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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杨天天:六月河流淌(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 | 杨天天  2023年11月20日08:41

杨天天,一九九五年生于南通启东,扬州大学文学博士在读,江苏省作协签约作家。有小说发表于《广州文艺》《西湖》《雨花》等杂志。

我的五奶奶不爱说话,总喜欢拿着锄头坐在田里发呆,一坐就是一天,看鸟、看河,就是不看脚下的土地。看了两年,生下我五孃杨蓉,出月子后她迷上在河边踱步,边走嘴里还边念叨着什么,有人和她搭话她也不大回应。村里人渐渐得出结论,建平讨的老婆脑子不正常,怕是有疯病。直到几年后的一个清晨,她走进了河里。

五奶奶是家族里唯一不会游泳的女人,偏偏和六月河最为亲近。这些都是我奶奶讲给我听的,她说以前家里穷,几个哥哥成家一个便分走一块田,留给五爷爷的本就不多,加上他个头矮小,又有严重的皮肤病,以为娶到五奶奶是有了转圜,没想到最后还是这样的结果。她说,其实你五奶奶嫁过来那天,我一眼就看出不对。她的瞳仁比一般人要黑,像一口深井。这样的女人能看到我们看不到的东西,反过来,我们能看到的,她看不到。我还没来得及细问,她又说,这倒不是最要紧的,你五奶奶出嫁前,按照习俗要用六月河的水擦洗身子,并且喝下三碗河里的水。你五爷爷愣是不肯,非说河水里有细菌,怕你五奶奶闹肚子。我说,那照你这么讲,倒是五爷爷害了她。她急忙反驳,我可不是这个意思。

五爷爷住得偏,离六月河却很近,小时候家里人不让我靠近河边,我只能透过五爷爷家的后窗远远望着它。河不宽,终年缓缓地流淌,看不到尽头。没有能证明河流身份的石碑或者地标,在我爷爷的爷爷之前,它就叫六月河。六月河这个名字挺文艺,和我们村不大般配,我们村叫三丫村,虽然都是数字开头,但从嘴里说出来,味道却完全不同。好在六月河不只经过我们这一个地方,它平等地眷顾每一个名字文雅或者不文雅的村庄。

七岁那年,我趁全家午睡溜出门,以五爷爷家为起点,沿着河一路向东,走了一下午,试图找到它的尽头。路上碰见了什么早已记不清,只记得伴随太阳慢慢落下而不断升高的恐惧。天彻底黑下来之后,我的脑中忽然出现五奶奶那张黑白分明的脸。五奶奶走进六月河再也没出来,而此刻我又将走向哪里?夜晚的河水很静,月亮浮在上面,如一团鬼魅左右晃动。我感到浑身发冷,双腿失去力气,一屁股坐在草堆上开始大哭。在附近找我的爷爷听到动静赶来,他大口喘着粗气,用力拍去我身上的枯草,一语不发地摘下黑色棉帽给我戴上,然后把我抱上自行车前杠,载着我回家。天很冷,他的头顶却冒着热气,如同一缕炊烟徐徐往上升。我伸出手,试图抓住它们,什么都没有,它们连同六月河一起越走越远,最终消失在视线之中。

五爷爷不愿意喝六月河的水,却爱在那里钓鱼,每逢农闲的日子,他便一个人搬了板凳坐在河边。五孃初中毕业便没再上学,跟着三奶奶,也就是三爷爷的老婆进了镇上的服装厂学套口。没活儿的时候,她就和朋友搭公交车去县城里玩,站台就在我们校门口不远处,有时回来得早,她会顺道接我放学。来的时候从不空手,有时是炸鸡柳,有时是奶茶,都是城里才有的好东西。为此,我每回放学都要往站台那里张望一番。五孃接到我,带着我去河边等五爷爷收竿,我和她一左一右蹲在那里,没人关心鱼钩,只是使劲吸早就膨胀在奶茶底部的珍珠,伴随着漫无边际的聊天。她问我在学校成绩怎么样,认不认识一个有点豁嘴的女老师,手里总拿着一根藤条。我说,认识,隔壁班的班主任,我们所有人都怕她,背地里叫她母夜叉。我问她新买的凉鞋贵吗,跟多高,走路崴不崴脚。她说,不贵,坡跟的,没那么难走,习惯了就好。五爷爷从不插话,只专心看面前的鱼竿,偶尔抬手挠几下长着红斑和白屑的手臂,瘦小的身子缩在大片芦苇丛里,在河面映出一团模糊的倒影。

我去县城上初中那年,五孃谈了个男朋友,外地人,具体哪里我说不清,只记得很远很偏,在我们县城的按摩店给人做推拿。那阵子三奶奶来串门,讲得最多的就是他们。三奶奶讲,这个男的来过厂里几次,我一眼就知道不是什么好人,看上去也比小蓉老成得多。小蓉不肯讲男的大她多少,我估计最起码有十岁。我奶奶说,不会结过婚吧?三奶奶说,那也有可能。不过他这个条件,要找老婆也难,也就小蓉好骗。她想了想又说,小蓉从小没有娘,建平又成天糊里糊涂,我们得帮着劝劝。

说这话第二天,奶奶吃过晚饭便上了五爷爷家。屋子里没开灯,只有黑白电视发出的光透过窗户不断闪动。进了门才发现,屋里不只五爷爷一个人。三丫村五十岁左右的光棍一共有五个,有四个在屋里坐着,高矮不一,却无一例外的精瘦。电视里正在放《射雕英雄传》,坐在最里面的五爷爷余光瞥见我奶奶进门,扭过头匆忙打了个招呼,视线便立即重新落了回去。正放到郭靖和欧阳锋在华山决斗,八只眼睛聚精会神地盯着屏幕,郭靖飞到哪里,八只眼睛便落到哪里。奶奶站那儿犹豫了半天,到底还是没能开口。事后奶奶和我爷爷说,也难怪五姑娘急着嫁出去,你弟弟把家里搞得一团糟,地里收回来的花生和苞米就胡乱堆在外间,人进去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这还不算,大晚上的,几个老光棍窝在一块儿看电视,像什么样子。

到最后还是我姑奶,也就是我爷爷最小的妹妹出面,找五爷爷谈了一次。五爷爷告诉她,小蓉的男朋友,我特意去城里看过,他在那个按摩店,身份不简单,平时工作都要穿白大褂,而且要懂点儿医学知识。身上哪里不舒服该通哪条经络,他一清二楚。最要紧的一点,这孩子心好,一听说我左边腰疼了好几天了,立刻就要我脱衣服给我理疗,一点儿也没有嫌弃我身上斑点的样子。姑奶听完,没好再开口劝,当然劝了也没用。油菜花刚开,五孃的肚子就渐渐显了出来。

婚礼办得匆忙,在自家前院搭了块场地,来的都是五孃这边的亲戚朋友。依旧没喝六月河的水,我奶奶这次没讲命数那一套,她说,五孃属于嫁人,这边的习俗不必遵守。我没和她争论,只是暗自庆幸按照她的说法,将来我也能逃过一劫。那时六月河已经变得有些浑浊,是淘米水的颜色,偶尔也有水藻浮在上面,像打了结的长发,簇成很小的一团。

五孃结婚后,五爷爷拿出积蓄给她买了台缝盘机,放在县城他们和人合租的房子里。五孃不再去厂里,而是接了活儿在家里做。我那时住学校宿舍,有时周末父母没空接我回家,我便去找五孃。他们住的地方离学校两条街,是一个老旧的居民楼,垃圾通道修在楼梯间,臭味经年不散。五孃家住在顶层,每次上楼我都要屏住呼吸,一步三个台阶快速往上蹿。和他们合租的是五孃老公在按摩店一起打工的老乡,周末正是他们最忙的时候,多数时间只有我和五孃两个人。进了门先吃点儿她给我准备的早午饭,然后抓紧时间写作业,五孃则在一旁专心致志地缝合毛衣衣片。累了便停下手,吃点儿零食,再和我聊会儿天,就像以前一起看五爷爷钓鱼时那样。房间并不大,未完工的毛衣和针织衫成捆地堆在地上,一张放杂物的折叠桌、一张一米五的床、一把椅子、一个二十八寸的行李箱、一个可折叠的布衣柜,再加上一台缝盘机,剩不下多少可活动的空间。多数时候,我只能勉强缩在折叠桌的一角,双脚盘坐在床上写字。但我依旧很喜欢这里,随处可见一些属于女孩的小玩意儿,缝盘机的针盘不停转动,发出哒哒的响声,空气中充斥着化纤面料特有的味道,这些都让我觉得安心,解那些没完没了的数学题好像也轻松了些。

五爷爷仍喜欢钓鱼,偶尔会来城里给五孃送鱼汤。五爷爷不肯喝六月河的水,却偏爱六月河河水养大的鱼,他炖的鱼汤是奶白色的,喝起来也有一股牛奶的味道。他坚信河鱼鱼汤营养价值要大大强过城里买到的养殖的那些,喝下之后生出来的小孩会更健康强壮,皮肤也像鱼汤一样白。我问五爷爷,现在钓鱼有谁陪着?他说,我一个老头子,哪有人愿意陪。我说,等我放暑假回去就陪你,你也给我炖鱼汤喝。他笑着答应,后来每次给五孃送鱼汤,还会托五姑父送一份去我学校。

最后一次去五孃家时,她的肚子已经很大了。缝盘机托人运回了乡下,取而代之的是一张木质的婴儿床。家里比往常更乱,大行李箱摊在床上,里面堆满了婴儿用品,五孃单手扶着后腰,在狭小的房间穿来穿去,时不时从角落搜罗出一两样东西添进去。收拾完行李箱后,五孃把原先堆在折叠桌上的一些零碎玩意儿一股脑推进整理箱,嘱咐我有什么喜欢的就带走。我挑拣了一番,最后选了一个香精味很浓的蜡烛和一瓶用了一半的玫红色指甲油。临走前,五孃递给我一个盒子,我打开一看,是一双红色的松糕鞋,两个搭扣处各缀着一只水晶蝴蝶。她说,这双鞋我买回来没多久就怀孕了,没穿过,还是新的,你别嫌弃,拿去穿。我红着脸推辞,说我还太小,没到穿的时候。总会有的,她重新塞回我手上,说,你先学着穿上走走,等到能穿的年纪,再学就晚了。记住,要用膝盖发力,不要用脚尖,不然走不稳,容易摔。她用食指和中指代替双腿,撑在桌面上给我做示范。我换上鞋,按照她教的,颤颤巍巍地扶着墙面行走。或许是我的错觉,穿上高跟鞋,人变得挺拔了起来,视线也开阔了几分。又或许是因为之前过来,多数时候都在埋着头赶作业,昂首挺胸之后,我意外发现不远处的房顶上停着几只身体雪白、头尾乌黑的小鸟,正晃着脑袋跳来跳去。

我喊五孃来看。五孃告诉我,那叫遗鸥,遗憾的遗,从渤海飞过来的,保护动物,对住的地方可挑了,咱们这儿湖多,生态又好,它们才肯过来的。我说,五孃你对鸟类还挺有研究。她说,你五爷爷除了《射雕英雄传》,就爱看央视一套,以前我没事也跟着看,里面啥都讲,养生保健、戏曲、烹饪,还有人与自然。我说,挺好,长学问,增见识。她说,不如读书管用。下半年你就上初三了,好好努力,争取考上高中,再上个好大学,将来还能给天一做个榜样。别让她像她妈一样,把路走窄了。天一是五孃给小孩取的名字,说是正好顺了我的“天”字辈。我奶奶劝她,说这个名儿太大,还是换一个吧。五孃回她,名字大不大的,全看人怎么解读。在我这儿,这个一是独一无二的一,不是天下第一的一。我奶奶私下里对着我直叹气,说,你五孃和她爸一个样。我问五孃,天一将来准备上哪个幼儿园?我听我爸说,户口不解决,就只能回村里了。她说,你怎么想得比我还多。不谈这个了,先把眼前的困境走过再说。

我不知道五孃所说的眼前的困境具体指什么,但若将它理解为之后发生在她身上的种种琐碎,每一桩都显得合情合理。从五孃结婚、怀孕,再到生小孩,她老公的家里人始终没有出现。五孃的月子是我奶奶和她几个妯娌帮着伺候的,出院之后五孃没再回出租屋,而是带着女儿和那张婴儿床一同回了三丫村。关于五孃离婚的事,在村里流传着几个版本,有说因为她老公赌钱,在外面欠了很多债;有说她老公勾搭上了按摩店的老乡,要带着她回老家;也有说是五奶奶有疯病的事被她老公知道了,怕将来遗传,自己受牵连,抓紧脱了干系。我奶奶曾经私下里向五爷爷打听过。五爷爷说他也不清楚具体情况,但又一个劲儿地埋怨自己,说是自己连累了她。

这些我都是事后才知道,那时连同五孃,三丫村的一切都被我抛在了脑后。我也面临着不得不解的困境。班主任隔三岔五就把我叫进办公室,绕来绕去,谈话的主题万变不离其宗,劝我放弃考高中,报名中专。她一次次苦口婆心地劝我,你原先在乡下上小学,基础本就差,学得也格外吃力,这些我都看在眼里。学习就像盖房子,一开始地基不稳,整个房子就不可能坚固,即使你勉强上了高中,以后也慢慢会掉队。人要学会灵活机变,你想想看,如果你去中专,一定能在那里出类拔萃,发光发热,俗话说宁做鸡头,不做凤尾,这个道理你不可能不明白。她看向我,表情真挚又热切。即使我已经知道她做这一切都只是为了三百块钱介绍费,我也依旧想问问她为什么,她是教语文的,不可能不知道《山海经》,不可能不知道鸡就是凤,凤就是鸡。当然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人和河流一样,一旦出发就没有回头路,必须一刻不停地走下去。我是如此,五孃也是如此,这些都是六月河教给我们的,在此之前我从未意识到,直到班主任的唾沫溅到我脸上的那一刻。

但她有一点说得很对,我走得确实要比别人更费力些。不过我也没什么好抱怨的,相比之下,我已经非常幸运了。考上高中后,我爸妈替我在学校附近租了个房子,然后把我爷爷奶奶接了出来,负责我的饮食起居。如果非要说有什么让我不满意的,两件事。一件是觉怎么也睡不够,人每天都是虚浮的,像踩在云里;还有一件,是我爷爷和奶奶开始吵架,当然并不是针对我,只是他们吵架的内容常常莫名其妙。多数时候是我爷爷先挑事,比如嫌我奶奶烧的菜吃起来烫嘴,或者怪我们不经他允许就倒掉已经放冰箱里好几天的剩菜,吵来吵去,我奶奶实在受不了了,把他赶回了乡下。爷爷回去后,奶奶不知不觉取代了他的位置,时不时就会唠叨上几句。你爷爷以前也不这样啊,他的脾气在村里出了名的好,怎么到老了这副德行,想不通……她也不是想让我解惑,就是单纯想找个人说话。只是那时我被重力做功搞得焦头烂额,只知道一个劲儿点头表示赞同,匀不出什么精力陪她感同身受。

我上高二那年,小四门刚考完,奶奶抽空儿回了趟老家,回来后告诉我,五孃过完年就要出国了,去日本。事儿其实不突然,半年前有个中日合资的服装厂来招人,五孃第一个报的名。报完名没多久就去了城里培训,上日语课。我问奶奶,这事靠谱吗,不会是骗人去打黑工的吧?奶奶说,怎么不靠谱,签了合同立马给定金的。你三奶奶厂里好多小姑娘去了。我问,去多久?奶奶说,好像是两年。我问,那天一怎么办?奶奶说,还能怎么办,你五爷爷带呗。现在每天拿个小马扎,坐你五爷爷旁边陪他钓鱼呢,小脸晒得黢黑。奶奶讲,说是钓鱼,其实就是为了哄小孩玩儿。六月河的水是越来越脏了,现在绿得发黑,钓上来的鱼可不敢给小孩吃。我笑着问她,现在年轻人结婚,还得喝六月河的水吗?奶奶没正面回答我的问题,只是反问我,村里哪儿还有年轻人,全都像蒲公英一样散在外面呢。

五孃也像蒲公英一样散了出去,再也没有重新回来扎根。两年合同期满后,她留在日本干起了代购,小到管道疏通剂,大到高级化妆品,五孃的朋友圈琳琅满目。只有在深夜,才能依稀捕捉到一些属于她私人的东西,比如一段关于女人年华易逝的伤感文字,又或者是一张女儿天一的照片,背景是熟悉的六月河,景色有些重影,能猜出是出自技术生疏的五爷爷之手。偶尔也有一些自拍,站在某一处旅游景点前,左手伸到脸颊一侧比V,笑容固定而饱满,似乎是发自内心。我时常点开图片右下角带两个点的小框,思索半天,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最后只能匆忙留下一个赞,像是在石柱上刻下“到此一游”,明知没什么意义,但又忍不住手欠。不知道为什么,每当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五孃送的那双红色松糕鞋,这么多年一直安稳地躺在卧室的床底下,从未被再次拿起。起先是因为它太好看,后来则完全相反。除此之外还有个原因,说出来挺可笑,我内心深处总感觉一旦穿上它们,就像启动某个开关,一些东西会不管不顾地奔腾向前,任凭你怎么努力也留不下来。

干了一年代购后,五孃经人介绍,认识了一个条件优渥的退休老师。男人的老婆五年前生病过世,留下一个和五孃差不多年纪的儿子。五孃说男人的年纪正好大她两轮,但从照片里男人脖颈处的斑点和皱皮,以及头顶稀疏的白发来看,她八成又瞒报了。五孃嫁到国外这件事,在村里的话题中心占据了很久,人们从五孃寄给长辈们的礼物,以及五爷爷每月固定进出银行的行踪推断,建平的女儿在国外混得风生水起。五爷爷话少不爱扎堆,这么多年除了那几个晚上常来家中看电视的光棍,在村里几乎没什么朋友。身价提高后,他在村里的人缘也跟着见长,一些热心的女人甚至主动上门给他做起了媒。五爷爷拒绝过几次,说自己这副德行,不敢指望再找,渐渐地来游说的人多了,便忍不住动摇。陆续相看了几个,女方总是兴冲冲进门,冷着脸出去,走之前还不死心地问一句,你这个皮肤病有没有上医院看过,当真看不好了吗?五爷爷一开始会耐心解释,我这个病几十年了,看着可怕,其实不传染的。后来懒得再多讲一句,长衣长裤遮得严实,时不时又忍不住隔着袖子挠几下。没过多久,门庭冷落,自此五爷爷对相亲这件事彻底看淡,仍旧钓他的鱼。

生活条件改善之后,五爷爷不是没去治过,从县城到省医院都去了,甚至还借着去年送外孙女天一去日本上学的机会,到国外看了几个专家。得出的结论大差不差,皮肤病分好几种,他得的这种属于免疫系统类疾病,不大讲道理,只能小心护理,几乎无法根治。他平静地接受,不再浪费时间和金钱求医问药。很多时候,人在面临无解的困境时,总会出于本能做出一番反抗,以期达到将绝望的阈值不断拉高,一直高到肉眼不可见的效果。类似的命运落到我爷爷身上时,我爸做出的选择也如出一辙。

我去省城上大学那年,爷爷确诊了阿尔茨海默病。那阵子我爸刚被调去市里工作,安顿下来后,他把老人也一道接了过去,一有空儿就带着爷爷去看病。看来看去也就那么几家医院,医生拿着我爷爷的脑部CT,讲的也都是差不多的话,没法痊愈,只能尽量缓解,多社交,多走动,和鼓励绝症病人要保持良好心态一个话术。类似的话听得多了,他便不再坚持,转而开始托五孃从日本寄药。凡是他能在网上查到的,号称能治疗这个病的药,只要五孃在药店买得到,通通都寄过来。爷爷的意识时好时坏,清醒时他看着药瓶子上密密麻麻的日文,打电话给五爷爷,问他,你女儿寄过来的这些药,到底是吃啥的,我看着不像是保健品。五爷爷沉默半晌,和他讲,要相信科学。

药吃了大半年没见好,病情反倒越来越严重。一个冬天的黄昏,爷爷趁家里人不注意偷偷溜了出去,好在路人看他形迹可疑,通过他手环上的电话联系了我们。爷爷找回来后,爸妈心有余悸,商议决定还是把老两口送回乡下。乡下地方宽广,安全又稳妥,来往的也都是熟人,每一条都符合医生当初的嘱咐。还有一个原因没人愿意说出来,一直到几年后爷爷过世,我爸替他合上眼睛,然后才和我讲,叶落归根,你爷爷走得还算安心。

爷爷是长兄,糊涂前在家族里最有威严,他去世后葬礼上来的人挺全,就连和我同辈的堂弟堂妹,也有许多天南海北地赶了回来。按规矩,棺材要在家中停放三天三夜,且每晚都要有人守夜,人走得才不算孤单冷清。头两个晚上很是热闹,客厅支了好几张桌子,打牌的、看牌的,还有久不见面聚在一起聊天的亲戚们,声音远盖过棺材边循环播放的“南无阿弥陀佛”。有时我后半夜犯困,双眼迷离地盯着头顶晃眼的白炽灯,有一瞬间竟忘了自己为什么会在这儿。最后一天晚上,大家都有些吃不消,过了十二点便各自找地方躺下。我也撑不住了,和衣躺了会儿,醒来发现大堂只剩下五爷爷一个人安静地坐在那儿,一只胳膊撑在棺材边缘的金属支架上,似睡非睡,不知道在想啥。我走到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肩膀,喊他回去休息。他说,躺床上怎么也睡不着,索性过来坐会儿。我便不再劝,在他身边坐下。爷爷走前半个月都处在半昏迷状态,喝水进食全靠人用针管一点点打进嘴里,为了方便,我爸不得不将他的假牙取了下来。他本就干瘦,此刻躺在棺材里更是腐朽成一截枯木,嘴角两侧深深凹陷,显得上方的颧骨愈发高耸。我看着他崎岖而棱角凸起的脸,心里想,应该在爷爷进棺前提醒我爸一声,帮他把假牙安回去的。

我正坐那儿胡思乱想,五爷爷突然开口,你爷爷回老家后,每天在村里瞎晃悠,嘴里还老说胡话,村里人见了他就要开他玩笑,像逗小猫小狗似的。我想着这样下去不行,就和你爸提议,让他跟着我去钓鱼。办法是个好办法,就是你爷爷老趁我不注意,偷偷往自己口袋里藏鱼。我和他说了好几次,这鱼我只是钓着玩儿的,河水太脏了,不能吃,你要吃鱼下次我给你买。他不听,依旧藏。我说,这事我知道,我奶奶打电话抱怨过好几回,主要是衣服上沾了鱼腥味,洗都洗不掉。五爷爷说,你爷爷每回把鱼交给你奶奶,都要特意叮嘱她,烧给囡囡吃。我说,这个倒没和我讲。爷爷不记得我叫啥了,倒一直记得我爱吃鱼。五爷爷说,没和你说,估计是怕你知道了伤心。我说,这几年我回去得少,每见我爷爷一次,就觉得他往回缩了几岁,好像身体里装了个沙漏,在不停倒计时。五爷爷说,大概半年前吧,他不怎么藏鱼了,好像一下就把这事给忘了。有天我俩坐在河边,我隐约闻见一股尿臊味,连忙检查他裤子,裤裆果然湿了。到了大小便控制不住这一步,我就知道不大好了,果然,没能挺过今年。他讲完抹了抹眼睛,我以为他要哭,赶紧给他递纸。他摆了摆手,继续讲,不管怎么说,你爷爷都是有福的,你爸妈,尤其是你奶奶,这几年没少吃苦。这个病换作是我得,指不定什么情况呢。我问他,听我爸讲,五孃当初想让你和天一一起搬去日本,你为啥没答应?五爷爷说,这有啥难理解的,什么土地种什么庄稼,人也是,各有各的活法。我扭头,看着他那张和我爷爷高度相似、干核桃一样瘪下去的脸,不知道为啥有点儿想哭。我拍胸脯保证,五爷爷你放心,我以后给你养老。五爷爷笑了,没有接话。

五爷爷不信我会给他养老这事,我也能理解,毕竟我在他这儿有过不良信用记录。初二那年我夸下海口,说放暑假回去就陪他钓鱼,结果后来由于各种原因,一次也没兑现,还骗了他不少鱼汤喝。我爷爷一走,最后一个能陪五爷爷钓鱼的人也不在了,有段时间他时常一个人在河边坐着发呆,一坐就是半天,鱼咬钩了也不管,任凭它在钩上挂着,人和鱼都是一副听天由命的姿态。

再后来,他干脆不去河边了,没多久又有人给他说媒,女方叫玉英,是个寡妇,小五爷爷一轮。玉英一米六五的个儿,身材粗壮结实,小麦色皮肤,头发利落地往上梳成一个发髻,圆脸,五官大而舒展,细看颇有些男相。和五爷爷站一块儿,一个挺拔,一个畏缩,像老鹰身边站了只鹌鹑,总之就是不大匹配。偏偏五爷爷对她十分中意,态度相较之前也积极了许多,一来二去,居然成了。起初五爷爷心里总是没底,这次相亲虽然决心很大,但之前失败的阴影尚存,他始终不敢相信对方也会相中自己。几天后,媒人再次登门,向他转达了女方的最新指示,他心中了然,原先的困惑也随之解开。犹豫了一个礼拜,还是决定打电话给五孃,把自己相亲的最新情况,连同对方提的要求,一五一十汇报给了女儿。五孃问他,你自己觉得怎么样?他说,人是没得挑,勤快爽利,一看就是干活的好手。个性也开朗,她来家里那天,村里好多人跑来看,她也完全不扭捏,招呼人坐,给他们拿瓜子,脸上一直带着笑。总之她一来,我就感觉整个家都变得热闹亮堂,像个家了。五孃说,那我有数了。

没多久,五孃亲自回了趟国,两个大皮箱装得满满当当,亲戚多,礼物分撒完毕后所剩无几。走亲访友结束后,她开始张罗父亲的事。头一件就是带玉英去了趟城里的金器店。营业员看着一高一矮两个身材长相截然不同的女人,心下顿时明了,满脸堆笑地打招呼,阿姨带儿媳妇来买首饰啊,喜欢啥就戴上试试。玉英没接话,看了眼五孃,双手相扣,垂在裆前,显得有些局促。五孃回答说,不是,我给我妈买,就按“五金”那个标准,戒指手链啥的,反正你都帮着给她挑挑。营业员掏出钥匙打开玻璃柜门,一边往柜台拿金器一边夸奖道,女儿这么大方孝顺,阿姨你真是好福气啊。

立春那天,五孃在县城酒店订了个包间,五爷爷的三个兄妹都没出现,只有女眷作为代表出席,加上五爷爷、玉英,还有我们一家三口,一张大圆桌显得有些空旷。好在气氛还算融洽,几杯酒下肚,五爷爷一改往日寡言的性格,开始殷勤地张罗我们吃菜喝酒,时不时偏过头和旁边的玉英说些什么,脸上浮现心满意足的笑容。饭毕,五孃作总结发言。她那天也有点儿多了,站起来的时候踉跄了一下,但该说的话基本到位。她讲,这么多年我爸一个人不容易,把我拉扯大,又帮着拉扯我女儿,我却没能在他跟前照顾,是我不对。她端起酒杯敬了五爷爷一杯,又接着说,这么多年,多亏几位伯伯婶婶帮持,还有大哥和大嫂,往后我爸还要麻烦你们多费心。话毕,又是一杯。最后轮到玉英,酒杯刚端到半空,就被对方抢先一步按下。玉英说,姑娘,你喝多了。不用多说,我都明白,你放心,我会把你爸照顾好的。说完,她抢过酒杯,把五孃的酒一饮而尽。雕龙刻凤的大金手镯碰到玻璃杯壁,发出清脆的一声响,我奶奶和她两个妯娌同时露出意味深长的神色。五孃眼眶含泪,双手拉住玉英,两人如同母女一般亲密,五爷爷坐在她们中间,头顶双臂交错,灯光下映出一张半明半暗、悲喜交加的脸。

成家后,五爷爷实打实地过上了一阵幸福日子,脸上总带着笑,话也比之前多了,张口闭口便是我家玉英,人肉眼可见地发福不少。好日子没持续多久,冬至刚过,五爷爷就把玉英送回了她自己家,年依旧是一个人过的,一直到开春,也没提把她接回来的事。村里人轮番向他打听,他只是摆摆手说,我俩不对了,然后任凭别人再怎么追问,也不愿再透露半个字。一直到我爷爷的祭日,我爸回村张罗,喊了几个爷爷上家里吃饭,两杯白酒下肚,五爷爷吐露了他和玉英突然“不对”的隐情。

说是隐情,其实在座的人心里都有数,五爷爷和玉英断了的消息传出来没多久,关于她的流言蜚语就陆续传到了我奶奶和其他几个妯娌耳朵里。多数是替五爷爷庆幸和抱不平的,村里的女人将玉英如何从一个男人辗转到另一个男人,想尽办法从他们身上捞到些油水的事说得绘声绘色,时不时夹杂着一两句类似六月河的水就是叫她这种女人搅和脏的指控。女人们义愤填膺的同时还伴着懊悔,都说还以为这次她拿了这么多好处,该收心了,不承想这么贪得无厌。有时候主持完正义,她们还会试探性地提问,听说建平还给她买了不少金器,到底花了多少钱来着?话到这里,她们挽住我奶奶或其他人的胳膊,耳朵凑上前,露出共享秘密时亲密无间的姿态。

在五爷爷嘴里,他格外强调玉英多次对她的贪得无厌表示过后悔,只是他已经下定决心不再心软。我爸和几个爷爷连声附和,表示五爷爷做得对,断了好,断了省心。酒喝到一半,我爸起身去端菜,我奶奶在厨房和我爸讲,你五叔还偷摸去过那个女的家几回。我爸说,去干啥,要她还钱吗?我奶奶说,要真是这样还好了。去帮她干活。我爸问,听五叔讲,那个女的要和他重新好,他没理。奶奶讲,你听他吹牛。那个女的一个电话,他屁颠屁颠就过去了。我爸问,现在还去吗?我奶奶说,不去了,那个女的又找了个。我爸说,这事五叔知道吗?我奶奶说,村子就这么大,能不知道吗?我爸点头,把炒好的猪肝端进屋。

相亲风波平息后,五爷爷仍一个人过平静的日子。继钓鱼之后,他又迷上了种花,天气回暖,花朵陆续盛开,杂而茂密地堆在屋前的小院中,远远经过便有香气袭来。盛夏刚至,五爷爷突然在家上吐下泻,人虚得几乎站不起来。我爸看情况不对,连夜载他去了市医院,各项检查都做了,依旧查不出病因,人却不断虚弱下去,眼看连说话的力气都快没了。到最后主治医生实在没办法,让他再仔细回忆回忆,发病前到底吃了什么、碰过什么,一五一十全都要说,不能有一丝遗漏。五爷爷想了半天,最后回忆起来,一个礼拜前他拿农药涂过手臂和肚子。我爸问他,好端端的你拿农药涂身上干吗?他说,村里的卫国告诉我,短视频上有人科普,皮肤病久久不好,就是因为表皮里面有真菌,农药杀害虫,也杀菌,以毒攻毒,能治各种皮肤病。我爸说,卫国这个人平日里就不大靠谱,你信谁不好,非要相信他。五爷爷说,那个视频我也看了,科普的人是个正经医生,视频里穿着白大褂的,白大褂上还印着北京皮肤专科医院。主治医生在电脑前飞快地打字,听到这里,抬头和我爸交换了一个无奈的眼神。

对症治疗后,五爷爷恢复得很快,讲话也有了力气。我爸去医院看他,告诉他医生检查后发现他体内的农药剂量还不小,再晚一点儿治疗,或者再多涂个两三次,很可能会有生命危险。我爸说,五叔,你的皮肤病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这么多年了,要能治早治好了,这次还差点儿为此送了命,何必呢?五爷爷说,大概两个月前,玉英突然拎着盒茶叶上门,说她最近在卖保健品,这个茶叶清热解毒,专治各种怪病,就连我这个皮肤病也能治。只需要服用五个疗程,包给我治好。我爸说,这你也信?五爷爷说,你也知道,她那张嘴能说会道的,我一时糊涂,就想买一盒试试。我爸问他花了多少钱。五爷爷说,原价六千八百八十八,打完折五千。我爸气笑了,说五叔,你还是有钱。五爷爷说,后来我也越想越不对劲,拿着茶叶去她家,想让她给我退了。她不愿意,到最后实在急了,哭着让我可怜可怜她,说她后来找的男人,骗她说要给她盖房子,结果她自己买了材料、请了小工后,那个男的跑了。现在她到处打工,就是为了还这笔债。我和她说,以前我对你也不算差,你自己不领情,现在被这种男的骗,只能算是你自找的,我也没道理再帮你。我爸说,你讲得没错。五爷爷说,你知道她咋回我的?她说,你知不知道我跟你在一块儿的那些日子是怎么过的?你一天到晚挠个不停,床上、枕头上都是你挠的皮屑,我有时候看了,饭都吃不下。人家都说癞蛤蟆吃天鹅肉,我虽然也不是什么好鸟,你却实打实的是只癞蛤蟆,除了我,谁愿意吃这种苦?这盒茶叶钱,就当你赔偿我的精神损失费了,我们两清。

我爸说,这说的什么话,这个女的真是……他想说出一两个较为恶毒的形容词,看我五爷爷面色不佳,又把话咽了下去。五爷爷说,其实当初她为什么跟我,我心里也有数,我就是没想到最后我俩还是一点儿情分都没有。我爸说,就算是这样,你也犯不着为了她冒这么大的险。五爷爷说,那天回去后,我越看自己也越觉得恶心。其实一开始我也觉得卫国的方法不靠谱,但是一想到她那天说的话,心一横,就想着再试试,或许能有用呢?我爸叹了口气,问他,回去后还想着治吗?五爷爷说,不治了,这次是真的死心了。

后面几天,我爸妈忙着上班,给五爷爷送饭的任务便落到了我头上。头一天中午我点了外卖,等饭的空当,我俩坐那儿闲聊。他问我,你现在在做什么?我说,上学。他说,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上学?我说,在读博士。他问,读到博士是不是就到头了?我说,不是,还有博士后。不过博士后也不能叫读,算是研究吧。他问我,那你还研究博士后吗?我说,不研究了。这么多年,读的书越多,搞不明白的东西也就越多。再研究下去,我怕没完没了了。他问,书怎么还能越读越糊涂呢?我说,很多东西书上都找不到答案。比如六月河为什么叫六月河,它到底有没有尽头,我从小到大一直没能搞明白。他回答我,那是因为我们三丫村没有地方志,能够记载这些的人都故去了。我点头说,五爷爷你懂的还挺多,连地方志都知道。他说,我爱看中央一套,这么多年看得多了,凡事多少懂一点儿皮毛。

第二天,我照例去医院看他,饭后他突然和我说,你说的第二个问题,我昨天晚上想了想,六月河有没有尽头其实不重要,重要的是它一直在朝前流淌着。就像我在河边钓了这么多年鱼,钓了放、放了钓,能不能钓到鱼,对我来说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钓鱼的那个过程。我说,有道理,看来五爷爷你平时除了中央一套,也没少看哲学书。他说,你昨天自己也讲了,不是什么事都能在书上学到的。你也不要只知道读书,偶尔也干点儿别的事。我说,除了读书,偶尔我也写书,挣点儿零花钱。他问,都写什么?我说,什么都写。爱情、悬疑、修仙,什么流行写什么。讲完我意识到,五爷爷可能不知道什么是修仙,便解释说,修仙大概就是讲人通过道教的方法修炼成神仙的故事。他点头,道教我知道,《射雕英雄传》里的王重阳就是道教的。接着他问我,你写了这么多,有没有写过我们村里的事?我摇头,说想不到有什么好写的。他说,也是,来来回回就这几样东西、这么几个人,确实没什么好写。气氛顿时有些冷下来,我想说几句话找补一下,发现五爷爷歪着头,已经睡着了。他放在床头的手机亮了亮,提示有条垃圾短信进来,我瞄了一眼,发现屏保是五孃和天一在河边放孔明灯的照片。孔明灯刚被点燃,五孃捏起灯罩的底部向上托举,天一站在一旁,她们同时仰头望着那团火光,眼神明亮而专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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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