代表了春天、爱情与温暖，而俗世的欢喜不过如此吧？

桃花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朝烟。花落家童未扫，莺啼山客犹眠。春已最盛，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遁入桃花源，成了诗中人。在这清静雨里信步，这陌生的境地丝毫不让人忐忑，心静到极点，想起东坡句：此心安处是吾乡。愿有一片海，愿有一隅蓝天，花树几棵，明月清风，黎明拂晓前，日落黄昏后，心无挂碍，安然老去，无忧无惧。如此，甚美！

四

友人发来四字短信“春暖花开”。想起那英的歌，生命如水，有时平静，有时澎湃。穿越阴霾，阳光洒满你窗台，其实幸福一直与我同在。友说“这首歌充满人生感悟智慧理性，是经历过人生波折才有的体会，不经冬寒，那得春暖，没有蕴藏，那得花苞。以春暖花开赠你拈花一笑！”突然，听见有人啧啧称奇才下午五时许，月儿就挂上了天空。其实月儿一直在天空潜行，只是或晴朗或阴霾让它隐形。眼睛欺瞒了内心，浑然不觉月就以为它并不存在。水落则石出，天清即月明。存在的永远存在，视而不见是自欺欺人。当你面对不想见到的事物，是勇敢面对，是挥臂一把推开，还是默默闭上自家的眼睛与心扉？

与友散步时无意间的邂逅，屋后某条路的两旁什么时候竟然栽满了白玉兰树？夜色中硕大洁白的花瓣也染上星辉，浓郁的香气让人不由停步。如果这棵开花的树经过五百年的守候，才能求佛等待到这段被驻足的尘缘，那遇见后，是回眸，走近，静听，还是无视地走过，任凭凋落呢？袖手看花花不语，为谁开，为谁落。看到友的沮丧不知作何安慰，我看着她的眼睛不停涌出的泪水，如泉水一般。原来无声无息的默默流泪最伤悲。这些怯弱的液体来自哪里？无法忘却的记忆？无能为力的生活？无法抵达的幸福？可我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明亮眸子变得晦暗，谁能帮得了谁？除了自己。虽然人生在世会有种种不如意，但你仍可以在幸福与不幸中作选择。这世上万事都可以“天道酬勤”，唯有爱情不行。当爱不再，多说多错，多做多错。你以为是灵魂伴侣，也许对方连灵魂都没有呢。

对于樱花来说，是愿意随风飘落还是宁可枝头抱香死呢？哪种消逝的方式更美？不管何种方式都不能阻挡花自飘零水自流的命运。突然领悟生命前行就是一个逐渐消逝的过程，逝去的是永不流转的流金岁月，永不再有的当时情怀。让人欣慰的是在消逝中有着收获，有着或喜或悲的独家记忆，值得！

记得《天龙八部》里说茶花种类七十有二，大于牡丹，一望若火齐云锦，烁日蒸霞。谁说过不见茶花不懂什么叫春深似海？就好像不经过依依别情不懂什么叫离愁别绪，就好像不走过这一段充满花香的幽谧小径不懂世间有宁静如斯。盛开知有意，明朝更谁看？不管时空如何变幻，一颗守拙的淡然之心永远静静赏花看月。所谓爱花人，有为花香而来，有为花色而来，可有几人为惜花懂花而来？爱开得灿如云霞，也爱谢得冷清寂寥，任何样子都爱你，只是因为你就是你，独一无二在我心底，这也许才是真正的爱和懂得。

古人曰“花落为褥，翠草成裀，醉眠春日，其乐不浅。”这日子总是细雨连绵，适合极闲适饮上一杯谷雨绿茶，一本好书，一部老电影，闭门不出。突然想念桃开盛景，丰子恺画图说，小桌呼朋三面坐，留将一面与桃花。此时桃花已经落尽，果实将熟，与我赏花赏画之人可安好呢？

春读书，兴味长，磨其砚，笔花香。小雨中慢慢散步一小时，看油菜花已盛极而衰，但知它们明年会再开，于是无遗憾无感伤。尚余半月的春天与院里怒放的杜鹃花抵死缠绵，暮春时节总让人微微有些意兴阑珊。心中某处有一块地，在春天也不想耕种，就那么空着吧，简单虚无也是一种美好。幸甚，我未曾辜负春光。

楼下九棵樱花树，每年都期盼着它开放，又怕它开放，因为它开了春天就已经过半了。一年就这几天，它灿烂无比，光彩照人，其他时候素面沉寂，不发一言。想起小时候父母教导的“厚积薄发”四字，有点像每个人的小日子，大部分时候都是日复一日的平淡似水，偶尔有些闪光，为了这特别惊喜才甘于平淡。你问我平淡的真谛是什么？平淡不是朝朝暮暮，不是浓墨重彩，平淡好像金色阳光下的湖面，静谧而安详，不热烈而隽永。平淡的真意不是一潭不起微澜的死水等待枯竭。一切绚烂都将归于平淡，平淡有着相视一笑的默契，有着春风化雨的呵护，有着只属于一个人的温存。希望你在平淡中拥抱幸福，我也是。

没想到这一朵柔弱的花竟然顶开了头上的重负悠然盛放，也许每人都如此花一般，心里面住着一个堂吉诃德持着长矛来和风车搏斗，这长矛是理想主义英雄主义诸般信仰，而风车是不能脱离更不能改变的现实。其实人们更像西西弗斯，既然推石头是无法改变的宿命，那么就享受推石头的过程。能在永无止境的不得已中遵从自己的内心而生活，不管是堂吉诃德还是西西弗斯都是英雄。越长大，越容易对与理想中完全不一样的世界失望。但要坚信废墟里也可以开出鲜花，命运永远不会辜负善意与良知。人要付出多少，克制多少，隐忍多少，才能最终自傲地说“我对自己未曾失望”。

五

路过慧峰书店，他家的杜鹃开得如火如荼。杜鹃是我为数不多不爱的花儿，颜色有些轻薄，香味有些肤浅，而且它一开放就表示春将尽了，让人唏嘘。但很多人爱在庭院种植，也许就为它盛放时候那种热气腾腾的锦胜吧。古今最爱最惜杜鹃花者香山居士也，他说细看不似人间有，花中此物是西施，芙蓉芍药皆嫫母。又说回看桃李无颜色，映得芙蓉不是花。为何他如此钟爱此花，从某句诗中可见端倪：当时丛畔唯思我，今日栏前只忆君。忆君不见坐销落，日西风起红纷纷。原来乐天大人喻花思人也，此人为谁，只有他自己知道吧。

徐铉诗曰“燕飞犹个个，花落已纷纷”，风雨后，办公楼下的玉兰花们已不忍卒视。花瓣零散一地，残余枝头的亦如破败的变色手帕，擦了鼻涕与眼泪一般的脏污。不由叹息任何生长与盛开皆有凋零，世上难道就没有永恒不变的美好？突然看到手机中某夜散步时拍下它们的照片，那一瞬间将盛放的姿态得以镜头定格留存。还好，还好。物之永恒美好在于定格，人之永恒的美好在于修正与提升。

冷一阵，暖一阵，让人对春的留恋更多。劝慰自己不要紧，今年春去了，明年会再来，但是人呢？曾几何时，头上初生的一根白发就触目惊心，慢慢对白发、对皱纹、对衰老在身体城池的安营扎寨习以为常，惜春爱春还是留不住春……落英缤纷，想起格非《春尽江南》里有一句“烟霞褪尽的岁月，亮出时间的底牌”。我恰恰是那种不喜欢看底牌的人，从不预测自己的命运，如果人生有剧本，提前知晓所有结局与喜乐哀愁，难免也会意兴阑珊。未来不论如何，因为未知才饶有生趣。就像知道春将尽，春也必尽，但春去春还会回来，静待，即安。此刻珍重活着，上天自有深意。

漫步，见昨日惊艳拍照的某朵紫荆花已不在枝头。风过处，无数花瓣悠悠飘落，虽夜来无雨，花落也不知多少了，不忍看小径上落英还尚未践踏为花泥，枝头所存不多的懵懂依旧灿若红霞。春衫薄薄，情思郁郁，为自己瞬间的易感而赧然。花之绽放花之凋零都是命数规则，人生不如意之事十之八九，故应常思一二，不想八九。此刻翻开的书页里有一句话＂愿每个人在纷呈世相中不会迷失荒径，可以端坐磐石上，醉倒落花前＂。

江岸边，我曾见过船只经过后，那低吼着如小狮子般的潮汐，从人的肌肤和心头涌起，又落去，起，落，起，落……此处没有花，唯有江滩上的野草随风摇曳，它们纤长秀美，似一位自得其乐的舞者。在这尘世，花、草或者人，都按自己的规律向死而生，到了时间就发芽，就开放，就凋亡，这规律错不得，也乱不得。眼中没有花的地方，心田更要有繁花似锦。

夏

一

少一点，但久一点；淡一点，但醇一点；静一点，但美一点。如初夏野外小径的那一抹不知名的花香，不热闹不喧嚣，当擦肩而过，却感觉亲切与温暖。有时如稚童一般不懂得用语言行动的热情来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而好像有了隔阂与遗憾。但静水才能流深，时光如大浪淘沙，只想默默流淌在懂得的海洋。

散步时，一股树和花的香气萦绕。透过香樟的树影，看得到月亮，看得到正怒放的月季花，这一年的第一朵月季花。我信万事皆有前因后果，每一朵花儿都有灵魂，不会无缘无故的吐露芳香，恰好让我在这月下邂逅。此刻遇见，深嗅花香，不问前世今生，余愿足矣。你可知我这一世所爱，不过是自由和自然。

桃李春风结子完，某个拐角处的油菜籽正在收割中。有些记忆，似清晨草上的露水，太阳出来就无影无踪，露水好像是个梦，但草儿知道露水不是梦。像这饱满的菜籽恍惚以为菜花是前世不可触及的一个幻梦，但枯黄倒塌的油菜杆深深记得那明黄灿烂曾经明媚温暖了整个的春天。栀子花开，茉莉含苞，春已无影无踪，夏来得猝不及防，一年最热的时间开始了，古人云此刻“宜调息静心，常如冰雪在心”，期待最爱的莲花盛开。

骑行，三十公里，一条最安静的路。只剩听觉，车胎与土地摩擦的声音，阳光在树丛中奔走的声音，风把头发吹乱的声音，还有从远方又从内心传来的隐隐的呼喊声。所有尽皆消失，只剩这个凌风而行的人，以为自己腋下生出了翅膀。甚慰！原来我没有被喧嚣迷住了双眼，没有被忙碌困顿了心灵，没有被种种不得已不自由禁锢了自己飞舞的思绪。路途上邂逅今夏第一朵栀子花，洁白温婉一如往昔。永远做一个能看得见美、渴望美、懂得美，哪怕只为一朵花开而感动而满足的人，多好！

没有星星的夜晚去寻访一株开花的铁树，据说难得一见。什么时候开始，人们对所谓奇观不觉得稀奇，那些惊喜没有什么太大喜悦，那些悲伤也没有什么太大伤感。人越来越迟钝，也许是因为想更好的保护自己，注意力观察力还有心灵越不敏锐易感，好像才越能活得比较快乐一些。关于保持一颗敏感的心，我想是对那些打动人心的事物敏锐的洞察力、折服和感动。人们都说比较迟钝的人更容易幸福，对外界的评判，他人的情绪，需要极强的屏蔽力，因为你要保护自己的能量场。但，对天气的冷暖，一朵花的开谢，一杯茶的况味，需要极强的感知力，同样也是因为你要保护自己的能量场。想我某些方面敏感，比如大自然的变化、色彩音符的跳跃，但有些方面却迟钝到极点，该敏感时钝感，该钝感时却敏感，听不懂言外之意，看不穿人心叵测。大智若愚的智慧是学也学不来吧，人有稙㦙，蟹有橂奅，无奈矣。

二

殷勤昨夜三更雨，又得浮生一日凉。母亲说医院花园里的月季开了，于是挽着她的手去赏花。看到一朵欲开的栀子，做了伸手去摘的举动，她赶忙拦着。不由笑了，原来我不舍得摘花的习惯来源于母亲。在人生不同的路途，我出生时，母亲很年轻，她抱着我。我会走路了，她还是很年轻，她牵着我。我长成少女了，和她一样高，我们手挽着手。当我变成成年人，她渐渐老去，我用手臂紧紧搂着她的臂膀。但我心里母亲永远是那个在韶光里静然看书的婉丽女子，温柔坚韧的手掌紧握着她的小女儿，安步前行。

昨日的光阴，和亲友驱车去往程集古镇。黄昏时分，老街上的人们吃罢晚饭在屋前聊着天。每个女人，年老或年幼，发鬓上都插着栀子花。肥白香浓的花朵，俏皮热闹的乡音，让整条暮气沉沉的街灵动起来。

半日忙碌，还好有这样一个微风凉爽的午后，让我邂逅这样一个小小的月季园。古人称月季为“惑之花”，将之比为妖气媚惑的女人不为人所敬所赞。但赵坦庵赋词为它正名，不比浮花浪蕊，赞它鲜艳见天真，更叹它蔷薇颜色，玫瑰态度，宝相精神。其实花有百态如人有百相，山般阳刚水样阴柔，只要出自质朴天然，皆有可爱之处。

泉州的莲花是否与身边的莲花不同？开元寺西禅师父彩信过来的莲花是我这个夏天见到的第一朵。很多东西不随时间的推移，不随事物的发展，不随年龄的变化而改变，比如渴望从容的心境，比如欢喜如初的情感。珍惜每一朵花开，珍惜每一缕微笑，用即将失去的心情来珍惜才能真真切切地珍惜吧。而，这世上一切，什么最终不会失去呢？

一百朵栀子花的香味，原来可以浓郁到这个地步。送给我病中母亲的礼物，被这样的小小心意感动，与物质无关，与心灵相关。不必繁弦不必歌，静中相对更情多。时光静谧，当繁华落尽，我仍能记取这一份馥郁！送我花朵的人儿，你的手指可还染着香气？

予一份信任，获一份安心，是所有关系当中最妥帖的一种相处方式。当看到阳光下的绣球，那温情脉脉的粉紫色一定会让你心底某部分突然变得柔软。老人叫它八仙花，古书称它“无尽夏”。无穷无尽的夏天清晨、黄昏与夜晚，曾经多让我厌恶的夏天，因为有了这些明媚的花儿，而有了笃定安详的情愫，多了些清朗、明快与安之若素。

三

小满节气，午后书店取书，见一盆栀子花静然绽放，为何一生钟情爱花？也许只因为花从不会让人失望，总会在相约的辰光吐露芬芳。小满与众不同，二十四节气中“小”皆有“大”映衬，小暑有大暑，小雪有大雪，小寒有大寒，偏偏小满没有大满。其实满，小即可，满无可满就溢出来了。除了旷达的心胸外，其它我一律喜欢小，小满足，小幸福，不惊扰他人的小确幸。如初月、如新叶、如微醺、如恰到好处的万物万事，过之皆不美。

送君茉莉，请君莫离。今日才知茉莉的花语。年纪老大慢慢俗了，看着这清新的花儿却想起某时某地吃的一道凉拌茉莉花。个人觉得吃香花才是真正的浪漫，没有暴殄天物。花儿好比所谓爱情，不落实到现实生活中的穿衣吃饭嬉笑怒骂，总是虚的。真正的浪漫是心甘情愿实打实做两个饮食男女，一对烟火夫妻吧。

“温柔而有力量”，能做到这样多难。冷眼看，大部分人总是用力过度了。爱一个人，做一件事，为成功而成功竭尽全力，后果不管如何，那姿态真难看！青筋咬牙，暴露无遗。他们总说如果不用力，又怎么得偿所愿？今日这烟花细雨突然让人有所领悟，你看那雨丝无声无息在不知不觉中浸透衣裳，可不是温柔而有力量吗？万事浅淡最好，看那素色的小小茉莉花，盛放时候懂得有所克制，所以凋零时也不那么难堪。

刚刚走到母亲家的巷子口，就闻到金银花的味道，这是家的味道，初夏即来的味道，安详的味道。夜读，看曾国藩说“凡遇事须安祥和缓以处之，若一慌忙，便恐有错。盖天下何事不从忙中错了。故从容安祥，为处事第一法”。细细品味“从容安详”四个字，但觉一种清平雍和的气息徐徐沉淀。人生在世切切不能气燥心浮，姿态优美多么重要，干啥要银牙咬碎，阑干拍断？将那过度的得失心喜忧心统统抛低，得体松弛，最是好看。

清晨，在花香中醒来，原来睡莲盆里插的几朵栀子花开了。赤橙黄绿青蓝紫，世上千颜万色谁有白色美好澄净？取一条白色裙子来穿，今日我与栀子同色。在这慢慢变得喧嚣闷热的夏日愿做一个素衣女子，眉眼清淡裙角翩翩然，安静素朴地吐露暗香。真正的平静，不是避开车马喧嚣，而是在心中呵护一朵花开。工作忙忙碌碌，生活庸庸常常，人情冷冷暖暖，心情起起伏伏，还好，有花香抚慰。

“市井滚滚红尘，郊野漫漫黄沙。一意清明简净，心中开出莲花。”诗画出自这段时间喜欢的老树画画。不知为何看到莲花二字心中一颤。想起很久前某人说“心似莲花开”，没想到日复一日发现其表里不一，不过就是永远长不出莲花的污泥而已。伪装者太多太多，但见丹诚赤如血，谁知伪言巧似簧。不禁摇头有些遗憾，表里不一或会获得更多，但人应该清明简净才妙。

高山有崖，林木有枝，忧来无方，人莫之知。你能明白我多年来苦苦寻找一瓶栀子花香水而失望惆怅的心情吗？只想要那种单纯至极的花香完全地俘虏我，而不是所有号称含有栀子香氛实际稍逊即逝，难以捕捉的什么前香中香尾香，要让我有不管四季，突然站在初夏时分一大棵栀子花树前的感觉。此刻我拥有了，感谢为我精心调配私人香水的朋友，你送了我一个永不凋谢的花园。

四

家中到处都是栀子花的香气。我之蜜糖，你之砒霜。虽然我怎么也想不到会有人不喜欢这素白香花。翻看汪曾祺老先生的旧文不由笑出声来——凡花大都是五瓣，栀子花却是六瓣，山歌云：“栀子花开六瓣头。”栀子花粗粗大大，色白，近蒂处微绿，极香，香气简直有点叫人受不了，我的家乡人说是：“碰鼻子香”。栀子花粗粗大大，又香得掸都掸不开，于是为文雅人不取，以为品格不高。栀子花说：“去你妈的，我就是要这样香，香得痛痛快快，你们他妈的管得着吗！”——嗯！哈，就要这么俗气自我又兴高采烈地活着，你说呢？

盛夏清早的太阳就让人头晕目眩，将两朵白玉兰放在雪纺衬衫的胸前口袋，今日不用香水，自有暗香盈袖。君已经等待在办公楼下，只为给我送来礼物，野菜、野蜂蜜，还有一封手写的信。在贵州深山潺潺的溪流边，在堆积落叶又孕育新芽的山野里，她默默地想起我，用文字来告诉我，溪水不知悲喜只顾往前奔流，人生悲欣交织更要淡然坚定地往前行走。急急奔去，好久不见，真想抱抱穿着连衣裙轻盈俏丽的她。友情如花香，浓浓淡淡间萦绕心田。生活如大浪淘沙给予我一些金灿灿的情谊，因珍惜而懂得，因懂得而珍惜的情谊，不会因为岁月而褪色。

初开的牵牛花衬着旧砖墙，晨光投影，多像一幅画！太阳还是那个古老的旧太阳，但每一天都是崭新的，如果能以如初生婴儿般的单纯、热情、好奇、善意和相信来面对生活，生活会怎么样来回报你？孩子被大人抛向上空戏耍毫无恐惧，是因为相信会有一双温暖的大手接住他。相信两个字多么可贵！被人相信固然幸福，而能去相信才是最大的幸福。可惜我们日渐丧失了这种信任的能力。不能相信是所有痛苦、沮丧、猜疑的来源，也是所有关系出现裂缝的因由。能否想象自己仍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呢，坚信着总有一双大手会支撑和托举着你。

五

小舟在野荷叶丛中穿梭，摇桨的渔娘熟悉每一条＂莲道＂，自在来去。八月的荷花已不太盛了，但颜色仿佛更娇艳些。打着赤脚坐在船头，随手摘下一个嫩莲蓬或者扯出一截白生生的藕梢，感受着清甜。友说起某件匪夷所思的事情，原来每个人心里都有一个黑洞，或许是童年阴影，或者是少年时的创伤，或者是种种不如意之事的后遗症。也是，人活到老大，一路跋山涉水多不容易，谁的心里没有一个他人无法进入的角落呢？震惊心悸之余我怜惜地看着那些虽结痂仍有血痕的伤口，强烈要求自己抹净好奇与探秘心，抓一把大暑天的阳光来覆盖黑洞。此刻，我们只看十里莲花。

屋后的紫茉莉在黄昏开了。记得小时候叫它耳环花，轻轻扯出花柄塞到耳朵里，紫红色的花瓣像个小喇叭一样在耳下摇曳，心也恣意地荡漾起来。总是对每一朵小小的花儿有敬畏之心，因为我们和它同为造物主的手作品，同是大自然的馈赠。为什么它总在日落时分才肯盛放，或者它在逃避太阳的追逐，或者它在等待夜归的人儿？

看到大树下一丛花儿娇艳欲滴怡然自得。看到花店前一个老奶奶俯下身去闻一株茉莉的香。看到一个素衣中年陌生女子匆匆从我身边走过，温言提醒“你包包拉链没有拉好”，她手上刚从市场买回的菜，红的红绿的绿紫的紫，煞是好看！所以不管人们说这世间多么千疮百孔，为今日这视觉愉悦，我也偏偏不信。有人问：为何你总能发现细微之处的美？那也许是因为万物无尊卑之别，只有美和丑之分，我的眼睛和心灵有自动过滤功能，这算是一种天赋异禀吧！丑陋刺目的，虚情假意的，一律被我无视。我只愿看见清风明月朝阳晚霞，还有真诚的笑脸与眼睛。

这个盛夏没完没了，秋天远得像一场遥不可及的梦境。日暮与丽同学去看花，她是一个有着草木之心的质朴女子。我们在无数株植物中沉迷，相视一笑都忘记了说话。此刻的我就是我自己，真实诚恳，和每一株花草一样真实诚恳。年华逐渐老去，应该学会摒弃舍弃离弃那些浮躁与虚幻，与一些质朴的人，做一些质朴的事。我和很多人一样总是过于相信了语言的力量，我们都忘了，相对没有生命的夸夸其谈，沉默更有万钧之力。口中的到达无趣而乏味，没有踏实脚步的所谓努力与跋涉终究只是虚无。言语如果不能走心，人与树上鼓噪的知了何异？

时隔十年后，我才在这个六月一睹伊犁河谷薰衣草花海梦幻的紫色。如此辽阔壮观，又如此纤美风韵，行走在馥郁的香气中，竟有微醺之感。薰衣草果然有安宁人心的非凡力量，每一个受过生活的伤害，曾经暂时失去过勇气的人，都应该来到这一望无垠的花海中品味植物香氛的神奇。十年，突然想到人生啊，有几个十年？你要经历过多少山水与风雨，才能从十年前的你变成十年后的你。十年的光阴，你懂得了许多的道理，却如同考试的学生意外的发现所有试题并不是自己彻夜复习的内容。十年的光阴，足够让你明白任何让你失了常态，没了安心，少了动力，缺了期待的人和事皆不值得。十年的光阴，已经能让你懂得放弃也是一种获得，放下执着才能轻松走更多更远的路，也让你懂得了世上除了无常二字能够永远，除了逝去的光阴永远不再回来，再无其他永远。挥手再见，而再见，也许就是余生再也不见。

六

今日小暑，绣球花一天一个样子，已是鼎盛时候。在《易经》六十四卦中，小暑的卦象为“遁”。小时候和弟弟爱看封神演义，里面有个擅土遁术的土行孙，矮小貌丑的猥琐如鼠，于是我们都不屑于这个遁字。但人到了一定年纪，会慢慢认识到遁的好处。有些事有些人，不必要非迎头赶上。世上路有千万条，寻一条不与谁狭路相逢的也不难。你强任你强，清风拂山岚。人生苦短，实在没有那么多时间去浪费，话不投机者也不用勉强自己打起精神去周旋，速速拉入黑名单则是。遁，并不源自胆怯，是退避，是一种高傲的无视，是顺心顺势而为。遁，也许就是在自己心里造一个桃花源，只有清风明月，只有知心者可以自由来去，任世事沧桑，而自得其乐。

天空阴霾欲雨。一本书，一盏茶，几朵花，几颗果子，就是隐藏的阳光。再读林语堂，喜欢他自由通达的人生观，风行水上，下面是旋涡急流，风仍逍遥自在。某人看了我微博后说“读书人不是钻故纸堆，不是如此浅薄，不是诗酒烟花，还有家国天下”，这已不是朋友第一次对我恨铁不成钢的断喝。但，我一介大字认不得几个的人，从不敢以读书人自居，至于家国天下，对于平常普通女子来说，认真工作，用心生活，就是我的家国天下。窃以为，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生活方式，你从来没有穿他人的鞋走过一公里，不要带着自己的偏见评论任何人，能妥帖管理好自己已是一场艰辛的历练与修为。此位朋友我叫他“批评家”，常常满满的负能量，一双自以为是的“慧眼”看到的都是陷阱、丑陋、缺失、阴霾，天下万物皆在他言语数落之下。其实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送人玫瑰与舌绽莲花都是利人利己的愉悦，何乐不为？

前夜在某处看到一大排花树，可惜没有月光欣赏，今日黄昏特意来寻找。百朵、千朵、万朵，屏气凝神想一朵一朵数一数，哪里数得清楚？美若云霞，也灿如星辰。早上听有人感慨时光易逝物是人非，此刻，我却认为很多时候人是物非，比如这花儿在一场雨后就会凋零，但人心里的某些执着与坚守却历久弥新。

一道普普通通的新鲜核桃拌木耳，用去了半个上午的时间准备，指甲为剥去核桃薄衣而生生作疼，只为这两样都是女儿所喜欢的。花瓶里插的一大捧各色紫薇有一股清馨的香味隐隐约约，才发现原来紫薇是有香气的。偶尔清风吹动窗纱，花瓣细细碎碎地落在木桌上，忍不住要去一瓣瓣拾起来。突然想起某种插花流派就爱在盛开的鲜花前撒几瓣落花，让人不由得更珍惜最好的时光。试问，你一天中最好的时光是什么？我最好的时光是夜晚时分在学校门口静静地等待放学的女儿，在千百个孩子中一眼看到步履轻盈巧笑嫣然的她。她是幸福的，我就是快乐的。心甘情愿，痴心不改，唯有一颗母亲的心，这颗心，大如宇宙，小如微尘。

任何事物都要恰逢其时。栀子与茉莉已是一年最后时候，也许明日就再无痕迹。赏花要在花未谢时，喝酒要趁兴，有时候酒不对，有时候人不对，人和酒都对了，心境却变了。有些话只能这一刻温柔倾诉，事后就觉得矫情别扭，再也说不出口。大红色的唇彩只适合少年，鹤发老媪涂了只会徒增凄凉，让人不忍直视。谁也熬不过时间，沧海桑田，斗转星移，过了就过了。你说等一等？如果只是无意间走得太快，当然能等一等后面正疾步追上的人儿。但，雨能等一等尚未蒸腾的云吗？盛夏能等一等遥远山谷回旋的飓风吗？月亮能等一等迫不及待露面的日出吗？有些，是不能等，也是永远等不到的。每个人确定无疑能等到的，是失去，是衰老，是死亡，是幻灭。所以很多老人感慨万千说，人生，只是一场幻觉。

今日大暑，又是一夜雨，从未如此厌烦过今年今季今天的这场雨，它肆无忌惮地下，不管不顾人们的感受，好像无知无畏的命运一样横冲直撞。虽想如旷达的东坡一样吟唱“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可是也无风雨也无晴的境界需要多么强大的内心才能抵达？慢慢来吧，如石头被河水磨砺，忍耐后坚信终将雨过天晴。一切到了极致就会盛极而衰或衰极而盛。夏天到了最盛的时候，标示着秋天也即将登场了。自古如此。有什么是不能消逝的吗？或者说有什么是能永驻人间的吗？人们总是在幸福的时候期盼永远，痛苦的时候祈祷时光快快渡过，可时间大神哪有如此善解人意，它遵循着自己的节奏有条不紊地走着。四季轮回，人就这样随着时间慢慢长大，慢慢老去了。

重复，夏末的茉莉开败了一朵再开一朵。今日所看《肖申克的救赎》，也是重复看过多遍的老电影。生活就是重复吧！每日沐浴更衣梳妆，重复。喝水吃饭，说话沉默，欢笑悲哀，思念遗忘，依然重复。日子就是这样一个接一个的重复。此刻分别了，仍将重聚。悲观的想重聚后还是要分别，乐观的想分别后终究会重聚。原来，悲伤是重复，幸福也是重复。

七

我见过这世上很多的美好。凌晨的狮子座流星雨，雪山顶的热茶，夏日山谷独自芬芳的野百合，漂流落水想哭时却看到一望无际的向日葵花田，一个人旅行的寂寞与丰足，老书店看不完的旧书，用爱做的食物……还有一些不能忘记的美好的人，不需言语却懂得的默契，一些真挚善良的心和灵魂。

最后一个夏夜，明天就立秋了。傍晚时分，我想找寻秋即将而来的讯息，无果。树木葱茏，没有落叶。紫荆花们依然灿烂如昔，远处依稀有蛙声一片。秋天离我们好像还很遥远。突然一场大雨如注，疾风将我的裙角吹拂，仿佛在告诉世人，秋静静地来了，它与夏还将纠缠月余，最终收复失地，将一切染上斑斓之色。但四季轮回，哪有胜利者呢？

秋

一

心无挂碍地漫步秋风中，上一次赤足行走是什么时候？不知谁将一朵莲花瓣儿扯散遗弃在草坪，可惜我无法将它捡起再拼接成无恙的一朵，即使拼接完好，也不能让它再亭亭玉立于水波间。

二

茉莉依然笑盈盈开着，好像还不能接受夏末秋至。看到母亲闲闲放在几案上一本小说夹着的书签，“立秋”，我笑了。上上个月，她书签用的是芒种夏至，二十四个节气被她悄悄用到此处，自娱自乐的小小乐趣。她刚送我一套金陵十二钗书签，大爱。准备诗词里用黛玉，业务书里用宝釵，旅行书用探春，美食书用湘云，小说用可卿，史书用李纨，不亦快哉！不管去哪，都要拾捡起当地的一片树叶风干做一枚标本，夹在书中当书签，这已经成为了习惯。其实，我们呢，也不过是岁月的标本，干涸又丰盈，幸福又不幸，默无声息做了生活这本翻了又翻的厚重大书的书签。

朋友度假带回的手信，让我想大海了，想枕着涛声入眠，想远方的天空，想自在飞翔了。想穿着及地长裙，鬓角插朵鸡蛋花，走在秋天的阳光里，风雨里，成为金色富足秋天的一部分。此刻，却只能打起精神，踏着高跟鞋在灰色荒芜的办公室里，在不肯走的酷热里，做一个表情淡定、内心澎湃的精神梦游者。

几日不见，楼下的桂花树悄然盛放了。积蕴了无数日夜的雨露阳光精华在此刻展露无遗，如一个暗恋已久的人按捺不住爱慕的心情终于吐露真情。花朵多么忠实于季节，永不言弃，从不失约。如同人的心灵忠实于不随岁月而褪色的记忆与梦想，忠实于那些永远让人动情的美好与真挚。在某些细微的触觉里感知秋，就如同在遥远的距离里感知到某种温度。年华如水，春去秋来，那些曾经凝眸的光影瞬间何须追忆，它如影随形，不曾远离。

我家楼下的桂花树已是叶密千层绿，花开万点黄。想起《悲惨世界》里主教大人对让他种生菜而不是种花的马格洛大娘说：“美和适用是一样有用的，也许更有用些。”花给人带来的美并不适用，它无法抵抗饥饿寒冷，但在很多时候它能悄无声息地抚慰心灵。我崇敬的米里哀先生没有说错，美是一种更有用的存在。

三

晨，独行，云涌，风起，最心爱的季节如约而至。步履轻轻险些踏到了落花，不知为何我没有无可奈何花落去之感，只觉得此时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的意境美到极致，并暗暗庆幸这个清晨安步当车才能邂逅这一场人闲花落的飘舞。有绽放自有凋零，当从容，当自在。愿花开同赏，花落不同悲。

清晨看到楼下的桂花上全是露水，香气越发浓郁了，还带了一点点冷冷的馥郁之气，想起那句诗“冷露无声湿桂花”，古诗词真美！生活中种种的美，种种的意境，种种的思绪，古人早已经说尽了。看到大风吹过地面上的雨水，想起那句“吹皱一池春水”，这个“皱”用得也真好。那些情景，那些心情，原来古人也和我们所思所想一样，只是山不是那时的山，水也不是那时的水了。

夜晚，和好友散步，喜欢这样孩子般的牵手，喜欢这样娓娓交谈，岁月平静如水，总有你相伴左右。草丛中白色的葫芦花如雪，让人想起来自源氏物语中它那一个美丽而哀伤的名字“夕颜”，它的花语是“暮光中永不散去的容颜，生命中永不丢失的温暖”。人们说生命只是一场幻觉，但美好的感触与记忆却一定不是幻觉。

院子里的桂花八月初开花经一场风雨后，这是第二次怒放了，颜色深了一些，香味初闻感觉淡了一点，细细嗅来却觉香得更含蓄深沉了。想起岩田俊二的《情书》，那两个都叫藤井树的少年一段美好的往事，大雪纷飞中，博子对着群山大喊着“你现在还好吗？我很好，你呢？”花可以开第二次，逝去的爱却不可以重来啊。

乡村小径两旁开满了金灿灿的野菊花，它们与徐徐飘零的落叶拥抱在一起。君生我未生，我生君已老，不是因为秋天的疾风，这样的拥抱是永远不可能的吧。其实和春夏的茂盛比起来我更喜欢秋冬树枝的样子，觉得那错落有致的线条有种决绝孤清的美。有时候悲凉、萧瑟、寂寥、冷清、消逝更容易打动人心，并不是颓废消极，而是知晓绚烂至极终于将归于平淡，人到了一定年纪会深深眷恋和渴慕落叶归根的静美。

第二轮的桂花闪亮登场，不再如第一轮的花团锦簇，但是更香了，好像经过岁月的苦雨，懂得如何将香氛沉淀与蕴藏。桂树还是一样的桂树，但是新开的每一朵让你不知道到底是以前凋谢的花朵来寻找这一世的灵魂，还是仿似喝过孟婆汤后忘却前尘旧事的崭新表情。不管他罢，此刻有暗香盈袖，心满意足。

去年听说院里有一棵丹桂，遍寻未遇。时隔一年，竟然意外邂逅。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想起咸宁的桂花糕，杭州的桂花茶，桂林的满城木樨香，还有温州江心屿的老桂花树。人们总是难以忘怀过去的旅程，是因为走了一段从来没有走过的路，从而发现了新的自己，所以一段花香满径的旅程会永远存在回忆里。

河内充满了一种欲望的味道，经常要遭遇浓郁得让人要屏住呼吸的香水味道。它是座不睡觉的城，深夜还有很多席地而坐喝点啤酒和咖啡的夜宵摊，天未亮早市已经人声鼎沸。清早的街巷，经常有一辆载满鲜花的自行车驶过你身旁，戴着口罩的卖花女人满载一车花香。而我，穿着白色奥黛冒充着越南女子，想象着有一个如杜拉斯笔下的男子走过来和我说“相比你年轻时候的样子，我更爱你现在有着岁月痕迹的容颜”。

最古老的五云楼，经历六百年的风雨沧桑而不倒，福建永定到处都是芙蓉花，而这座楼里的开得最艳。亮丽的花和黯淡的楼同样静默无言，黯淡的曾经亮丽过，而亮丽的终会黯淡，这就是时间的注脚，这就是人生的真相。

四

洪湖边，轻轻吹散蒲公英，从每一朵花，每一片叶子中寻找秋的味道，四季交替，今年灿烂而又枯萎的花儿明年不再开放，好像生命中那些陪我们走一程的人，来过，离开。用平常心对待聚散离合，享受着属于自己的每一个春天和秋天。

昨日晚餐的卢氏古宅与今早醒来的长乐客栈，都是一样开满了桂花。母亲说如果能把这个香味记录下来保存下来就好了，每次闻到就可以想到这青砖、小瓦、马头墙，飞檐、翘角、花格窗。其实，记忆是有香味的呀，而且记忆还有颜色，这段与最爱之人旅行的记忆，日后回想会是什么温柔的颜色呢？

看到一株金桂，闻它的香气。无言独上西楼，凝神静看红月亮，初亏、食既、生光、复圆。美好的回忆总是与月亮有关，也许是因为巨蟹座本是月的女儿，沐浴月华如鱼得水吧。我当然知道月有阴晴圆缺，月球表面既不光滑亦不圆满，可是如此皎洁明亮一轮挂在头顶，清风吹我襟，此刻心灵安宁笃定哪还有暇去看到阴影？这月儿经历了无数阴晴圆缺,看透了无数悲欢离合，亦沉寂无言。世上最无奈之事是无言。看断来路、心寄天涯、一丝惆怅、无话可说。世上最美好之事也是无言。静默低首、浅笑莞尔、心领神会、言语多余。人闲桂花落哦，人闲桂花落……怕是秋天风露，染教世界都香。

五

秋雨后，桂花树上攀缘的朝颜已经无处可寻，让人不由得望着某日阳光明媚时所拍的照片而惘然。这花随着日光微妙地变幻颜色，或蓝或紫或粉，或清淡或浓艳，竟然可以同时开得又热烈又安静。记得《源氏物语》里熏中纳言叹息此花荣华短促好像人世无常，其实所有花儿莫不如此啊。花开时候用最温柔的情怀相待吧！人们喜欢拥有，不喜欢失去，可是谁不曾失去，并仍将不断失去。人们喜欢相聚，不喜欢分离，可是谁不曾分离，并仍将不断分离。失去也许是为了更多的拥有，而分离也许是为了更好的相聚。但，也许有一天你突然发现，因为你害怕终于会失去，于是你放弃了去拥有。因为你学不会分离，于是你不再想去相聚。可悲！人们知道自己最终无一例外都会死去，还不是依然一往无前地活着？

金桔、火棘、杜仲所开皆为白色花朵。所有花中最爱白花，遐想每生留白处，始知无色是花魁。淡雅、馥郁、秀外慧中、表里如一，如素面朝天却气质超群的女子，如肃然内敛又洒脱良善的男子。人群中你不是最先看到她或他，但久久忘不了的却是她或他。

散步，路灯下的落花纷纷。季节更替，农历九月已是菊月，桂月已尽。但夜空中的桂花香味侵入每一个细胞，浓腻馥郁得化也化不开。默默伫立，我看到在夜的阴影里慢慢沉淀下来的暗香，沉淀下来的光阴，沉淀下来的曲终人散的孤寂，沉淀下来的只道寻常的淡然。

拾一朵随风飘落的鸡蛋花簪在发间，寻找着记忆中鼓浪屿最安宁的一条小路，静静走走停停，想起遥远的你们，旅程中是否也曾经想着相伴身边的人是我呢？对身边赞美的话语，或真心或假意，总是淡然一笑，因为好像每个人都越来越会说话，怎能当真。却为一个人说“你是一个美好的人”而心动，这句话好似一个警号，在我偶尔颓废、荒唐、自傲、自卑、懒惰的时候提示我：STOP！

太阳把乌云镶出一道金边，然后消逝。风满袖、风满裙、风满楼，等待一场淋得剔透的大雨，虽然隐隐担忧着楼下的桂花因这一场大雨而化为乌有。电影里头遭遇什么悲伤事情的时候就会来这么一场大雨，加深悲伤的力度。而长大了的我们终于知道，久晴必雨，久雨必晴，一切都是自然规律，就像人生中那些必须面对的东西。当我老了，如果有人问我这平凡的一生有什么值得骄傲的事情？我想我会说，尽管被生活欺负过，尽管有时难免沮丧与不安，但我从未被生活打败过，从未丧失过欣赏美好与享受生活的能力。

我来看花时，心与花俱明。暮色中的粉。看花时候的我也许是最好的自己。因为专注、细致、宽容、平静。你看花儿，不多言，不烦躁，心安理得，顺其自然。花草树木禽鸟走兽皆有人所望尘莫及之处，人贵为万物之灵实在惭愧。但人能为万物之灵也许只因为有自省之心，常怀自省之心才能庄敬自强。

九月，城里紫薇如烟似云，乡下则开满了卧米豆花。一样的紫色，一样的盛放。一个自由，一个繁华。能说谁开得更好？黄帝内经说高下不相慕，但，何来高又何来低？愿你我学花，秉着一颗素朴的恬淡之心，懂得接纳与摒弃，知晓自爱与珍惜，静心将薄如蝉翼般的生命镀上一层阳光的颜色。

那么多人唱歌唱得好，为什么有人就特别打到人心里去？因为他没有动用技巧。炫技是很多人擅长的，但炫的时候忘记了保留真实，而真实自有万钧之力。最高的境界就是忘了技巧，没了技巧。正如书法者的行云流水，文字者的信笔拈来，爱人者的感同身受。一切发自肺腑者皆无技巧，或技巧已臻无形无色无声界也。你看那漫天的云彩深深浅浅的绯色，任何画家的画笔一比较皆显做作，天地有大美而无言。你再看窗外那一满枝盛开的桂花，开就开，谢就谢，不管是否有人驻足观赏，如人之初生，如物之将死，自然而然。

六

小城的秋天有一项微小的乐趣，起风的时候，香樟花落后结的小小黑色香樟树果实落了满地，脚步轻轻踏上，破碎的声音瓷实厚重，突然就有了隐秘的欢喜。每个季节都是有独属声音的。春天当然是风声雨声，夏天是蝉鸣和蛙声，秋天是走在落叶上的脆响，冬天是雪花在万籁俱寂的夜晚轻微的飘落声。你最爱哪个声音？你最爱哪个季节？

好素雅的墨石甲骨文茶盘，好别致的陆羽李白苏武的茶宠，春水秋香，在友茶室用本山绿泥紫砂壶徐徐泡铁观音。四周各色菊花开得正好，一看就是花了不少的功夫培育，我赞他真是有生活情趣的人儿。他淡定一笑，人生大悲伤小欢乐，来如风雨，去似微尘，不找点趣味性的事情如何渡此生涯？因那美丑善恶都将在时间洪流中粉身碎骨一去不返，你更该多留恋善美，保持真实。嗯，深得我心。每个人泡的一壶茶都是自己心境的投影，浮躁的心也不会真正嗅到花香与茶香。

今日白露，一侯鸿雁来，尚有姹紫嫣红。赶在日出之前，大半个时辰也只采得这小半盏应节的露水。何用？煮茶？洗眼？涤心？容我慢慢想来。清风玉露，秋凉日甚，愿我无忧，愿你安好。

七

晚秋，天气热得不像话，太阳大得不像话。喝了四款茶，走水肉桂、花果肉桂、雀舌、高枞水仙。然后用百香果泡了桂花蜜，于是，陋室充盈了一百零一种香气，不，还要加上茶香，一百零二种。说岁月静好这四个字俗气得不像话，但是我也想不到别的词了。其实所谓岁月静好后面也许有着无数你不知道的事情，你只不过是被岁月风平浪静的表象所欺瞒。你见过清晨时分的海洋吗？好像沉睡在黑甜乡里不起波澜。天空中，朝阳用霞光开出介绍信，慵懒地还没有露出脸蛋。而月亮还隐隐呈现不舍沉沦。偶尔有几只早起的鸟儿用翅膀掠一掠水面。这个时候，你以为是宁静的，实际暗涌起伏，而当你以为波涛汹涌，一切却又那么安静得不着痕迹。不知道的事情不会伤害你，真相不值一提，无须探寻究底，生活是故弄玄虚的谜面，有时候并不需要谜底。

今日霜降，秋天的最后一个节气。今日适合仰望天空，适合观赏秋华，适合清润滋补，适合三两好友小酌一杯菊花黄酒。秋将尽，冬将至。十五六岁时觉得时间过得真慢，不知道生命中埋藏着怎样的欢喜与忧患，迫不及待想长大去看看自己未来的样子。此刻的时光却仿佛加快了速度，一年又一年世事无常除了平和接受束手无策。人这一辈子能坚韧不拔跋山涉水地往前行走，也只不过一个坚定的“候”字，有期待，有盼望，有信仰，才能心平气和地等候季节的循环往返和人生的否极泰来。

前夜刚将桂花用椴树蜜渍上，今晨就按捺不住做了一碗酒酿桂花蜜小丸子，鸡蛋花与桂花两种碎金木樨相映成趣，霜降时节品尝最最应景不过。这甜美到近乎让人忧伤的馥郁，似在盛放桂树旁只影独立。小山招引人空老，朗月当庭影亦香，可必明年能赏得啊，一觞且醉此花旁。

今天这一碗给女儿做的板栗饭，已满是秋之况味。简·奥斯汀说世界上总有一半人不理解另一半人的快乐。其实每个人摈弃掉渴望被他人理解与承认的执念，才能找到真正的自我。将我执的易感放到其他微不足道却有无限美意与深意的事物中去吧，比如这一年中最好时节里，每阵风、每片云、每朵花、每粒果，每一个平静又丰盈的瞬间。在一粥一饭中，将简洁平静的日子过得活色生香是一种本能也是一种待学的本领。只愿用全部的温柔，建一个独属于你的桃源。愿我沉浸烟火之后，依然莫失诗意，不负真挚。愿你此生只对花儿低首，也只对美好臣服。

捧着一袋热板栗，校门口等到下晚自习的女儿玫瑰，不管她叫嚷着还有未做完的功课，为不辜负那银色的夜色，执意拉着她去僻静某处赏月赏花赏秋香。万籁俱寂，在朦胧月色下辨认着金桂、银桂与丹桂，执手默望微风吹拂着小小桂花静静地飘落。清风明月本无价，近水遥山皆有情。我这不靠谱的母亲只想告诉亲爱的你，世界上这些看似没用的比那些看似有用的其实更有用处些。今夜有漫天星光，有明月朗照，有清风，有你言笑晏晏，这人生如此盛大。盛大这个词，有着宽厚仁慈，有着开阔广大，有着正大光明的端庄仪态，有着素衣穿行闹市的自在从容，它无关外在，只重内心。世界荒芜，时见废墟，但盛大的内心会让你端坐、慢行、自省、释然。亲爱的孩子，愿世界温柔待你。

幸福的人生也许就是一束束如光影般平淡又真切的小确幸编织而成，平平无奇，但又曾经真的触动过心灵之弦。在秋天的阳光里漫步也要心怀感恩，人只有在大自然中才有最本真的稚子之心，才最接近幸福。问候每一片云，每一朵花，每一柄落叶，每一颗露珠。我来过，我见到，我不曾拥有但又永远占据，我从不曾刻意想起却永远也不会忘记。你，是我的故乡。

插罢一瓶花，阳光下静静泡一壶野放水仙，施施然，如花在野，如茶在野。不由想起信奉“花要插得如同在原野中绽放”的茶道花道大师田中昭光所言：“我有幸遇到了各种各样的人，学到各种各样的东西，不拒不追不竞不随，今后也会保持着随性的初心，慢慢老去。”哦，人生在世，如花在野，如茶在野。

冬

一

这株欧洲月季叫海洋之歌，淡紫极致已到灰的颜色。怕错过她最美的时候，抛开所有琐事应她主人之邀去探望她。她未负我，十分明媚。这一生，我已错过很多美好，有些是时光弄人，有些是羁绊过多。所以我常常告诫已经不再年轻的自己，如若可以，我不会再轻易错过每一朵心仪的花开，每一阵怡人的风起，每一轮皎洁的月圆，只愿用自己想要的方式度过余生。

翔宇校园本该三月盛放的海棠花竟然在冬天开了。想起《红楼梦》后四十回里高鹗老儿写怡红院死而复生的海棠十一月开花，众人惴惴不安道此花必非好兆，因为大凡顺者昌逆者亡，草木知运不时而发，恐是妖孽！还是老祖宗贾母“活久见”有见识，说小阳春天气，海棠花开也是正常吉利的，遥想当年武则天还不是寒冬腊月用升温法让牡丹一夜绽放。管它妖孽也好，祥瑞也罢，都不如学那贾宝玉同学“只管出来看一回、赏一回、叹一回、爱一回的，心中无数悲喜离合，都弄到这株花上去了。”但，草木是自然的儿女，本应依序守时在二十四节气里萌发、生长和枯萎，为着这不合时宜的虚拟温暖而错乱自己的节奏，浪费自己的精神，亦是可悲可叹。可是，你看她施施然的娇媚宛然态度，一派甘心情愿的天真无悔，真是这农历十一月难得一见的奇葩，让吾心不由怜惜不已。

仿佛春风沉醉，手执一枝馥郁到极致的腊梅，是梅花主人执意踩了高凳剪了赠予我。她是养花人，我是赏花人，我们都是爱花人，花是使者缔结这一段浅浅的缘分。怎么不该在现实的泥沼里仍记得仰望星空？怎么不该在见识人世的凉薄后仍坚信心灵温暖？感恩花开如常，感恩所有的美和真不离不弃。

今夜的月光好，今夜的梅花开得更好。粮贸东路这儿我认为是全城第一的梅花已经盛放了。当然，有比它美的，有比它香的，但是我暗暗给它们在心底评了个第一，就没谁能超越了。很多事物，小到服饰、食物、书籍，大到生活方式、伴侣、幸福观、世界观，它们好或不好都取决于你自己内心的投射，你认为好，就是好了。

二

故乡无所有，聊寄一枝春。这辈子为母亲送过三次腊梅，孩童时找同学在她屋后讨得一枝，下雪路滑摔一大跤也觉值得。多年前在成都三圣花乡买了几大枝罕见的重瓣腊梅回来，记得回程飞机上没有什么人，空姐默许我的花儿占上两个座位。今日此花将送往深圳，母亲看到家乡的花儿，会是一种怎样的喜悦与牵挂？

早晨一阵措手不及的忙乱，面容虽不动声色，实际暗暗已经厌倦不堪。经过粮贸路远远看到这两棵梅树，虽赶时间也不由自主停车去嗅一嗅花香。瞬间，气定神闲，心静如水。世界转个不停，人们被忙碌被喧嚣被烦躁，但要记得花草是上天的恩赐，让香氛的力量抚慰我们的心灵。停一停，静一静，笑一笑，没有什么大不了。

寒塘数树梅，横斜照水枝。清晨上班前赏那尚未开得鼎盛的腊梅，万事鼎盛皆不好，留有余地，留有遗憾，不完美才是真完美。梅花仿佛在日暮时分最美，不是说暗香浮动月黄昏吗？很想摘下一枝插入办公桌上，想到逆风如解意，容易莫摧残，罢了。去年收藏的梅花雪尚余一瓶，不知与谁烹茶呢？

阳光之下，并无新事，看书练字，修剪花草，听几首老歌。心头却总觉得有一事未了，后来想起，原来今冬的水仙尚未养起呢。安步当车去往花鸟市场，寻找最合眼缘的几株。冬天没有水仙可怎么成！没有梅花，没有雪，没有绿蚁新醅酒，没有红泥小火炉，这样的冬天还有什么味道？！

坐在花间，看这一本《杜甫的五城》。作者孤身一人在中国内地九次的行走笔记，一种沉静的笔调，一种极简的表达，一本甚至刻意不采用任何成语华章而只是细写乐趣的旅行书。手指抚过那些地点，那些我曾经也行走过的地方，城市与乡村的名字不仅仅只是一个模糊的符号，而是活生生如一个眉目清楚的男子或者女人，或大气或婉约或风尘仆仆或簪花佩玉端坐在我眼前。那些我还没有踏足的地方，表情多了些妩媚与默默等待我的安然。淡到极处的笔触，我却静静感受到了蕴藏在字里行间的一种对山与河，对人与物，对今夕昨日还有明朝的深情。今生，多想有几次这样的慢旅行，用火车轮船甚至单车和双脚，走一走杜甫、李白，特别是东坡的城。有人同行当然好，没有，一个人，也不怕孤单。这本书来自芳，一个灵魂有幽幽香气的女子。奇怪，前三十年我都是一个有怪癖的人，我从不曾借别人的书看，也不借自己的书给别人，书的地位私密如牙刷或爱人。现在，却乐于将自己爱的书给好友看，好友推荐的书也如获至宝。也许是因为这辈子要走的路太多，要看的书太多，而人生苦短，于是用同看一本书，同走一段路，来与心仪的人儿温柔相待。

三

办公室静静的，没有了往日的嘈杂。为了读书会备课，这半年都和萧红的文字，还有同时代的人们对她的回忆录朝夕相处，此刻，正好继续阅读《呼兰河传》。我仿佛穿越到了那个风云变幻的大时代，感同身受她的苦痛、她对自由和爱的顽强坚守、对众生的悲悯与温存、对自然的敬畏与依恋、对命运的坚韧与叹息。友诧异我腊月底仍静得下来，一直庆幸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不管何时何地总能保持静心的状态，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从不轻易为他人左右。你美，我自欣赏，不羡不妒。你丑，我自回避，不怨不争。学桌上那一枝风信子，守口如瓶，静静地舒展。感谢阅读让人谦卑而安详，只愿与情趣相投者静默品读人生这本镀着金边的大书。阅读于我而言是必需，是本能，是光合作用，是燃亮眼神，是不去远方跋涉的旅行，是梦中也会笑醒的愉悦，是自己给自己插上的翅膀，是与时光握手言和欢喜相晤……我愿阅遍世间所有美好。

加班的午后，窗外一丝阳光仿似捉迷藏，若隐若现。休息十分钟，在办公楼下看到南天竹的果实，殷红如血，丹心可鉴。最扑朔迷离的是人心啊，好多人的脸上日复一日挂着一副人皮面具，不知到最后，是否像那游坦之的铁皮面具一样取下来后就面目全非，自己都认不得自己了？面对无数脸上还叠加一张脸的人，真想将之撕下来看看真面目如何！但想想何必，我为什么要看清一些与己无关的人和事？看清天空、浮云、道路、花朵与果实、爱我惜我之人的脸和心，已经觉得时间来不及了。

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下来。只要想起一生中后悔的事，梅花便落满南山。听友说昨天是世界后悔日，她问有什么后悔的事吗？虽然觉得现在所谓节日多而无聊，也不禁偷偷问了问自己。后悔的事情真是车载斗量，可是不后悔的事情更多如繁星。悔有何用？不如洒脱一笑，一切皆是缘份因果，不悔！不管岁月给予什么，自顾自在逝水时光里颜如舜华，心润如玉。

四

今日三九第六天，仍温润如春，暖冬确定无疑了。腊梅盛放后，楼下红梅亦初绽了。突然觉得自己不如花。你看花儿不管寒暖，依时而开，不为谁而改变生命轨迹与生存方式，守的是自己的初心。而我，面对恶与假总是按捺不住内心的鄙夷，为什么不能学花呢？管它阴晴雾雨雪，管它东南西北风，悠然摇曳红尘中。珍重美的，忽视丑的。是为了让美可以左右你，或者你可以依恋美，而不是反而行之。

总觉得冬天的野花有种特别昂扬的生机勃勃，让我有将它连根拔起种到家中花盆的邪恶念头。但好像动物园里失去野性锐气的老虎，种到家里这花还有特别的气质吗？除非如小王子、玫瑰花还有狐狸，他们彼此驯服与被驯服着。其实最好的结局莫过于这花继续在大自然中迎风摇摆，而我继续静静的观赏。突然想起师太说过的一句话“真奇怪，上帝造一朵花、一只鸟能做得十全十美，造人却个个千疮百孔。”

路边无数白色野花，据说这就是诗经中的飞蓬。飞蓬在诗经里代表思妇，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思念令人老啊，岁月忽已晚，经过千年的岁月，仍能看到思妇哀愁寂寞的面容。可我不愿给这花儿贴上某种标签，想起李白写给杜甫之诗句“飞蓬各自远，且尽手中杯”，沧桑又洒脱，多好。繁华尘世，常怀一颗素朴温和的草木之心吧。

晨，醒来，仿佛闻到一缕幽然香气，心中一动，披衣下床寻去，果然是水仙花开了。娇嫩稚薄的花瓣，一年才能一闻的芬芳，这干净如莲的花儿总是给人带来年的味道，喜欢如古人一般将红丝带系在花茎上，透着新年的喜悦祥和。以为在新年旅行离开家前看不到它绽放，没想到它如此解语，花亦有心，不枉我爱它一场。

院子里一树梅花开得正好。喜欢暗香浮动月黄昏。喜欢寻常一样窗前月，才有梅花便不同。喜欢不受尘埃半点侵，不为繁华易素心。母亲在家的冬天总是折下一枝梅花插在青花瓷瓶中，可以幽香盛放到来年春天。有梅无雪不精神，有雪无梅俗了人。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香。有梅而无雪，祈雪！

来自远方的礼物，有根的植物，悦之。虽非君子，亦爱君子兰。君子者，权重者不媚之，势盛者不附之，倾城者不奉之，貌恶者不讳之，强者不畏之，弱者不欺之，从善者友之，好恶者弃之，长则尊之，幼则庇之，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善天下。虽为女子，亦愿为君子。

足足两个时辰，伫立花树之下，用木头茶则将千百朵腊梅花蕊中的一颗冰雪挑出，手已冷残，积成一小瓷罐而已。冷藏之，待明年，某风清月白之夜，与清风明月一样的人儿们煮茶，一人三两盏，不亦乐乎。

五

大雪中采来的梅花雪水，用来煮茶，以前是泡绿茶，现在想试试泡雪菊。梅花单独用来泡米酒，让米酒多了些寒冽清香，甚美。

六

午后与芳慧二人寻得一枝初开腊梅，丽又给我折了几大枝紫薇果与海棠果，黄昏时我满世界找来三枝南天竹，为的是与它们相配相依。好庆幸身边有这些草木之心的女子，如花和树一样美好、朴素、安详和诚恳。来生，愿做一棵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枝朝高处长见阳光，根往深处扎遇清流。将所有微小善念与勇气的种子种植在心底，然后心平气和看着它们长成参天大树。

都忘了今天是冬至，古人会在今日画梅花一枝，素墨勾出九九八十一朵花，每天用水墨涂染一朵花瓣，花瓣尽而九九出，所谓九九消寒图，多有情致。这一夜是一年中最长的夜，“何堪最长夜,惧做独眠人”，但愿“昼短摒弃烦忧事，夜常相伴欢乐声”，传说今夜的梦最为灵验，希望我的梦和你的梦都祥和美好。

古人在冬至当天无多言，闭关静坐，以迎一阳之升。行不疾步、耳不极听、目不极视、坐不至久、卧不极疲，多养神，少言语……好一个静字！今日开始描画消寒图，古人根据天气择不同颜色，晴红、阴黑、雨蓝、风黄、雪白，记录着冬去春来的九十九日。好雅致的古趣，好传统的佳日！静迎冬至，平安喜乐！

现在的冬天已经不像冬天了，就像现在的天空河流云彩都已经不像它们自己了。想穿越去旧时，有一个红泥小火炉，有一杯雨水或雪水煮的清茶，有一件铺了新棉花的厚棉袄，有一树将开未盛开的梅花，有一位走了很多路来看我的挚友，有一个笑了很多又说了很少的夜晚。这样才是冬天，才是我喜欢的冬之况味。

七

今日大寒，对这不冷的三九天，兴味索然。就如同没有香气的花，不能醉人的酒，不能身体力行的故事一样，有什么意思呢？万物都应该有它自己原本的样子，冷就冷得天寒地冻，热就热得畅快淋漓，真就应该真的宛若婴儿，美就应该美得心神荡漾。其实人这一辈子最难的也就是做自己。

街头的银杏落光了它的叶子，墙角的腊梅也已含苞欲放，一夜冷雨，冬天彻彻底底地来了。谁的人生会永远春和景明呢，就当这是命运中必须经历的磨难吧！我知道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但人生那么短，人首先学会的是不为难自己，忘却与宽恕才是对自己最好的救赎。继续往前走，继续善良，继续坚强，我相信上天不会辜负美好的人与事，而在经历一切的坎坷与逆境后仍然相信幸福，这种信仰会给你一种潜移默化的超能力气场。幸福在走向你的路上，它没有奔跑，它走得很慢，但只要确信它在走向你，等待又何妨？

八

今日冬至。宜采撷寒梅插瓶。宜开始培育水仙。宜静言少语坐拥书香。宜食用栗果松仁。宜来一碗温补热汤。宜睡好最长的冬夜。宜以不变应万变。宜不必行到水穷处但只珍惜坐看云起时。宜愉悦。宜安然。冬安！

墨绿色棉纸包着的粉红康乃馨，是闺蜜君送给母亲的小礼物，给这个初冬阴霾的下雨天带来了明媚的阳光和温暖。一直很庆幸，经常被好友嘲讽不接地气仍然对很多人和事不懂应对不善应对的我，从来不知道不刻意也不在乎如何让人去喜欢的我，偏偏被命运所眷顾，被执著如一的友情守候着呵护着。此心安处是故乡，此情安处是故人。

九

今日小雪节气，都说宜静心暖食宜闭门读书，我们三四好友却反其道而行之，去乡村呼吸初冬的气息。一张一弛才为持久之道，在行走的过程中得到心灵最大的平静，这是大自然才能赐予的力量。你看人与植物何异？生长着，衰败着。谁也不能改变岁月的节奏，四季井然有序，就这样吧，生长着，衰败着。

每年都会水培风信子，今年还是第一次培育city of haarlem，不同于常见的紫蓝红白，黄色花朵明媚美好，它的花语是“与你相伴很幸福”。新的一年，希望自己继续遵从内心认真地生活，希望自己能无惧年龄成长为一个永远信任美好的人，让在乎的每个人能欣慰地说“与你相伴很幸福”。

冬天缺乏温度的夕阳，加这一池的残荷，本该给人颓废寂寥之感。但河岸上可以感觉到的树木即将初生的嫩叶蕾儿，那蓬勃的生发之力让人变得情绪饱满，感触敏锐，仿佛可以听见来年池塘底部莲藕发芽的声音。为什么人们总是用一切美好的语言来赞美春天，因为一切都是有希望的，一切都是来得及的，只要活着，只要往前走着。

一年的光阴悄然又匆匆，如同生命中逝去的每一个年华。如花的年华，童真的年华，最美的年华已经刻进命运的备忘录。曾经的恐惧、忧虑、不安、烦恼在时隔一年后再回首，早已经云淡风轻，原来每个人前行和成熟的路途，也是学习遗忘和摒弃的过程。

阳光温热，做饭的母亲为看书的长睫毛女孩写一封情书，以食物为信笺。玫瑰玫瑰，用最美的花儿为你命名，我的女儿，我的挚爱！

冬的最后一天，古人称它为离日。时光荏苒，每个人都在生命的潮水中迎来送往，离是一门必修课，一个人学会了离接受了离才能得到完整和成长。其实，包括父母亲人朋友，有谁能陪伴谁从最开头一直走到结尾？喜与忧深切体会后仍不离不弃？在他人的生命旅程中，我们都只不过是一个时间或长或短的匆匆过客。唯有自己，永远会与自己同行。把自己当成归宿，把自己当成故乡，踏实、苍凉又温暖。相信那一句话：离开错的才能和对的相逢。错与对如何界定并无定论，因为你不知生活这位老师会给你的答卷怎样一个分数，但是如果当你夜晚能够内心坦荡无忧地安然睡去，无疑就是对的。

真正的酷是什么？不在于一个人头顶拥有了不得的各种标签，而是可以闲庭信步地把它们一一摘掉。既然厌倦了表演，不如隐藏在素简的生活里，做一个旁观者。然后在冬至后的寒风里，静候万物生长时花开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