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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贾志红:阿丽亚,你要跑起来(节选)
来源:《人民文学》2023年第11期 | 贾志红  2023年11月14日08:25

贾志红,笔名楚歌。作品见于《人民文学》《散文》《散文》(海外版)《黄河》等文学期刊,并入选多种散文年选及精选,出版有散文集《芒果雨》《人在非洲》。

阿丽亚,你要跑起来(节选)

贾志红

那片野燕麦,到了六月,是金黄色的。一粒粒小籽像欲飞的燕,体型流畅又饱满,坠得野燕麦秆微微低着头。风吹过,纤细的麦秆随着风势摇摆成一层层的波浪,小飞燕们在波浪中荡起秋千,也荡出万般妖娆。朝着阳光的那一面波浪甚至还闪出细润的光泽,有丝绸般的温软柔情。旁边地里的玉米就没有这般迷人的风情了,粗枝大叶,叶子的边缘打着卷,蔫头蔫脑,远没有野燕麦生长得旺盛。玉米规规矩矩地生长,却完全是一副营养不良的模样,仿佛大地给了它无尽的委屈。

“和野生的植物相比,庄稼总是太严肃、太一本正经,当然就不好看了。”这么风趣的话不是我说的,也不是我的工作搭档小赵说的。我和小赵是修路的人,整天与红土、石子、沥青打交道,我们说话也像石头,光秃秃、直愣愣,不会打比喻、绕弯子。这句话呀,是热带农业科学院玉米研究所的中国援非专家姚所长说的。

整个六月,我和小赵都在驻地附近勘查线路,为即将穿过布瓦布古原野的西非高等级沥青公路提供最基础的测量数据。一条被誉为西非大动脉的路将从我们手里诞生,它像河流从大地流过,也会像河流那样惠及原野以及散落于原野的城镇与村庄。我和小赵在红土路上架起全站仪,测距镜里是雨季即将到来的布瓦布古原野。天空辽阔,大地干渴,庄稼和野草都硬撑着,它们在等待雨的降落。

整个六月,我们几乎天天能遇到姚所长。有时候他独自一人,像个思考的哲学家在田间慢行。另一些时候,他的助手们跟着他,是几个本地人,他们走在一起,几乎没有肤色的差别,赤道地区的火辣太阳就是专为抹平肤色差异而存在的。他们对着一片片庄稼指指点点,拿出尺子丈量一株玉米的身高,然后小声交谈,若是大声呼喊的话,那一定是为了田间新出现的恶性杂草。姚所长在西非工作十几年了,带了很多徒弟,可谓桃李满天下。他的徒弟们都是这个国家农业部门的骨干力量。

姚所长见我和小赵为他的话略感疑惑,便严肃地补充说:“野燕麦抢夺土壤氮肥的能力是玉米的一倍,吸水量是玉米的两倍,繁殖系数是玉米的三倍,争夺空间的能力是玉米的四倍,你们说,玉米怎么能斗得过野燕麦?这么一比,玉米是守法良民,野燕麦则像强盗。”姚所长言辞调侃却语气忧虑,他为布瓦布古村的玉米产量操碎了心,就像我和小赵操心我们的路。他风趣的比喻使我禁不住再次盯着野燕麦细细看,像偷窥财主家漂亮的姨太太。

我们站在布瓦布古原野的蓝天下,瞅着眼前的野燕麦和玉米,也瞅着我们正在勘测的红土路。金色的野燕麦、绿色的玉米、红色的土路,在瓦蓝的天空下,色彩鲜艳得像一幅油画。

“这幅画不完美,这幅画缺一个人。”姚所长语气遗憾地说。

“缺谁呢?”我追问。

“缺一个女人,这女人要穿裙子,裙摆要飘起来,画才是灵动的,才美。”姚所长发表这番审美感言时,瞟了我一眼。我明白他眼神的意味,显然在他眼里,我不是那个能入画的女人,我从来不穿裙子,搞工程的女人哪里有穿裙子的资格呢,耐磨耐脏的牛仔裤才是标配。

天际有几朵白云正往这边游移,这是布瓦布古原野的雨季即将到来的征兆。旱季的时候,天空是不会有一丝一毫云的踪影的。玉米也看到了这些云,它们在风里摇了摇身子,知道雨季就要来了。振作起来吧,谋划谋划,在姚所长的帮助下,借着雨水打一场战胜野燕麦的翻身仗吧。能不能打赢,要看运气。在西非的稀树干草原地带,野草总是比庄稼更强悍、更有战斗力。

几只羊正在野燕麦地里吃一种开紫花的野草。紫花野草藏在野燕麦的缝隙间,妄想躲开羊的眼睛,却因为紫花过于醒目而藏不住身,被羊一眼找到。紫花迎着羊的大嘴巴,浑身颤抖,羊却并不吃紫花穗,它只吃花穗下的叶。羊舌头灵敏地避开花,把叶子卷入口中。那花被惊吓得失了花容,在风中继续瑟瑟发抖。也或许不是紫色的花穗暴露了藏身之地,而是因为气味。紫花野草的气味实在是太特别了,那不是一种单一的气味,而是多种气味的混合体。我调动我的嗅觉,试图从混合的气味中分离出哪怕一星半点我能叫出名称的味道,却怎么也无法做到,而我一向是以嗅觉灵敏被小赵称道、也被全队人佩服的。比如,我能闻出五公里以外水的气息。依着我的感觉,果然就在距离驻地五公里左右的地方发现了一片大水洼,完成了在旱季找水的任务。找水?怎么修路的人还有找水任务?是的,修路必须找水,旱季干燥的红土无法满足道路地基层的摊铺需要,必须喷洒水后才能施工。我们工程队的每个员工,都有在旱季找水的任务。在我强大嗅觉的配合下,我和小赵找到了水,完成了第二季度的任务。接下来,找水这件事就不构成任务了,因为布瓦布古原野的雨季就要到来了。在雨季,不用我们找水,水追撵着,让我们无处躲避。

大水洼边,苇草摇曳,令我忘却自己身处非洲。一群鹭鸟绕水飞来飞去,把小赵的眼睛飞亮了,他一眼就认出了那些体型微胖的鹭鸟是牛背鹭。“嗨,黄头鹭!”小赵脱口喊了这么一声,语调透着亲切,像喊邻居家二小子。牛背鹭头上的那一撮黄毛很是醒目,这大概是它与其他鹭鸟最大的区别吧。牛背鹭对小赵来说,不是普通的鹭鸟,是他无论在哪里都能一眼认出的鸟,就像我能一眼识别出故乡屋檐下的燕子。小赵立刻陷入一种幻觉中,天性飞行高度较低的牛背鹭,在小赵眼前突然就飞得很高很高,也飞得很远很远,它们展翅飞到了小赵的家乡,立刻缓解了他的思乡情。小赵近两年没有回国探亲了,家乡鄱阳湖畔一群一群的牛背鹭起起落落、飞来飞去的情景常常是他夜晚的梦境。牛背鹭并不惧怕人,有一只甚至落在小赵脚边,仿佛认识小赵似的。它短短的喙啄食起水洼里的一条蚂蟥,伸伸脖子,把蚂蟥吞了下去。小赵兴奋得一时有点儿恍惚,他揉了揉眼睛再细细看那只鹭鸟,没错,是牛背鹭,千真万确。牛背鹭飞行时把头缩到背上,把颈送出来,那副憨得可爱的缩头突颈模样,是少年小赵与他的小伙伴们游戏时经常模仿的动作,小赵怎么会认不出如玩伴般陪他长大的牛背鹭?哈哈,他笑了一声,说,布瓦布古原野与鄱阳湖离得不算太远嘛,说是远隔重洋,说是万水千山,哪里有那么远呢,这不都有牛背鹭嘛。至于非洲牛背鹭与亚洲牛背鹭在亲缘关系上到底有多远或者多近,小赵才不想知道呢,那是动物研究者的事情,他只要能看见扑棱扑棱的白色翅膀与一晃而过的黄色羽冠,就满足了。

有牛背鹭就必然有牛,我们当然也看见了牛。牛背鹭总是和牛一起出现,否则黄头鹭怎么有资格拥有牛背鹭这个学名呢?不过那些牛不是小赵家乡的水牛,那牛的背上背着肉囊,像自带了一个干粮袋。小赵认识这是热带地区独有的驼峰牛,这让小赵略微有些遗憾,不过,这小小的遗憾瞬间就被牛背鹭的翅膀扇得无影无踪了。

小赵在那个傍晚——找到水洼、看见牛背鹭的那个傍晚,心情大好。他看着布瓦布古原野的天空说,晚霞可真好看啊。好像才发现天上有晚霞似的。其实布瓦布古原野几乎天天都有好看的晚霞。有时候晚霞是玫瑰色的,像是无数玫瑰花瓣被堆砌到了天边,一层层翻卷着、重叠着;有时候晚霞是一缕一缕的橙红色与橙黄色,交织着,如香浓的橙汁被某个大力士泼洒到了天上,但却没有泼洒均匀,便任由它流动、流淌。反正天空宽阔得很,流到哪里算哪里吧。

那个傍晚,小赵不仅发现晚霞是美丽的,还发现我们基地的厨娘阿丽亚其实是个不丑的姑娘。那天,阿丽亚戴明黄色的头巾,穿明黄色的裙子。非洲姑娘都有戴头巾的习惯,也偏爱选择与头巾同色系的裙子,她们天然懂得色彩的搭配。这身明黄色像一块晚霞掉落在院子里。阿丽亚拿着盘盘碗碗在厨房和餐厅间穿梭,晚霞便在厨房与餐厅之间涂过来抹过去,很是晃眼。往常小赵哪里会多看一眼阿丽亚呢?管她穿什么颜色的裙子,小赵都不会多看一眼,他眼里的阿丽亚就是一个还没有长开的丑姑娘。可是,那天傍晚是个特别的傍晚,满足了思乡愿望的小赵看什么都是顺眼的,尤其阿丽亚黄裙子的黄,那不就是黄头鹭羽冠上的黄嘛。小赵瞅着帮他盛饭的姑娘,第一次开口夸赞阿丽亚,他说“若力、若力”,翻译成汉语就是“美丽、美丽”的意思。阿丽亚有些吃惊,她羞怯地一笑,给小赵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又在米饭上放了一块大大的炖羊肉,那是晚餐的一锅炖羊肉中最厚实的一块,肥瘦均匀、汤汁浸润。愉悦中的阿丽亚不知道小赵一年前说过一句刻薄话,小赵在看见阿丽亚的第一眼就说阿丽亚的样子让他食欲大减。话虽这么说,小赵这家伙可没少吃一顿饭。这句话有调侃和夸张的成分,小赵本就是个说话办事都夸张的人。玩笑归玩笑,却也暴露了小赵的审美观。在我看来,阿丽亚根本就不丑,无非是太瘦,面部太骨感,身材缺乏青春少女的凸凹有致。其实我的看法也暴露了我的审美观,以瘦为美几乎是当下中国大多数女性的审美潮流,我也不例外。只是阿丽亚的瘦弱显然不是她主动选择的,当她有机会选择时,她毫不迟疑地选择吃饱肚子。满满一大碗浓稠汤汁拌米饭只是阿丽亚每餐饭的第一个回合。吃完后她放下碗,不敢去盛饭,察言观色,直到大家都放下了碗筷,她才再次默默地端起碗,开始下一个回合,直到再也吃不下,才恋恋不舍地放下碗。阿丽亚曾经用疑惑的口气问我:“Madam贾,你为什么不吃米饭?你为什么总是吃得这么少?”她还对小赵说:“Madam贾是个傻子吗?为什么有饭吃却不吃饭?”营养不良的小丫头阿丽亚在我们基地油汪汪的饭食的滋养下,日渐丰满、妩媚,脸颊也丰腴滋润起来。

与阿丽亚的身形一起丰润起来的还有她的厨艺,天知道她从哪里学来的,或许是因为太热爱吧,不是说热爱是最好的老师嘛。阿丽亚热爱我们的厨房,她常常盯着粮食发呆,也会长时间地抚摸一条羊腿,眼睛里有痴痴的光。她把全部心思都用在琢磨饭食上,小赵尤其喜欢吃阿丽亚炖的羊肉,连汤汁都喝得一滴不剩,他说羊肉怎么有一种特别的香味呢,阿丽亚一定有秘密武器。隔三岔五,小赵就盼着能有羊肉吃,后来我们很久不买羊肉,因为我们的冰柜里有一头驴,那是小赵开车去工地时撞死的老乡家的驴。我们必须先把驴肉吃完,然后才有可能再买羊肉吃。驴的主人并没有讹诈我们,他站在路口,右手抚着心口说自家的驴挡了汽车的路,让中国先生受惊了。小赵最受不了别人说好话,尤其明明自己有错在先,他不禁感慨此地民风淳朴。小赵用双倍的价钱买下了死驴,本想就地掩埋,旁边的同事说,小赵,你傻呀,驴肉很香的。小赵便把死驴带回了驻地,一番分离肢解后塞进冰柜。分离肢解的活儿是小赵自己干的,他边干边谴责自己造孽,这是一头还没有长大的小驴,比一只成年羊大不了多少,瘦得没有多少肉。小赵肢解驴肉时,阿丽亚在旁边端水递刀。姑娘皱着眉头,一副怜惜的表情。阿丽亚在炖驴肉方面没有什么秘密武器,因而那驴肉吃起来就干巴巴的,没有什么特别的滋味。也可能是阿丽亚没有使用秘密武器吧,秘密武器只用来对付食物,阿丽亚不认为驴肉是食物,她本人并不吃自己亲手做的驴肉。其实在吃驴肉的那些日子里,小赵一直忐忑不安。农家子弟小赵说,驴生来就不是为人类的肠胃而存在的,它们属于庄稼地里的犁铧,属于场院中的石磨,也属于村道上的车辕,不应该属于人类的餐桌。时间过去很久了,小赵聊起这件事时依然郁闷。这令我高看小赵一眼。五大三粗的糙男人小赵能有体恤动物的细腻之心,算我没有看错人,没白选他做工作搭档。百般不情愿的驴就这样以卡路里为计量单位被百般不情愿的小赵的肠胃消化吸收。世间不情愿的事物是如此多,就连远在天边的晚霞不也是百般不情愿地在每个傍晚将自己燃烧殆尽之后悲壮退场的嘛。

小赵的刻薄话也在时间面前百般不情愿地土崩瓦解。阿丽亚在我们眼皮子底下完成了蜕变,验证了“女大十八变,越变越好看”这句中国俗语。破茧化蝶后的阿丽亚做饭、洗衣、扫除、种菜、喂猪,在院子里忙碌。只是她依旧不爱多说话,像半个哑巴。阿丽亚不仅有炖羊肉的秘密武器,她心里还有太多不能说的秘密吧。她黑亮亮的大眼睛盯着我看的时候,我像看见湿漉漉的小鹿的眼睛—— 一头被追捕的小鹿的眼睛,有惊惶无措的光在那双眼睛中闪烁。我知道她是个特别的姑娘,姚所长介绍她来我们基地干活的时候,说她是个可怜的姑娘。关于阿丽亚的身世,姚所长选择沉默,只让我们好好待她。我们便也不问,只好好待她。工资之外,经常给她一点儿小费。但她从不乱花钱,很少去赶集。她把每月四万西非法郎的工资都藏在她的小包袱里。小包袱藏在纸箱子里。纸箱子藏在木棉树下的小屋里。而这一切都藏在布瓦布古原野。原野最擅长保守秘密,它什么也不说。小赵倒是一直想对阿丽亚说点儿什么,我猜他是想为当初的刻薄话道歉,但是我猜错了。小赵嘱咐阿丽亚尽管放开肚子随便吃饭,只是别撑坏了胃。阿丽亚羞涩地笑,长睫毛低垂着,再抬眼时,她的大眼睛里含着泪水。从那以后,阿丽亚放松了许多,但她仍然警惕而敏感,像竖起耳朵聆听大地动静的小鹿,随时准备着跳起、奔跑。所以,当有一天我听见了阿丽亚小声唱歌时,我惊讶的程度就像听见哑巴说话。小赵说,等她不再总是吃撑时,她或许就是个正常而快乐的姑娘了。

还是在那个傍晚——找到水洼、看见牛背鹭的那个傍晚,也是小赵赞美晚霞、夸赞阿丽亚的那个傍晚,小赵也毫不吝啬地表扬了我。可这家伙夸我的话却不那么好听,他说我长了一只伟大的狗鼻子。“嗨,亲爱的Madam贾,你长了一只伟大的狗鼻子。”他学着我们本地员工的腔调,喊我Madam贾。我瞪了他几眼,看在“伟大”这个词的分上,我饶了小赵。狗鼻子就狗鼻子吧,把人比作狗,也不一定是对人的不敬,很多时候,狗是可爱的,比如我们院子里的阿黄就是一条让人喜欢的狗。

说不清楚阿黄是怎么来到我们基地院子的,当然它那时候不叫阿黄,它是一条没有名字的流浪狗。土黄色,个头挺大,瘦得能看见肋巴骨,像随身挂着一架手风琴。不知道它从哪里来,也不知道它要到哪里去。或许是被炖羊肉的香味吸引来的吧。来了就不走了,吃一些剩饭剩菜,和后院圈里的那头大白猪迅速成了好友,一个圈里、一个圈外地卧着,一胖一瘦,互相看着。夜晚,它悄无声息地钻进集装箱底下,早晨和院子里那棵木棉树上叽叽喳喳的鸟儿一起醒来,比阿丽亚起得还早。那时我们已经喊它阿黄了。小赵顺嘴喊的,依着它土黄色的毛,小赵喊了一声“阿黄”。这一声呼喊让流浪狗浑身一震,它愣怔片刻就跳跃着朝小赵奔了过来,兴奋地蹭小赵的裤脚,还蹦起来去舔小赵的手。看来阿黄不仅认领了名字,还认领了小赵这个主人。有了名字、有了主人,它就再也不是一条流浪狗了,它有了家,它和小赵形成了《小王子》中描述的那种驯养关系。不确定小赵是否读过法国作家安托万·德·圣-埃克苏佩里的著作《小王子》。这本书我们基地就有,在餐厅的小书架上放着,是汉语、法语双语版的,和它摆在一起的还有法语词典、法语教材以及一些工程类的书。《小王子》以法语教材兼文学著作的双重身份出现在一支援非工程队的书架上并不奇怪,我们在曾经的法属殖民地施工,人人都需要掌握一些法语,而边读故事边记单词、语法的确比手捧枯燥的法语教材更令人愉悦。不过,在一群搞工程的人眼里,《小王子》作为法语教材的功能或许远远大于它的文学功能。我猜小赵是读过《小王子》的,他或许只为记法语单词而读,但是谁又能否认他在背法语单词的时候,文学对他潜移默化的滋润作用呢?我猜小赵不仅背过《小王子》中的法语单词,他还读懂了《小王子》。阿黄跳起来激动地舔他的手心时,他的表情温暖、怜惜,眼神亮晶晶,用手轻拍阿黄的头。我和小赵搭档两年了,从未见过他这么温柔。这副神情让我相信他理解了什么是驯养关系。

与小赵形成驯养关系的阿黄真正形影不离的人却是阿丽亚。阿丽亚是最先向阿黄表示善意的人。当阿黄溜着墙根儿流浪到我们基地院子的大门口时,阿丽亚向它投去了一块羊骨头。之后,阿丽亚每天都在猪圈外面的塑料盆里多放一些被汤汁拌过的剩饭,阿黄就停止了流浪,阿黄就成了阿黄。

整个白天,基地院子里只有一人一狗一猪,其他人都去各自的工地干活了,傍晚才能回来。就连木棉树上的一群鸟也是白天离巢觅食,傍晚沐着霞光归来。霞光让所有的鸟没有了美丑之分,所有的鸟都被镀了金,羽毛根根发亮。木棉树在三月开出鲜红的大花朵,这鲜红的花朵在布瓦布古原野的晚霞中像一盏盏跳跃着火焰的明灯,它们交相辉映,让原本有几分苍凉的黄昏具有了烟火暖意。阿丽亚揽着阿黄坐在木棉树下,在一树明灯的照耀中,安静地等待收工回家的人。这真像一幅画,尤其当阿丽亚穿明黄色的裙子时,那颜色与阿黄土黄色的毛色同属黄色系,却是不一样的色相,在暮色中,提亮了整个画面。

有一天,我比小赵早收工十分钟,回到院子的时候看到了这幅画。我悄悄溜进房间,拿起照相机,又悄无声息地走到画面前,咔嚓咔嚓的声音招来了阿黄的注意,它朝我跑过来,破坏了我对画面的构图。不过我不遗憾,我知道这幅画面以后还会再出现,只要我比小赵早收工十分钟以上,我就能看到这幅画面。小赵若是一回来,安静的画面就乱了,院子里瞬间就能鸡飞狗跳。鸡当然是没有的,只有狗跳得格外高。阿黄先是绕着小赵转圈、撒欢,又在小赵的逗弄中蹿起一人高,玩得不亦乐乎。阿黄憋了一天的思念终于能在傍晚释放,没有谁能阻挡它。直到阿黄累了、小赵倦了、看客们也乏了,这过于激烈的见面仪式才会在渐渐浓稠起来的暮色中慢慢消停。

有了名字,阿黄就名正言顺地担负起看家护院的职责。在一个夜深人静的时刻,它狂吠几声,吓跑了一个偷柴油的人。那人的空油壶在它的追咬中哐哐当当,发出很响的声音。阿黄只是追咬偷油的人,它并不下嘴真咬,换句话说,阿黄只是把战斗的场面搞得很激烈,却并不真刀真枪地见血见伤。这份用心恰好符合小赵的心意。本来嘛,住在附近的老乡,拿个小油壶,只是为破旧的摩托车搞一点点油,其实他们就是明着向小赵要,小赵也是会给的,何必为了一点点小东西让老乡受伤呢。伤势严重的话还要送到大医院去打破伤风针什么的,既折腾人又显得不仁义,人家老乡的驴被撞死,不就没有讹诈人嘛。如此看来,小赵和阿黄真是一对好搭档啊,他们有相同的价值观,如果一条狗有价值观的话。所以,当小赵对我说“嗨,亲爱的Madam贾,你长了一只伟大的狗鼻子”时,其实我并不恼怒,我甚至还是得意的。我抚摸着阿黄的脊背,真希望它能开口说话,我想知道它流浪的经历,就像我一直想知道阿丽亚的身世。

在布瓦布古原野的蓝天下,瞅着野燕麦地里的紫花野草,我翕动我伟大的狗鼻子,极力想判断紫花野草的特别气味。这气味嘛,有一点点柠檬香、一点点茴香、一点点樟香,还有那么一点点胡椒香,反正都是一点点,时有时无,互相渗透交织,让我的嗅觉疑惑、徘徊、搜索却无法定义。农业专家姚所长拔掉两棵紫花野草,递给我一棵。它椭圆形的灰绿色叶子、稀疏均匀的锯齿以及叶片上绒绒的柔毛唤起了我的记忆。我在基地厨房的案板上见过它,被阿丽亚洗干净,又被她揉搓出汁液。她用一杯水冲调汁液,然后喝下。似乎每隔一段日子,相似的情景便会重现。我看着阿丽亚的操作,以为她不过是用本地特有的植物为自己做了一杯饮料而已。我完全没有在意她喝下那些水的日子的相似之处,若是我能在日历上标记日期的话,我将发现它们呈现出一种规律,几乎是在每个月相同的日子,前后差不了几天,刚好是女性的生理周期。以我同为女性的敏感,我便能进而猜出紫花野草叶子大概具有舒筋活血、缓解痛经的功效吧。唤起我记忆的还有它们近在咫尺的气味,我揉搓了一片叶子,细细地闻,没错,就是这种气味。姚所长说紫花野草是非洲鼠尾草,也叫卡拉多娜鼠尾草,炖羊肉时若是加一把卡拉多娜鼠尾草的叶子,咦,那个香味呀,逆着风也能传五里地;更奇妙的是用它的花泡水喝的话还会有酒香,尤其像杜康呢。姚所长咂吧着嘴,发出夸张的声音,好像不仅品尝到了鼠尾草炖羊肉的奇香,还打开了一瓶陈年佳酿,肉香和酒香在他的鼻尖盘绕。

我细细打量手里的这棵鼠尾草,它竟然叫卡拉多娜,像个姑娘的名字。它就是阿丽亚炖羊肉的秘密武器吧,也是她自我治疗的药。如此说来,这开紫色花穗的植物早就把它的气味散布在我们的院子里了,只是我们浑然不知罢了。

“羊把鼠尾草吃进肚子,消化、吸收、渗入血液,羊肉会更加芳香诱人,逆着风能香五里地。”这句话不是我说的,是提起炖羊肉就馋涎欲滴的小赵说的。那几只羊心无旁骛,专心啃草,完全不知道人类的眼睛正不怀好意地盯着它们,琢磨着怎样炖它们的肉。

阿丽亚从红土路那端走来,明黄色的裙子和明黄色的头巾在太阳下明媚耀眼。阿黄跟在她身后,轻摇着尾巴。阿丽亚走进野燕麦地,去拔鼠尾草,一棵、两棵、三棵。一捧紫色的花穗斜靠在她的臂弯内。小赵立刻明白,今晚的餐桌上将有卡拉多娜鼠尾草炖羊肉,逆着风能香五里地的炖羊肉。小赵喉头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我没有去想炖羊肉,我的注意力在眼前的画面上。姚所长所说的不完美的画面此刻似乎正在接近完美,在偶然中走向完美。那个能让画面灵动起来的人——穿裙子的女人,进入了画面。

只是,这会儿风竟然停止了,野燕麦、鼠尾草停止了摇动,原野安静得如同凝固,像被某位神仙喊了一声“定”给定住了。

凝固是被我打破的,我冒犯了神仙。我朝着阿丽亚喊:“阿丽亚,跑起来!你要跑起来,你的裙摆才能飘起来。”她回头望着我,一脸疑惑。为了让她明白我的用意,我在红土路上来回跑动,示范给她看,我用双手抖动我宽大的T恤衫,让衣衫动起来。阿丽亚,她竟然明白了我的用意,她开始奔跑,长长的左腿迈出去、右腿又跟上,臀部肌肉绷紧、上提,收腹、扭腰、送胯。

裙摆动起来了。

裙摆飘起来了。

阿丽亚,聪明的姑娘。阿丽亚,可怜的姑娘。她跑起来了。她可以看不懂其他暗示,却一定能看懂奔跑的暗示。她是原野的小鹿,时时刻刻准备着奔跑。

我得意地望向姚所长,像大导演刚刚完成大作品般沾沾自喜。农业科学家姚所长开怀大笑,他说,此时应有歌声,便唱了起来。歌曲的旋律我熟悉,正是阿丽亚经常哼唱的歌,只是我不知道歌词的意思。姚所长说这是一首班巴拉民谣。他用班巴拉语唱了一遍,又用汉语唱了一遍。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穷人的香草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穷人的茶叶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穷人的蔬菜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穷人的良药

卡拉多娜鼠尾草,你是穷人的,你是穷人的

曲调有微微的忧伤但却不失明亮,像在诉说一位名叫卡拉多娜的姑娘的身世,以及她的未来。

…… ……

(本文为节选,完整作品请阅读《人民文学》2023年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