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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津文学》2023年第11期|肖克凡:从庐陵开始(节选)
来源:《天津文学》2023年第11期 | 肖克凡  2023年11月17日08:18

在吉安补习庐陵功课

童年时先知道了滁州,那时叫滁县。后来才知晓欧阳修先生,也是因为“环滁皆山也”的滁州。先知道滁州而后知道欧阳文忠公,真有些失敬了。至于我跟滁州的关系,缘于我的两位舅父都在那里居住。我六岁时大舅父来津,只留给我些许模模糊糊的印象。二舅父我则不曾拜见,只记住他的名讳。

1981年盛夏,我的外祖母在滁州去世,我接到二舅父来信,那蝇头小楷确是百货公司财务总账的手笔,真是见信如面。从二舅父笔墨得知外祖母骨灰埋葬于琅琊山。那时我已知道醉翁亭了。

小时候记住吉安这个地名来自伟人诗词《减字木兰花•广昌路上》:“此行何去?赣江风雪弥漫处。命令昨颁,十万工农下吉安。”这十万工农下吉安的场景,激越无数少年心。

当然,多年后才知道吉安古称庐陵。只是至今也没去过“皆山也”的滁州,却两次来到太守家乡庐陵。可视为天赐机缘。

2018年冬月首次访问吉安,到过永丰县沙溪镇的“欧阳文忠公祠”,似乎无所用心。以前看过几篇文章读了几首诗词,便以为欧阳修只是文学家而已。殊不知此乃管中窥豹,甚至未见一斑。

2023年盛夏再次访问吉安,参观永丰县欧阳修纪念馆,终于意识到自己中国历史文化知识的缺乏。这是庐陵地方,这是吉安时间,我肃立这尊汉白玉雕像前,从古代庐陵开始补课——关于欧阳文忠公。

欧阳修(1007年—1072年)字永叔,号醉翁,永丰沙溪人,四岁丧父,家境贫寒,母亲郑氏以荻杆为笔,以沙盘为纸,教其识字习文,育孤以成材。二十四岁考中进士,是北宋中期的文坛领袖,更是一位百科全书式的文化巨人,与韩愈、柳宗元、苏洵、苏轼、苏辙、曾巩、王安石合称“唐宋古文八大家”。

确实,欧阳修是宋代学者型政治家。他曾支持范仲淹呈奏“百官图”,作《与高司谏书》斥责高若讷不配身为谏官,结果被贬夷陵(今宜昌)。他曾与范仲淹、韩琦、富弼、杜衍等同道推行“庆历新政”,并作《朋党论》为宋仁宗释疑。他曾上书言弊,廉政爱民,勇于担当,拥有为官责任感和革故鼎新的精神。

同时,欧阳修也是位史学家,有《新唐书》《新五代史》等著作传世。他还享有经学成就,排斥佛老,复兴儒学,认为探求“六经”本义要以“人情”推求。有《诗本义》《易童子问》《春秋论》,是经学研究的主要著作。

当然,欧阳修更是位文学家,有《欧阳文忠公文集》传世。他的文学理论影响深远,至今仍具现实意义。

一曰:文与道俱,道胜文至。主张文道并重,强调文品与人品的关系,学作文必须先学做人。

二曰:经世致用,穷而后工。强调“道”与“生活百事”要联系起来,主张经世致用,作家的忧思感愤来自社会现实,文学要为现实服务。作家的“穷达”深刻影响文学创作。

三曰:批判继承,推陈出新。反对内容空洞、险怪生涩的“西昆体”和“太学体”的弊端,形成平易流畅言简意深的“六一风神”,诗、词、文、赋均独树一帜,被誉为“文章百世之师”。

欧阳修更是大书法家。苏东坡称赞:“文忠用尖笔干墨做方阔字,神采秀发,膏润无穷。后人观之,如见其清眸丰颊,进趋裕如也……”

朱熹评价:“欧阳修作字如其为人,外若优游,中实刚劲。”

赵孟頫感慨:“欧阳公书居然见文章之气。”

然而,欧阳修最值得称道的是注重发掘人才,尽力提携后学。先后向朝廷推荐姚光弼、梅尧臣、宋敏求、丁宝臣、章望之、刘颁、吕惠卿、孙沔、焦千之、吕公著、包拯、司马光等人。尤其荐举王安石,奖掖“三苏”,甄拔曾巩,经久传为美谈。

欧阳修于至和元年初见王安石,便以“翰林风月三千首,吏部文章二百年”的诗句相赠,随即向朝廷举荐王安石。

欧阳修与苏洵相识后,将其文章上献朝廷,并呈奏《荐布衣苏洵状》。苏轼、苏辙在嘉祐二年欧阳修主持的贡举中考取进士。他称赞苏轼“善读书,善用书,他日文章必独步天下”。正是欧阳修的广为延誉,苏氏父子三人闻名京师,天下争诵苏文。

曾巩于庆历二年科举落第,欧阳修写《送曾巩秀才序》勉励他。在欧阳修引导下,曾巩文思日进,才华大展,后来成为北宋著名文学家,也成为欧阳修文章和学术的主要继承者。

胸襟宽广,爱才举贤,扶掖后进,欧阳修被誉为“千古伯乐”。

欧阳修儿时家境贫困,青年时代境遇不顺,二十岁之前,应举随州、应试礼部,两试不第,好在十岁那年,偶然从邻家获得一部残缺不全的《昌黎先生文集》,深深受到吸引和感召,从此内心播下北宋诗文革新运动的种子。日后成才后对北宋文学、史学、经学、金石学、目录学和谱牒学等方面作出了巨大贡献。

欧阳修晚年更号“六一居士”,撰有《六一居士传》,可见其晚年生活的情趣,此文令人敬佩。

客有问曰:“六一何谓也?”居士曰:“吾家有藏书一万卷,集录三代以来金石遗文一千卷,有琴一张,有棋一局,有常置酒一壶。”客曰:“是为五一尔,奈何?”居士曰“以吾一翁,老于此五物之间,是岂不为六一乎?”

“环滁皆山也。”欧阳文忠公的生平,以贬官滁州为界,划分为前后两期。后期转向稳健求变,贯穿于学术研究与文学创作中。“醉翁之意不在酒,在乎山水之间也。”晚年的欧阳修人生境界通达清澈,从高原走向高峰,令后人景仰。

高峰者谁?庐陵欧阳修也。

在湴塘村邂逅生字

吉安市下吉水县,吉水县下黄桥镇,黄桥镇下湴塘村,这里是南宋大诗人杨万里的故乡。如今建成杨万里诗画小镇,可谓打通古今了。自古以来,湴塘村便是有田可耕、有桑可采的鱼米之乡,村中保有的著名建筑便是被俗称“屋仔桥”的南溪桥,其长一百零五尺,九尺宽,历史悠久。

这座木质廊桥自宋代至民国历经千年,举凡湴塘人进出湴塘村,必经此桥,别无他径。据考,杨万里晚年常执教于溪南御书楼,有暇时“长须赤脚”踱步于桥上,赋得“南溪诗”五十余首。

如此说来,今人走过南溪桥形同踏着大诗人足迹了。若有醉心穿越时光者,可经此桥前往南宋拜见先贤,实乃不二途径。

走进湴塘村拜访杨万里纪念馆,路过遍种荷花的池塘,见有诗牌立于池畔。这诗几乎家喻户晓。

泉眼无声惜细流,树荫照水爱晴柔。小荷才露尖尖角,早有蜻蜓立上头。

情景交融随即触景生情,便认定这是当年小荷尖角落蜻蜓的荷塘,谁曾想千年物事竟然近在咫尺,这恰恰证实杨万里诗词的魅力,美美与共,如影随形,审美产生的亲和力,既可以定格时光,也可以跨越时空。

这里果然是大诗人的故乡,一路行走步步有诗,洋溢着打通古今的生活气息。只见小径旁青草间的诗牌上,镌刻着杨万里的《一荧松火》诗章,记录诗人夏至雨霁之暮行:

夕凉恰恰好溪行,暮色催人底急生。半路蛙声迎步上,一荧松火隔篱明。

大诗人反而最接地气。于是蒙蒙细雨里走过历史悠久的南溪桥,便跨进杨万里的生平时代了。

杨万里纪念馆规模不大,却是古香古色,引人步入大诗人生平年代。

杨万里字廷秀,号诚斋,建炎元年(1127)生人,正值北宋被金人灭亡的乱世。他回忆童年生活“我少也贱,无庐于乡,流离之悲,我岂无肠”。然而他发愤读书,四处求学,从湴塘家乡出发,走向都城临安,不负青云之志,绍兴廿四年(1154)高中进士,授赣州司户参军,从此开启仕途,为官任职多地。

杨万里仕途并不顺利,几次萌生弃官之念。乾道三年,39岁的杨万里为父守丧期满,携带自作《千虑策》前往临安,呈献这部治国宏论。《千虑策》分“君道”“国势”“治原”“人才”“论相”“论兵”“驭吏”“选法”“刑法”“冗官”“民政”等,共计三十篇,总结历史经验教训,直言朝官腐败无能,提出振兴国家的方略,显示出他杰出的政治才能。当朝枢密使虞允文见其所作《千虑策》惊叹:“东南乃有此人物!”

杨万里在朝为官刚直敢言,忧国忧民,勤廉奉公。后谢病自免还乡隐居,安贫乐道,教书育人,笔耕不辍。读其《悯农》诗可见其情怀:

稻云不雨不多黄,荞麦空花早着霜。已分忍饥度残岁,更堪岁里闰添长。

杨万里在中国文学史上,与陆游、范成大、尤袤并称“南宋四家”“中兴四大诗人”。他的诗歌创作风格独具,形成影响颇大的“诚斋体”,传世诗作四万余首。其人、其文令人称道,被誉为“文章盖一世,清节励万世”,是南宋典型的士大夫文人。

杨万里晚年于家乡度过十五年的充实时光,以八十高龄逝于湴塘,谥号文节。

访问湴塘村杨万里纪念馆,我向友人请教“湴”字的读音和字义。得知“湴”字读作“bàn”,其字义为人足或马蹄踏入湿泥之地。

我猛然想起儿时天津方言“bà”,也有脚踏湿泥之意,例如走过遍布泥浆的小路,即抱怨“太‘bà’了”;例如无端涉足他人纠纷的行为,天津方言称为“滥bà踩”。我大胆揣测,莫非天津方言的“bà”,乃是“湴”字的音转?倘若真是这样的话,便给“有音无字”的天津方言找到了出处。岂不快哉?

但愿这是访问南宋大诗人家乡的意外收获吧。谢谢至今文风仍盛的湴塘村。

这就是古代的庐陵,这就是现实的吉安。

……

(节选自《天津文学》2023年第11期)

【作者简介:肖克凡,著有长篇小说《鼠年》《原址》《天津大码头》《旧租界》等八部,小说集《你为谁守身如玉》《蟀蟋本纪》《爱情手枪》《天堂来客》等十六部,散文随笔集《一个人的野史》《有时候想念自己》等四部。长篇小说《机器》获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首届中国出版政府奖,《生铁开花》获北京市文学艺术奖。中篇小说《继续练习》《妈妈不告诉我》分别获《人民文学》奖、《小说选刊》奖、《小说月报》奖。为张艺谋电影《山楂树之恋》编剧。现居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