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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花》2023年第10期|周韫:惊奶
来源:《雨花》2023年第10期 | 周韫  2023年11月15日08:12

周韫,江苏东台人。与人合著长篇小说《驼囊》、文化大散文《走笔古甪直》,著有中篇小说《大鲨鱼》、短篇小说《耶拿小镇》等以及多篇散文、儿童文学作品,参与编写《江苏省志·文学志》《江苏省志·文化艺术志》。

一到天气凉下来,潮汛小了,就得加固海堤,年年如此。这一年,在大堤的根脚下面掘出一块像界桩一样的东西,上面凿着“昭和十五年立”。上了年岁的人说,那是那些马队带过来定疆界的。

那时的芦柴,呼噜呼噜一大片一大片的,从海水退潮之后的潮间带,一直漫漶到县城城郊的角落,中间近二百里,尽是芦柴的世界。芦柴长得比人还高,看不到天苍野茫。没人敢只身在这条道上走,都得结伴。

走着走着,怎么就没路了呢?透过密密层层的芦柴,光线暧昧。下面皆黑,中间是浑沌模糊的绿,上面又是一片金箔似的叶子或肥或瘦,妖媚地向你招手。若是阳光热烈,叶芒上便金豆子似的铺了一层。

心神不宁的当儿,惊起一只灰椋鸟。

芦柴会吃人,肚子饿了,一下子就把人吞没了。行路的人都备着些防身的利器,但很少听说出什么命案,几乎没有什么外乡人到这里来。

那时,时家还是时家,六姑娘还是六姑娘。她男人在县城跑码头做南北货,两人感情时好时坏,虽说县城有个窝,她还是长年待在时家,只是从去县城卖海鲜的人那里,得知来了日本人。

日本人来就来了呗,有什么大不了的。后来又有传闻,日本人不爱财,爱漂亮女人。有人问六姑娘,你怕吗?六姑娘说,有什么好怕的。女人们叽喳半天,想出个用底的黑灰抹在脸上的主意。六姑娘一拍手,说这主意好,活脱一个钟馗,勾小鬼子的魂来的。她自己又想了个招:随身掖一把剪刀。这就不是消极的防护,而是有些锐意了。

六姑娘起身从来都不晚,今天天有点儿阴,一眼望下去远处的海水亮亮的,横在水天交接的地方,像滩涂的围脖。风有点涩,也大,刮脸。六姑娘打算去蹲门那儿刈些草,屋顶的草薄了秃了。

套上牛车,忽然想到件什么事,回身钻进丁头府的灶间,抄了把锅膛的灰,三下两下往脸上一抹,一不小心,黑灰揉到眼睛里去,激出一大泡眼泪来。嘴里也有灰。噗噗,吐着呛到嘴巴里的灰,两个指头把门“吱溜”带上。

一直往东,两边的芦柴渐渐匝猛了。牛停下,在路边拉了一泡热腾腾的屎,热气弥漫成一团团白雾绕着褐黄的牛屎,像刚出锅的大饼。忽然听见远远隐隐的马蹄声,六姑娘一惊,顺手扯下几片柴叶想把地上的屎包走,新鲜的牛屎又湿又烂,叶子包不住,她抹下头上的绿色方巾往牛粪上一盖,然后麻利地一翻转,牛粪全兜进了方巾里。“懒牛上场,尿屎直漺。”她边骂边拽过牛鼻上的绳子,一偏身进了前面一处更浓更深的芦柴荡里。马蹄声渐渐清晰,“得得”,“得得”。她蹲在牛肚子下面,听见自己“突突”的心跳。那牛也不出声,只管反刍。透过密密匝匝的芦柴,只看到卡在马蹬上的重重的土黄色的大头皮靴,还有亮点子闪人眼,那是皮靴上的金属搭钩。

六姑娘在心里默数,一共十二个兵。马蹄声渐渐远去。六姑娘胆壮了些,从牛肚子下钻了出来。一看,日本兵骑马的背影、膏药旗、黄色军帽都在茅草里若隐若现,帽两边挂着的布片子扑扇扑扇像猪的两只大耳朵。

这些兵到时家去过了,没见着人,无功而返。

里没什么油水。就十几间草房,光线昏暗。小孩光屁股,吸拉鼻涕,啃着一片红薯。臭鱼烂虾,房子后面堆着些柴禾。土地泛着白茫茫的盐碱,碱重的地方没法子种菜。那些散布在堤坡和滩上的窝棚,支在灶上的大铁锅,也就是,兵们看了好奇,用枪托“当”地敲了一下,很快从作坊里钻出来,看了卤池,拍了几张照片。

那个“昭和十五年”的界桩,应该就是那一次立的。

这以后,日本人好长时间都没有再来。

六姑娘心有余悸,马蹄声消隐之后,她不敢再往前走了,胡乱刈了些芦柴,赶着牛车回去。

虽说已经入冬,正午的阳光还是有点晃眼,南迁的雁阵在空旷的天上飞。六姑娘眯起眼看,自语:“日鬼,怎么现在还见雁呢。”

周围芦柴荡静煞,没有一丝声息,老牛突然打了个响鼻,鼻孔里一下子喷出两朵鼻涕花,涎水顺嘴角流出。震耳响声后,有极细微的哭声从芦柴的叶尖上游过来,如一条小蛇。倏忽又消失了,像是被什么捂住。细,尖,嫩,一会儿又不依不饶地透出来。

许是野猫子野鹤子,六姑娘想,或是其他什么鸟,它们跟人一样,难过了也会哭的。不管它,赶快回去,儿子要吃奶了。这么叨念着,那声音又来了,六姑娘忽然想到,会不会是个毛娃?心一抖,鸡皮疙瘩凸起的同时,无数根芒针刺进乳腺,紧接着奶水就跟溃了坝的山洪一样涌出来。六姑娘不知怎么回事,吓坏了,堵也堵不住,奶水漫出胸衣,从指缝里往下涌流,一直滴到脚底。被太阳晒干的芦根吸着奶水,周围的土渗出一个个小涡。一群果蝇嗅到了气味,粘在六姑娘衣服上,肥绿的翅兴奋地颤动。六姑娘脱掉罩衣拼命在芦柴叶上拍打,果蝇再一次扑上来,粘满胸前。

这蟹子荡闹过鬼。有个从堤西水乡嫁到时家的女人跟婆婆怄气,用一根绳子寻了短见,就葬在这蟹子荡。有人大白天刈草,看见一个年纪很轻的女人朝他笑,他见状也笑,那女人忽然吐出一条鲜红的长舌,把他魂都吓掉了,丢下笸箩就逃。以后再也没人敢独自一个人往蟹子荡深处去。这回六姑娘是因为要躲避日本人,慌不择路。她定了下神,遇上也不怕,人走人路,鬼走鬼道。没做亏心事,怕什么!

待那女人抱着婴孩从路边的芦柴里钻出来时,差点没把六姑娘从牛车上惊跌下来。

许多年后,很多往事日渐模糊,那天的情形却时不时在六姑娘的脑子里冒个泡儿,褪了色的地方便重新上一遍色。

那婴孩裹着绛紫色的包袱皮,露出黑黑的小脑袋。绛紫色沉稳,透着柔和的光,让六姑娘悬着的一颗心渐渐放实。女人一脸的惶恐,疲惫,焦急,放低了声说:“大妹子,我迷路了,在这里面转了一天一夜,怎么也走不出去。”

睃她憔悴,头发凌乱,年纪好像跟自己差不多,身后斜背了个大布包,在胸前打了个结。异乡,走亲的?六姑娘凑近了看女人怀里的婴孩。那孩子眼仁儿黑亮,忽而小鼻孔一皱,嗅到了六姑娘身上的奶腥味,身体登时拼命扭动起来,哭声一下子剌穿了寂静的芦柴荡。不晓得日本人走没走,那女人慌乱捂住他的嘴,仍止不住,哭声挤出指缝,在空气的气流中飞旋,尖锐,嘹亮。六姑娘一把从女人手中夺过孩子,撩起衣裳,把乳头塞进孩子的嘴里。哭声顿时停住了。

女人感激地看了六姑娘一眼,也上了牛车。

一只白尾雉踉跄地落在车辕上,像是哪儿受伤,六姑娘想摸,它爪子一蹬,掠过六姑娘头顶没进了蟹子荡。

女人讶异地盯着六姑娘的脸看,你这脸上是咋的?

六姑娘在脸上一撸,黑的;又一撸,还是黑的,这才想起是灶膛里的灰。

这个陌生女子不是来走亲戚的,是新四军的一名侦察员。她是带了任务过来踩点的,看看这一带适宜不适宜开辟新区。观察的结果是适宜,芦柴荡易于隐蔽,还能搭船出海,机动性大。至于生活苦一点,倒不成问题。后来又过来了五个人,还带了些粮食过来分给灶民,意思不是来吃白食的,自然也就没受冷脸。灶民平时缺粮,只吃海蓬子做的饼。六姑娘家也分到一些玉米糁。

女人名叫刘兆颖,是个兵,六姑娘学着她的样子剪了齐耳短发。刘兆颖把自己头上的那顶军帽摘下来戴到六姑娘头上,说:不错,挺有样儿。她对这里的一切都感到新鲜,包括地名,什么呀灶呀仓呀,还有“蹲门口”。仓是储盐的,“蹲门口”什么意思?她问六姑娘。六姑娘在滩涂上踩蛤子,问:你会踩吗?刘兆颖说,不会呀。六姑娘说:不会就学呀。六姑娘踩个不停,蛤子从脚丫里冒出来,拾了扔到篮子里。刘兆颖也踩出几个,说:我问你的话,你还没回呢。啥子叫“蹲门口”呀?六姑娘笑道,我也是听我姆妈说的,就是这儿烧盐的人,吃饭的当儿就在门口蹲着,手里端了个饭碗也不坐,就叫蹲门口。刘兆颖笑道:这么回事,那“笆斗山”呢,我怎么没见着山呀?六姑娘拧了一下她的耳朵,正想解释,刘兆颖却走了神。嗳嗳,神跑到哪儿了?六姑娘问。刘兆颖说:我想起我老家的山了。

刘兆颖的老家在皖西,六姑娘把“皖”听成了“碗”,那儿出门就见山,前后左右都是山,她家就是在半山腰。那山本来都是无名氏,依据她家的位置,前面的叫“屋前山”,后面的叫“屋后山”。保长跟她家关系不好,要烧她家的房,划了三根火柴都没点着,吓得不敢点了。其实可能是刚下了雨,屋顶上的草是湿的。六姑娘听了笑死了。

“月亮堂堂,贼来开仓。”刘兆颖哄小孩睡觉时总爱咿呀这歌,六姑娘也学会了。“跛子撵到,聋子听到,撵到高石坝,遇到鬼打架,撵到三里河,遇上鬼打锣……”六姑娘怀里,一边奶着一个孩子。

她自己的儿子原叫“大点子”,刘兆颖的儿子大两月,就把这名字让给了他。“大点子”改叫“二点子”。自打那回在蟹子荡喂了大点子奶之后,这细娃儿就赖在六姑娘怀里了。有奶便是娘,刘兆颖气得在大点子屁股上打了一记,没良心的崽。

刘兆颖白天关起门来在屋里睡觉,晚上就出去,不晓得去干啥子营生。六姑娘睡她的觉,也不问。睡得正香,被刘兆颖把被窝一掀。六姑娘跳下床就捶她。刘兆颖一面躲,一面说,莫打莫打,有好事情呢。一听到好事情,六姑娘的拳头也就悬着暂不往下落了。啥子好事?刘兆颖一把把她拽到门口,天还没亮,亮的是月光,空地上有一辆自行车。

你在哪儿弄到的?

顺的日本人的。刘兆颖得意地打了个响指。

六姑娘也不睡了,摆弄起自行车。这车不但在时家,在方圆几十里上百里都是稀罕货。六姑娘在县城里见过,也就一两次。她在座垫上摸摸,车铃一扳,滴铃铃,是那种扳一下自动转几转的。

锁已经被撬了,刘兆颖骑着在空地上溜了一圈。

你会骑?六姑娘想不到她还会这个。刘兆颖笑道,我不会,难道是把它扛回来的?

六姑娘的好奇心一下子被激发出来,说:能不能教我骑?

刘兆颖说好呀,立刻下来换她上去,帮她把住龙头,这么的朝前一脚一脚地蹬。因为过于紧张,六姑娘死劲刹车,夹了刘兆颖的手指,刘兆颖疼得叫了一声。

有了这辆车,刘兆颖上县城去更方便了。六姑娘不放心,说:你人进城车可不能进城。刘兆颖说,我有那么傻吗?六姑娘说:日本人鬼着呢,万一盯上了你……刘兆颖说:不怕,我有家伙呢,再说,芦柴荡里也好藏人。这儿条件好,我们师部都过来了,就安在三仓。

三仓离时家不远,估摸三十华里,六姑娘小的时候曾在那里念过几年私塾。

跟我上部队吧,刘兆颖说,你有文化,能干,部队缺你这样的。

六姑娘叹了口气,说:姆妈身体这么弱,离不了我。

那你的大哥二哥,姐姐妹子哩?

哪来的呀,就我一个。

刘兆颖奇了,就你一个?那怎么都叫你六姑娘哩?

这儿的人差不多都姓时,沾亲搭故,我年龄又小一点,这么排下来的。

刘兆颖默然,不劝她了。

县城里的日军不吭声,其实耳朵支棱着呢。新四军一师的师部安在三仓,他们很快就知道了。蟹子荡里时不时出现几个陌生人,是日军派来的探子。有一次,刘兆颖在夜间活动时看见了,鬼影似的,不晓得他们有没看到她。

不多久,日军便分水陆两路来扫荡,一路步兵乘小轮船从串场河转三仓河,不停放枪放炮。一路骑兵沿着芦柴荡里那条长年累月被牛车被小贩踩踏出来的官道推进。密密匝匝的芦柴都长了脚,直拦到道路上来。路没了,骑兵还得下马做清道夫,用砍人头的刀疯斫芦柴。斫了一会儿,又出现新情况,芦柴斫去,遍野的乱爬的螃蜞,黑压压的。日本人愣住,啥玩意儿?不过,他们马上就回过神,把气都发泄到螃蜞身上,驱马在它们身上来回践踏,噼噼啪啪,空气里弥漫着越来越浓的腥味,但螃蜞并没有被吓退,像潮水漫灌,一波又一波。

驶入三仓河的那队步兵也不顺利,他们看不见敌人,敌人看得见他们,轮船目标大,吃了几颗大号手雷,被掀翻了一艘。

初次不顺,二次再来。这次战力扩了三倍,铁甲车开道,轰隆隆。这回进了三仓,没逮着新四军师部的一根毛,索性留了一部分士兵长驻。留守在这儿的士兵虽补给充分,日子却并不好过。一到晚上,尖厉的长啸划过夜空,那是从蟹子荡里发出来的,一声接一声,叫得日本人毛骨悚然。周围都是芦柴长草。有个兵白天大着胆子向荡子里走,愈走愈深,不小心踩了个水洼,当即陷进去闷死了。

没过多久,日本人撤军了。新四军一师师部又返回三仓。刘兆颖就在时家、三仓、县城这几个点来来回回。

那辆自行车,刘兆颖十分爱惜,一有空就把上面沾的浮泥草叶都抹掉,钢圈擦得锃亮。一天清晨,雾气浓厚,刘兆颖起身早,看见车龙头的钢圈全被褐色的铁锈蒙住,用手一抹,还是锈。车身成了个锈架子。她连忙叫六姑娘来看,六姑娘用手推了一推,它像个风干的骷髅一下子散了架。

六姑娘说了两个字:盐雾。

这么一说,刘兆颖还真的咂出了空气里的咸味。

盐雾沉甸甸的,往下坠。沾在倒扣的船底,丁头府的茅草顶,屋后的柴堆、菜地、滩涂柴荡,就像降了霜。

刘兆颖没车骑了,照常还出去活动。

有两天没回来,第三天听说有个女人渍在了卤池里,六姑娘心里一空,套上牛车往盐亭赶。路边的芦柴和草垛也被烧了,空中飘着鸟翼似的黑灰,焦糊气味呛人,巨大的铁锅歪倒在灶边。

刘兆颖是脸朝下趴在卤池里的。从上往下看卤池呈圆形,开口很大,四面是斜坡,越向下越窄,像一个敞口的大海碗。等候煎煮的卤水很重,漫出池沿,像一张无边的大床。刘兆颖一动不动,背朝上浮在卤水上,手被反剪着用绳索缚住。水轻轻地漾,她也就轻轻地动,像是仍有呼吸。六姑娘想把她翻转过来,手却不听使唤。视线落入卤水里,终于看清她的脸庞,身上的衣裳被割开,胸膛上不住流血,乳房滑出,在卤水里晃动。

六姑娘蹲在卤池边干呕。水变幻着各种颜色和形状,缠绕扭结分散聚合。她一点力气也没有,请两个灶民帮忙,用堆盐板的长柄将刘兆颖捞了上来。六姑娘猛然看到她短发上紧紧粘着一只黑色缎面的发卡,那是姆妈送给刘兆颖的,姆妈当时说:短头发夹个发夹,秀气多了。

六姑娘抽抽噎噎,哭出声来。两个灶民很紧张,说快别哭,先看看有没有气。六姑娘试了一下,没有呼吸。两个灶民说,没气了。六姑娘不甘心,又趴在胸膛上听了一下,欢喜地说:心还在跳,在跳!

她力气忽然上来了,也不用人帮,一个人把刘兆颖抱起来搁到牛车上。

往哪儿去呢?她决定先去三仓,那儿有他们的师部,肯定有卫生所。

老牛不知道她心里急,还是那么不疾不徐的。六姑娘骂骂咧咧,一鞭子抽下去,都要抽出血道来了,那老牛方才看了她一眼,意思是:我是牛,我不是马呀。

眼见着要到三仓了,六姑娘突然一哆嗦,掉转头不进去了。她看见了膏药旗。

没有法子,还是先回时家。

姆妈从床上起来,用水缸里储存的淡水冲刘兆颖身上的盐卤,毒呀毒呀,她叹。把伤口清洗完,涂了膏药,刘兆颖仍是昏迷不醒。姆妈说,时家就这几十户人家,一旦日本人来,没有地方藏。这样吧,你们先到芦柴荡暂避一避。六姑娘背上刘兆颖,姆妈又嘱她带上水罐和玉米糁饼。六姑娘到芦柴荡里斫了些芦柴、树枝,用泥巴糊了个临时的窝,又在地上垫了干草,把刘兆颖平平放在上面,水罐和糁饼则放在她伸手便能够到的地方。一切忙完,她困乏至极,知觉消逝,直到一阵枪声把她惊醒。

枪声是从时家方向传来的,她忽然想到只顾安顿刘兆颖,家里没拾掇,别给日本人嗅出什么。这么一想,她赶紧向时家奔跑。待到了家,日本人已经走了,姆妈很着急,哎呀我不用你操心,怎么能把她一个人丢在那儿呢?她又火急火燎再回到芦柴荡里去找,那个临时的窝竟找不着了。记得清清楚楚的地方,竟是了无痕迹。

后来部队上也出动了人,在芦柴荡里细细作作地找,也没找着。刘兆颖是死是活,不知道。六姑娘很想找到那个遮掩的窝,又怕撩开一看,人死了。现在找不到,还存有念想,如果她从昏沉中清醒过来,只要手动一下,就有水,有玉米糁饼。

这两天进出县城的人和城里的人有些蒙,搞不清楚日本人吃错了什么药,看到男人就抓,然后押到芦柴荡里斫草。城周边的草被斫光了,本来芦柴荡几乎挨着城脚,现在拉开一大段距离,天好像也亮堂了许多。人们在猜鬼子这是要干吗,海边忽而腾起了火光,是鬼子放的,用汽油,这一片那一片,一片一片烧了起来。人们这才大悟,这是要把这个几百里的芦柴荡都给灭了。从三仓退出的新四军十之八九藏在芦柴荡里,日本人这是要从根子上解除威胁。六姑娘心里想的是生死不明的刘兆颖。火势很大,烟尘蓬蓬直往天空冲。看着烟下面的火光越来越亮,在向时家这边横扫过来,灶丁都慌了,向没长草的泥涂逃命。丁头府是草盖的,很容易着火,姆妈不肯逃,六姑娘拖着两个孩子跑出去又跑回屋子里,靠在姆妈旁边,姆妈对着灶王爷的像祷告。灶王爷嘴角含笑,姆妈闭着眼睛,嘴唇一动一动。火在蔓延,借着风势上蹿下跳。

姆妈说,随它去,天意。

六姑娘一听更急了,血直往脑子里冲。什么也不顾不想,朝蟹子荡里奔。正是小阳春的天气,天干,整个芦柴荡被灼热的气浪裹挟着,那些还没燃着的芦柴,在热浪里焦躁翻卷。她只顾朝那个方向去,那里的路径曲里拐弯,边边角角,其实是找了千百遍的,那么多的人拉网式的找,再找也是徒劳。那么,她来干什么呢?她有了悔意,想退,大火已经从四面八方围过来,无路可去。她忙往一棵树上爬,刚爬上去,树身“哄”的一下也着了火,下也下不去了,整片蟹子荡都成了火海。这刻儿,她的心情反而定了下来。她听见了水声汩汨,虽看不见,但她能肯定,是潮水!不一会儿功夫,水火交融间蓬起一团团雾气,六姑娘赶紧从树上下来,潮水已没了她的脚踝,她得赶紧逃,现在不是怕火,而是怕潮水。

入了秋,台风就成了时家的常客。这趟来的台风,风力比起以往大三倍,风打着唿哨,呼朋引伴,远远近近高高低低,忽紧忽慢忽长忽短,盘旋上升又猛地俯冲。六姑娘被惊醒了,这风大得像要把丁头府整个给掀了,她有点惊惶,唤姆妈,姆妈没答应,手一摸,床上是空的。把灶上的油灯捻亮,门下面咕噜咕噜进水了。是海潮倒灌。她三下两下把衣服穿上,再给小孩穿已经来不及,水已经淹到膝盖。被子一裹,把大点子放到大黄牛的背上,叮嘱要抓住牛角,不能松手,二点子就搂在怀里。

屋前屋后没看到姆妈。潮水更加汹涌,小腿能感到它巨大的力。这都是一瞬间的事。回看,丁头府像纸糊的,塌到水流里了。姆妈没了,她悲恸,哭声都噎下去了。

水还在涨,她感到身体要浮起来,怀里还有个二点子呢,赶忙抓住大黄牛的尾巴。

大黄好像不怎么紧张,自顾泅着水。它的沉着也让六姑娘安心,她奋力拽住大黄的尾巴,身体半漂在水里。四周一片汪洋,浮着各色物什和哭喊的人。水里难辨深浅,看上去一抹平,却误入了一条大河的河道,也许是三仓河。六姑娘此时脚底已完全悬空,身体直往下沉,虽死死拽住大黄牛的尾巴,却不免呛了几口水。二点子在怀里也呛了水。正命悬一线间,眼前划来一个舢板。看见她怀里抱着小孩,舢板上的人朝她伸过手来。她盯了那人一眼,没错,是时家的时善存,就把二点子递给了他。她要上船,那人急着摆手,不行不行,坐不下。这话不假,还有大点子,还有大黄牛,六姑娘只好作罢。

天快黑时潮流的力量终于渐弱,芦柴露出,水也退到膝盖下面。大点子坚强,一直没哭。六姑娘心悬在二点子那儿,忙往时家赶。

时家的丁头府都给海潮吞了,活着的人还是心心念念奔时家去,那儿有他们赖以活命的,灶墩,网具。对于六姑娘来说,最要紧的就是找到时善存,二点子在他手上。其他跟潮流远的舢板此刻早已随潮回来,只有时善存的舢板没有回来。女人们都安慰她,不会出事的,六姑娘嚎得嗓子都哑了,我的命呀,我的乖呀。一个女人自作聪明说了一句,会不会把二点子拐跑了?时善存生了四个,都是丫头,想男伢都快想疯了。六姑娘听了,心里一急,登时晕厥过去了。

待三魂六魄再回到躯体里,她听到游丝般细的哭声,大点子?睁开眼,大点子正用小手摸她,鼻涕眼泪糊了一脸。围在旁边的人们见她醒了都欢喜,安慰:不要紧的,不要紧的,有个着落,时善存抱走的。有个大爷吸了一口旱烟,徐徐吐出,说:有名有姓就好办,他还能躲到天外去?还有几个女人在抹眼泪,抽抽噎噎,不是为二点子,是为自己的伢儿,落在水里,给海潮卷跑,凶多吉少。

通灵暴潮。农历七月十五,潮溢,昼夜不减,潮高二丈余,狂飚大作,毁范堤,浪卷庐舍,舟行城市,溺死者四万余。退潮后,浮尸遍野。

大点子独自对着太阳瞧,万花筒。一转一朵花,再转又是一朵花,怎么藏着这么多颜色的亮晶晶的花,他很好奇,有一种想把它拆开来看的冲动,但想到二点子,二点子是不会让他拆的,他就不拆了。以前是两个人抢着玩,给我!给我!现在没人抢,反而倒没意思了。

后来,大点子也走了。刘兆颖的一个战友,是最初来开辟新区的五个人之一。他从野战部队转到了军分区,要把大点子带走。那时候,大点子已经初中毕业了。六姑娘也就同意了,心里却不舍,把大点子搂在怀里。大点子倒无所谓,忽而想起什么,我那个万花筒呢?六姑娘说,这么大了还玩这个。六姑娘一直收着,递给了他。他欢欢喜喜揣到了包里,说:姆妈,到那儿定当下来,给你信。六姑娘说:不要把地址写错。大点子说怎么会。欢欢喜喜跟那人走了。

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刘兆颖,一直悬着,没个定论。直到大点子转业回时家改造盐碱地,要破格提拔做不脱产的县委副书记,政审也就格外地严细,刘兆颖究竟有没有牺牲?往事像春耕的土地一样再一次被犁铧翻遍。总要有个确切结论。清明时节,小学生们围着刘兆颖墓敬礼,默哀。那是个空穴。六姑娘总觉得她没有死,在哪里,谁知道哩。不管在哪里,只要是活着,活得好好的,或许有一天能重逢。六姑娘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