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文学港》2023年第10期|六百:绿火
来源:《文学港》2023年第10期 | 六百  2023年11月22日08:14

出发前,我在卧室里收拾行李。其实没什么可带的,只不过去两三天而已,但我还是像一个极少出远门的人一样,对将要面对的新环境把握不准,在很多无关紧要的小东西上犹豫着,比如棉签、牙线、换洗的睡衣。整理到一半,我突然断了思路,坐在床上发起呆来。窗外夜色已浓,一群飞蝇徒劳地在玻璃窗前聚集。敞开的行李箱摊在地上,像是刚经历了一场疲惫的旅行。

丈夫从门外走进来,看了一眼地上的行李箱。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他问我。

没有。我摇摇头。

他坐下来,靠近我,搂住我的一个肩膀,希望我靠在他身上。但我没有那么做。

实在不行,明天还是我去吧。他说。

我知道他此时说出这句话一定是出于真心的,也记得此前决定由谁前往时,他为难地说出单位里走不出时的逃避与闪烁。我们都是一样软弱但不至于太坏的人,如果换作是我,在他走后,也一定会怀着同样的担忧和愧疚直到他回来。我太了解这种心情了,所以我一点也不责怪他。

不用担心,不过四个小时的车程,我可以的。我转过头,笑着安慰他。

有时候我会暗暗地希望,为什么我的丈夫就不能比我刚强一点,为什么他不能比我先跨出一步,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在暗处互相拉扯?但我很快就意识到,说不定他也是这么想的。

我站起来,把床上已经叠好的衣服、洗漱用品,以及一盒艾司唑仑片都放进行李箱里,然后拉上拉链,将行李箱立了起来。

无论如何,了解我们两个人都软弱的事实,多少让我更勇敢了一些。

车在国道上行驶着,城市连同清晨的雾气一同慢慢向后退去。

在靠近郊区的地界,路两旁的房子变得低矮错落,随意聚集或者分散,像一群等待驱赶的鸭子。天主教堂的尖顶在其间高高耸起,顶上的水泥十字架已损坏,变成一个大写的T。“一辈子总要住一次洋房!”在它旁边,一排在建住宅楼用发光字打出醒目的广告语。

一辈子总要去一次酒吧,一辈子总要蹦一次极,一辈子总要看一次极光,我想到很多类似的话。这些话似乎带有某种蛊惑性,让人觉得不去做这件事,人生便有了极大的缺憾。

同事小米打来电话,问我怎么没有去上班,她并不知道我请假的事。

和家人出去玩两天,我在电话里告诉她。

小米有些惊讶:“之前怎么都没听你说起过?”

我转动方向盘,那些发光字慢慢消失在后视镜里。

“你的课呢?课怎么办?”小米问我。

“沈老师会帮我代的。”

让沈老师代的那两节课,我本该给我的学生们讲马克思的剩余价值理论。我把改好的试卷递给她,她的脸上露出为难的表情,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又推。我没等她开口,连声道谢。

驶出城市后,道路两旁渐渐开阔起来,除了一排排的树,几乎已看不到什么建筑。天地间失去了标尺,挨得更近了。我想起小时候最爱坐车行进在国道上,那意味着可以去较远的地方。尽管大多数情况下并不是出去游玩,只是去参加一个我从来没见过的远房亲戚的葬礼,或是去见一个有名的医生,传说能治好我父亲缠绵难愈的咽喉炎。笨重的城乡公交车在路上颠簸着,一车人跟着摇摇晃晃。售票员斜挎黑色帆布包,攀着靠背走向车尾,让刚上来的人买票。母亲总是沉默不语,让我占据靠窗的位置。父亲坐在我们前面,脑袋歪在靠背上,他的黑发看起来硬硬的。车窗上,一枚硬币阻止了裂缝的继续扩张,我盯住它,窗外的风景虚晃而过。其余的记忆变得遥远,像雾一般无法靠近辨认。

一块很大的交通警示牌从绿化带中陡然出现,黄色底纹,黑色粗线条图案,一种骇人的醒目。我看了一眼导航,显示还有两个小时的路程。远处,一小片彩霞嵌在空中,蓝紫色的,就好像一块淤青。

疼,疼,疼。这是我们的女儿开口说的第一句话。那个时候,我正用右手狠狠地掐住她的手臂。我意识到这已经够了,丈夫从客厅跑过来,和我交换着惊异的眼神,但那个时候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我看到自己的指甲深深陷进她娇嫩的皮肤里。

“你好,我要办理一下入住。”我从钱包里掏出身份证,递给前台的一个工作人员。

“来看孩子的?”一个五十岁左右的男人站了起来,身材有些发福,针织衫的领口松垮地在脖子两侧敞开。

“嗯。”我点点头,意识到他可能不是一个工作人员。

“留个电话吧,方便我们联系你。”男人把一张纸递给我。

我有些犹豫,但还是在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姓名和手机号码。

“儿子还是女儿?多大了?”

我抬起头,与他的目光相撞,他毫不畏惧地接住了它。

“女儿,五岁。”我对着他笑了笑。

“五岁有点大了,你应该早点带她来。不过现在也不迟,我跟你说……”他突然压低声音,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

“这是全国最好的机构,你来这里就对了,去北京上海都不会比这好。”他说完,冲我咧嘴一笑。我看到他牙齿上发黄的烟渍,他可能比我想象的还要年长些。

“背面有我的电话,有事可以直接找我。”他把身份证连同一张卡片一起递给我。

蔚蓝之家,我看着卡片上印着的四个烫金大字。在此之前,我并不确切知道自己将要入住的宾馆名字。

“对了……”他突然又压低了声音,“你最好九点以前就回来,晚上山里风大,信号也不好,到时候你要是在山上遇到什么,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

“山上有什么?”我问他,把身份证和卡片塞进钱包里。

他有些疑惑地看了我一眼,也许没有人问过这样显而易见的问题。

“我也不知道,总之要小心点,毕竟是在山里。”

“知道了,谢谢你。”

走出宾馆大门,正如男人所说,左手边就有一条路。两块石板铺成一级台阶,靠近山崖的那侧立着一排水泥浇筑的栏杆,被漆成树干的样子。路口立了一块牌子:蔚蓝儿童融合教育机构,往前650米。

沿着山路拾级而上。两侧郁郁葱葱的竹子抵消了一部分初秋的热气。这山上似乎到处是竹子,那种枝干粗如碗口的竹子在这里随处可见。脚下竹影斑驳,头顶沙沙作响,一种香甜的睡意很快向我袭来。

也许是太久没有运动了,走了一段路后,我就已经累得气喘吁吁。在一块缓坡上,我停下来,将背包从肩上取下,舒展了一下肩颈。

这山比我想象中的还要高些。先前沿着盘山公路一路上来,并没有觉察到山的高度,只觉得拐了一个又一个的弯,就到了。如今,站在这里向下望去,近处几个山坡上的竹子已连成碧绿的一片,冲淡了山与山的边界。

台阶的尽头,一幢蓝白相间的楼房出现在眼前。褚褐色的围墙四周,竹子高高耸立,把整个房子围得密不透风。左手边,有一扇类似入口的铁栅门,走上前去一推,发现门被锁上了。

“有人吗?”我对着里面喊道,声音被吸进竹林里,化作沙沙声。

“有人吗?”我再次朝里面喊,一边摇晃着铁栅门,门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一个穿着制服的保安从传达室里走了出来,睡眼惺忪的,手还在腰间的皮带上摸索着。

“谁啊?怎么一大早的就来了。”隔着铁栅门,他终于睁开眼看到了我。

“我来看女儿的。”

他上下打量着我,似乎在证实这句话的真实性,“现在还没到开放时间呢。”他对我说。

我不喜欢他用的这个词,它让我有不好的联想。

“没关系,我可以在外面等会儿。”我耐着性子。

他又看了我一眼,然后从腰间掏出一串钥匙,开始开锁。

“预约了吗?”

“预约了。”

“进来签个字。”

桌上放着一本厚厚的访客登记簿,右下角微微向上卷起。我忍不住往前翻了翻。

5月30日,王志海。

7月7日,徐晶晶。

8月30日,李颖。

9月15日,张晓倩。

……

“左手边有个小门,往里一推就能进去了。”保安指着紧闭的大门对我说道。

我站在门口,抬头向上望去。这是一幢四层楼高的房子,几处白色的墙体因为长期的曝晒和雨水冲刷显得有些发黄,而蓝色的那部分墙体则呈现出一种蓝不蓝绿不绿的尴尬色调。一只麻灰色的猫蜷缩在围墙上正盯着我看。

“咔啦——”保安在背后将门锁重新落上。

“慧慧,你看谁来看你啦?”老师温柔地引导着女儿,但她低垂着双眼,始终盯着墙角的一个落地电风扇,风扇头上罩着一个网罩,叶片在里面隐隐约约地转动。

“风扇。”她说道。

“慧慧,今天妈妈陪你一起上课好吗?”老师在一旁鼓励着。

但她看着风扇,不再说话。

“你要说好,慧慧。”老师还在耐心地引导。

“好。”她发出一个标准的拖长音的第三声音调。

“对,慧慧真棒!”

在教室里一排靠窗的椅子前,老师示意我坐下。慧慧站在不远处,低着头自顾自向前跳跃着,每一次她都稳稳地落在带箭头的格子方块中央。跳,跳,跳,转身,继续跳,如此循环往复。红色的墙上写着“运动区”三个字,一串小人正迈着步伐向前奔跑。

“运动区”的左边是“游戏区”。“游戏区”是绿色的,几块积木叠成一个房子。

“洗手区”的上方,依次贴着每一个步骤:打开水龙头,挤出洗手液,冲洗,关上水龙头,用纸巾擦干。图片大得惊人。

“蹲……真棒!起立……真棒!”隔壁教室,老师反复喊着口令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

“蹲……真棒!起立……真棒!”

我强迫自己不去听这个声音,但发现很难做到。

“慧慧其实挺聪明的,刚刚你也看到了,这段时间以来,无论是语言还是运动协调方面,进步都挺大的。”老师在跟我说话。

“是吗?”我对着老师笑了笑。

女儿不再跳了,停在一个格子上,看着前方。

“你们辛苦了。”

“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另一个穿着工作服的老师走过来,弯下腰拉住女儿的手,把她带走了。

“蹲……真棒!起立……”

食堂里,戴口罩的工作人员握着勺子,问我要点什么,我看着不锈钢盆里的菜,意识到这里面没有一样是我女儿爱吃的。她很挑食,几乎不吃肉,不吃虾、螃蟹,一切带壳的食物,鸡蛋要做成蛋羹,土豆要打成泥。不能放辣椒、生姜以及其他刺激性的调料。有一次我把切好的肉末藏在鸡蛋羹里喂她,她把所有的食物都吐在了我的身上。

“慧慧,你不能这么挑食。”我用纸巾擦掉衣服上的脏物,继续喂她。

她闭上嘴,不再张开。

“要什么?”工作人员再次问我。“就要这两个吧。”我指着前面的西红柿炒鸡蛋和糖醋排骨说道。

拿着餐盘转身的时候,一个小男孩把他的排骨汤汁洒在了我的衣服上。

“哎呀,实在不好意思。”说话的是一个看起来和我年纪相仿的女人。她弯下腰来凑近我,关切地看着我裤子上一大块棕褐色的污渍。

“没关系,不要紧的。”我安慰她,身体不由自主地向后退去。

“实在不好意思,小宝,快跟阿姨道歉。”

“没关系的。”我快速地看了男孩子一眼。他留着一个西瓜头,一双大眼睛盯着我裤子上的污渍看着。

午餐过后,我坐在休息室里,看孩子们一起玩交换卡片的游戏。

一个短头发的女孩子从手里拿出一张卡片,递给慧慧。老师指着卡片上的图案问她:“这是什么?”

“猫。”女儿答道。

“真棒,答对了,那慧慧也要拿出一张动物的卡片跟雨婷交换哦。”

我看到女儿从手里拿出一张卡片,上面画着一头大象。

“真棒。”老师拿出一张大拇指的贴纸,贴在女儿的胸口上。那是一件粉色的T恤,上面烫印着一个陀螺。很少有T恤会印陀螺的图案。

游戏还在继续。我站起身来,揉了揉自己的肩膀。教室里的窗户都敞开着,山里的风很容易让人忘了刚过去的夏天。窗外,竹影在墙上摇曳,远处的群山连绵起伏,一直延伸到视线之外。一大片云在某个山头上聚集着,使它变成了一个火车头,噗噗地向上喷出蒸汽。

第一次和丈夫相亲的时候,我在森林公园里也见到了这样的云。那个时候他爱穿耐克的运动鞋,坐在长椅上的时候会露出一截白色的袜子。他说教政治挺好的,会关注时事。他笑起来的时候,有一种与年龄不相称的羞涩感。

决定接受他求婚的那天,地球上降落了一场来自坦普尔·塔特尔彗星的狮子座流星雨,但我们谁也没有去看这场流星雨。那天我下班回家的路上扭到了脚,他带着一瓶云南白药来到我家楼下。我坐在花坛上,看着他把药喷在我的脚上,然后用手小心翼翼地抹开。

我们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冬日里举行了婚礼。他磕磕巴巴的誓词只赢得了几处稀稀拉拉的掌声。交换戒指,亲吻,拥抱,宾客开始落席。那天的一切都让我觉得恍惚,我在婚礼上忙碌穿梭,却一直没有明白自己正在经历什么。直到丈夫牵住我的手,告诉我该去敬酒的时候,透过他汗湿的掌心,我意识到幸福离自己那么近。

那些天气开始回暖的日子里,我在办公室里备完课,站起身来向窗外望去。操场上,有学生在上体育课,排球场上时不时爆发出阵阵欢呼声。塑胶跑道上气喘吁吁的学生忍不住慢下来,往球场的方向看去。体育老师吹响哨子,张开手臂指向赢球的那方。那个时候,我以为我的一辈子就这样了。

当女人向我打招呼的时候,我正望着远处的山发呆。

“你好,不介意我坐这里吧?”她指了指我旁边的空位。

“当然不,请坐吧。”我认出她是中午食堂里那个男孩的妈妈。

“刚刚真不好意思,洗得掉吗?”她坐下来,看了一眼我的裤子。

“用水搓了搓,这会差不多快干了。”我用手指了指裤子上一块隐隐的水渍。

“那就好。”她的笑声很爽朗。

有一瞬间的沉默。

“这里到处是竹子啊。”我想起食堂里小男孩跟我道歉的样子,把话题继续了下去。

“是啊,竹子好像一年四季都这么绿着。”

“春夏的时候,这周边的山上都是碧绿的一片,非常漂亮。有时候你就会一直这么看着,好像都忘了时间。”她说道:“到了秋冬,有些树上还是会掉一些黄叶。”

“你对这里好熟悉啊。”

“今年四月份的时候,我在山上偷偷挖过一次竹笋,从机构东边的那条小路绕上去,有点陡,不好走,但是你能看到路边有好多冒出尖的春笋,那天我一个人就挖了一大袋子,随便在油里炒一下就非常美味。”她说着,先自己咯咯咯地笑起来。

“你经常来?”我问她,用手摸了摸裤子上的水渍。

“我每天都来。”

“啊?”

她微笑地看着我。直到此刻,我渐渐明白过来,她从在我旁边坐下那一刻起,就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了。

还没等她说话,教室里传来一阵骚动,我和她几乎同时回过头去。

发出尖叫声的是我的女儿。当我们走进教室的时候,她正闭着眼睛捂住耳朵拼尽全力发出尖叫,好像要把这整个的世界从她面前赶走。她的脸连同脖子都因为过度用力而涨得通红。

早上把她从教室里领走的那个老师此刻正蹲在她的身边,平静地看着她,地上有一个摔落的杯子,牛奶流了一地。我正要冲上前去,女人拉住了我。

“她不会停止的。”我转过头去对女人说道。

“她会的。”

“她只是想要一杯新的牛奶。”我告诉她。

“也许是,但她可以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我皱着眉想了一会,慢慢明白了她的意思。

尖叫声终于停止了。老师平静地捡起地上的杯子,把它洗干净,倒上了一杯白开水。

“慧慧,尖叫是不对的,所以作为惩罚,我不会给你新的牛奶,只能给你一杯白开水。如果下次再发生这样的情况,你要说‘请给我一杯新的牛奶’,知道吗?”老师把杯子递给女儿。

“现在,如果你说‘请给我一杯新的牛奶’,我就倒一杯牛奶给你。”

女儿没有接过杯子。

“请给我一杯新的牛奶。”老师耐心地重复着。

女儿看着地上的牛奶,不说话。

在我和丈夫决定把女儿送进这家机构的前一个月,有一天晚饭后,我们一家三口沿着潮塘江散步。

“我们很久没有像这样出来散步了吧?”丈夫忽然说道。此刻我们的女儿正在前面不远处走着。

“是啊,这样的天气最适合散步了。”我挽起丈夫的手臂,他的身体似乎僵了一下,我不知道他有多久没有被人这样亲密地触碰。

“还记得吗?刚结婚那会儿,我们几乎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散步的。”路边的柳条垂向江边,江面上倒映着对岸的建筑,有人在水里熄了灯。他提起以前的事,这记忆遥远得好像已经过去了几十年。

女儿在一个路灯前停下了,她的影子变得很矮。

“这样的日子还会回来的。”想起女儿这段时间以来近乎稳定的表现,我安慰他道。他没有说话,只是轻轻握了一下我的手,他瘦了。

“对了,你妈生日不是快要到了吗?我们该买点什么送给她?”不知道为什么,那个时候我突然感觉到自己这些年来对丈夫的亏欠。

“生日?”

“是啊,她不是9月份的生日吗?”

“哦,”丈夫若有所思,“不必大费周章,到时候买个蛋糕意思下就行。”

女儿继续往前走去。

“我记得她之前说过想要一个电动按摩椅。”

丈夫慢下了脚步,对我的提议心动了。

“上个月我们办公室的李老师也买了一把,据说挺好的,我上网找找,我还记得她跟我说过的那个牌子。”

丈夫凑过头来看我的手机。

直到我们把购物网站上的评论挨个看了一遍后,才发现女儿不见了。

“慧慧!徐慧慧!”声音消散在夜色中。她没有回应我们,就像往常一样。

我向前跑去,塑料拖鞋在地砖上发出啪啪啪的声音。两个散步的老人向我投来疑惑的目光。

没有,什么都没有。她不可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跑这么远。我回过头向后看去,丈夫在路中间无助地站着。

“你站在那里做什么?”

“我在找人啊。”

“你就站在那里找吗?”

“那我去哪里找?”他一边说,一边向江边走去。

江边危险,请勿靠近。岸边立着一块牌子,他差点踢倒它。

江水漆黑而平静,在暗处涌动。我们徒劳地向更远处望去,它融入了黑夜之中。

“现在怎么办?”丈夫站在路灯下自言自语,声音有些颤抖。

“什么怎么办?”我的语气中充满了厌恶和不耐烦,它抵御了一部分恐惧。

“我们要不要报警?”

“报警?”

“对,报警。”

他开始拨打电话。我跨过栏杆,朝着没有路的江边走去,岸上杂草丛生,我不知道哪里是陆地和水面的交界点。

“你在干嘛?”丈夫握着手机,大声地朝我喊道。

我回过头,看着他,意识到自己的表情非常吓人。

“如果女儿不在了,我告诉你,徐志钧,我们俩也就完了。”我站在阴影里恶狠狠地对他说道。

我们最后在一个灌木丛中找到了女儿。

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盯着眼前的江面,一动不动。水中有一个漩涡,不断地有落叶被卷进其中。

月光一个劲地从她光洁的脸上流泻下去。什么也不能进入她的身体。她哪怕只要稍微扇动一下睫毛,张一下嘴,她所拒绝的这个世界就会顺势从那条缝隙里浩浩荡荡地涌进去。她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就像一尊雕像。

我弯下身子,伸出手,牢牢地抓住她的一个胳膊,发现自己的手正在不停地颤抖。

把女儿送进机构的那天,我和丈夫连夜就赶了回来。他开得很快,第二天他要上班,我要上课。路上,我们一句话都没有讲。当我意识到他要开口说什么的时候,我靠在椅背上,假装睡着了。

一轮并不完整的圆月挂在天边,空中仍残留着几朵云,灰白的,像是谁在叹息。

我回过头看了看这幢蓝白相间的房子,夜为它披上了厚重的毯子。门口的铁栅门已经重新落上了锁,竹子在晚风中簌簌作响,不知名的虫子在石头和草丛中鸣叫,还有一些其他白天没有注意到的声音。在这里,夜晚是一个自然的声音渐渐盖过一切的过程。

我可以沿原路返回,趁月色还明朗。回到那个宾馆中,把房卡插入取电槽,洗个热水澡,然后在洁白的床上好好地睡上一觉。我知道温暖的洗澡水和柔软的床被会很快消磨我的意志,但我不愿意就这样结束这一天。

我深吸了一口气,闻到空气中凛冽而微苦的那部分。是竹子被锋利的刀切开,汁水从新鲜伤口迸发的味道,这种味道让我保持清醒。

我向山下望去,夜色涂改了我的记忆。白天的那片竹林,此刻已经隐匿进山的每一寸肌肤里,难以辨别。我听见鸟叫,也许是其他动物的声音。

到了明天,当阳光再次照亮这座山,山上的竹子会再次变得翠绿,蓝白相间的房子会重新轮廓清晰。女儿沉默的脸,三百公里外我的家,杂乱的客厅,无奈地等待着我的丈夫,教室,黑板……这一切都将再次显现出来。这过去的一天,就会和无数其他日子一样,在我的生命之绳上打一个结。

我想到过去的那些日子。起床,帮女儿穿衣服、刷牙、洗脸,做早饭,上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的区别,争吵,去医院,争吵,哭泣。这样的日子,多一天或少一天,并没有太大的区别。

山上的夜风带着一种砭人肌骨的寒气,使我忍不住打了个寒战。我打开手机,时间显示已经是晚上十点了。我想起宾馆老板对我说的那句最好九点以前就回去的话,想起他压低声音的语调。我四下环顾,夜浓得似乎要从空气中滴淌下来,那是一种足以掩盖一切罪行的黑。我慢慢地走着,感到山厚重的胸膛贴着我的脊背,感到它沉重的呼吸。当我停下来时,这种感觉又加重了几分。或许还有一些别的什么,在夜色的掩映下,从岩石和竹子的缝隙中注视着我,它们有在黑夜中比灯还明亮的眼睛,它们知道山的每一道褶皱,在离你最近的地方却不让你发现,知道每一棵竹子的年龄,以及不属于这座山的其他一切入侵者。

我感到越来越冷了,哆嗦着想从背包里掏一件外套穿上。在我向后扭头的时候,突然失去了重心,一脚踩空,跌下两级台阶,右脚的外侧踝端猛地撞向地面,一种彻骨的钻心疼痛瞬间剥夺了其他一切感受。

我伸手摸向扭伤处,感到自己的手是如此冰凉,脚踝迅速肿了起来。我小心翼翼地转动它,检查有没有伤到骨头。我用左手托住地面,试图站起来,但右脚稍一用力,剧烈的痛感使我不得不再次坐下。

我的牙齿开始不由自主地打颤,咯咯咯的声音在寂静的山林里清晰地回响着。我的脚上还穿着凉鞋,寒气不断地通过那些镂空的花纹渗入我的脚底,沿着血管向上爬升。山上的气温正在以一种被低估的速度下降着。有一瞬间,我想到自己可能会在这里被冻死。

我挣扎着站了起来,剧痛如藤蔓般牢牢缠住我的右脚。石阶在我眼前模糊地向前延伸着,但也并不比刚才更难辨认。夜已经不能更黑了。当我试图打开手机上的照明灯时,手机“啪”地一声从手上滑落。我弯下腰在台阶上摸索,却只捡到几片落叶。身体失去平衡,再次跌坐下来。我悲哀地想到,手机可能已经摔下了山崖。

我呆呆地坐在台阶上,感到自己渐渐平静下来。我想到海涅的那句“死亡是凉爽的夜晚”。

我想到有一年单位体检的时候,我被医生电话告知某项指标异常,是罹患某种癌症的征兆。我没有和家人或朋友说起这件事,复查后拿报告的那天早上,独自急匆匆赶往医院。在医院门口排队等候的时候,路旁的银杏叶扑簌簌地落在我的挡风玻璃上。

突然之间,许多细小而久远的事在我的脑子里无秩序地旋转。

产房里,医生把女儿抱到我身边。那么小、那么软,呼吸轻柔得几乎让人感觉不到。

她瞪大圆圆的眼睛,看着鲜血从我切断的手指上不断滴落,就像一只好奇的猫。

她把一个更小的孩子推倒了。公园的草地、窨井盖、额头上有血。孩子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孩子的母亲惊慌失措地朝我们跑来。

医院的走廊里,丈夫在小声说话。他开始说是小时候有一次打很大的雷,把她吓着了,后来又说是我母亲总是给她看动画片,把她看傻了。医院外面下着很大的雨,走廊上靠着一把蓝色的长柄雨伞,伞用旧了,收不拢,雨水顺着伞尖流了一地。女儿靠在窗前,呆呆地望着玻璃上雨滴滑落的痕迹。

办公室里,我一遍遍向年轻的幼儿园老师道歉。园长坐在我身旁,善意地拍了拍我的肩膀。我没有勇气恳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

父亲一支接一支地抽烟,母亲把她的头埋在双臂中,我小心翼翼地把电视调成静音,五彩斑斓的画面在女儿的脸上跳动。

梦中,我坐在极速飞驰的过山车中,车突然失控,冲出轨道或是永远地停在空中。

自闭症谱系障碍,阿斯伯格综合症,ASD分级表。下水道中冲不掉的头发。

徐迟开,徐慧慧,徐迟开,徐慧慧。

一辈子总要生一个自闭症的孩子。

手机铃声毫无征兆地响了起来,一只白鹭从竹林上方飞过,回忆纷纷落下。

我循着声音在脚下摸索,摸到它震颤的身体。

“喂?”

“怎么这么晚了还没回来?”陌生男人的声音从电话那头传过来,但几乎在一瞬间,我辨认出了那个声音。

“我在山上崴了脚,走不了了。”

“什么?你等等,我马上过来。”电话那头传来窸窸窣窣穿衣服的声音,男人对着话筒外面喊,“我出去一趟。”

一束光打在我的脸上,我眯着眼抬起头来,男人的脸在光晕里忽明忽暗。

“怎么这么不小心。”他小声嘟囔着,把手电筒递给我。

“伤的是哪只脚?”

“右脚。”

男人用右手卡住我的腋下,将我的左臂甩在他的肩膀上。他的力量很大,我像一把海草在水中被人连根拔起。光束在虚空中一阵乱晃,然后稳稳地停在脚下的台阶上。

“怎么样,能走吗?”

“可以。”

“小心点,看好了再走。”

他搀扶着我开始一步步朝山下走去。

黑暗中,落叶在我们脚下清晰地破碎,他沉闷而短促的呼吸声低回着。

“奇怪,山上的风这么大。”他突然抬头说道。

顺着他的目光,我看到了眼前的那片竹林。在朦胧的月光中,它们漫山遍野地翻涌着,青墨一色,像山着了火。

它们温柔而寂静地燃烧着,从这个山头蔓延到那个山头,那种不带任何毁灭的意志和无穷无尽欲望的燃烧。我举目四望,墨蓝色的天空笼罩着整片大地,没有边际,群山灰蒙的身影横卧在天地间。

丈夫带女儿去派出所修改名字的那天。我把文件袋递给他,看他牵着女儿的手消失在转角处。

那个时候,我注意到了那辆车。我的心中闪过一丝不安。我转过身,看着它朝转角开去。这种不安随着车子的消失慢慢低落下来,在它即将沉底的时候,我听到身后“砰”的一声。

我跑上去前,车子撞倒了旁边一个低矮的垃圾桶。

丈夫牵着女儿,诧异地回过头来看着我。

“户口本带了吗?”

“你刚刚问过一遍了。”

“我只是想再确认一下。”

丈夫打开车门,让女儿坐了进去,然后把车开走了。

墙角被撞倒的垃圾桶,垃圾散落了一地。明天早上那个不幸的环卫工人将要咒骂着将它们捡起来,再次丢进垃圾桶中。马路上来往的车辆川流不息,似乎永远也不会停下来。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没有结婚生子会怎样。

“没伤到骨头吧?”男人在问我。

“应该没有。”我下意识地扭了扭脚踝,对他挤出一个微笑。

“没伤到骨头就好,一会到宾馆了,喷点药,过几天就能好。”

“实在是麻烦你了。”

男人没再接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感到自己弱小,感到自己需要被帮助。我的眼眶无声地湿润了。我想告诉他所有的事,告诉他我不愿来这里但没有人替我承担,告诉他自从发现女儿的问题后我每天都在做噩梦,告诉他我活得战战兢兢的人生,告诉他我也有过自私的念头,我不知道等我死了女儿该怎么办。

但是过了许久,我只听到自己对他说了一句:“很沉吧?”

“没事,我们很快就到了。”他在黑暗中对我说道。

六百,1989年生,浙江慈溪人,2021年入选第九批浙江省“新荷计划”人才库,有小说发表于《文学港》《西湖》《青年文学》《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