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建文学》2023年第11期|谷禾:七月还乡(外一首)
七月还乡
1
光与火的响箭
呼啸射向地面
马路上刺眼的光斑
黏糊糊的沥青气味
头顶树叶像细雨呼喊
夹杂虫子的尖叫
有人在阳光下奔波
喘着沙丁鱼的粗气
另一些人躲在屋子里
眺望窗外暮色和星星
——他们有足量的
食物、水、空调、元气森林的清凉
脚手架上的劳作者
比画着手势像在举行庄严仪式
在你不可见之处
我注视着你们:一个人,
一群人,所有人
被七月曝晒,像冒烟的石炭
向天空辐射着灼烫和乌黑
这白得耀眼的盛夏——
2
是时候了
阳光毕剥
七月酷烈
我们坐下来
谈谈这条叫颍水的河流吧
它逶迤千里奔腾不息
更久远的时间里
石头和泥土
村落如棋子
逐水而居的人们
劳作、躬耕、养育
生,老,病,死
他们所有的语言
被上岸的渔网和生锈的废铁封口
我们还能谈些什么?
洪荒时代的方舟,
从远方衔来橄榄枝的鸽子?
航道重开,大船竞发
船头上欢呼的人们
已经永远不可能抵达遥远的尽头
我们谈谈他们的骨头吧
在月光下老去,一点点化为乌有
3
缓慢的红色洒水车
(也可以是绿色、黄色或别的颜色)
从大海带来清凉一夏?
我听见众生尖叫
像梦中的盛大泼水
人们纷纷张开双臂领受
洒水车继续向前
扬起滚滚尘烟和灼烫尾气
它趾高气扬的样子
仿佛携带了季节的密码
给世界降温的不二法门
肥胖的驾驶员
娴熟地操纵着轰鸣的机器马
脸上写满了得意
还以为尖叫是在向他敬礼
而我们只想他把洒水车加速
像凶猛的座头鲸向上喷射所有海水
落下一场淋漓暴雨
4
没有人拒绝一顶草帽
甚至没有人拒绝一根青草加额
阳光下激情热吻的恋人
用灼烫的舌头
表达对一支冰激凌的渴望
从疾行的高铁列车上
他们一闪而逝的脸
像执念深处不真实的幻影
列车穿过玉米地
奔向下一个城市和新的恋人
把他们和落日一起
扔进黑夜的深渊
呵,不会有人告诉你
一列高铁的来处和去路
向天堂的灯光亮起来,一节节空荡的车厢
5
我坐在父母面前
看见他们的衰老
松弛的肉体宕开蹒跚脚步
吊扇的热风吹拂
从外向内的悲凉大海
我竟然奇怪地想到巴黎圣母院的铸钟
在咫尺之外
毛桃和青柿噗噗生长
冬瓜、茄子、丝瓜的绒毛
混合着拖拉机的铁锈
七月雪纷纷扬扬
落向我们之间的温柔地带
6
没人能从七月
逃去另一季节
逃向八千米向上的珠穆朗玛峰
更远的南极和北极
像一棵树逃离扎根的土地和它的影子
一条河逃离流水和变窄的河床
你走去更远的海角天涯
仍然要回来
独自面对空心的村子
坟头疯长的青草
俯仰的野花
像他们生前的微笑
你看见的石头从泥土下松开自己
瞬间一哄而散
不再作为墓碑及来过的存证
7
七月如何安生
太阳下的诞生、成长和死亡
一日长于百年
阒寂的荒野上
向日葵转动着金黄的花瓣
世界回到原初状态
山川与榉木,暮光与星群
风吹草低,牛羊现出石头的原形
阒寂埋葬了时代的喧嚣
爱与死长袖起舞
你满盈的杯盏,带走我全部的隐忍和悲伤
石邮村观傩舞记
清《建昌府志》记载:迎春行耕籍礼后,“复有竹马、大傩、和合、狮子之戏,衣彩衣,戴面具而舞。”
1
春风紧,密集的鼓点在催促,
跳傩的人,不再顾忌傩面的凶相——
他衣彩衣,在傩神的注目里,
渐渐脱开了肉身(而前倨后恭,
一直烙印着人子的敬畏)。
他隐身于傩面后,以腰身和四肢,
代替了声音、表情,演绎着
从未经验过的一个个鬼神和远祖
——嬉戏,打斗、醉酒、驱赶、祭祀,
穿过悠远的傩面,抵达另一种人生。
也有人离场后,摘下面具,挂上墙壁,
陷入长久的虚空。更多的孩子
群集在舞台上,反复模仿傩面的表情。
2
一旦进入面具馆,所有的傩面
都脱离了傩舞者,成为独立的存在,
从传说和史书中活泛出来——
我知道面具的共性,在于它
与生俱来的如一,像镂空的灵魂,
傩面后的脸,注定是冥冥中的不幸者。
找寻到丢失的自己后,更多的傩面
陷入了集体的隐秘惶惑,
他们彼此遥望着,待你转身离开后,
突然摔成一地碎骨。
3
被傩面带动,傩舞者继续舞动——
他有固执的坚守,以不变应万变,
“起傩、跳傩、搜傩、圆傩……”
化身无数的傩舞者。他走下舞台,
进入神庙,转入落满尘埃的傩神身后。
等他再次走出,傩面消失,他的脸
被重新命名——这个脱下傩面的人,
仿佛已重获灵魂认领。而皈依了
面具的人,以傩面走过茫茫余生,
从他脸上,浮出千万张飘忽的面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