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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野草》2023年第5期|玄武:有个人在吹笛子
来源:《野草》2023年第5期 | 玄武  2023年11月17日08:36

1

夜间徒步十公里,郁郁而归。遇到了:嘭嚓嚓的大妈,打响猫的大爷,路边撒尿的男人仿佛隔一段一个路标,呼啸的大车,抢红灯的哧溜一下的电动车。

一个男人盘腿坐在路边石椅上,一边打电话一边哭。样子从容,旁边放着水杯,像是有准备来做一件事。不知他遇到什么,我有歉疚感,似乎不应该用这样的笔墨记他。

还遇到枯水的河,弥漫着烂菜叶和烂水果的味道。高大或低矮的树,楼房装饰得灯红酒绿,也都没什么意思。天上有白的大团云朵,一万年不变。这是北方小城夏夜之景,之情,麻木而安静,甚至呆滞。它扼庸常又猥琐的幸福感。

在我,这些有着喧嚣的荒芜感。它们比一片原野的荒凉更强烈。原野是丰茂的,自我更新的,具自愈能力的,气息是向上的。这里是向下的,颓败腐烂的,停滞不动的,没有指望的。

2

有个人在吹笛子。他大概也很难找到这安静空旷之处。

黄昏,或月下,或大雪寂静中的湖上舟中,很适合笛音,或箫。以前的士人,时常如此。至少百年前了吧。

他吹起“中国心”,我于是受不了,得赶紧离开。我很怕他又来一个“妹妹坐船头”。唢呐版的坐船头,在一些场合我也是听过的。

3

在城市文明没有生命迹象的冰冷的、不具备繁殖能力但可以无限复制的诸物的围困中(坚硬者如钢铁,如道路,如高楼;轻薄者如塑料,如欲望,如万众茫然而机械地上下班),人,如何获取生命的丰赡,如何抵达自我完满?如果可能,还有,如何获取生命的尊严,以及自我救赎——哪怕,是一点点得到救赎的指望,一点微光?或,仅仅是找到微光存在过的痕迹?

4

连日暴雨。水沿街面斜坡而下,一个人在骑电动车回家路上。她一定想,几步路就到家了啊。水虽然急淌,但是赶紧回到自己家吧。风雨再大,人间再危险,家也是最重要有时甚至是唯一的安慰。人很像兽,保留着一种原始的动物本能,急急地逃回巢穴,哪怕仅仅是一个破败的洞,一个摇摇欲坠的树枝搭的巢。

一阵水猛至,她和电动车被冲倒了。她被水卷走,找到时她距离电动车几百米远。

不过半小时的事,她已死了,陷在泥中。在我家附近。水并不深,过汽车轮胎。站在轮胎边比划一下,也就是超过膝盖不到大腿根的深度。她只是站不住脚,爬不起来。如果能坐住在地上,她都不致丧命。人就是这样,是须臾离不得一口气的动物。

她的人生结束了。她明天打算做的事消散。这大概是她所有预想和最恐怖的噩梦中,也没有显示的一种死法。对世人来说她只是谈资,一两日便忘记。对我来说,我只是记录了她在庚子年的死亡,她和这一年许许多多奇奇怪怪死去的人一样,生命倏忽而灭。我只是因为她死在我住处附近而略感吃惊。是7月26日晚的事。

5

院里积了一点落叶,没舍得扫。

裴艳玲好像也这样,她认为一些落叶在地上,踩上去沙沙响,舍不得踩,那是真的美。她是攒落叶有意不让人扫的。用她的话说:

“他妈的,太美了,多美啊。”

她饰演的武松、石秀,是果真不同于庸众,出杀气,出磊落之气。犹旷野之风,拔地而起。

友人留言:

“千利休叫他儿子整理院子,他儿子把树叶扫光光。千利休跑出去一看,气得,猛晃一阵子树,落了一些叶子,才算好了。”

6

王维,太原祁人。拜谒他在祁县的衣冠冢,在一个果园之中。时值深秋,梨果累累垂地,果巨如头——是疙里疙瘩的头,像养尊处优的僧人的头。果农厚道,说吃吧吃吧,于是摘了几颗。太大,一颗一手拿着费劲,回太原吃了一路吃不完。

作为诗人的王维,在财务自由、生活稳定的物质保障之下,其创作性质更类于现代所称的专业诗人,与里尔克、叶芝之类西方诗人接近。赠答诗是古代诗人泛滥的题材,王维这里并不多,多集中在裴迪秀才身上。他似乎不喜也没有必要做这类应酬。

王维也是宫廷诗的代表。宫廷诗再找不出比他更适合的人了。

我一直想找到一点反对他的理由,结果不得不承认他诗歌中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强大力量。这力量并非出自自然,而是来自内心。我发现自己始终是激赏他的。

王维的诗作,不只是画面感,而且每每有肌肤可触之感。无论是青苔坐上人衣,还是渭城朝雨。

有西人谈到这力量来自佛学,应该是准确的:

“他强调诗中场景的精神特性,直到波顿·沃森的《中国抒情诗》印证了他的直觉:对王维,落日之光有明确意义。与阿弥陀佛有关:炼金术士在傍晚将近时分冥想,如青苔在林中,受着光明。”

7

摸黑戴头灯,院里剪花枝。那些漂亮的裸枝,比裸的美人还要迷人。又厉害得紧,已经很小心了还是碰一下,她就扎你一下,再碰一下再扎一下。又痛又快乐。裸的干净的花枝啊,那么多那么多裸的干净的花枝!

月在屋顶,圆的,大的,亮的,是凶猛的月亮,它的亮像发出某种浑厚的吼叫声,庸常之众不得与闻。

亲爱的人们啊,我无法将我所见所感,一一告诉你。此刻我望着伸向屋顶的枣树,枣的每一根尖刺,均被月芒映得剔透,犹如圣器。

8

夜花是非常美的。要盯着看,眼珠子都不转开。一眨巴眼睛,它们就变成高高低低一串一串红丢丢的大樱桃。

每年如此。雪白变彤红,自然的生发和变化如此神奇,均在一晃之间完成。

一生在一晃之间完成。啊,来风!晃一下前生!晃一下来世!

春夜。无论如何,当行高杯,当发浩歌,不负繁花,不负生命之从容。人之一世,其短也悲。春夜几何!

9

初春时节,杨树的气象。

再长就不好看了,枝条邋遢,不利落,像女人一边奔跑一边提裤子。

树林里,树下落叶未积的地方,白硬亮的痕迹综合交错。认得出哪里是斑鸠路,哪里是长尾蓝鹊路,哪里是喜鹊路,哪里是野鸡路。偶尔也有兔路,不多。这里以斑鸠、长尾鹊和喜鹊等中小型“飞行器”为主,乌鸦主要也不在这里活动,要更偏僻一些,更荒蛮一些。

10

遇到被杀死的树,只剩树桩,有在野外踢到人头骨的哀感。他是与我无关的人,也仍有哀。

树桩像在目光中一点一点裂开:我看到裂开的全部过程,每一条裂纹,从出现到扩大,每一个细微的崩裂声。有时受热或受冷、干燥或受潮,会突然收缩一下,来不及爬出的蚂蚁被挤碎其中。

有的死于非命的树顽强,从树桩再生出嫩小的枝。比如槐,杨,柳,椿。我辨不出这树的种类。细细看了看树桩周围,已枯,它不可能衍生出新的生命了。我知道它土里的根在日复一日萎缩,失去原本水分,烂掉。

11

一棵树安静地站在那里,不在路上,而是稍稍偏离路面。是杨树。光和风同时翻动它嫩绿的叶片,水浪一般波动。

我不禁止步,盯着,呆了。忘却要去干什么,在哪里,忘却周围起歇的鸟鸣和舞动的鸟影。这安宁的情景,这么熟悉,像我曾经做过的梦。像我前世曾经做过的梦。这一世,我又找到它。

返回的时候来拍照,光已经离开了它。它一下子变得没精打采,沮丧,一副任人宰割的倒霉样子,这样的表情,在随时遇到的许多人脸上都可以望到。

我觉得,是万物之灵同时离开了树身和我的肉身。

好在我有文字,我记下灵倏忽来去的过程。

12

暮晚云朵壮阔。登车去高处,极目一望,直到被黑暗紧紧包裹。下面城市灯火迢遥,不真实得像矮人在山洞里的世界。

坐高处吹风,饮酒,会觉得仿佛自己可以置身那悲喜歌哭之外。也不太暗,伸手可以看到手指上的筋骨。城市附近的夜天是铁锈色的,连黑都虚假。日常中,我很多年没有见过童年时固体一般的黑暗。偶去深山中例外。

有一次坐到很晚,看城中灯火暗下去,许多灯灭掉。人们开始做梦。通明得像红色虫子的,是一条条街道。连我的狗老虎都不耐烦了,站起过来,不停地舔我的手。

13

天色迅速暗下去。远处山顶,快要熄灭的夕光跳了一下,刹那间变得明亮。我的眼睛感觉到类似绝望一般强烈的热切。

一边扭过头来,霞一边消失。行车眼涩,用力闭一下眼,霞霓彻底不见。路前方,天很高,云很低。那些云阴沉而宏阔,依然清晰可辨。似庙中暴筋怒立的力士,又似巨鸟垂翅——云朵边缘垂下无数细条,像极了大鸟立翅,翅膀的边缘,一根根羽毛拃开,轮廓的剪影逼真而凛然。云仍在漂移,仿佛那些大羽在风中、在鸟的力量驱使下继续张开。翅何时忽然一拍?

垂天之云,若鲲鹏之翼。翼,一个含义深厚的意象。翼负之苍天,翼怒之飓风,翼下之温暖、之呵护、之温暖的黑,翼垂之沉沉的静。

我老家名翼。我老家的山叫翔。城生翼,山要翔,均有不羁于人间之势。

14

老虎小恙。出门时说老虎你等着,给你买药,一会儿就回来,嗯?

它站着看我,眨巴一下眼睛。它病了,拉肚子,我每问它,它自己好像不好意思,对自己生病愧疚似的。它似乎也认为自己该是百病不侵、不惧黑夜与寒冷的一头兽。这厮看着吓人,一百多斤,与我仿佛,实则是温柔的野兽。喂药我是让它张开嘴巴,把药塞进喉咙里。最近学坏了。喉咙里的药它愣是能一点一点逼出来,吧嗒一声吐地上。喝令它吃了,它不吭气,翻着眼睛。只能再扒开它嘴巴。它倒是听话,张嘴。再后来它看到我拿药出来,一扭头就钻进窝,不肯出来。我在门口骗它,说老虎给你骨头,喊老虎,走。听到它在窝里吹气,声音很大。像是说,哼,想骗我,没门。以往它听到一个走字,浑身是条件反射一般绷紧的,尤其不能见打开车后备厢。它发出一种哇唔哇唔的大声,要坐车。

这阵子,老虎明显瘦了许多。

久不出门。几日来大降温,天冷得附了鬼似的。今日回暖一点。暮晚将夜,街上人穿得乱七八糟。一个黑乎乎的汉子,穿个大背心急急地走。有穿羽绒衣的,哈,还有穿翻毛领大棉袄的。有的戴口罩有的不戴,戴的人意思意思,口罩斜在下巴下。比如摆摊的就那样,两眼呆滞,摊前顾客寥寥。

一溜饭店走过,隔窗见空无一人。小的店有,有人在吃面还是什么粉,如同往常那样。热气蒸着他的脸,他一边吃一边低头玩手机。普通人要讨生活,大老远来到城市。他们在这里没有家,避不开吃饭的场景。

遇见一棵桐树,居然开花了。桐树是我爱的树,像一个身材高大的野汉子,目若朗星,肌肉暴绽,浑身荷尔蒙气息,开花有使不完的气力,嗯,对女人又好,它的花一边开一边吧嗒吧嗒落,好得没完没了。芳香的紫,大朵大朵,无穷无尽。桐花未落枣叶长也罢,桐花万里路也罢,它其实也不在乎人类怎么看,看不看。它自己玩得开心。鸟儿跟它好。它们一个原地戳着不动,一个想去哪就去哪。

我在路上驻车,随意写下句子。我走在庚子年春天的深处。我喜欢随性而为的语言状态,它们仿佛是在春天长出来。我认为这样就是好的。不用讲究,做作,弄个架子,一颗心放得展展的,怎样都可以,怎样都是舒畅的,气息通的,一块巨石放在山顶上,也不突兀,它原本就那个样子。我如果写我此时想大吼一声,写我吼了一声,也是好的。那是我自己乐意。

给老虎买到了药。宠物店的人不错。我喜欢善待动物的人。人并不比动物高级,是随着年长越来越意识到、越来越确定的事。你看一切生命皆美不可言,你也就渐渐成了它们,和它们一起,融入它们,懂得它们的语言,领略它们的美。甚至,具有它们的美。

15

昨夜采来的一束丁香,今午案上郁郁。

“深巷明朝卖杏花。”宋人风雅,得日常审美之况味。诗句中可知,杏花是在城市街巷里出售的,处处可见,平常到像我们今日所见的菜摊。

杏花如此,那么桃花,梨花,梅花,菊花,荷花,四季之花……

花红易衰。人们恰是欣赏其盛极而衰的过程,参悟生命,参与生命。

日常的审美,从未像现在这样没落过。鄙俗侵蚀了人的心智。一颗颗心只是下意识地判断事和物有用没用。

时间前进,人心却未必随之进步。我们回不到杏花在深巷叫卖的时代了。我们只买菜。

我也有鄙俗的实用主义。比如,总觉得果木的花才配叫树花,或者干脆,人家就是专业开花不间断的那种,比如欧本月季。又或者像洋槐那种,一身满不在乎的花串,来,你随便折去,做拨烂子吃到满嘴芳香。吃完你再来折,我的枝条很快又长满,明年更多。

不喜玉兰那种。每年开一次就没用了。然后站着,装树,一装就是一年。那么占地方,太可惜了。我是不会种的。

窗外樱桃树已太高。年年等它开花,它已十二岁。我在二楼坐书桌前,它在窗前高于我,白天黑夜地看我,用浑身上下雪白的花束盯我。看什么看?一个丑陋大老爷们,写点字而已,把你夸得美呢。

它招来许多蜜蜂采蜜。窗户开着,隔了纱窗。我在寂静的深处一惊,听到嗡嗡声。就仿佛少年时在水库潜水,听到岸上隔了深水的人声,像来自另一世界。

一只蜜蜂嗅到丁香的浓郁香气,不停地撞玻璃想进来。我在窗前看它,它停止撞击,不甘心,换了姿态,用脑袋往玻璃上钻,它还会来回挪地方试。

写下日常中的美。哪怕明天人类灭亡。记取、写下所历的日常,也是尊严一种。在至暗时刻,我们仍有从容,沉浸于这颗星球精微的细节。

16

在夜晚,在人类惧怕和逃离的黑暗中,树神采奕奕,她们仿佛都变成吸人精血的妖精。

啊,亲爱的,我不知当如何告诉你我所遇见的美。你不要害怕,因为真正的美由来强大到让人心生怖意,让人下意识想躲避。庸者岂可得闻,岂可消受。

两棵树,相亲相爱。它们在夜晚干什么,我都看见了。我有点羞愧。

在夜晚,我往往能与这些树融在一起,仿佛化为其中一棵。奋力一挣,感觉到泥土深处的根微微颤动,继而绷紧如弓,或如手中扬出之网。

手臂向天,五指叉开,周身晃动,不能时间太长,因为指端微痒,稍迟一会儿,就要长出枝条,嫩叶。头也得低下去,不要让秃头上咣的一声,开出一朵花。若是大红花,宛若提着长烟杆的媒婆,则未免太糟糕。

玄武,晋人。作品见于《十月》《青年文学》《人民文学》《中国作家》等数十种刊物,著有《逝书》《失败的英雄》《晋祠寻梦》《关云长-遗失的血性》《物语者》等十余部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