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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州文艺》2023年第11期|王雁翔:陇东食事
来源:《广州文艺》2023年第11期 | 王雁翔  2023年11月16日08:26

搅 团

我抡着斧子在门前杏树下劈柴,母亲在院子里问,晌午想吃啥?

晌午,是陇东人对晚饭的叫法。乡下多是五点左右吃晚饭。

吃搅团!

母亲听了,笑说,那咱缠荞面搅团。

回到老家,隔一两天,我就想吃一顿搅团。对游子来说,故乡简单的粗茶淡饭,是美食,也是治愈疼痛的良药。

搅团是陇东人家寻常饭食,现在却不易吃到,许多人已不会做,当地饭店,一小盘三十多元。

一代人有一代人的追求与梦想。网络时代,想吃什么动一下手指,东西南北中,酸甜苦辣咸,各色美食立马送上门。但有些特色食物,离开当地,便很难吃到。

看今日头条搞饮食的自媒体都很火,粉丝少则几十万,多的近千万。有人连菜刀都不会使,各种调料乱放一气,亦观者如云。

并非酸葡萄心理,热闹背后,我看到一张张不懂人间烟火,浮躁、懵懂的脸。也许现在生活节奏太快,人活得潦草芜杂,皆直奔主题而去,没心思也没时间操心厨房里的事,渐渐淡忘了生活该有的样子。只是,若没了一餐一饭的烟火操劳,人生便成了一段枯索孤独的旅程。

滚滚红尘,有人吃上精致讲究,对穿不在乎,有人吃穿皆无所谓,在某一爱好上却绝不含糊。对人生有要求,有一点儿爱好的,多是有趣之人;什么都不在乎,生活一塌糊涂者,多寡淡无趣。

三餐茶饭,四季衣裳。寻常人的日子,柴米油盐酱醋茶,一日三餐的状态,其实是我们对待人生的态度。汪曾祺先生在《人间滋味》里写道:“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热热闹闹,挨挨挤挤,让人感到一种生之乐趣。”

我也喜欢逛菜市场、下厨。整天吊在工作上,身心俱疲,下班或周末,放下焦虑、烦躁,让身体、思维换一种姿势、一方空间,买点儿想吃的食材,做几个可口的家常菜,咸淡俱佳,于散淡里享受人间至味与清欢,感受平凡生活的美好,亦是心灵与四肢的自我解放。喜欢,就爱琢磨,有时和朋友去饭店酒楼,眼生的菜品搛几筷子,概略咂摸出色香味操作路数,闲时买回食材随性一试,味道常常不赖。当然,做菜靠实践,有些美食失败多次仍难得要领也是常事。

我的笨拙爱好,是小时候给母亲打下手学的。姐弟七个,两个姐姐出嫁后,母亲忙田里,又要浆洗缝补、烧饭,有时会喊我帮着烧火、洗菜。那时尚无用电的现代厨具,农家做饭用风箱,烧柴火。

我在灶膛前一边呱嗒呱嗒拉风箱烧火,一边看母亲忙碌,洗、切、炒,什么菜放什么调料,何时放,急火还是慢火,和面,饧面,擀面,切面,发面蒸花卷、包包子、炸油饼,腌酱菜、卧酸菜,不时上手试试,竟都学会了。后来母亲在街上摆小吃摊,我又学会了涮酿皮、做凉粉、搓麻花、炸糖糕等许多小吃。

陇东人把做搅团饭,叫缠搅团。顺着一个方向转圈搅是“缠”。

搅团不能让八十六岁的母亲做。我丢下斧子,进屋自己上手。

搅团饭看似简单,火候、稀稠掌握不好,要么搅出一盆糨糊,或里边夹干面糊,搅不开,一粒粒硬豆用筷子夹开还是干面粉,没法儿吃。

搅团要好,七十二搅。擀面杖顺时针不停地缠,双臂和腰上没点儿力气吃不上好搅团。水开面下锅要搅,焖熟后更要使劲搅,远不止七十二搅。灶膛里火也紧要,火急锅底焦煳,一锅搅团瞬间败北。

母亲缠搅团火候总拿捏得恰到好处,出锅的搅团软硬适中,筋道、爽滑。搅团刮尽,粘在锅底薄薄一层金黄的饭在余火里慢慢鼓起,铲下来,焦黄、香脆,撒上盐和辣椒面,是一小碗锅巴。

人的口味可随漂泊脚步改变,但味蕾和肠胃是有记忆的,有些爱好终生难改。我自小爱吃搅团,父亲却怕吃,一吃搅团就骂人。

父亲在田里干体力活儿,搅团饭易消化,不抗饿。

现在的搅团多是用小麦粉做的,是西北不少酒店的特色美食。其实,最好吃的是荞麦面搅团,其次是玉米面。

吃搅团,要有香醋、油泼辣子、蒜泥调和的蘸汁,炒菜有韭菜、土豆丝、西红柿,因人而异。有时吃搅团,舌尖会让时光悄然倒流。

搅团饭没醋,就少了灵魂。有一次吃高粱面搅团,没钱买醋,时值初夏,我爬上门前杏树,摘些青杏,捣成杏泥做蘸料。那年我七岁,无奈与隐痛也是百转千回的人间滋味。

青杏很酸,入口使人龇牙咧嘴,能酸掉牙,略带一点儿苦涩。女同志怀孕,陇东称之为“害娃的”,有的爱吃酸杏。妊娠反应嗜酸嗜甜,有“酸儿”“甜女”之说。

大年初一到初四,老家风俗不扫地,说一扫就把财气扫出去了。初五扫地谓之“送穷土”,且早饭一定要吃搅团。正月初五吃搅团是什么讲究?我至今不甚了然,不知别的地方有没有这样的风俗。

搅团缠稀一点儿,糊状稍稠,用漏勺筛到凉开水里,是小蝌蚪状漏鱼儿。漏鱼儿用土豆、豌豆淀粉,麦面、玉米面和荞面均可。切一点儿葱蒜末和少许韭菜,用浆水炝一锅香而诱人的浆水,放至半温,浆水碗里盛上漏鱼儿,细腻光滑的漏鱼儿与浆水很配,用炒菜与调好的料汁凉调,也好吃。

人在炎夏没胃口,浆水搅团、浆水漏鱼儿、浆水面……酸爽清凉,是消暑开胃,百吃不厌的农家美食。听说兰州大学研发了一款浆水酸奶,想来滋味不差,遇上机会一定尝尝。

西北人钟爱浆水,不少酒店有浆水面、浆水漏鱼儿,亲朋好友聚餐,酒喝畅快,上一盆浆水漏鱼儿,来一小碗,瞬间身心舒泰,神清气爽,惬意妙不可言。

槐花•榆钱·苜蓿芽

陇东原多榆树和洋槐,杏花纷飞时,榆树枝头褐色小花苞,密密的,怯怯的,短短几天,还没长出绿叶,一串串鹅黄嫩绿的榆钱,挤挤挨挨,密匝匝缀满枝丫。榆钱无香味,生吃鲜嫩、清甜,女人娃娃争相挎了笼筐、竹篮,一把一把捋回家,清水冲洗,拌面粉上笼屉浅蒸,以盐、醋和辣椒做蘸汁,鲜甜里有植物芬芳,是难得的食物。

拌白面蒸食,味道更佳,但20世纪70年代白面金贵,农村寻常人家粗粮都吃了上顿没下顿哪里敢奢望。据我的父母讲,生活艰难时,榆树比人更难活,乡亲们为活命,把粗硬的榆树皮剥回家,用石磨磨成粉末果腹。被剥光皮的榆树赤裸着身子,白晃晃刺眼,成片成片站着枯死。

在我的记忆里,即使后来生活好了,榆钱和槐花仍是乡亲们春天的一道美食。

榆钱花期很短,十来天就变白变干了,圆圆的、薄薄的白色榆钱随风飞落,像出殡路上撒下的冥钱,看到使人有一种淡淡的忧伤和薄薄的凄凉。

槐花开得稍晚一些,一嘟噜一嘟噜洁白花穗,很好看,芬芳浓郁,远远就能闻到,蜜蜂在嗡嗡声里忙着酿造槐花蜜。花蕾打足苞将开未开,或刚刚绽开的槐花,鲜嫩、清甜。老了,和榆钱一样,便无法吃。

蒸槐花与榆钱一样,拌面蒸食,也可清炒。

后来,我读舒乙文字,说老舍先生选了清代大诗人查初白一句——“蛙声十里出山泉”,向齐白石求画。齐老用石青点两个青青的远山头,重墨在两侧画一个山涧,湍急的山泉在山涧流淌,水中游弋着七八只小蝌蚪,青蛙妈妈在哪里呢?它们的声音传出十里之遥,到了山涧这头。

大师们的聪慧让我豁然,故乡山野香飘十里的槐花,也是能入诗入画的。一群一群乡村孩子挽着裤腿,嬉耍打闹,赤脚走在潺潺溪涧里,背篓里一簇簇洁白的槐花在摇曳,蜜蜂追着花香在头上盘旋。花香与山溪,使贫穷的岁月多了一分温暖与明亮。

寒冷与温暖都已渐去渐远。现在乡村人口日渐稀少,已鲜有人采榆钱和槐花当野菜食。它们随季节在无限寂静里盛开、凋谢,重回大地。

去年夏天休假回兰州,战友聚会,竟上了蒸榆钱、槐花和凉拌苜蓿芽,是价格不菲的野菜,但食材已冷冻了一些日子,味道跟现采现做相去甚远,鲜甜清香的本味已在时间里散失。

看到槐花和榆钱,颇觉亲切、温暖,让我想起少年时代快活的穷日子。生活艰难,饭食简单却易满足,人是纯朴的,精神是坚韧的。

苜蓿来自西域,据说是张骞出使西域带回中原的。在我的记忆里,陇东原上的苜蓿是专门种来喂牲口的饲草。春天,苜蓿刚探出地面的新芽,很鲜嫩,采回家开水浅焯,用盐、醋、香油和辣椒凉拌,甚佳。还可拌面蒸、清炒、汆汤,切碎和在面里,蒸菜馍馍,吃法很多。苜蓿跟韭菜一样,可一茬一茬地割,总有嫩芽采,是乡村人家能从初春吃到深秋的野菜。

作家王干先生说,在他故乡,人们把苜蓿叫黄花草、花草或秧草,因开黄花,所以叫黄花草。我记忆里人能食的苜蓿,开紫花。我跑过西北许多地方,苜蓿都是紫花。我的故乡有一种开黄花的野生苜蓿,叫“马苜蓿”,人不能食,牲口也不吃。王干先生说的黄花苜蓿,或别是一种。

机械化代替传统农业耕作后,牲口退出田野,乡村已鲜见苜蓿。不晓得酒店里带着山野气息,质朴、嫩绿的苜蓿菜从何而来。

生活在南方的喧嚣、繁华里,没苜蓿芽、榆钱和槐花可食,除洋芋叉叉,我还常蒸毛芹和茼蒿。人类基因擅长应对饥饿与困境,如今越来越多的人却被肥胖困扰。其实,人生少即是多,有时简单亦能活出富足。

羊肉泡·牛肉面

每个在异乡漂泊的游子心里,都藏着一份故乡的百味食单。

我在西北许多地方吃过羊肉泡,但吃来吃去,还是陇东平凉羊肉泡好吃。

名气响亮的西安羊肉泡,馍坯只十分之一酵面,铁鏊上烘烤出来,食客净手将馍掰成碎丁丁,厨师视馍丁大小定汤,武火急煮。

陇东羊肉泡,馍是酵面馍,不用掰碎丁放进汤里猛煮。馍坯呈牛舌状,刚出鏊的馍饼麦香扑鼻。食客依食量要一个两个馍,羊肉肥瘦有别,一大碗滚烫的羊肉汤,肉片厚实,少许土豆粉条和木耳等,汤鲜肉香,鲜美不膻,馍可掰成大块放在汤里,香软,也可拿着馍,一口馍一口肉,畅快无以言表。

我第一次吃羊肉泡馍,是十岁时的“小年”。家里养着十来只山羊和绵羊。那年家里杀年猪,还宰了一只肥山羊。

小半扇羊肉带骨,置清水铁锅,急火煮开浮沫撇净,放调料袋提味,改文火,肉在锅里嘭嘭嘭,满屋香气,两小时后,肉烂汤浓,色如牛奶。

煮肉时,母亲已烙好不放葱花的千层饼,切两寸长、半寸宽的条。揭锅剔骨,肉切成厚片,菜和切好的饼一并下锅,出锅撒一点儿葱花和芫荽(香菜),一人一大碗,浓香直蹿脑门儿。至今我再没吃过那么好吃的羊肉泡,也从没见过有人像母亲那样做羊肉泡馍。

南方人羊肉带皮吃,陇东人不吃皮,宰羊时整张皮剥下,带毛的皮子做皮袄、羊皮褥子,卖钱。

给村里人家杀猪宰羊的是会皮货手艺的正义。那时,他三十来岁,做事干净利索,剥下的整张羊皮上不见一丝血迹,肉上不沾一根羊毛。

正义生有两个女儿,四十岁上得一子,欢喜、溺爱,一心要将儿子培养成大学生。但儿子读不进去书,初中毕业便外出打工,家安在玉门后便很少回来。

十年前,老伴儿过世,正义一个人守着院落,双眼几近失明。村里人劝他去玉门养老,他态度坚决,说自己是黄土埋到脖根的人,去了一把老骨头就丢在了外头。但他双眼看不见,一个人无法照料自己的生活,还是去了。

他家的院落现在已成了别人家的羊圈。母亲说,正义去儿子那边再没回来过,怕是死在那边了。想起他给我家杀完猪羊,静静地蹲在碌碡上抽烟,笑呵呵看孩子们在场院嬉闹的样子,我心头一片恍惚。记得以前我每次回老家,他每天都会来我家坐坐,话很少,沉默着抽烟,倔强,喜欢热闹的他,像变了一个人。我能听到他心里汹涌的孤独与苍凉。

诗人莱昂纳德•科恩说,“万物皆有裂痕,那是光进来的地方”。也许每个人的生命里,都有别人读不懂、看不见的伤口。那是爱与痛之间的喘息、间隔吧。

我能做出好羊肉汤,却做不出与之匹配的馍,羊肉泡馍的馍坯,必须炭火在铁鏊上烘烤出来才好。

吃牛肉面,我多是在家做。卤好牛肉,调好汤,有时身子懒,不想和面、拉面,在农贸市场买一把重庆小面,肉和汤真材实料,味道不逊。

陇东人爱吃的节节炒面、炒面片和烩面片,我也常做。做饭是一种乐趣,美味是亲手劳作的味道,在舌尖上,也在辛劳的过程里。

每次到兰州,我的生活会跟兰州人同步,一天从一碗热腾腾的牛肉面开始。

记得兰州磨沟沿有一家牛肉面馆,店面在一楼,阔大。食客汹涌如赴喜宴,进店排队买票,一声接一声“二细”“韭叶”“毛细”,面八块钱一碗,小菜一碟两块,牛肉一碟八块。旁边大玻璃窗后,案板上熟牛肉如小山,师傅运刀如飞,切肉,装碟,多数食客吃面会单点一份牛肉或小菜。

食客拿小票自己到窗口排队等面,也看一碗面诞生的大戏。

出面窗口大如阳台,一溜比脸盆大的海碗,里边是红油辣子、蒜苗末、香菜末、萝卜片,盛面师傅眼前三口热气腾腾的大锅,一锅下面,一锅牛肉汤,一锅正沸腾着煮肉,锅中牛肉有半只牛的量。拉面师傅从右边案板上,隔两三米远,顺手将面一把一把投进这边面锅,这边掌勺师傅,捞面、上汤、加料,动作娴熟,潇洒流畅,一气呵成。食客看得心情愉悦,胃迫切等着那碗面。

队首端面的食客说着“辣子多些、蒜苗多些、香菜多些、汤多些”,流水般续在队尾的,不时听见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这儿人太多了,不行咱吃别家去。”

食客一拨接一拨,外边四五个落地窗台,下边皆摆着小凳,窗台即餐桌,独成一景。找不到坐处的食客吃相有点儿“狂野”,端着碗蹲在店外树下或马路牙子上呼呼有声,从容豪放,自有一种情趣。

这家店子没有别的,只卖牛肉面和熟牛肉,早晨七点至下午一点,卖完当天食材关门。

“兰州拉面馆”南方大小城市随处可见,许多人认为那就是名气响亮的兰州牛肉面,价格翻了一倍,面当然不是那个面,汤更不是那碗汤。吃不到、看不见牛肉,不晓得那所谓的牛肉汤从何而来。

地道的兰州面馆,很少去外地开店。兰州人对牛肉面的一往情深牵绊着他们的脚步。据说兰州城牛肉面馆有上万家,每天卖出一百多万碗面,一年里,仅这碗面要用去七万多吨面粉。兰州市常住人口只有四百三十多万。

饸饹面·臊子面

最好吃的饸饹面是荞面饸饹。

农村田野上,现在很少见开粉白色小花的荞麦。大地寂静,那些精耕细作,在黄土地上苦老了的庄稼人,殁的殁了,进城的进城,荞麦成了稀罕作物。

荞麦多是夏天麦收后,在麦茬地里倒茬播种,霜降前成熟时大都会倒伏在田里。荞麦低糖、低脂肪,是现代人青睐的健康食物,但田野上的作物都是机械化播种、收割,荞麦即使不倒伏,它的穗头不像别的作物,是齐崭崭的,枝杈纷披纵横,穗子高低交错,收割机派不上用场,手工劳作需要时间、心思和力气。

陇东人把收荞麦叫“揽”,揽荞麦跟捆小麦不一样,荞麦穗头绕一个“头型”捆住,随手一蹲,远看,像庄稼人蹲在田里聊天。

有劳力的人家,馋荞面饸饹了,种一亩半亩,都是留着自家吃。许多与荞面相关的传统美食,都从餐桌上消失了。想吃一碗正宗的荞面饸饹,现在已是一件可遇而不可求的事情。

荞麦的籽实是菱形,壳黑色,荞麦仁表面有淡淡的绿。荞麦皮是装枕头芯的好材料,透气,枕着软硬适中。有人分不清荞麦与苦荞,荞麦面食爽滑筋道,香而不苦。苦荞有淡淡的苦味。

母亲知道我爱吃饸饹面,特意从老家给我买了一个玻璃茶杯一样精巧,手拧式饸饹床子。从新疆往广州搬家,许多东西拿不上都丢掉了,母亲给我的饸饹床子我精心收着,快二十年了,至今用着。

二姐家每年都会种两亩荞麦,磨了荞麦面,总不忘给我寄一小袋。想吃饸饹面,调一把荞面,压两床子,刚好够一家人吃。

二姐善做荞面摊馍馍,薄如纸张,软嫩、柔韧,比卷烤鸭的薄饼柔软。青线椒切碎与腌制的韭菜拌在一起,淋一点儿香醋,摊馍馍卷着吃,味道极好。我每次回老家,二姐都会做。我跟着学了多次,总欠点儿火候。

每一样吃食里,都有世道人心刻度,也有呼啸的时代变迁。那些渐去渐远的美食,有些跟无数消逝的岁月和人事一样,走着走着便成了一种回望与回味。

臊子面是陇东乡村人家的待客美食。

老家人把臊子面叫长面。过去,生活困难,麦面金贵,只有家里来了尊贵客人,母亲才舍得擀一次长面,是待客的最高礼仪。几样腌制或现调的凉拌小菜,一碟蒜瓣、一碟油泼辣子是不能少的。一碗碗香喷喷的长面上桌,简单朴素里有热情、敬重。

长面叫法不同,寓意也不一样。走亲访友的这碗面,叫“迎客面”,老人过寿,大人孩子生日吃长面,叫“长寿面”,正月初一早晨的长面叫“过年面”,正月初七,“人日”的面叫“拉魂面”,麦收罢吃长面,谓之“挂镰面”,庆贺丰收,也犒劳自己的辛苦付出。新媳妇过门第一次手工长面称为“试刀面”,一碗长面的色香味里,能看出一个女子的厨艺水准。

陇东冬小麦白露时节播种,来年六月成熟,生长周期长,面粉淀粉含量丰富,白而细腻,手工擀出的长面“白、细、薄、筋、光”,薄如蝉翼、细如线,柔韧筋道。

家里擀面杖有枣木和梨木的,木质细腻沉实,长短、粗细不一,大案板是三寸厚梨木,是母亲婚后第二年做的,案板和四根擀面杖,皆闪着红宝石般的光亮与润泽。看到它们,几十年一点儿一点儿漏掉的旧时光呼啸而来。

吃面的人多,面擀得大,母亲使长擀面杖,人少则用短的。切面的刀母亲习惯用传统长铡刀。现在家里的切面刀母亲已用了近二十年。

母亲擀面时,灶房和案板上弥漫着一种特别的气息,那是我自小喜欢、熟悉的气息和香味,是田野、阳光、风霜、小麦生长的气息,是面在擀杖下缓缓伸展、呼吸时散发出的特别的面香味。面薄如蝉翼,柔软光滑似绸缎,均匀透亮,擀面杖上的面被母亲像被单一样,在案板来回抖开,转着擀。擀好的面叠起来,在节奏明快的铡刀下,一根一根皆是老韭叶宽度,如民谣里唱的“下到锅里莲花转,挑上筷子一根线”。

手擀长面,温水加适量食用碱和面,面饧好反复揉搓,慢慢揉出面的韧性,其过程颇像南方人做传统竹升面,面团在竹杠下不停按压,唤醒韧性。

手工擀出来的长面,有机械压制面条没有的独特面香味。和面、擀面,只完成了一碗好面的两步,味道纯真的长面,离不开一锅好汤。汤要“汪、酸、辣、香”,调汤讲究一红二白三清四绿,辣子通红,面条如玉,汤色红亮清爽,菜料碧绿,口味丰富,鲜香扑鼻。

有肉臊子为作料的长面叫“臊子面”。调制臊子汤,臊子是关键。肥瘦适中的猪肉切丁,配以姜末等调料,在铁锅中炒制,后加入豆腐丁、木耳、黄花等,炒熟加开水调汤,最后加入醋、油辣子、香菜、葱花、韭菜,一锅臊子汤就成了。

和面、擀面、调汤、配菜、浇汤,每一道工序皆是精工细作。汤清面香,吃者呼呼有声,细腻与豪放,相融在一碗碗浓香的臊子面里,如黄土地上的绵绵岁月,西北人的长情与阔达。

尽管现在生活好了,千变万化的各色美食仍动摇不了臊子面在母亲心中的地位。每年春节,母亲会用传统古法做一罐肉臊子备着,来了亲戚,儿女们回家,若没力气擀手工面,就用家里的小轧面机轧一点儿面条,臊子汤仍是她调了一辈子的老味道。

臊子面是家乡最质朴、最令我难忘的美食,鲜香如绵长的亲情,是日月,也是人生。

看到辽阔田野上隔壁村里即将成熟的麦浪一望无际,大片大片还在蓬勃、自然稳定生长的庄稼,我的心如大地般安静、平和。不管时代怎样变,吃是生活的重要内容,南淡北咸,东甜西辣,酸甜苦辣,都是爱的味道。每个人都有自己永难割舍的味蕾记忆,欢喜自在就好。

王雁翔,甘肃平凉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见诸《解放军文艺》《天涯》《作品》《广州文艺》《散文海外版》《散文选刊》等刊,入选多种选本。曾获《解放军文艺》双年奖、黄河文学奖等。出版有个人文集多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