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草原》2023年第11期|李达伟:记忆博物馆
来源:《草原》2023年第11期 | 李达伟  2023年11月21日08:26

1

那应该是在四年前,我在阿姆斯特丹的一家博物馆里第一次看到了扎德金的文森特和提奥·凡·高的雕塑。坚硬的石头作品很少被铸造得如此柔软。

——【英】杰夫·戴尔《人类状况百科全书》

一座古旧的建筑。手指触摸着建筑的窗棂,上面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灰,有些黏黏的灰尘(我熟悉那样的灰尘)。触摸着其中一扇木门,粗糙,有一些细细的裂痕。推开木门,门发出吱呀的凝滞声响。声音之内,有着时间的重量。你强烈感受到了原来时间的重量,是可以被听觉所测量的,灰尘的重量同样如此。建筑物除了门窗还有其他,还有柱子,柱子上的裂缝开始出现,一些木榫开始出现,再次出现的补丁(木匠在面对着那些裂缝时,想到了木质的补丁),还出现了瓦片,瓦片上长出一些“瓦松”。“瓦松”,多肉植物的一种,很形象的植物,繁茂的“瓦松”在瓦片上生长,没有人把它们除掉,就让那种植物继续生长。还有房檐,房檐上的图案,在光线的弱化下,变得有些黯淡,需要光的照亮,那些建筑需要光的照亮,时间需要光,出现在建筑中的生命同样需要光。

在那个空间里,当只剩下自己时,你想把一些东西唤醒,像与那个空间有关的过去的经验。你想唤醒的是在那个空间里,曾经发生过的一次祭祀活动。你看到了橱窗里摆放着的祭师的衣裳,一些破旧的已经被同一个人重复穿过的衣裳,已经被不同人穿过的衣裳。细细端详衣裳,破旧的华丽,黄颜色,上面有着一些图案,动物的影子闪现,现实中的动物,我们能找得到的,还有一些并不存在于现实中的动物,我们需要靠想象力创造的。制作那种衣裳的职业,那是需要想象力的职业。眼前站着一些人,朝你颔首,眼前并没有站着任何的人,只是衣裳。你看到了除了衣裳外的器物,这些器物的存在,对于你要唤醒一个祭祀的场很重要。把衣裳穿起,拿起器物,还需要一些需要低声细语的语言,是语言而不是文字,一些语言并没有文字。语言不见了,你无法继续进行着那个仪式,仪式成了摆设,仪式已经没有意义,仪式已经真正消失。

眼前的空间以及空间之内的东西,都暗示着一些无力的感觉,一些曾经的有意义与此在的无意义,那些东西真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吗?这只是疑问。一切的存在,还是有着其特殊的意义。你见到了那个老人,他们说那是曾经的祭师,只是老人给人的感觉已经对记忆中的身份很淡漠,他不跟任何人谈论过往。很多人在面对着那样一个静默的老人时,都很好奇。老人似乎失去了说话的能力,他动了一下嘴唇,在风中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后,继续保持静默。他只能成为一些人转述的对象。不知道把他带到那个空间里,面对着那些他异常熟悉的服饰和器物时,他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没有人知道,一些人跟他说起过,他不感兴趣。我只能想象着,到了某个时刻,他的记忆开始复活,他从箱子的底部翻出珍藏多年的服饰和器物,出现在旷野中,给自己举行一次招魂的仪式。我无法肯定,那个衰老的身躯,与自己的服饰一样衰老的身躯,即便有着那样的想法也无力去完成了。老人对着我们笑了笑,慈祥而温暖,我竟突然想到,老人的沉默是不是因为与我们之间的语言不通。他说的民族语言我们不懂,语言的不同妨碍了我们之间的交流,语言的不通让我没能抵达一个曾经无数次想象过的祭祀活动。依然无法解释的是老人对过往的兴趣索然,我与他语言不通,那些给我们讲述的人却不存在这样的问题。笑容变得意味深长。

我们离开那个老人。只能回到那个博物馆里。那些服饰和器物,又没有了任何可依附的人。那时,那个空间里没有风,如果有风,不知道那些衣物被风吹得轻轻摆荡起来后,又是怎样的情景。想象一下,继续想象一下,只是每一次出现在那里,无风,或风很小,轻微的风无法把那些衣物吹动,那些衣物有了一些时间的重量。那里有着“禁止触摸”的字样,如果没有,我一定忍不住去触碰一下,想去感受一下那些物的重量。无法触摸,也无法掂量,重量同样也成了想象中的重,只能是重,不可能是轻,轻的话,轻风就可以完成掂量,这又是反过来推的结果了。那个老人是最后的祭师,这是他们跟我们说起的。物回归为物,人回归为人,或者也回归为物,老人才会陷入沉默。

在那些物面前,我们只能依靠想象力。不清楚自己已经是第几次意识到这样,并第几次重复强调着想象力的重要。我们依靠那些物,抵达的将是另外一个场景与现实,我们可能离世界的真实很远,远到就像是在讲述过往的记忆与传说。于你而言,那些物的存在,让你的想象力再次拥有了激荡的生命力,复杂的感觉在内心里激荡着,让你变得无法安静下来,让你变得不安。一些电影会让你安静下来,只是这个空间并没有任何有关电影的东西,只有你手中的书,你为何会带着这么一本书出现在那个空间,这只是你无意为之而已。一些人看着你手里拿着的书后,可疑的神色一定会出现。你确实没有在那个空间里认真翻看过几页,你只能安慰自己,就像某个人所言,一些书即便不翻看,只是随身携带,但它们会以某种方式对你进行加持。

我们可以让空间之内的无进行繁衍,会繁衍出有,会从“一”繁衍出无数。你在那个空间里,放任着自己的思绪。你努力想从那个空间挣脱,你意识到沉溺其中的危险。你突然想起,曾经一些电影在这个空间里放映,那是电影语言,不需要讲述,电影在完成自己的讲述,只有观众的感受不同。出现在电影博物馆,了解电影的发展史,一些古老的电影片段在放映,黑白电影、彩色电影、默片、喜剧、荒诞、情感,以及其他,我们能在那里了解到关于电影的常识。一个很简陋的电影博物馆。想囊括一切形式的电影博物馆,但那个空间还是太小了。更多的是黑白电影的世界。

再次把目光放在那些衣物上。衣物、帽子,挂于墙上,没有肉身的填充,衣物耷拉着,破旧的,那些红黄黑三色相杂的条纹,有着一种被灰尘沾染过被烟熏过的痕迹,那将是一身不再有人会去穿的衣物。它的存在,也佐证着曾经有过穿着这样衣物的人。很直观,与自己想象中的服饰多少有些不同。法器,摆放在了悬挂着衣物下面的橱窗里,衣物和法器之间是隔开的。铓锣、圆锣、木鱼、锡杖,还有其他一些东西,都有着时间的色调,时间在这些物上留下的并不是日渐黯淡的光,反而是一种透亮的光。这些透亮的光,在那个幽暗的空间里,释放出了另外一种让人会惊叹的光泽,我们会惊叹那些物已经被人多少次使用,我们会惊叹那些光泽的形成背后,将是怎样一个神奇的碰触过程。所有的东西,都是隔开的,它们成了一个又一个单独的物件,我们再也无法把它们很好地摆放起来。如果祭师还在的话,他将不会像此刻我见到的这样来摆放它们。我曾见过一个老人,小心翼翼地把他的服饰放在箱子里,把他的乐器也好好地放在服饰旁边,它们给人的是擦拭一新之感。没有了那个祭师身份的人,没有了那种文化现象后,它们成了物,我们只能靠把那些物放在一起,继续依托想象。它们无法唤醒一个曾经的现场。粮食出现,净水出现,依然只是一个物的现场。我在那个空间时,没有其他人。简单的文字介绍,依然无法还原一个现场。我也意识到曾经一个声音生长的现场,慢慢静默下来,声音消失,只剩下静物。我们只能拥有一个大致的印象。那是无意间的进入。如果在这之前,我对这个空间里展示的东西有着更多一些了解的话,可能感受又将是另外一番模样。只是对于那些眼前摆放着的物,我在这之前都还不曾见过。一片荒漠中,摆放了一些东西,然后继续用想象放入一个现场。

2

雪和雾中的都灵。埃及博物馆中那些被人从沙子里挖出来拆掉绷带的木乃伊全冷得缩成一团。

——【法】阿尔贝·加缪《加缪手记》

我在那个空间里翻开手中的书——《毁灭者亚巴顿》。“布鲁诺向来喜欢观察这类孤独的、沉思的、郁郁寡欢的人。”我也喜欢观察类似的人。在这个空间里,我没能看清楚他们,他们在光线的作用下,面部表情都很相似,表象的相似,只能让你借助于声音。大家都意识到声音的重要,发言的人有很多,十多个,发言将持续很长时间。发言都要围绕着同一个话题,发言的时间也有限制。大家都很激动。大家在回顾一份报纸的几十年变化。一些人已经老去,一些人行将老去,一些人还算年轻。在情绪的波澜中,发言的条理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有些发言的时间也远远超过了原来限定的五分钟。

我不排斥这个空间。我还是有点排斥这个空间——一个会场。用“会场”就能把一切概括,把所有的特点都概括完整。我故意把会场忽略,让空间变得模糊。窗外可以看到苍山和高山湖泊,我们可以为这些自然之物走神儿。会场里聚集着更多的是艺术家。他们都容易走神儿。艺术家是一群容易走神儿的人。我看到了多年没有见到的他,他背对着那个高山湖泊,已经两鬓斑白,目光中的神色变得混浊了些。他同样有些激动,从他的发言中就能感受得到。让我感到高兴的是他发言时的表现与自己的躯体间,有了完全不同的一面,声音可能会低沉,现实却丝毫不低沉,应该会突然间感到疲惫,现实却丝毫没表现出疲惫之感。在这个空间里,他陷入回忆,他的发言五分钟左右。在这五分钟时间里,他经历了自己人生一段很美好的经历,以迟暮之年回忆青年时代,他的青年也是很多人感同身受的,大家都在回忆,大家的回忆方式不同,大家回忆时的情感却是一样的。我以不同的方式获知了他到目前为止的大半生。很年轻的时候,我不是很清楚,再大些,成为文学青年,我读过他的很多文字,关于自然河流村落湖泊,一个在自然中行走的人,一个内心有着强烈的对自然渴求的人。一个编辑,他编发着文学作品,从副刊到杂志。我们不去谈论副刊,我们也不去谈论《玻璃球游戏》里提到的副刊文字。他退休后,在那个行将被拆除的建筑里,我和另外一个人出现在了他的面前,我们谈论的是俄罗斯文学,我们重点谈到了《静静的顿河》。他的书架上有一套醒目的《静静的顿河》。

在这个会场里,我把注意力都放在了他身上。他是我一直很尊敬的人。他写了一辈子,却一直谦卑,不曾夸夸其谈过自己的创作。他喜欢游泳。他会骑着自行车经过博物馆,偶尔也会进入博物馆。我理解他,我经过博物馆时,就想进入其中看看,那种想进去最终没进去带来的那种煎熬,总是让人感到难受。他跟我说起,出现在博物馆静静地面对着那些文物时的内心感受,能感受到时间的恒久与艺术之光的不灭,也能感受到精神世界的重要。游泳时,他是感受到了不竭的生命力。他曾在冬日雪落入那个高原湖泊时,跳入冰冷的湖水里,他的身体慢慢适应了湖水的温度,从湖面望着远处的山,半山腰都已经积满了白色的雪,雪落入湖里,落在了他的身上。那样的感受和体验屈指可数,他说再也不会有那样的体验了,雪已经很难落到那个湖泊了。当他做了一次心脏手术后,游泳成了他偶尔去追忆和感伤的过往,他强烈感觉到了生命力的不再旺盛。他现在长时间生活在北京。只有偶尔才会回到这座城市。在他身上,有着让人感慨的强烈命运感。他的命运确实发生了一些变化。

在博物馆里,我看到了一些人在那条河流中游泳的照片,我还看到了他的身影。他们要横渡那个高原湖泊,我看到了他们融入其中的湖水,幽蓝、洁净,没有任何的尘埃,也没有在那么一段时间里爆发的蓝藻。我走出博物馆,前往他们曾游泳的位置。那种行为里暗含着的情绪波动,只有自己才能体会得到。他还曾在那个高原湖泊边不断行走,他进入一个又一个的村落,用文字记录和思考一些东西。我看到了那些文字,有点遗憾的是他只是出现在了其中为数不多的几个村落里。诗人说自己被某个世界的色彩、声音、人的样子和植物的外表迷住了。他与诗人在一些时间里很像。我们也在一些时间里很像。破旧的,已经废弃的渔船被放在了村落的某处,离湖泊有点距离,他会诧异那个渔船为何会出现在那个看似不应该出现的位置。需要多少人抬,渔船才能被抬到那里,然后生锈,变形,落寞。他看到了很多这样的渔船。他还拍下了那些渔船,它们的色彩较之平时要绚丽很多,海天一色中,它们已经损毁的一面被色彩覆盖。世界真实的色彩,以及诗人与摄影者的色彩。我在那个湖泊旁的一个村落里,看到了很多废弃不用的船,人们要在那里集中焚毁它们。他能肯定那些渔船将不会再被人使用,他还一度怀疑曾经的渔夫已经离开村落去往城市。他在另外的那个村落里,看到了一些渔夫,他们还在打鱼。那是不是禁止捕捞的季节,他看到了很多打鱼的人,那是现实在反抗着他对于世界的误解。开海的照片,同样可以在博物馆中看到,一些古老的服饰,一个古老的祭祀活动在那个高原湖泊边举行,一部分人很严肃,一部分人又很喧闹,那是同一个世界里人类不同的两极,狂喜与安静,尽情释放与强烈隐忍。

3

“他的家好像一个博物馆:一个以他为专题的博物馆。”

——【阿根廷】阿道夫·比奥伊·卡萨雷斯《日记中的博尔赫斯》

关于废墟的博物馆。你看到的都是废墟。里面的艺术品都与废墟有着一些联系。有一些摄影,如果不是摄影的话,那些旷野中的废墟将无法被安放在博物馆。废墟会给人的内心带来一些震动,不只是视觉上的冲击,那是源自灵魂的战栗。我们看到了每一处废墟的成因。那是简单的文字介绍,战争、瘟疫、迁徙,以及其他的一些天灾,前所未见的洪水与风沙,风沙慢慢吞没着一些建筑,稀少的人类痕迹,人类退出去,其他的一些生命反而与人类相悖,它们生活在那些废墟中。物质与精神双重的废墟。

在那个博物馆中,我们更多感觉到的忧伤与疼痛。废弃的砖块与钢铁,已经固化无法使用的水泥,干涸的水与草木,破碎的玻璃,生锈的铁丝,无法融化的塑料,生长的石头,发亮的瓷片,缠绕的织物,堆积的稻草,折断的树枝,飘飞的纸片……我们能感觉到的确实是那些废墟依然释放出诗意的东西,艺术就是美成了悖论,我们又确实感觉到了有些废墟的美。在那里,我们看到了一个世界的没落与颓败,我们也看到了人类命运的脆弱与悲剧。一些画,都是关于战争的。我们看到的是那些赤裸裸地暴露在外面的东西,它们都在警醒着我们。

有个艺术家创作了一系列关于废墟的艺术品,并把它们放入一个破旧的厂房中。那样的放置,同样有着很强烈的隐喻意义。曾经其中一些相对抽象的艺术品在城市的某处展出时,一些捡拾破铜烂铁的人不知道那是艺术品,他们把那些废弃物,那些艺术的开始与组成物,拆解下来,它们又成了废弃物,又成了可以卖到废品收购站的废弃物,它们的价格也异常低廉,这成了近乎黑色幽默一样的存在。在进入这样的空间中时,我们同样会很震动。我们看到了太多的废弃物,那些无论是出现在哪里,都往往沾染上太多铁锈红的东西。生命的一种完结,在那个同样是生命退场的破旧空落的厂房里,它们被组合在一起,我们至少感受到了艺术的生命力,艺术在那里暗指着现实世界,艺术会让人感到不安,也让人感到悲伤。战争会让一切成为废墟,战争会让一些人的命运滑向最惨烈的一面。艺术家,在那里展出和创作的艺术品的用意似乎就是如此。

同样是关于战争的,那是在另外一个博物馆内,都是关于战争的东西,弹夹、军刀、步枪、坦克、车、飞机、望远镜等等,一切的物都像是从土里掩埋了很久后重见天日一样,我们还看到了各种各样的塑像,一些年轻军人的塑像,一些呼吁和平的塑像。在面对着这些塑像时,我们的眼里只剩下发生在那块土地上的战争。我们也要说,有些塑像是失败的,那些塑像并没能把战争给人的重负与沉重呈现出来。但似乎在战争面前谈论塑像的艺术感,又多少有些不适合。在很长的时间里,我没有深入那块土地的历史深处,有个朋友跟我说这多少有些遗憾,毕竟那些关于战争的历史本应该是无法被忽视的。我只是没有跟他说,面对那些历史时,总是让人陷入无比沉重的情绪中,那样的情绪将是需要长时间才能被平复,或者将永远无法得到平复。我们就在那个战争博物馆前,谈论着一场过去的战争。那只是一些人经历的战争。我们没有经历过战争,或者我们所看到的战争都发生在了很遥远的地方。我们谈论的是该如何从参观博物馆的沉重与悲愤中走出来,战争博物馆存在的意义是否让我们一直在仇恨。我们是否只是一味在仇恨,我们是否还应该以仇恨之外的情绪来看一场战争。在那个空间里,我们将被各种情绪困扰着,我们真切地感觉到了情绪在深受震撼之后的久久不能平静。

杰夫·戴尔的《寻踪索姆河》,是关于战争的书。当出现那个战争博物馆时,我想起了这本书。我关于战争的一些认识,又将受到他的影响。我们总会告诉自己,要努力挣脱一些思想的影响,很多时候,却无力抗拒。当我们都在面对着战争,以及关于战争的博物馆时,一些思绪竟出现了惊人的相似。在我还未遇见杰夫·戴尔的作品时,我已经多次出现在那些曾经战争的现场与博物馆了。那些博物馆和现场,离我教书的地方很近,只是有一段时间,我故意把距离拉长,故意忽略那些空间的存在。

无论是战争博物馆还是其他博物馆,我突然觉得那是对于无序的一次整理。童年生活是有序的开始,伴随着成长,我们会不由自主陷入无序之中,我们开始与无序进行着旷日持久的抗争,无序会让生活的普通与平庸部分凸显出来。让自己没有想到的是,在一个静默的空间里,那些喧闹的无序消失了,一切又变得有序了。只是在面对着博物馆中的那些物时,我们又意识到有序的艰难。

4

一日,女友将我带到了一家博物馆,那里有一幅皮耶罗·迪·科西莫的名画——《森林大火》。长长的水平的巨幅画卷,如同放映灾难电影的宽大荧幕,占据着展厅的显赫位置。但博物馆的纪念品商店却找不到任何相关主题的明信片或茶垫。想来也不奇怪:这幅画的内容实在难以令人产生愉悦的感受。

——【俄】玛丽亚·斯捷潘诺娃《记忆之记忆》

图书管理员。他是我所认识的那个图书管理员。他就在那个图书馆里安静地坐着,前面没有我所希望的书,书都在他的背后,成为他的背景。他会转过身来,面对着那些书,书不再是背景,他要凝视着那些书,他将要给自己选一本理想的书,什么书?不清楚。他成了一切图书管理员的形象,他开始变得刻板而僵硬。他先要面对着的是数量,让人惊叹的数量。即便只是在那个小城,即便图书馆里有着太多陈旧的书,它们堆积在一起,它们保持着某些秩序排列着,让人惊叹,会让人无端想到数量对于书本质量的影响。当慢慢适应黑暗,他故意没开任何的灯,但能感觉到书黑压压地朝着人压来。

我看到了那个真正的图书管理员,没有丝毫的追名逐利感。在那个安静的图书馆里,不会让人想到名利,拿起一本书时,反而会让人产生要进行严肃思考的渴望。图书管理员是怎么影响我的?我在回想。他让我进入图书馆的内部,让我第一次感觉到了来自数量的压迫感,那样的感觉真是太奇妙了,那样深受压迫的感觉是在这之前从未有过的。从感觉开始,忘不了那样的感觉,忘不了他依然貌似的无所事事。他隐去了,他成了一个安静的雕塑,真是像极了雕塑。安静地坐在散乱的办公桌前,有本书在书桌展开,镜框依着书,他抄写着什么,又似乎不是在抄写,只是偶尔才把目光放在那本展开的书上。他丝毫没注意到我的存在,有几次当我把书找出来办理借阅手续时,他竟然会全身一颤,似乎早已忘记了是他让我进入其中。安静的思考者的雕塑,确实很像。

只是作为一个思考者,他应该思考的是什么,是凌虚高蹈的东西,还是与人性贴得最为紧密的部分。我开始假设,他是一个外来的人,他从一开始根本无法听懂,到现在已经可以听懂一些,也有可能他直到现在还没有听懂,依然还无法真正融入这个世界。他对我来说,就只是一个图书馆管理员那么简单,关于他其他的身份,我既感兴趣,又不想知道。他一直沉默寡言,我与他之间的联系仅仅只是因为那些书本。我在图书馆里借书的时候,没有多少人出现,我既感到有些遗憾,也感到庆幸,遗憾的是阅读者数量的少,庆幸的是因为人的少才有机会让我直接进入图书室里挑选书籍,那种在浩渺的书海中找寻一本书的感觉很独特。雕塑能滥用吗?不能滥用,只是,我们要把目光放在他背后的世界里。这与任何一个在这之后见到的图书管理员不同。他是我在这之前从未见到过的管理员。他腋下夹着书,保持沉默。

图书管理员与博物馆管理员不同,我应该触及的是博物馆管理员,却因为一些我无法说清的原因,让我不断提到那个图书管理员。他的身份总让我无法轻易从他身上绕开,那曾是我理想中的身份,我也想感受着来自众多书籍数量的压迫。在这之前,还未见到这个图书管理员时,我也曾见到几个图书管理员,那些人所管理的书数量很少,摆放的空间很小,里面的杰作也很少,只是那时我无法分辨什么是杰作。而这个图书管理员,他一个人就管理一层,一层的文学书籍,空间很大,数量已经足够多,杰作也足够多。

我把他替换成自己。他成了我,他成了男孩,而我已经是中年男人。身份置换之后,我将发现他一些中年的秘密,庸碌的中年生活,在那个安静的世界里变得沉默寡言,我像他对待我一样,简单地说你可以进入那个空间之内,自己挑选书籍,小男孩将很激动,这样简单的行为里对小男孩的成长,将有着让人无法估量的影响。当把身份再次换回来后,我一直感激源于那个图书管理员那简单行为的影响,我的阅读,我的挑选书籍的能力,我的分辨力,似乎就在那一层由书籍充满的空间里,慢慢拥有着。一个同样庸碌的中年男人,为生活的现实所困,这个图书管理员如果还是一个异乡人的话,他所要面临的艰难可想而知。我可以在岳父身上,可以在表哥身上,甚至是此时的自己身上,感受到把自己的故乡抛到背后,想再次拥有第二故乡的那种艰难,那时我们已经暂时忘记了心灵的故乡。

回到小男孩,其实我早已不是小男孩了。小男孩与图书管理员之间,在一个特殊的时代背景下,所完成的相互慰藉,其实我还是不敢肯定。小男孩是否让图书管理员的精神危机得到一点缓解,也有可能那个图书管理员根本就没有这样的精神困境,而是生活得惬意舒适。我从图书管理员那里得到的东西,就很丰饶,一些东西开始浇筑下来,并在身体里长成树的样子。我无数次做过这样的梦,我在镜子里看到的不是自己,而是一棵树,树上的叶子都是那些杰作的书页,它们迎风飘扬。我继续观察着,在那个空间里进行着工作的图书管理员,与自己曾经理想中想成为的人,有着太多的区别,他只是静坐在那里,桌子上并没有任何一本杰作。观察开始消解着一个图书管理员,当然同样需要怀疑的是那是不是一种常态。当不停出现在图书馆后,我发现了那就是一种常态,但并没有把他对我的影响消解殆尽,你要遇见曾经自己喜欢的那个作家笔下那个近乎大师一样的图书管理员,那太难了,你只是遇到了众多人都可能会遇见的图书管理员。当某一天,那里摆放着一本杰作时,可能对你又会有着不一样的触动,你又将会以另外的方式去观察那个图书管理员。

那时,我只是看到了众多人坠入普通生活中的样子,空间似乎对人的影响不是很大,或者只是简单地在细微处有了一点点变化。下着雨,屋檐上滴着雨,我还未曾在这样绵绵不绝的雨天进入过图书馆,我想看看图书管理员在那样天气近乎发霉的时间里的状态。我那时并不是为了一本书,我兴冲冲地冲进了图书馆,只是图书馆关闭,那天是休息时间。

那个我熟悉的图书管理员,从图书馆里走了出来,他拿着自己所有的东西,他将彻底离开图书馆了。他还没退休。他不断出现在我的笔下。他一直是以图书馆管理员的身份出现,除了这个身份之外,他再没有其他身份。我只知道他的这个单一的身份。当我再次出现在新的图书馆时,他已经退休了,我没有问别人他的现在。问的话,对他的现在将会有一些了解,这是我能肯定的。不问的话,他的现在一直将是个谜。我不曾在那些古老的街巷与他相遇过。

图书馆再次搬往别处,每一次的搬迁,都会有一些人从图书馆里彻底失去身影,我能有预感,这次要轮到那个对我产生了很大影响的图书管理员了。他手里抬着的东西里,竟然没有任何的书。图书管理员,至少应该带着一本书离开,那样的行为里,才会有着让人无限唏嘘的解读意义。他似乎早就料到有人会先入为主地想到有书本的出现,他把自己所有的书都留在了图书馆。从此,他将给自己制造一个无形的空间,给自己制造一个无形的图书馆。他的家里,可能还是有一个私人图书馆,图书馆就不需要重建了。他见到了现实中太多的重建,重建各种建筑,还有精神的重建。精神的重建在一些时候,显得更为重要。

他要走出那个有形的空间,不断改变着的有形的图书馆,这次将是他最后一次,以图书管理员的身份。他还可以以其他的身份再次出现在图书馆,以一个读者,像我们一样。他将像我们面对他一样,去面对一个新的图书管理员。这样的情形对于我来讲,很有吸引力,只是这样的情形并没有发生。他并没有完成身份的变化,他该怎么面对着身份变化的现实,很多人将陷入如他一样的困境。

还有这样的可能,他早就想从图书馆逃脱出来,这次他的离开,于他而言,是一次期待已久的解脱,当然也多少夹杂着些许惆怅的解脱。有多少像我一样的人,将会遇到他,也一定有很多像我一样的人会遇到他,并对他印象深刻,并在提到那个无名的人时,感激之情油然而生。

对于很多人而言,他一直就是个无名之人,他的名字似乎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他作为一个图书管理员的身份。那时我们的某部分生活在黑暗中。图书管理员,他只是在图书馆那个空间里对我们有吸引力,作为男孩的我并没有对他的生活产生强烈的兴趣,他会不会是一个独居的老人,是不是在图书馆时对那些杰作很冷漠。在那个幽深的院落里,他沉醉于那些杰作中,在院落里因为一部杰作而激动得无法安静,激动得想找个人谈谈那本杰作而又苦于找不到适合的人。

时间过去了那么久之后,我突然之间对他生活的现状感到好奇,只是很难知道他的现在,毕竟从一开始我们之间的关系就太过纯粹了,纯粹得只是图书管理员与读者这样的关系,而丝毫没有其他生活上的联系。这也让我不知道一个图书管理员的命运,也错过了一个人的命运对我命运产生的可能的影响。他从图书馆走出去后,似乎就在那个世界里彻底消失了,没有人遇见过他,至少我不曾遇见过他。我在那个世界里行走时,总希望会无意间在另外的一些空间里遇到他。有那么一些人,我们想对他们多一些认识,他们却一直游离于我们的世界之外,他们拒绝着我们走近,他们以某种特定的形象存在于我们内心深处。图书馆管理员的形象就是这样,他的形象固定在了图书馆管理员,一个静默的、近乎僵化的形象。我在借书的过程中,多次朝他望去,他的姿态几乎没有变化过,有时就像是蜡像馆里面的某个蜡像一样。

李达伟,1986年生,现居大理。出版有散文集《暗世界》《大河》《记忆宫殿》和《苍山》等。曾获第十二届全国少数民族文学创作骏马奖、第三届三毛散文奖、云南文学奖、云南省年度作家奖、滇池文学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