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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5期|阿盟:三尺生绡(节选)
来源:《清明》2023年第5期 | 阿盟  2023年11月16日08:30

第一章 缃 色

我八岁那年,爷爷突然走了。几个月的时间,家里一直笼罩着悲伤的气氛。每个人都不开心,尤其是爹。他变得少言寡语,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翻看爷爷生前制作的皮影。娘也不敢去叨扰爹,只是将做好的饭菜放在门口,凉了又热,热了又凉,始终不见爹吃。他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些皮影,有时会看着发愣。

爹说:“爷爷虽然走了,可他却把最珍爱的皮影留给了我们,皮影就是一种念想,看见这皮影,就如同看见爷爷。每一个皮影小人身上,都留有爷爷的温度。人活着一定要有念想,这念想可以是人、是物、是任何能让你睹物思亲的东西。心里有了人,才能继续活下去。难过时,有人陪伴;烦恼时,有人倾诉;伤心时,有人安慰。心里住着那么一个人,生活就会有憧憬,精神就会有支柱,哪怕再苦再累,都觉得幸福。”

爹还说等到他百年之后,会把他的念想和爷爷的念想一同留给我,让我没事就拿出念想看看,这样就不会忘了他们。我哭着告诉爹,我不要念想,我不要你们离开我。

说起皮影的传承,还要追溯到爷爷的爷爷那辈儿。那时候的演出,条件更加简陋。在人人都为一口饭发愁的年代,手艺人不会仅为提高演技而花费大量时间去学习和排练皮影戏,导致当时班子里的成员需要吹拉弹唱身兼数职来维持生活。他们没有固定的住所,哪里有演出,哪里就是他们临时的家。

爹这些年并没有忘记家族的传承,而是一直在默默地坚守。他不仅每日练习吊嗓,还与时俱进谱写了顺应时代的新剧。

十月一过,北风呼呼地吹着这片土地,洋槐树上的花瓣早已不知踪迹,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在风中摇曳着。我虽然把背心短裤换成了长衣长裤,但山村里早晚的温差还是会让我冷得发抖。

“阿嚏——”我狠狠地打了一个喷嚏。

“我说什么来着,让你多穿点,不听话,是不是着凉了?”娘虽嘴不饶人,可话里话外却透露着心疼。

“没事儿,就打了个喷嚏。”

“你爹也是的,这像小孩脸似的天儿,让你起个大早练什么功?”娘没好气地瞥了一眼爹。

“这时候不练啥时候练?等他变完声练?我像他这么大的时候早就开始各地走戏了。就你家孩子金贵,知道冷热?那练功是啥?练功就是磨练意志,得学会吃苦,都像你这么护着,那还得了?我小时候……”

“得得得,一说练功你就话多,我不管了。”娘自知理亏,转身进了屋。

爷爷去世后,爹用了几个月的时间才走出来。从那以后,他变得不再爱笑,变得胆小,脸上总挂着说不明白的愁楚。

“天生,爹一想到哪天自己会突然没了就害怕,如果那时候你唱功没练好,耍影没学成,咱老祖宗的基业就没啦!”

爹管这叫传承,他说这是咱家的传承,也是文化的传承。一个家庭如果没了传承,人心会散;一个国家如果没了传承,民族会散。我听不懂这些话,只觉得他在说谎,人怎么能说没就没呢?

临近春节,村里的喜庆气氛愈加浓厚,赶集的人络绎不绝,对于我这个爱凑热闹的人来说实在是难得的节日。这会儿,娘正准备带我去赶集,除了要置办年货,还要为我买件过年的新衣。

集市上吸引我的并不是那些琳琅满目的商品,而是从南方专程过来卖艺的杂技人。他们或三五成群,或父子二人,头顶着瓷坛,嘴吹着火球,那高超的技术真让人叹为观止。

我有些迫不及待了,刚跑出屋门,就看见爹带着戏班子的一群人在认真地排练新剧目。往年的春节前后是爹最为忙碌的时候,演出一场接着一场,除了大年初一的庙会,还有正月十五的元宵节。爹没工夫搭理我,我朝他做了个鬼脸,拉着娘急匆匆出门了。

村里的小路上,赶集的人络绎不绝。有人提着竹篓,有人背着竹筐,他们辛勤劳动了一整年,只为能在年前的大集上满载而归,犒劳犒劳肚子。一家人围坐在炕头,吃一顿年夜饭,说几句祝福语,为来年的丰收加油打气。

娘是个自来熟,见谁都能聊上几句,刚到集市口,就遇见了隔壁后院的蔡婶。

“他婶子,我听说老刘家的四姑娘在县城里嫁了个当官的?”

“可不是嘛,给老刘家争了不少脸呐,这小丫头片子,打小我就看她有出息。”

“你还别说,这女娃子小时候我还抱过呢,那长得……”

娘又开始念大咒,我朝娘要了两毛钱,随后钻进了集市。

“天生,别乱跑!钱省着点花,我一会儿就去寻你。”

娘的叮嘱淹没在嘈杂的人声中。集市里挤满了前来置办年货的人,路两旁的小商贩们在乐此不疲地高声叫卖着。有卖春联的,卖公鸡的,卖菜的,卖衣服的,还有一家卖肉的案板上挂着个大猪头。我买了两串糖葫芦,这是冬天独有的小吃,我吃一串,给娘留一串。那红灿灿的糖葫芦咬在嘴里冰冰凉凉、酸酸甜甜的。忽然,我的小鼻子嗅到了一股香气,街对面一位老大娘正卖着烤红薯,我穿过人群来到烤炉旁,情不自禁地用鼻子猛力吸了几下。

“真香呀!”

“孩子,来一个?刚烤熟的红薯,咬上一口甜滋儿!”

“多少钱?”我咂吧嘴问道。

“两分钱。看!瓤儿里还流着油哩。”

“给!我要个大的!”我递给她两分钱。

“吹一吹再吃,别烫着嘴!”老大娘笑眯眯地说道。

要不是这红薯烫嘴,我真恨不得咬上一大口。手里的红薯正冒着热腾腾的白气,透过白气,我看到不远处围着很多人,还不时有敲锣的声响。

“南来的、北往的,走过路过不要错过,各位父老乡亲们,各位叔叔婶子们,我们父女二人从南方远道而来,初到贵宝地,因身无钱财,故在此卖艺,还望各位能发发慈悲,赐我们二人回乡的路费,有钱的捧个钱场,没钱的捧个人场……”

吆喝的是一个和我年龄差不多的女孩,穿着藕荷色的碎花棉袄,头上扎着两个羊角辫,肉嘟嘟的脸蛋被冻得通红。她身旁站着一位四十多岁没有头发的壮汉,剑眉虎眼鹰钩鼻,表情严肃地看着大伙。更令我惊讶的是他竟然光着膀子,一身腱子肉冒着白气。只见他手拿长矛,矛尖对着脖子,矛把儿对着地,全身的肌肉紧绷得像块黄岩石。他大喊一声“呵!”那长矛像柳条般被轻易地折断了,全场爆发出阵阵掌声,我也跟着拍手叫好。

那壮汉朝大伙摆摆手,又拿出一把剑,大伙都以为他准备用剑耍一段武术,但他却仰起头,深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竟将剑慢慢地从嘴插入到肚子里,围观的人全都吓坏了,他们哪里见过这种场面,没有一个鼓掌的,更没有一个叫好的,有人甚至捂住了眼睛去掩饰内心的恐惧,我傻愣在原地,张着嘴巴不知如何是好。

这时女孩手里拿着白瓷碗开始绕着全场走,大伙纷纷掏出零钱放在碗里,更有甚者直接将钱仍在壮汉脚边。女孩走到我面前,我掏兜一摸,猛然想起刚刚已经把身上所有的钱花光了,我红着脸将那串留给母亲的糖葫芦递给她,她愣了一下,随后接过糖葫芦对我笑了笑。

“你这熊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让我好顿找!”我突然感觉耳朵被什么东西用力拉扯着,抬头一看竟是娘。

“哎呀呀,娘,轻点扯。疼——”围观的大伙一阵哄笑,我被娘硬生生从人群中拽了出来。

大年初一天还没亮,娘就嚷嚷着让我赶快起床。昨晚是大年三十,全家人熬夜到凌晨——农村称为守岁。我有些犯困,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呆坐着。

“天生,怎么还没穿衣服,再不走就赶不上庙会了。”娘有些不耐烦了。

离村子大约十几公里的山上有座寺庙。山叫介凉山,山上的庙叫皇鼎庙。据说这座寺庙有一百多年的历史,当年有一众苦行僧,从山西五台山行至此地,见此山环境秀美,景色幽雅,山顶常伴有金色光照,实乃大吉,就决定在此修建庙宇,之后由当地县官出资,整修寺庙,改名为皇鼎寺。

我很不情愿地套上娘买的新衣,红底褐色圆形点缀的棉袄,穿在身上就像一只梅花鹿,娘却觉得这样喜庆,有过年的味道,我也只好依了她。

爹和戏班子的人很早就去庙会了,他们要赶在众人到来之前将戏台子和白幕搭好。等我和娘坐车到达山顶时,庙会早就开始了。与年前的大集相比,庙会上的人更多,卖货的品种也更多,除了一些常见的年俗山货之外,还有庙会上特有的东西。有寓意吉祥的红绳、传统老字号的泥人、十二生肖的糖人和求子求福的香火。

娘给了我一块钱,让我自己买点什么,她要去皮影戏台那儿帮忙,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我不要乱跑。

“给我来个糖人。”我指了指插在案板边的龙形糖人。“就要个大龙吧。”

“小孩儿,你得转这个指针,指到什么就给你做什么。”

我搓搓手,用力转了下指针,那木质的指针在画有十二生肖的转盘上飞速旋转着,最后慢慢停在画有猪的格子上。

“真晦气。”我撇撇嘴小声嘟囔道。

“祝您财源广进、幸福安康,送您金猪一个!”摊主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我也来一个。”

身后突然传来一声轻柔的女孩声,我一扭头,是之前卖艺的女孩。她朝我笑了笑,手指轻轻一转,指针最后真的停在画着龙的格子上。

“这女娃子运气真好,祝您财源……”摊主像泄了气的皮球似的有气无力地说道。

“你怎么在这儿?”我上下打量着,她还穿着那天的藕荷色的碎花棉袄。

“我陪阿爹来逛庙会,对了,你怎么一个人在这儿?”

我告诉她,我爹是耍皮影的艺人,她说她最喜欢看的就是皮影戏,她还让我教她唱戏,我有些羞愧于自己的技艺。

“给,金龙做好了。”

她拿起金龙糖人,转身递给我。

“这是你的大金龙。”

“拿着吧,我知道你喜欢金龙,再说这金龙太大了,我吃不完,把你的金猪给我,咱俩换!”她又冲我笑了笑。

我们俩各自拿着对方的糖人吃着,又逛了会儿庙会,我还买了一个孙悟空泥人送给她。

“对了,我叫天生,你叫什么?”

“我叫念儿。”

“念儿?好奇怪的名字。”

“爹一直想要个男孩,就给我起名叫念儿。”

我偷偷看了看她,话到嘴边又不知该说什么。

“我很羡慕你。”我咬着糖人吧唧着嘴。

“羡慕什么?”

“羡慕你能进寺庙。”

“你……没进过寺庙?”念儿一脸疑惑地看着我。

“我娘不让我进。”

“走!我带你进去。”

念儿拉着我就往寺庙里走,我有些犹豫,但碍于面子还是硬着头皮跟了进去。寺庙里比我想象的要大得多,四处都能闻到香火的味道,那些上香的人跪在几米高的金色佛像前,双手合十,嘴里不停嘟囔着。我看着那比家里房顶还高的大佛像,全身的汗毛竖起,不禁打了个哆嗦。

突然,我看到了个熟悉的身影,连忙挣脱开念儿的手往外跑,念儿在后面追着问。

“我娘,我娘!”

我跑到大殿后面,爬上一个不高的院墙翻了出去,就在落地的一刹那,突然踩到了一个坚硬无比的东西,脚下一滑,身体滚落到一旁。

“哎哟——”我叫出了声。

念儿也翻过围墙,赶忙跑到我身旁,她轻轻地搀挽起我,脚踝不知被什么划出一道长长的红印,所幸没有流血。

“你怎么这么不小心?”

“我刚刚不知道踩到了什么。”我指了指前方草丛里黑乎乎的东西。

念儿扶起我,我一瘸一拐地走近,看到草丛里有一个半米多长,用黑色袋子包裹的东西,袋子外面还用麻绳系着。

“你说这是什么?”

“管它是什么,先打开看看。”

念儿解开系在外面的绳子,又扒开袋子,里面躺着的竟然是一尊金色佛像,那佛像的面部被刻画得栩栩如生。

“这里怎么会有尊佛像?”我抬头看向念儿。

念儿没有说话,低头看着佛像,我俩好像心领神会般异口同声地说道:“难道是偷的?”

“铛——铛——铛——”

寺庙的钟声响了。寺院里有人高声呐喊:“不好了!寺庙里的金佛像被偷了!”

难道眼前的金佛像就是被偷的那个?我的心跳得很快,担心被别人误认为是小偷,顾不上腿上的伤痛,连忙拉着念儿往外跑。待跑到寺庙门口的时候,我看见娘站在石阶上四处张望,娘一定是在寻我。我转头告诉念儿,明天在庙会集合。

我没将腿上的伤告诉娘,没说自己进过寺庙,更没说发现佛像的事。那天夜里我始终睡不着,我想不明白为何会有人偷佛像,佛像又是被什么人所偷,晚上会不会被人拿走,我应不应该告诉娘和爹佛像的事,就这样想着想着,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醒来,急匆匆爬起来穿好衣服,嚷着让娘快点带我去庙会。汽车在山野林间穿行着,车窗外一排排松树飞速地后退,我从未如此渴望能早点到达庙会。车到站后,我跑下车,还没听完娘的话就钻进人头攒动的庙会中。

“哎!这孩子。钱还没给你呢。”

娘的话早就被我抛在脑后,我踮起脚尖东张西望寻着念儿,可始终见不到她的人影,我有些焦急,念儿是不是忘记了昨天的约定。

“天生!”

我的肩膀不知被谁轻轻地拍了一下,我转过身,念儿站在对面歪着头对我笑着,那模样就像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

“你去哪儿了?我找了好久。”我有些生气。

“去看佛像了。”

“佛像还在?”

“在!那尊大佛像可真沉呐,我根本抱不动它。”

我将念儿拉到四周没人的地方。“你说,到底是谁胆子这么大,敢偷庙里的佛像。”

“我猜一定是个身强力壮的人,或者是两个人。”念儿从兜里掏出两块糖,“给你!”

“那他们为什么要偷佛像?”我将糖放入口中,并没有咂摸出什么滋味。

“我听阿爹说过,佛像外面包着一层金子,我想他们大概是为了卖钱。”

“那他们为啥把佛像扔在草丛里?”

“嗯……也许贼怕别人看见,等人少的时候就会去搬佛像,比如,比如说今晚。”

“今晚?”

我想不出是什么样的一个人,或者说是几个人能在众目睽睽之下铤而走险地把这么重的佛像偷出来,他经历过什么,是否是个家境贫寒需要帮助的人,可无论什么原因都不应该偷东西。

“咱们去抓贼吧?”念儿突然说道。

“抓贼?可我们只是俩小孩。”我对念儿的提议表示怀疑。

“怕什么,贼都怕喊,我们只要看见贼去搬佛像就大声喊,这样逛庙会的人就会过来把他抓住。”

我半信半疑地跟着念儿又回到后山的那片草丛,那尊佛像果然还在那儿,我俩躲在半人高的草稞子中观察着,从上午等到了下午,又从下午等到了黄昏,可始终不见有人来取佛像。

“贼今天会不会不来了?”我小声问念儿。

“再等等,或许贼一会儿就会来。”念儿信誓旦旦地说道。

我的肚子此刻正不争气地咕噜——咕噜叫着,念儿将怀里揣着的半块馒头递给我。我刚要张嘴,就听见不远处的草丛里一阵哗啦哗啦的响声,我俩急忙压低身子,我甚至连大气都不敢喘。

一个头戴黑色头套,身后背着大包的人,弓着腰慢慢地走向佛像,一边走一边左右张望,他蹲下身子,用手擦了擦佛像上的泥土。我和念儿刚要起身大喊“抓贼!”草稞子的另一侧就窜出几个大人,他们一拥而上将那人狠狠地摁在地上。

“别动!警察!”

我俩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情况吓坏了,赶忙蹲下身子,念儿紧紧抓着我的手,她的手心在出汗。就在警察慢慢地摘掉那人的头套的一瞬间,我看见念儿脸上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爹?”

警察看了一眼念儿,随即下令:“将嫌疑犯带走!”

“爹?怎么会是……爹!”念儿声嘶力竭地叫着。

我一时竟不知如何安慰念儿,呆呆地站在原地。念儿哭喊着追着,我跟在念儿后面跑着。

“念儿,别怪爹!别怪爹!”念儿的爹一边回头一边喊着。

念儿爹的双手被戴上了手铐,警察们架着他的双肩走着,庙会上的人将马路围得水泄不通,大家议论纷纷。

“你这臭小子跑哪儿去了?”娘突然拉住我的胳膊。

“娘!念儿她……”我用手指了指还在奔跑的念儿。

“啥念不念的,那贼的崽子还能是好人吗?将来一准儿也是个贼。”

“念儿她不是贼!”我恶狠狠地瞪着娘。

“你这小子还学会顶嘴,走!跟我回家!”娘边说边扯着我的耳朵。

我回头看着念儿,眼里不停地流泪,我听见念儿在呼喊着她爹,那声音渐渐变小,最后逐渐模糊直至消失。

我再也没见过念儿,听娘说她爹因盗窃罪被判入狱,寺庙的住持收留了念儿,而念儿为了替她爹赎罪剃发当了尼姑。我有几次想冲进寺庙见见念儿,可每次走到门口都停下了脚步。我不愿见到没头发的念儿,我想或许念儿也不想让我见到没有头发的她。

第二章 荼 白

“各位观众,在这欢乐的除夕,中央电视台全体工作人员祝您阖家幸福、万事如意、春节愉快!今天晚上,本台采用现场实况直播的方式……”

娘说吃过饺子才算是真的过年。我没有胃口,只用嘴咬了几口饺子边。明儿又是一年一次的庙会,一想到庙会就会想起去年遇到的念儿,不知她现在过得怎么样。爹又和戏班子的人去排练新的剧目,最近几个月他总是早出晚归,我偷听过几次他和娘的对话。

“孩子他娘,你说怪不怪,村东头的王老疙瘩,往外省倒腾山货挣了大钱。前晌,买回一台小电影,叫什么电视机,说是以后天天坐炕头就能看电影了。”

“有这事?”娘不解地问。

“这不,王老疙瘩每晚都把那小电视抱到院子里放,村里人都去看呐。”

“放啥电影啊?那电影到底是个啥东西?”娘一脸疑惑地问道。

“我也没见过,听城里回来的四哥说,那电影里又有枪又有炮的,那打仗跟真的似的,还能听见声,可好看了。”

“是吗?我可不喜欢那打打杀杀的东西。”

“我是担心……真要是一放电影,那皮影戏还会有人看吗?”

“瞎说!”娘一下子提高了嗓门儿,“咋就不会有人看了?那是咱老祖宗留下的东西,再说那演得再好,能有你耍得好?那声儿再好听,还能有你唱得好听?”

爹没说话,只是轻轻地叹了口气。

“娘,我不吃了,今天有点累,先去睡了。”

“哎,这孩子今儿这是怎么了?”

我没告诉娘,我想起了念儿,我怕她说念儿的坏话,说她是贼。在梦里我又见到了念儿,她拉着我在林间奔跑,她又长出了头发,两个羊角辫一上一下地跳跃着,她还穿着那件藕荷色的碎花袄。突然,她松开了我的手,越跑越快,越跑越远,我有点追不上她,她变得很轻盈,随风飘动着,我大喊她的名字,她并没有等我,只是回头看着我,像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的样子,歪着头冲我微笑,她变得有些模糊,直至被风吹散。

“天生!该起床了。”

我慢慢地睁开眼,周围的一切变得好模糊,就连熟悉的娘也变得模糊了。我想起床,可全身没有一丁点儿的力气,我张开干裂的嘴唇,用尽全力挤出了一声:“娘——”

“都几点了还赖床,今儿你爹要耍新……哎呀!怎么了天生,额头这么烫,你别吓娘啊!”

我听见外屋里娘在翻箱倒柜地找着什么。娘一边找,嘴里还嘟囔着,那声音断断续续。

“关键时候药还没了,这个点儿大夫肯定去逛庙会了。你爹又不在家,肯定是昨晚着凉了。”娘的声音有些哽咽。

我抓着娘的手想安慰她,可嗓子却像那烧火的煤炉般干涩,只能勉强地又挤出一声:“娘——”

“用土方子试试!”

娘找出爹藏的白酒,用棉花蘸着白酒,将我的额头、脖子、胳肢窝、手心脚心全部擦拭了一遍,又将几床棉被把我裹得严严实实。娘满脸水珠看着我,我分不清那是累的汗珠,还是流的泪珠。

“发发汗,娘再去给你弄碗姜水喝。”

我迷迷糊糊地又睡过去了,待我再次醒来的时候,外面的天黑了。我没睁开眼,假装还在熟睡,很远就听见爹踩在雪里沉重的脚步声。爹一进门嘴里就喋喋不休地嚷嚷着。

“他娘,他娘,今儿个咋没去帮忙啊?这大雪天我们老哥儿几个……啥,生病了?”爹越来越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你轻点,天生还没醒呢。”娘轻言轻语地说道。

“咋回事?我看他昨晚还好好的。”我能清晰地感受到爹呼出的热气吹在我的额头上。

“你啥时候真正关心过?”娘说话的语气明显带着委屈。“昨晚天生就没怎么吃饭,早早去睡了,今早我看他还没起来,一摸头脑门儿都烫手,家里的退烧药没了,那小宋大夫肯定去庙会了,你还不在家,这给我急的,真要烧出个好歹可咋整……”

我听见娘在小声抽泣着,爹也不再言语,我感到非常愧疚,鼻子一阵酸楚,眼泪顺着眼角默默地流着。我睁开眼睛,轻轻地唤着:“娘——”

“天生,天生醒啦!”娘转身偷偷地擦拭眼泪。

“醒了就好,醒了就好!”爹的脸上露出久违的笑容,自从爷爷去世之后,我已经很久都没见过爹脸上的笑容了。

“爹——”我又轻唤了一声,眼泪始终止不住地流着。

娘用脸贴了贴我的额头,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爹也紧紧抓着我的手,我第一次感受到他手上厚厚的老茧子。

“你真是吓死娘了,还好我知道用土办法降温,要不然……”说着说着娘又要掉眼泪。

“好了好了,天生现在也没事了。”爹好奇地转头问娘,“啥土办法?”

“我用白酒擦他腋下和手脚,又盖了几床棉被出汗……”

“白酒,你从哪弄的白酒?”

“你说呢?”娘瞪了一眼爹。

“用就用吧,只要天生没事,用啥都行。”爹朝我笑了笑。

后来我才知道,娘当时用的是爹珍藏了多年的白酒,他一直没舍得喝,是要准备等我结婚时才拿出来的。娘说其实爹心里也在一直默默地关心着我,他只是嘴上不会说,更不会表达,他平时对我凶,让我起早练功,是对我有所期待,等我长大了或者等我也成了父亲,也许就会理解他的苦衷。我虽然听不懂娘说的话,但却感受到了我在爹心中的重要,那满脸的笑容里充满了对我的宠溺。

初夏时节,窗外的树木长得那么翠绿繁茂,阳光淘气地在树枝间翩翩起舞。树在阳光里垂下头像一群受到批评的孩子,小河里的水似乎进入了梦境,平缓而宁静,仿佛在一个清晰而又透明的梦里。梦见水中的鱼在蓝天和白云间游荡,梦见小河周围的花草在熟睡。

咚咚咚,有人敲门。

我们正在院子里吃饭,爹去开了门,寒暄了几句,又领着那人进了门。他穿着一身黑色的西服,戴着个眼镜,左手手臂上还带了块白布。

“叫齐叔。”

“齐叔好!”我忙将嘴里的饭咽了下去。

“是小齐啊,坐,坐,我去给你沏茶水。”娘起身去了后厨。

“别忙了嫂子,我说完就走。”齐叔笑着看着我。“是天生吧,这一晃都长这么大了。”

“你这是?”爹指了指绑在齐叔胳膊上的白布。

“是我爹,他去世了。”

“老齐叔去世了!啥时候的事儿啊?”娘这时从后厨端着热茶出来了,我也赶紧凑了过来。

“昨晚。我爹生前没病没灾的,能吃能喝,最后也没遭罪,算是前世修来的福分,这算是喜丧。”

“啥是喜丧?”我歪着头问齐叔。

“大人说话小孩别插嘴。”娘赶紧制止我。

“喜丧就是生前没麻烦儿女,让子女省心,到了寿尽岁数自己就走了。一生活得潇洒,就算是走了,也让人觉得是件喜事,不是悲伤的事。”

“齐爷爷和你爷爷之前是好友,他俩年轻的时候就一起喝酒,后来齐爷爷被你叔接到城里了就很少见面,这回老哥儿俩在那边能好好聚一聚了。”爹补充道。

“哥,我这次回来就是为了给我爹办个隆重点的丧事,老人都念旧,想落叶归根,所以想请你唱一出皮影戏,价钱好说。”

“这白事还能唱戏?”爹有些疑惑。

“能,咱这是喜丧,那城里正时兴这个哩。”齐叔推了推眼镜又说道:“既不放哀乐,也不披麻戴孝,我会找个哭嫂。”

齐叔和爹又说了几句就离开了,爹送完齐叔后坐在凳子上陷入了沉思。

“他爹,这白事唱戏,我担心乡亲们会说三道四。”娘的表情变得很严肃。

“小齐有求于我,咱不能坐视不管,再说齐叔和咱爸关系好,我不能不帮啊!”

“你可想好了,别到时候被乡亲们戳着脊梁骨骂!”

出殡那天,我和爹的戏班子一起到了场。娘说身体不舒服,没有一同前来,我知道娘脸皮薄,是怕遭到白眼。

果然,现场没有哀乐,没有人披麻戴孝,齐叔领着家眷站在一侧,一个和娘年龄相仿的妇女跪在灵棚前,只有她头戴白布身穿孝服。

我猜她一定是齐叔口中的哭嫂。她清丽消瘦,眼神哀婉,在老人的遗像前上香、下跪、磕头,尽到孝子的一切礼节。一声“爹啊!儿想你了!”声音高亢凄凉,让天空都仿佛失去了颜色,也让现场的我有种幽幽的伤感。

“她以前是县剧团的,还是个名角。”我忽然听见背后有人在窃窃私语。

“可不是吗?哭得跟自家人似的,真是什么钱都敢挣。”

“你没听说吗?自打她丈夫去世后,不知从哪又领回来几个娃子。”

“还真有这事儿?啧啧啧,可不是个好女人。”

哭嫂起身脱掉了丧服和白布,齐叔满意地给了她一沓子钱,只见她像变戏法似的,笑着脸一张一张地数着手里的钱。我皱着眉头,心中顿时起了愤怒。爹的戏要开演了,我跑到哭嫂面前,朝她喊了句:“坏女人!”就跑开了。

看戏的人果然比往日的要少得多,他们交头接耳说着悄悄话,并没有在意台上在演些什么。我听不清他们在嘟囔什么,不过从他们的表情来看,准是没什么好话。

喜丧要办三天,第二天一大早,我又看见了那个哭嫂,面对大家的议论,她仿佛没听见似的,坦然自若地重复着昨天的流程。她哭得如此逼真,而数钱的时候却又是一副喜眉笑眼的表情,她不仅是个坏女人,而且还是个厚脸皮的坏女人。

她数完钱后就离开了,我偷偷跟着她,她个子不高,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她用挣来的钱买了菜,买了肉,又进副食店里买了些糖果。

“孩子,你跟着我干吗?”她突然转过身看着我。

“我……”我被她突然转身吓了一跳,一时不知该藏哪里,“不用你管!”

“喏,给你几块糖果,”她伸手抓了一把糖果递给我。“拿着吧。”

我推开她的手。“我才不要你的糖果呢,你是个坏女人!”我朝她吼着。

我以为她会过来揍我,可她并没有生气,只是蹲下身默默地捡散落一地的糖果。我刚要转身就被她叫住了。

“孩子,你跟我来。”她笑着朝我招手。

我有些胆怯,可却还是表现得像个小男子汉般对她说:“去就去!”

我跟着她走进七扭八拐的胡同里,经过了祠堂、我家、栓柱家的老房子,又从胡同里走了出来,最后停在了一处更加低矮破旧的房子前。

她轻轻地推开门,从里面一下子跑出来五个小孩子,三男两女,年纪和我相仿,他们嘴里叫着:“娘回来啦!”

“这个小朋友是谁?”其中一个女孩躲在她身后歪着头看我。

“他是咱家的小客人,快邀请我们的小客人进屋吧。”她的语气变得很温柔。

他们拉着我进了门,我看见其中一个屋子的床上躺着一位老奶奶,她虽然面容消瘦、满脸皱纹,但看起来却十分有精气神儿。她冲我微笑着,我连忙点点头。

我们在一张有些泛黄的木桌前坐下,哭嫂把买的水果切成小块分给我们,五个小孩同时起身又将他们碗里的水果分给我一些,我对他们的行为感到惊讶,呆呆地坐在凳子上,看了眼他们五个,又看看哭嫂,惭愧地低下头。我心里有些疑惑,坏女人怎么会教孩子懂事儿呢?

“娘,我今天学会了一首古诗。”一个年龄稍长的男孩说道。

“我也会,我也会。”其他几个跟着附和道。

“好好好,一个一个来,大壮,你先背。”哭嫂笑着说道。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

“背得真好,那有谁知道这首诗是什么意思?”

“是写农民伯伯种粮食辛苦,告诉我们要节约粮食。”一个头扎马尾辫的女孩抢答道。

“小玉说得对,咱们以后都要好好吃饭,不能浪费一粒米。”说完,她又朝我笑了笑。

我感觉自己的脸在发烫,她越是冲我笑,我越感觉惭愧,我拿了一块水果放入口中,那甜甜的滋味像蜜糖般。吃完后,我和大家道了别,哭嫂送我到门口。

“孩子,你叫什么?”

“天生。”我低着头没敢看她。

“多好听的名字,如果他还活着,也应该和你一样大了。”哭嫂说话的声音有些哽咽。

“谁?”我稍微抬起头看着她。

她并没有看向我,流着泪自顾自地说着。她告诉我,她曾经有个孩子,同样是个男孩,她丈夫出车祸那天他也在车上,她说她一夜之间失去了两个最爱的人,又在一次排练中腿部受伤成了瘸子,她咬着牙坚强活着,那躺在床上的是她丈夫的娘。她无奈地选择了当哭嫂,每次痛哭的时候,只因想起了早已离去的双亲。

“天生,今天的事不要说出去,这几个孩子是我领养的,他们并不知道自己的身世,我没有告诉孩子们,是因为我不想让他们觉得自己没有亲娘,你是个善良的孩子,能理解我的苦衷吗?”

我没有说话,狠狠地点了点头。告别了哭嫂,我一个人默默地往家走,转头看去,哭嫂仍站在门口,微笑着朝我挥着手。夕阳的余晖照在她消瘦的脸上,她仿佛会发光,那金色的光芒照进我的心里,我转过身,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的愧疚,眼泪疯狂地涌出,我突然想到去年跟念儿在寺庙里看到的佛像,哭嫂像是一位慈悲心肠的金菩萨!

……

(原载《清明》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