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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城》2023年第6期|刘庆邦:后来如何(节选)
来源:《长城》2023年第6期 | 刘庆邦  2023年11月16日08:24

刘庆邦,中国煤矿作协主席、北京市作协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会委员。一级作家,享受国务院特殊津贴专家。著有长篇小说《断层》《远方诗意》《平原上的歌谣》《红煤》《遍地月光》《黑白男女》等十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走窑汉》《梅妞放羊》《遍地白花》《响器》《黄花绣》等七十余部。作品曾获第二届鲁迅文学奖,第二届和第四届老舍文学奖,第四届、第五届北京市政府奖,第二届孙犁散文奖等。曾获北京市首届德艺双馨奖、首届林斤澜杰出短篇小说作家奖等。根据其小说《神木》改编的电影《盲井》获第五十三届柏林电影艺术节银熊奖。

后来如何

◆◇ 刘庆邦

本来是这样

1996年5月21日,在河南遍地的小麦成熟时节,平顶山十矿井下发生了一场瓦斯爆炸,84名矿工遇难。其中有一位名叫陈广明的掘进工,遇难时35岁。

在瓦斯爆炸的前几天,陈广明乘长途汽车几百里,从豫西回了一趟豫东老家。他得知母亲生病了,买了些药,给母亲送回去。返矿时,妻子杨翠兰不愿让他走,说蚕老一时,麦熟一晌,眼看麦子就要动镰收割了,让他在家帮着把麦子收完再走。陈广明说,那不行,他跟队长说好了,麦收期间要天天出勤下井,人说话得算数。他还对妻子说,在麦收期间,矿上对出勤人员实行工资奖励,这样算下来,他一个月的收入可能比妻子种一季小麦的收入都多。杨翠兰是个爽朗的人,平日里最爱跟丈夫说笑话,她问丈夫,是钱值钱?还是麦子值钱?丈夫还没回答,她先把答案说了出来,她认为麦子值钱,因为钱一个月可以挣那么多,而麦子呢,经风经雪,过冬过春,要长好几个月呢!丈夫不同意这个比法,他拿煤和麦子比,说煤在地底下埋几千万年才长成呢!妻子的理没讲过丈夫的理,只得哼了又哼,恋恋不舍地放丈夫回矿去了。

杨翠兰后来说,她要是知道广明回矿上会出事,她拼命也会拉住他。杨翠兰一遍又一遍悔恨不已地说,我真该死啊!……

杨翠兰是在收音机里听到了十矿发生瓦斯爆炸的消息,头皮炸了一下,马上想到丈夫陈广明。当时,她正在家里给丈夫拆毛衣,毛衣旧了,袖口处断了线,她要把毛衣拆开重织一下。听了广播,她再也干不成活儿,心里乱得比刚拆下的一堆灰毛线还乱。她数了数,丈夫回矿已经三天了,瓦斯爆炸时丈夫正在矿上。老天爷呀,这可怎么得了。她是个信神的人,第二天上午,她到镇上的一个庙里烧纸烧香去了。她双膝跪地,给神像磕头,向神灵祷告,念念说,老天爷,我许给您一头大肥猪,您保佑我们家陈广明平平安安回来吧,到过年时我给您杀猪,把带耳朵的大猪头摆在桌案上。这还不算,根据当地农民已经开始流行的做法,她另外给老天爷许了一场电影,说陈广明要是能平安回家,她在村里放一场电影。

杨翠兰去镇上庙里许愿还没回家,矿上接杨翠兰的面包车已开到她家门口,邻居骑自行车把她找了回来。矿工家属里流传着一句顺口溜:千不怕,万不怕,就怕家门口响喇叭。响喇叭是指矿上来汽车,一来汽车就大事不好,十有八九是矿上出了事故。面包车停在杨翠兰家的院子门口,村里的不少大人孩子都围过去看。杨翠兰回家时,那些人都无声地看着她,似乎在等待她的态度。

杨翠兰这时的态度是,我不能哭,我一哭不是等于我们家广明出事了嘛!她做得跟平常人一样,说咦,咋来了恁些人!她问矿上跟车来的人,陈广明回来没有?

矿上的人说,广明同志出了点儿事,您收拾一下上车吧,到矿上再详细说。

她问广明出了什么事?

矿上的人没明确说,只说矿上正全力组织抢救。

这时杨翠兰有些着急,她要来人说实话,陈广明这个人到底还在不在?

来人躲着眼,有些支支吾吾,还是说正在抢救。

杨翠兰进屋,看见她的三个神情惊恐的孩子,才有些憋不住了,对孩子们说,你们的爸爸不会死,他就算是能舍下我,也舍不下你们啊,你们还小。她一把抱住最小的儿子,哭出了声。她一哭,几个孩子就跟她哭成了一团。乡亲们劝他们别哭了,别哭了,结果连劝的乡亲们也在流眼泪。

杨翠兰带着她的小儿子被拉到平顶山后,住进市里刚落成的体育宾馆。当时我作为《中国煤炭报》的一名记者,从北京赶到平顶山,参与了事故的采访报道。我在宾馆的一个房间里看到杨翠兰时,一时没判断出她是工亡矿工的妻子,她站起来,很礼貌地给我让座,还从暖水瓶里给我倒水,表现得理智而坚强。当我得知她是陈广明的妻子,说她很坚强时,她微笑了一下,笑得非常苦。房间的床头柜上放着一碗面条,矿上做善后工作的女干部一次又一次劝她把面条吃了,她就是不吃。直到面条放凉了,放朽了,她连看一眼都不看。到宾馆两天了,她没吃过一口东西。到了吃饭时间,她被人劝着,拉着,也到餐厅里去。但到了餐厅,她就低头呆坐着,坚决不往餐桌上看。矿上给工亡矿工家属们安排的伙食标准很高,生活相当不错,每天中午都是满桌子菜肴。穿着整齐的女服务员端上一道又一道,那些菜有整只的鸡、整条的鱼、整个的肘子,还有牛肉、羊肉、海参、大虾等。这样的生活,那些农村来的家属们不但从未经历过,平时连想都不敢想。可是,饭菜越丰盛,好吃的东西越多,杨翠兰越不摸碗,不动筷子。她有一个固执的想法,几乎已固定下来,她的想法是:一看见饭菜,我就想起这是我们家广明的命,广明人那么好,我哪忍心吃他的命呢!

我也曾到餐桌前劝过杨翠兰,我说陈师傅走了,你们的日子还得往前过,为着几个孩子,你也得吃饭,要是你的身体饿垮了,孩子们依靠谁呢!这样劝着杨翠兰,我不由得想起父亲早逝之后的母亲,喉咙发紧,鼻子酸得难受,声音也有些发颤。杨翠兰抬起头来看了看我,说,我也想吃,可我吃不下去咋办哩……

为了防止杨翠兰的身体出现意外,矿上派去的医疗组人员只好给她打吊针,输葡萄糖水。

杨翠兰的小儿子,看样子才五六岁。他的小脸蛋圆圆的、胖胖的,与妈妈长得很相像。小儿子的目光一直很恐惧,半步都不敢离开妈妈。有一阵,窗外狂风大作,呼雷闪电,下起了暴雨。大风刮得体育场里一排旗杆呜呜作响。小儿子抱住妈妈的腿问,妈妈,我爸爸死了吗?这是鬼在叫唤吗?杨翠兰没有回答小儿子,只把小儿子紧紧地搂在怀里。她的小儿子还是畏缩着,说,妈,打雷我害怕,下雨我害怕,咱们回家吧。

矿上善后工作组的人,拿出一张白纸黑字的善后处理协议书,让杨翠兰在协议书上签字。杨翠兰见签字笔如见敌人一样,坚决拒绝在协议书上签自己的名字。因为当时,她的丈夫陈广明还没从井下扒出来。不知为何,她老是说陈广明没有死。她甚至不惜想象,说广明就是被砸断了一条腿,过一两天就出来了。等广明一出来,我就扶他回家,我要好好伺候他一辈子。她还说,我要是现在就签字,不是等于咒广明死吗!

几天后,我离开了平顶山。回到北京一段时间我打听到,因为瓦斯爆炸把井下的一些巷道炸塌了,直到一个多月后,陈广明师傅的尸体才从塌实的巷道里被扒出来。说是尸体,其实只是遗骨。因为瓦斯爆炸的瞬间温度上千度,瓦斯爆炸之后,井下的温度仍然很高,腐蚀性很强。我不能想象,杨翠兰在丈夫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情况下,一个多月受着怎样的煎熬!而最终等来的只是丈夫的骨灰盒,她又怎能承受得起!

以上这些文字,是我当记者时所记录的真实情况,时间、地点、人名、事情经过,包括一些细节,都是亲闻亲见,源于真凭实据,没有一点想象和虚构的成分。相对小说而言,这些记录无疑可以称为素材。所谓素材,无非是指一些原始的,朴素的,未经提炼、加工、虚构的材料。多少年来,我一直想把这段素材变成一篇小说,可因对自己的想象力缺乏足够的信心,迟迟没有动笔。对于一个长期从事写作的人来说,每一块素材都很宝贵,宝贵得像未经雕琢的璞玉一样,不可轻易舍弃或浪费。是的,璞玉不怕放,放多长时间都放不坏,美玉都在璞玉里面存在着。问题是,我们必须把璞玉的原石打开,再经过精心设计和反复打磨,璞玉才会变成玉器。倘若一直把璞玉放着不动,璞玉只能是璞玉,永远都变不成文化的、艺术性的、被赋予灵气的玉器。写小说与加工玉器又有所不同。加工玉器主要靠的是技艺,工匠越老,技艺可能就越娴熟,干起来越得心应手;而写小说主要靠的是想象力,作者在年轻的时候,精力充沛的时候,想象力也会强大一些,想象得天马行空、飞龙御水都可以。作家一旦变老,在体力下降的同时,想象力也会不可避免地衰退,想象起来就不那么容易了,常常是力不从心、心不得力,只在原地打转转。

我这样说,其实是在说我自己。随着年逾古稀,年事渐高,自己不想承认都不行,我想象的力量的确有些大不如前。比如说,我想象的对象是一个石磙,以前我可以推得石磙满地转,甚至可以把石磙推上山坡。现在呢,我把石磙推动起来都很吃力。不过我不甘心,我的意志力还在发挥着作用。意志力和想象力当然不是一回事,如果说想象力以体力为基础,带有一定物质性的话,意志力纯粹是精神性的东西。意志力不但不会随着想象力的衰退而降低,说不定还会逆向上升。有一句歌词唱得好,“人有志气永不老”。歌词里唱的志气,就是人的意志力。人的意志力不老,会对人的想象力起到一定的加油作用和督促作用,不至于让我们因想象力的下降而偷懒,而自我放弃。好在我对自己的意志力一直充满自信,曾怀疑过自己的想象力,却从没有怀疑过自己的意志力。紧迫感使然,请允许我再试试吧,在意志力的带动下,充分调动起现有的想象力,看看能不能把这段难忘的素材变成一篇小说。

既然要变成小说,就不能老盯着以前,要写以后如何;不能只写本来已经发生的事情,需面向未来,写尚未发生但有可能发生的事情;不能只写鸟卵,要让小鸟破壳而出,展开翅膀,在空中飞翔起来。

好了,闲言少叙,想象开始。

第一种可能

杨冬玉在体育宾馆度日如年地住到第四天,还没得到丈夫陈明良是死是活、是去是回的确切消息。

体育宾馆环绕着圆形的体育场而建,一个又一个房间,形成了宾馆的闭环,仿佛是奥林匹克五环中的一环。那些标准化的房间原本是准备安排运动员和裁判员住的,现在却临时性地住进了一些工亡矿工家属。有的工亡矿工家属来人比较多,有矿工的妻子、孩子、父母、兄弟姐妹,还有村里的干部。杨冬玉不知道宾馆里一共住了多少家属,从传出哭声的房间估计,至少有七八十个老老少少的家属住在这里。时间一天一天过去,杨冬玉觉出,住在宾馆里的家属越来越少,哭声也越来越稀。听善后工作组的人说,有的不幸遇难矿工的尸体找到了,运到殡仪馆火化后,家属就抱上骨灰盒回农村老家去了。火化前,尸体要清洗,化妆,穿上西装,打上领带,戴上鸭舌帽,打扮得很是体面。

杨冬玉不敢想象丈夫陈明良穿西装打领带的样子,陈明良以前从没有穿过西装,脖子里更没有打过什么领带。人家要是把陈明良打扮得洋里洋气,陈明良一定会感到浑身不自在。不管人家怎么样打扮陈明良,杨冬玉都不稀罕,她只希望看到原来的陈明良,看到陈明良原来那个土里土气的样子。杨冬玉也不敢多问,陈明良什么时候能回到井上来。矿上一天找不到陈明良,她的希望好像就多一天。矿上要是找到了陈明良呢,说不定她的希望就破灭了。她有些小心,也有些自欺,好像多问一句就等于催丈夫的命似的。她只是说,她家里的麦子熟了,她该回去收麦了。她家种的三亩多麦子长得不错,她不能让麦子白白烂在地里。

善后工作组的人经过层层请示,同意杨冬玉先回家收麦,对她说,一旦陈师傅有了确切的消息,再去车把她接来。

杨冬玉低下眉,像是想了一会儿才说,只要陈明良能从井下出来,我来不来这里都没什么。不管他是瞎了,还是瘸了,你们直接把他送回家就中了。反正这一辈子我再也不会让他出来挖煤了。

矿上派车把杨冬玉母子俩送回村里,村里人既没看到棺材,也没看到骨灰盒,都有些不解。有人问杨冬玉,陈明良呢?

杨冬玉说,明良这次没回来。

问话的人继续问,瓦斯爆炸是不是跟咱们这里过年放炮一样,炮声一响,陈明良在哪个墙角后面躲起来了?

杨冬玉从没有把瓦斯爆炸与过年放炮联系起来,听别人这么说,她也愿意这么想。她说,可能吧。

前些年,凡有挖煤人在井下遇难,矿上都是让木工房的人用坑木(煤矿术语,做支架的木头)做一口厚重的棺材,将遇难者的遗体盛殓进棺材里。另外,矿方为了给遇难矿工家庭一定的赔偿,都会用带斗子的卡车送上一车好煤。这样一来,白茬棺材高高放在乌黑的煤炭上,显得格外扎眼。近些年,再有矿工遇难,一卡车四吨煤炭照样送,只是矿工的遗体不再装棺材,火化后把骨灰装进了骨灰盒里。

杨冬玉等了一天又一天,等了一夜又一夜,这天中午时分,当一辆卡车停在杨冬玉家院子门口时,村里人看见,车上只装了一车煤,没有棺材。车停稳后,一位中年妇女从卡车前面的驾驶室里走了下来。她是矿上工会女干部的周主任,也是善后工作小组的成员之一。杨冬玉在体育宾馆住着时,周主任也一直在体育宾馆住,杨冬玉对周主任已经有些熟悉。周主任下车时,双手抱着一只黑色的骨灰盒。

骨灰盒其实也是棺材,只不过是棺材的缩小版。杨冬玉一见“棺材”,才彻底失望了。她接过“棺材”,叫着“明良,明良”,双膝跪倒在地,放声痛哭起来。杨冬玉似乎早就准备好了这场痛哭,她一直压抑着自己,没让自己哭出来。这会儿她终于哭了出来。季节到了夏天,天上并没有打雷,但杨冬玉的哭声如滚滚的雷声。地上没有下雨,但杨冬玉的眼泪如瓢泼大雨。周主任的双眼也湿了,对杨冬玉说,小杨,矿上没有把陈师傅活着给你送回来,我们对不起你!好了,别哭了,起来吧。矿上也不能给你们家赔偿什么,只能按规定送来了一车煤。你跟乡亲们说说,让他们帮着把煤卸下来吧。

杨冬玉又想到了丈夫的命,她想,这一车煤是丈夫的一条人命换来的啊,煤就是丈夫的命啊!她对三个也在大哭的孩子们说,你们的爸爸回家来了,你们要给你们的爸爸磕头,把他的魂留住。三个孩子当中,前面是两个女孩子,第三个是那个儿子。两个女孩子都正在上小学,脖子里都系着红领巾,那个儿子还没有上学。已经懂事的大女儿,把脖子里的红领巾取了下来,她帮着妹妹,把妹妹的红领巾也取了下来。她们把红领巾抓在手里,对着爸爸的骨灰盒磕头,也像是对着车上的煤磕头。她们一边磕头,一边喊着“爸爸!爸爸!!爸爸!!!”大哭不止。她们的弟弟跟她们跪在一处,也在给爸爸磕头,痛哭。最亮莫过是童声,痛心莫过少年哭。云在哭,风在哭,鸟在哭,树在哭,一时间,仿佛天地都为之痛哭。

陈明良有个哥哥叫陈明善,陈明善小时候患过小儿麻痹症,是个拄单拐的残疾人。陈明善见弟媳杨冬玉哭得拉不起来,他自己也没能力爬上汽车卸煤,就央求村里别的乡亲,帮着把煤卸下来。从车上往下攉煤的时候,那两个乡亲有些愤愤不平,说哼,一车煤才值多少钱呢,难道用一车煤就能摆平一条人命吗!他们给陈明善出主意,把车上的煤卸干净后,把汽车扣下来,别让司机把汽车开走。等矿上的人送钱来,送的钱抵得上一条人命的价钱了,再把他们的汽车放走。

陈明善听了别人撺掇他的话,真的把拐杖往车头前面的地上一横,他也横着身子半躺在地上,挡住了汽车前行的路。开车的司机是个年轻人,他发动了汽车,轰了两下油门,并按了喇叭,催挡在前面的人离开。陈明善吓得身上哆嗦了一下,把拐杖抓在手里。在众多乡亲的注视下,他相信司机不敢从他身上碾过去。司机给发动机熄了火,从驾驶楼里下来了,问陈明善要干什么?

陈明善说,陈明良是我的亲弟弟,我就这一个亲弟弟。你们矿上不能这样把人命不当人命,你们得赔我的亲弟弟。

司机说,他只管开车,别的事他管不着。他走进院子,把正在劝慰杨冬玉的周主任喊了出来。

周主任对杨家的情况已有所了解,知道拦在车前面的残疾人是陈明良的哥哥,她说,陈大哥,有话好好说,你这是干什么!

陈明善说,我们家上有老,下有小,一家人的生活全靠我弟弟支撑着。我弟弟说没就没了,今后我们家的日子可怎么过。陈明善这样说着,似乎也要哭了。

周主任说,你们家确实有困难,你的心情我完全可以理解。有什么要求,你只管提出来,我们回到矿上向领导反映。

陈明善说,反正不能只赔我们一车煤就算完了。一车煤才值几个钱,叫我看还不如一车土坷垃呢。土坷垃里可以种粮食,今年种了明年还可以种。煤一烧就变成了煤渣,就没用了。

你的意思,是不是希望矿上赔给你们家一些钱呢?

这个还用说吗!

你希望矿上赔多少钱呢?

人命关天,你们看着办。少了,我们不嫌少;多了,我们也不嫌多。

旁边围观的人在喊,一万,三万,五万,十万……

周主任说,矿上能不能赔钱?能赔多少钱?我们说了不算。我们回去跟领导汇报一下,一切由领导决定。

你们可以回去,汽车得留在这里。

你不让我们开车,我们怎么回去呢?

镇上有长途客车,你们可以坐客车回去嘛。

你这样做不合适,我们空着手回去,怎么跟领导交代呢?

你们只想着怎么跟领导交代,一点都不想跟老百姓怎么交代。我要是让你们把汽车开走,汽车冒一股烟,你们一回去,就把我们家的事忘掉了。

周围响起一片附和之声,有人还冲着周主任举起了拳头。

周主任只得回到院子里,向杨冬玉求助。不知她对杨冬玉说了些什么,杨冬玉带着三个刚刚止哭的孩子从院子里走了出来。她对陈明善说,哥,你这样做是输理的。明良在天上看着呢,输理的事儿咱们不能做。

陈明善仰脸往天上看了看,说,我想让矿上赔点钱,以后给几个孩子当学费。

杨冬玉说,亏得你还知道想着孩子,想着孩子就得为孩子着想,处处为孩子做出样子。这次在矿上遇难的又不止明良一个,要赔钱,都赔钱,要不赔钱,都不赔钱。人家没说赔钱的事,你非要跟人家要钱,这不是让人家为难吗!好了,起来吧,别让别人把你当笑话看。

陈明善摸了摸拐杖,要起来的样子,却没有马上起来。拐杖构不成“台阶”,他想找一个“台阶”下。一时找不到“台阶”,他梗了一下脖子说,谁想笑话谁笑话,我不怕。

怎么着,你还等着让陈浩给你磕头求你吗?陈浩给他爸爸磕过头了,非要他给你也磕头吗!杨冬玉把儿子陈浩往前推了一下,说去,给你大爷(这里把伯伯叫大爷)磕头。

陈明善没有老婆,没有孩子,只有陈浩这么一个侄子。平日里,他把侄子当宝贝,哪里舍得让侄子给他磕头呢!他说使不得,可是不敢。没等陈浩给他磕头,他就扶着拐杖站立起来,一瘸一拐从车头前面走开了。

一直扶着方向盘的司机,喊周主任快上车,逃离似的把汽车开跑了。

村街比较窄,从车上卸下来的煤堆在村街上,挡住了行人的路,骑自行车都通不过。车拦不得,路也堵不得,杨冬玉带着三个孩子,用铁锨端,用筐子提,用洗脸盆盛,一点一点把煤转移到他们家墙院外的墙根去了。他们没有把煤挪到院子里,更没有把煤弄到灶屋里。杨冬玉既然认为煤是她丈夫陈明良的命,她就不能拿陈明良的命烧锅,就把命在那里放着吧。他们家以前做饭是烧柴火,现在还是烧柴火。现在柴火很多,麦子长得好,光麦秸都烧不完。不少人家认为麦秸不是好柴火,烧出来的是“呼隆”火,在麦茬地里就把麦秸点燃了,烧得狼烟动地。杨冬玉从不在地里烧麦秸,把麦秸收拾得干干净净,用架子车拉回家。

一天早上,杨冬玉正烧着麦秸在灶屋里做早饭,陈明善在院子大门口连声喊她,喊的是“浩他妈,浩他妈”。陈明善喊得声音很大,像是发生了什么事。杨冬玉把柴火送进灶膛里,答应着从院子里走了出来。陈明善指着墙根的煤堆说,你看看你们家的煤是不是被人偷了?

杨冬玉一看,煤堆一头是被人挖了一个坑,挖走的煤恐怕三四筐都不止。她没有感到惊奇,也没生气,只是叹了一口气说,煤谁烧都是烧,挖走就挖走吧,就算是明良送给他们的。

陈明善说,你应该到大街上去骂,骂得偷煤的人耳朵根子发烧,以后就不敢再偷了。

杨冬玉说,我哪里骂得出来。

陈明善的父亲去世了,他和母亲住在村里另外一处房子里。他搅拌了半桶石灰水,和母亲一起,用麻刷子蘸着石灰水往煤堆上甩。煤堆是黑的,石灰水是白的,石灰水一干,煤堆上如同落了一层小雪。陈明善的意思,是在煤堆上做上标记,标明这些煤姓陈,是矿上赔偿给陈家的,别人也许就不好意思再偷了。不料,他们虽然给煤打上了记号,仍没有挡住偷煤的人半夜里对院子外边的煤动手脚。立秋之后,随着秋风渐凉,偷煤的人似乎越来越多,煤堆眼见得一天比一天小。煤是明良的命,总不能让没良心的人把命都偷走吧。这天下午,杨冬玉才带着三个孩子,把仅剩的一些煤搬到院子里去了,堆到院子里一棵石榴树下。他们没有往煤堆上面洒石灰水,而是从田地里拉回一架子车黄土,把黄土均匀地撒在煤堆上,使煤堆变成了黄土色。他们还用铁锨在包了一层黄土的煤堆上面拍,把煤堆拍得圆圆的、光光的。他们都看出煤堆像一座什么,但谁都没有说出来。都说小孩子口无遮拦,因为早早失去了爸爸,他们口上早早就有了遮拦。

除了家里不烧煤,杨冬玉也不再吃肉。去矿上时,她一看见肉就与丈夫的命联系起来,拒绝吃任何肉。回家以后,她把这个念头固定下来,还是什么肉都不吃,一点肉都不尝。过年时,她给孩子们做了猪肉、羊肉、鸡肉,还有鱼肉,只给孩子们吃,她自己不吃。她只吃豆腐、豆芽、粉条,顶多吃一点鸡蛋。大女儿说,妈,你也吃点肉嘛!

她说,妈不喜欢吃肉,你们吃吧。

二女儿问,妈,你为啥不喜欢吃肉呢?

她说,你只管吃你的,不要问那么多。

陈浩悄悄对两个姐姐说,他知道妈妈为什么不吃肉。两个姐姐把他拉到一个背人的地方,让他说一说。陈浩把妈妈在体育馆的餐厅里拒绝吃肉的原因跟两个姐姐说了一遍。两个姐姐听罢,一时没有说话,眼里都涌满了泪水。

……

全文请阅读《长城》2023年第6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