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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西文学》2023年第11期 | 焦淑梅:船在海上,马在山中(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第11期 |   2023年11月15日08:23

焦淑梅,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散文家协会会员。2017年起从事业余创作,写散文、小说。发表文学作品35万余字。作品刊于《山西文学》《天津文学》《散文选刊·选刊版》《海外文摘》《都市》等。有文章入选中学生课外读物。

1

李胜男终于明白,害死尤二姐的凶手不全是王熙凤和秋桐。但是,能说是吃人的封建制度吗?想了想,也是二姐她不仅婚前任性,又与张华有婚约在先,故而让人拿了把柄,她自己平白就低人一头,底气不足,就不由得做小伏低起来。

想到这些,李胜男一骨碌从床上爬起来,不再装睡。昨晚9点多她就上床睡觉,心里装着喜马拉雅山一样厚重的心事,辗转反侧,一个人和一床棉被折腾,踢来蹬去,五毒生气的,不知后半夜几点,才极其不愉快地睡着。梦中云遮雾罩,好像不是生活在车马奔腾、高楼林立的现代,俨然穿越到古代,大概是宋朝或明朝时,她摆着三寸金莲,走路弱柳扶风,头鬓上别一支纤巧的步摇,一并跟着摇来晃去。

黎明,外边的天地依然一片混沌。她站在窗前,瞅着小区院里晦暗的路灯,走神。新西小区位于并城城西,紧邻马路边,附近有个小公园。每天天不亮,一帮退休老太太、老头儿,耍枪使棒的、打太极拳的、练剑的、遛狗的……就从四面八方聚集而来,围拢成差不多固定的一个小圈子,兴致勃勃地谈天说地。不时,有谁,高笑一嗓子,声音划破岑寂,呼啸着穿窗入室。这情景,让李胜男心生不快,为那些想睡个懒觉的邻居鸣不平。临街、临园的住宅,就这点不好,你在享受便捷出行和休闲娱乐的同时,也需忍受它们带来的噪音。有那么一瞬间,她烦躁得想拉开窗户,朝那帮老头儿喊一嗓子:“一大早的,能不能小点声,为跟前的居民考虑一下!”刺啦一声,她猛地拉上窗帘,什么也没说,愤怒地走进洗手间洗漱。把水龙头的水量开到最大,水温调到最低,洗面奶也没用,快速掬起一捧捧水,狠劲搓洗脸蛋,像要洗掉脸上的一坨鸟屎。——她的单位,佳华路两旁那些高大的行道柳,春风十里,杨柳依依,柳有媚的腰身,也栖息着许多麻雀、斑鸠、喜鹊。不止鸟鸣动听,鸟粪也密集如雨点,很烦人。谁愿意好好地走着走着,一脬汤汤水水的各色鸟粪从天而袭,不偏不倚地打在脸上,开一朵鸟屎的花!

憋气,郁闷。几乎要打垮她意志力的那一记重击,说出来五味杂陈,又气又笑,当然,很明晰地掺杂着一些说不清的后悔。之前,她活得气定神闲。关于爱情或其他,她向来是不爱就不爱,爱了就爱了。对于既往经历她一向淡然处之,乃至闺蜜雯静总是说李胜男心里住着一个阿Q。李胜男想,阿Q总比祥林嫂好吧?可是,这次,李铭那万般沮丧的样子,如电击般触动了她,让她开始怀疑自己之前的认知。又一想,李铭,什么鬼啊!简直是从地层深处出土的一个陶罐,就当他是明朝的吧。

——女人的第一次,有那么重要?

当两个人情之所至、激情燃烧,终于顺其自然地在那一天滚了床单,亢奋地动作了半小时后,大汗淋漓的李铭,看着白刷刷的床单依然白刷刷,脸色一下子由黑转白。李铭光着两瓣圆圆的屁股下床,穿起衣服。他提裤子时,手有不易觉察的颤抖。随后,点起一支烟,大口地吸起来。一两分钟,就把自己的脑袋隐约在浓浓的烟雾中。

“说说吧,他是谁?或者,他们是谁?”他噘起嘴,接连吐出几个大烟圈。“别告诉我是剧烈体育运动导致的,那答案太低级。”他冷冷地说。

李胜男不吭声。卧室里的空气结了冰,对抗的气流在整个房间涌动。她怎么解释?说她是无辜的吗?装楚楚可怜求原谅吗?或者硬气地回怼?李胜男有些恼火,也有些难过,气血逆流。她瞟李铭一眼,觉得眼前的男人,有点像E时代的一个笑话。都什么时代了,都什么年龄了,他莫非真的期望这个女人还是张白纸吗?

好多人已经漠视的事,根本不当个事的事,李铭认真了。其实,半年前,在两人确立恋爱关系后的那几天,李胜男就明里暗里点到过这个问题。彼时的李铭,表现得举重若轻,李胜男的话总被硬生生拦腰打断,显然,李铭是故意的。李胜男猜想李铭是个开通的人,就慢慢释然。此刻,看着李铭的不满和落寞,李胜男心里不好受。

想到了老詹,想到了何定国……之前的事遥远得有点记不清。有些人一走散也许就散得干干净净,此生再无瓜葛,曾经的义薄云天,挥挥手不带走一片云彩。路过的人,就是路过的缘分。有的,路过了还能做个普通朋友,有的连朋友也没得做。过去的事,曾经认为非常重要和纠结的事,再回想,好多都没有一丁点现实意义,甚至反刍起来还有一股旧饭的馊味。而事实上,你以为没意义的某些事,不知哪天,回马枪一样,直刺咽喉,凸显出它隐藏的杀伤力,让人措手不及。——它们从来都在那里裸呈。李胜男方才明白,只不过是自己自欺欺人,选择性漠视罢了。

谈恋爱的年纪,男生一个个轮番出现在眼前,选中一个的时候,没有办法知道后边会不会出现更合适的。遇见李铭之后的这半年,李胜男发现自己的情感认知逐渐发生了变化,这是以前不曾有过的想法:如果生命可以重来,李胜男不想有那些曾经的经历。“希望有一个如你一般的人。如这山间清晨一般明亮清爽的人,如奔赴古城道路上阳光一般的人,贯彻未来,数遍生命的公路牌。”这是她读过的张嘉佳一本小说中写的句子。她真的就幻想一开始是李铭,中间是李铭,以后也是李铭——简言之,她想初次是他,此生是他,并且从他而终。当然,她讲不出小说家那么高雅的话。

这是一种疯癫的想法,是理想主义柔软的憧憬,接近酒后呓语。

——问题是李铭会相信她吗?

想到李铭能杀死人的神情,大颗大颗的泪从李胜男眼角静静地流出,不停流,流了一脸。事情明摆着,她和李铭之间,有着比古城墙还厚的认知壁垒,有办法打通吗?

这一次,李胜男是真想把自己嫁出去。

上班时间快到了。说实话,李胜男没那么多精力和时间在感情上过多磨叽。一说工作,一面对工作,一置身工作氛围中,她立马就飒爽英姿,是自带气场的女王,是独立于爱情的女性,甚至说是凌驾于爱情之上的女神。

真正爱过谁吗?这个问题她自己也说不清。

2

李胜男和当下的许多人一样,爱刷手机视频。当然,她的价值取向决定了她的浏览方向——与工作内容、个人兴趣有关。

工作是必须要做好的事情,她非常留心有助于工作能力提升的房地产相关知识、国家最新房产政策信息和本市房市动态,比如哪块土地在竞标最终花落谁家,哪个楼盘开盘、销售状况如何,房企的招聘信息等。她做工作是为了做好工作,不是她有多爱她的工作,对工作纯粹地“拎得清”。她不拜金,可是生活就是真金白银的较量。至少,得有能力维持自己在这个城市小圈子里的人模狗样。两年前,她自己入手买了城西一套小三居,每月有几千元的房贷要还。一个人,一处房,一座城,有立足境,小日子就是好日子。李胜男每天打了鸡血似的斗志昂扬。她不把挫折、困难当挫折和困难。给她使绊子的人、说她坏话的人等诸如此类可能引起她不适的人,她也不会当敌人。她的敌人是自己,这是她的信条。

帅得棱角分明的李铭在快手折腾时,李胜男就熟悉他了。说他是并城的网红,一点不夸张。李铭在快手上出镜率挺高。他带货,但不是什么假酒假烟假化妆品,或者水果衣服之类,他带房子。“……豪华精装,中空设计,二八子母入户门,六米开间,庞大水晶吊灯,238平米的户型……”他正在投入地给某房产商的新户型作秀。他身段挺拔,鼻梁上一副黑框眼镜,举手投足有民国贵公子的儒雅。有时,他会坐在原木色源氏木语三抽屉的书桌前讲房产政策、讲购房相关知识,背后工艺精美的乌金木书柜装着满满的书籍,更衬托出他浓浓的书卷气。每每开口,右脸颊那个若隐若现的梨涡让他透着青胡茬的脸别具魅力,有点像男模胡兵。他谈吐不凡,刚柔并蓄的外表收割粉丝无数。视频右下角不停滚动的大拇指赞,流水一样刷新的留言,隔屏都能听到无数异性哇哇垂涎的尖叫。经常看见头像照片是《进击的巨人》中美女三笠·阿克曼、网名叫“蝴蝶”的,留言柔情蜜意,如滔滔江水连绵不绝,赤裸裸一副花痴模样。

“铭哥哥——”

“等等,铭哥哥,你刚才介绍的这个大四居,开发商是哪家啊?楼盘位置在哪儿?”价格好像不是她关心的重点,明眼人一眼就看出她不过是为了喊哥哥,没话找话。她还断不了送飞机、游艇什么的,好像那些打赏不烧钱,就是过家家的些小玩意儿。

李胜男看着,摇头笑。纤纤玉手触屏滑过,又开始观看程派青衣郭玮的京剧《锁麟囊》唱段:“耳听得悲声惨心中如捣,同遇人为什么这样号啕,莫不是夫郎丑难偕女貌,莫不是强婚配鸭占鸾巢……”一板一眼地跟着唱腔摇头晃脑自我陶醉。她爱听戏,这一点,她不好意思拿出来让别人知道,就如她喜欢读文学书籍,特别喜欢《红楼梦》,做贼般鬼眉溜眼,上班空闲拿出来读上三五行。人与人相见太易,相爱太易,分别也就不难。在网络上的李铭,像唐僧或者杨过。围观者,不少是想吃唐僧肉、想泡杨过的姑娘吧?……一通胡思乱想,李胜男不觉莞尔。

只看。不留言,不点赞。李胜男觉得自己像一个偷窥者。

手机软件的嗅觉比狗鼻子都灵。根据你的浏览内容准确地判研你的喜好,并且投你所好,贴心地推送。一条一条看李铭的楼盘信息时,李胜男经常忘了时间。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被秒杀成方寸天地里的一个傀儡。

那天,李胜男拿着新楼盘的“五证”彩印件去售楼部。李胜男所在房地产公司开发的商品房项目“嘉园美地”,拟定在五一劳动节当天开盘。代理销售的是并城有名的经纪公司——腾鸿经纪公司。一脚踏入售楼大厅,李胜男看着在精致逼真的沙盘前带着一帮售楼先生讲解楼盘的那个身影,一下子杵在那里。呀,是他!只见李铭手里拿着激光笔,在墙上贴着的大幅效果图上,前后左右地扫描指点,讲解楼盘的有关信息。显然,容积率、绿化率、建筑密度、户型面积、位置优势、小区配套等相关指标他已经熟谙于心。那一刻,李胜男才回过神来。是的,腾鸿公司的总经理李铭,他在并城代理销售过不少楼盘,做过不少成功营销的案例,包括诸多知名房企名下的一些预售项目。

李胜男和李铭大约做了两分钟的工作对接,随后,客气地道别。李铭很绅士地下楼和李胜男一起出来。一层的接待大厅沙发上,坐着一个二十出头的女孩。金黄的披肩发泛着明亮的光泽,一袭藕粉的公主裙,安静中有遮不住的美艳。看见李铭,她三步并作两步,旁若无人地径直迎上去。“铭哥哥——”娇滴滴的声音能挤出水来,李胜男听得浑身汗毛直立。李铭和李胜男礼貌地微笑着点一下头,冲那位年轻的姑娘低声说:“蝴蝶,你怎么来了,听话——”声音很柔。和刚才慷慨陈词的那个人,判若两人。

咔咔咔咔的脚步声,让项目部办公楼的楼道更加安静。李胜男的步子有点急。作为办公行政人员,她的工作技术含量并不高,但是针头线脑、千头万绪都得考虑到,得捋顺。办公室是一个比较尴尬的存在,做到对上开花,对下扎根,需要有一对顺风耳、一双千里眼、一张莲花嘴、一颗玲珑心。想到李铭,她有点自嘲。每天快手上刷李铭,光知道他搞销售。在和腾鸿公司签订委托销售合同之前,她需要把关合同的相关条款,当时看见法人是李铭,一晃而过,没把两个李铭重叠。世界真小……蝴蝶一定是他的女友了。

“男姐,这是刚收到的通知,你看一下。”小丽紧跟着走进办公室,把一个红头文件递到李胜男手上,站一旁静候吩咐。李胜男和小丽共处一室,经过两年磨合,私下里姐妹般很信任。李胜男扫了一眼文件,脸一下子绷起来。她转向小丽,嘴唇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沉默几秒,却什么也没说。

3

李胜男和李铭的对峙,不觉已经好几天。

跟李胜男手机微信视频时,雯静已然在西藏拉卜楞寺的转经筒跟前,时间是周日上午10点。

周末难得休息,李胜男一般窝在家里。

那天之后,她完全被李铭赋予的那种忧郁气息覆盖,如秋风中一片飘零的落叶,身心俱疲。两人的关系也就此僵住。她摇摇晃晃地拖着依然光鲜的身子行走在属于她的生活坐标体系之中,没有人看得出她经历了什么。她和李铭仍会在工作场合碰面,但都不动声色。如武林高手对决,双方都拼着一口真气,撑着各自的体面。

心意沉沉地熬过一周,李胜男有说不清的哀伤。无可解释,只有事实。她拿起手机,会不由得寻找那个她熟悉不过的头像,微信声音专门设置成可打扰状态,但是李铭的信息窗口像冰冻了一样没有动静,之前遮天盖地的聊天仿佛是一场梦,那些你来我往甜得齁人的字句死尸般赤裸裸地横陈在屏幕上。那些话只有她能看见,那些密语只有她能破解。他们把一些私密的悄悄话设置成了只有他俩心知肚明的暗号,即便不小心,情话发到工作群或其他什么群,不会让隐私一览无余。当然,他们供职私企,就算不小心把私房话发错地方,给个人造成那种毁灭性打击的可能性也不大。小心驶得万年船,谨慎一点总没有错。于是,她成了他口中的“乌鸦”“兔子”“狐狸”,她喊他“狮子”“大灰狼”。他们亲密得总是不把自己当人,似乎做一头动物更能释放性格深处潜藏的野性,潜意识中可能觉得畜生比人活得更自在些。那些话都还很新鲜地明亮着,李胜男却独独跌入了万丈深渊。好几次,李胜男输入几行字:你想怎样?为何这样对我?但是,输入,又输入,发送前却一次又一次删除。要什么结局?沉默就是结局。

李胜男每天早上绝对第一个到公司。办公区位于一个临街楼幢的四层,她一到楼梯口就打开壁灯,走廊静悄悄,灯光刷拉一下就铺满长长的楼道。在用钥匙拧开门锁的那一瞬,会有一股踏实感从脚底升起,温暖着她。并城之大一望无际,而就是并城中如此小小一隅,容纳着她的梦想,给她驰骋的空间。她在心底感谢她的公司。闺蜜雯静说,你们公司成立之初你就入职,拍地、立项、用地、规划、施工、预售,嘉园美地项目推进的每一个环节 ,你都参与并为之冲锋在前。李胜男,你可是立下汗马功劳之人!六年的青春年华奉献给嘉园,人生能有几个六年!而李胜男的理解是,这叫互相成就。再说,正是因为公司的稳步发展,自己一个农村姑娘,才能保证每月有一份固定收入。如此,往大了说是活出了自己的价值,往小了说是维护了自己小小个体生命的尊严。

她所在的大学同学群里,有那么两个混得很好的,富得流油,风光得让人嫉妒,却断不了说些愤世嫉俗的话,开口闭口冷嘲热讽,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样,好像自己总是受了亏待。这让李胜男很小瞧他们。李胜男不参与讨论——他们舒舒服服地上着行政班,稳稳当当拿工资,双休日、年假,体面得走哪都被人尊着敬着,还要咋?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打工的李胜男忍无可忍时,会在群里发表自己的看法,反唇相讥。随后,用脚都能想到,有人会鄙夷她的傻。李胜男想,我傻我快乐。傻怎么了?

话说这次,她对李铭的喜欢是真心的。李铭也应该相信她对他的真,不过,和盘踞在他脑里那些固有的观念相比,相信的力量俨然如一片鸟羽。

相识不久,李铭就发现用“卓尔不群”形容李胜男一点也不过分。当李铭得知李胜男竟然没有在自己为之所流血流汗拼杀的楼盘中,以员工内部价购买到一套属于自己的房子时,惊讶得倒吸了一口凉气。李胜男说不想买,不想当房奴了。李铭咧嘴一笑,意味深长。他想,这姑娘可真会自慰,显然,有一种与她年龄不相符的天真与纯粹。低价入手,稍高一点的价格出手,差价还不顶一半年的工资?但是任凭李铭怎么点拨,李胜男就是不为所动。她心静如水,目光清澈,一尘不染的样子让人恍惚。一种别样的感觉密集地敲打着李铭的心脏,是一种久违的感觉,细微却锋利,与日常那种紧张、紧绷的情绪截然不同。更要命的是,李胜男一开口,声音娇媚,李铭和她谈工作时有那么一两秒钟会不由得走神。——李胜男这种她自己也感知不到的特质很让李铭清爽,她身上散发出一种不加雕饰的憨厚是安全、无毒的,这让在商场浮沉若干年的李铭一下子感到远离了日常那种肉眼看不见的陷阱、算计。李铭觉得自己一向披挂着的无形防弹铠甲,很快被李胜男化解于无形。

下班就回家,李胜男要么不吃,要么猛吃,喝酒,熬夜追剧。这个周末睡懒觉,直到躺得浑身骨头疼,脑仁疼,才起床。

雯静还在不知疲倦地在微信视频上嘚瑟。房檐下挂着的吉祥纹帐帘随风轻轻飘动,拉卜楞寺附近的街上到处跃动着的白、红、绿、黄和蓝色的飞马旗。通过视频,李胜男不仅看到了雯静那张美颜滤镜后比女明星还好看的脸,还有转经筒、壁画、雪山、夏河,穿绛红色僧袍的僧人,一排排匍匐跪拜的虔诚朝拜者。韵味纯净的背景音乐不时传来,清心洗肺。高天上绣着的白云一团一团,缓缓流动。雯静不停嘴地说,欢快的神情毫无遮拦。至于,她说什么,李胜男并不记一句。反正,总结为,就是她很好,很幸福。

大学时,班里唯一的富二代贾海,雯静过五关斩六将,硬生生把贾海拿下,一毕业就顺顺当当把自己嫁了,要多风光有多风光。相比之下,自己每月上班挣的那几个小钱,都不够雯静一件貂皮大衣花费的零头,还美其名曰都市白领。结婚头两年,雯静一气儿哗哗生下一儿一女,稳稳地坐实了少奶奶的宝座。有钱有闲,一念起,想去哪儿就去哪儿,飞来飞去,天马行空。李胜男倒是跟着雯静的微信视频和朋友圈免费游历了国内外不少风景名胜、名山大川。反观自己,风尘仆仆,每天就是在单位和家之间这条固定的线路上来来回回打转。这几年,拼尽全力经历了几场有头无尾的爱情,丢盔卸甲的,最终都是落花流水的结局。

拉卜楞寺殿角的铜铃,一声声,隔着手机屏传来。两人视频足有半小时才挂掉。梵音袅袅,忽远还近,像是心头的呢喃,又像是来自远古的呼唤。这让李胜男骤然想起仓央嘉措那些让人战栗的诗句:“那一夜,我听了一宿梵唱,不为参悟,只为寻求你的一丝气息;那一月,我转过所有的经筒,不为超度,只为触摸你的指纹;那一年,我磕长头拥抱尘埃,不为朝佛,只为贴着你的温暖;那一世,我转山转水转佛塔,不为修来生,只为途中与你相遇。”李胜男呆呆地坐在床头,久久沉溺于那韵味余长的清音。爱情来的时候不打招呼,那个携爱而来闯入生命中的人,他的脸上没有“爱情”两个字,穿的衣服上没有,戴的眼镜上没有,看的书上没有。你在最初与他的交集中,把他看成很平常的甲乙丙丁。而正是这种没有脚本的遇见,防不胜防,让人大意,不知不觉中招,举手投降,乖乖做了驯服的小白兔。咿咿呀呀,热身数次,扭捏半天,最后的最后,明了也白了:他不过是从你身边路过的一个人,你不过是他万千猎物中的某一个。

这种觉悟对于个人精神的成长有意义。回头想想,之前的那些经历,也推动李胜男心灵的射程向高远延伸。

说说何定国。一个年代感好强的名字,为什么要起这样一个名字?大学毕业前盲投了一波简历,财经专业的李胜男,竟然被并城新建的一家四星级酒店“柏雅大酒店”录用。毕业前半个月,她就到酒店筹备处报到,管吃住。她应聘会计岗位,可是,去了才知道安排她做吧台抄单员。财务部四个人,会计或出纳,听说都是酒店股东们的裙带,外人根本插不上杠。一个正规院校毕业的本科生,做小小的抄单员?这太有点拿豆包不当干粮了!在吧台里憋屈了一段时间,每天气愤地看着花天酒地吃饭的各色人等,出出入入、来来往往。那种嘈杂、喧嚣、热闹又混乱的场面李胜男内心非常排斥。两个月试用期满后的几天,她就洋洋洒洒写了一篇辞职报告,辞呈到了总经理何定国的办公桌。

“人浮于事吗?”何定国盯着李胜男那两页手写辞职信,皱了一下眉。

“培训部王琳经理以自己的好恶区别对待员工?”何定国脸色有点不好看。作为一名空降的总经理,李胜男只在全体员工培训礼仪课上老远见过他几次。高个,健硕,圆脸,面黑,细长眼,不苟言笑。那天,一向板着脸的培训经理王琳,倒是让李胜男一辈子都会记住。作为一名刚走上社会的学生,李胜男可是亲眼见证了什么叫看人下菜碟,川剧变脸被王琳演绎得出神入化。很难相信据说只有高中学历的王琳,演技那么高超。她摇曳着玲珑的身子围着何定国翩翩若蝶,猩红的小嘴巧笑倩兮。和对待她们这帮听课的新员工时那副满是不耐烦的臭表情比起来,判若两人。何定国一脸严肃地听着汇报,目光在一张张年轻的面庞上扫过,甚是威严。据说,他是中山大学酒店管理专业毕业的研究生,有将近十年高端酒店管理经验,被柏雅大酒店高薪聘请坐镇一方。

非常奇怪,隔着几排脑袋的细细夹缝,老远瞅见何定国,李胜男就觉得看似威严的何定国既有眼里揉不下沙子的性格,又有善良而包容的一面。反正,她也不想在这干了,就把这段时间以来的见闻、感受以及发现的一些问题,一股脑儿写出来。落笔如云烟,一手行书龙蛇竞走、行云流水,叙述兼纳乾坤。意料之中,何定国拿着那两页离职信,思考了一两分钟,抬头,看着李胜男,说,“准备一下,到总经办上班,做总经理助理。”对这个结局,李胜男感到意外也不意外,她心里暗暗大声喊“耶耶耶——”,千恩万谢地从总经办退出来。喜欢文学,写作是她的特长,上学时她就爱写写画画,后悔的是当初上了自己并不喜欢的专业和学校。瞅瞅四下没人,她呼地一下飞奔起来,躲到女卫生间,压低声音,先就得意地给老詹打了个电话。

老詹不老,是李胜男的大学同学。生得眉清目秀。除了个子比李胜男矮一寸,其他方面说得过去。大二后半学期,他的几个室友看出了老詹瞅李胜男时双眼直勾勾,失魂落魄,就设计出各种狗血情节,千方百计促成一对玉人儿。李胜男的死穴老詹拿捏得准准的。文学女青年啊,老詹每每出场不是苏东坡就是海明威,不是《霍乱时期的爱情》就是《纯真博物馆》,不是东方文学就是西方文学。

“ 《魔山》读过吗?写的是高山上一处肺结核疗养院。当时肺结核还是不治之症,去那里的治疗的人都是有身份的人。他们修养非常好,相互之间很讲究边界感。就餐时不说话,就是说话也低声细语,使用刀叉时拐肘往肋部靠拢。虽然他们性命堪忧,但是绝对保留着欧洲上流社会人士的那种风度。”……这些,李胜男还真没听说过,很感兴趣。“作者托马斯·曼注重描写微小的节点。他不过分着力于那些显在的情节,却把隐形的部分照亮。这座魔山上的人,都在想办法挣脱不治之症。天长日久,却渐渐有些适应和习以为常,就此进入了另一种困境。这是现代人类生存的一个小小的局部,却有很强的隐喻性。”老詹盯着李胜男专注的眸子,有些感慨地说。他深邃得望不到边的文学素养让人激越,一来二去,也没费多少周折老詹就俘获了李胜男的一颗芳心,真不枉他天津某高校文学院教授职称的老爹打小对他的文学熏陶。

夏天的风溽热又湿滑。毕业前一个月,在一个月黑风高之夜,在校园那片茂密的小树林里,两颗年轻的心燃烧了,老詹笨手笨脚地把李胜男升级为女人。毕业后一个月,两人还程序性地日日通话。可是,老詹在并城游荡的这一个月里,找工作高不成低不就,依然是无业游民。正丧气之际,天津的爸妈给他运作好了一份相当不错、很有面的工作。老老詹声明,只管老詹;别人,管不了也不管。“别人”不就明摆着针对李胜男吗?老詹和李胜男确定恋爱关系后不久,就嘚瑟着和他在天津某医院当妇产科主任的老妈微信视频。当时,老詹和女朋友头对头跟老妈一气长聊,高调秀了一场恩爱,就差昭告天下了。他爸妈知道李胜男的存在。

思前想后,权衡再三,老詹决定被招安,和并城的女朋友李胜男长亭送别。那天,老詹红着眼,嗫嚅着说:“对不起,我——”李胜男从牙缝里挤一个字:“滚——”看着老詹离去的背影,李胜男紧绷的小V脸,满是鄙夷。与此同时,心里竟然升腾起某种说不清的轻松,长长地出了一口气。

回转来想,何定国真是个能人!面对繁杂的酒店事物,沉稳内敛,任何时候都胸有成竹,举手投足间樯橹灰飞烟灭,倜傥得让李胜男跃跃欲试。他犹如自带万道霞光,耀眼、有力,刺穿着李胜男的眼睛和心脏,当然,还有身体。有他,在他身边工作的每一天,李胜男觉得畅快,也觉得有笑傲江湖的无穷力量。一种莫名其妙的恍然包围了她,严严实实。

4

李铭接受了李胜男的沉默。尽管他心里撕裂般疼,疼得上火。他嘴唇皲裂,起了层皮,舌头舔一下也疼得厉害。嗓子火燎燎,吞咽凉白开都费劲。照样抽烟,一天两盒烟都不够他抽,烟灰缸里的烟蒂堆成小山,茶几上好几个吃过方便面的纸桶东倒西歪,地下几个空啤酒瓶胡乱横陈,床上的被子几天没叠起,床单上满是污渍,还有他的呕吐物清理后留下的各式发黄发黑的图案。家里,弥漫着一股混合气味,很难闻。在他自己的家,他才能放下所有外在的光华,尽情地、随意地袒露放荡、懒散的一面,酗酒、抽烟、打游戏、看黄色视频。他的身体里仿佛有不同面孔的“李铭”,一会儿鬼魅地笑,一会儿扭曲地哭,一会儿愤怒,一会儿犹豫,一会儿刚猛。它们在体内不停地互相撕扯,撕来撕去,都想打败假想中的那一个或几个敌人。是的,那一天,他和李胜男撕扯在一起的那一天,将他带进天堂也带进地狱。

分明在乎李胜男。可又不由得嫌恶。在他们刚刚相处时,他听出了话外音,可是,他不愿面对,不想面对。当真相来临那一刻,他还是不能说服自己接受,好像一下子就跌入十八层地狱,内脏像被挖空一样,悬空感压迫得他窒息。随后,如有毒的瘴气,不分黑夜和白天地困扰着他。

那天,李铭翻看金冬心的画册。冬心先生书里说,自己患有“子桑之病”。他不明白那是一种怎样的病,后来才知道,那是心病的一种,大概有点像精神上的洁癖病、清高病。

李铭没少谈过对象。娴静的大学女友,一张处女脸,听话乖巧得很。大学毕业,女友要回湖南老家就业,两人未及谈婚论嫁就干脆利落地分了手。直到如今,还保持着平平常常的哥们关系。

粉丝蝴蝶家境殷实,是当地有名的富家千金,含着金汤勺出生,生活是众星捧月的优渥。她才20岁,在并城,名下已经有好几处豪宅。她率性,不爱读书,也用不着读书,每天打扮得花蝴蝶一样游手好闲,谈恋爱就是她的主业。她看上了李铭,曾动用家里的关系帮李铭做成好几笔大的商品房、办公及商铺的销售业务。李铭感激她,也喜欢她独具的与她年纪并不匹配的那种豪爽个性。可是,李铭已经33岁了,33岁的年龄和一个小他十几岁的女孩谈恋爱,有点自私,似乎也不公平。再说,自己毕竟出身农村,和蝴蝶相比,是大地与天空的距离,是月亮与太阳的距离。他不想在日后的生活中带一个如女儿一样的妻子。况且,李铭心里不踏实,自认为没有可以hold住蝴蝶的能力,任性的花蝴蝶玩心大呢,不可能在他这一棵树上吊死,她该有也一定会有更广阔的天空。眼前,更主要的是他绝对不想面对蝴蝶的老爸。他是当地的风云人物,电视新闻里经常出场,报刊上经常上封面,手眼通天,听说能力大得超乎想象。大人物会接受自己吗?李铭不想费那个劲儿。他更愿意在自己打拼了七八年的房地产代理销售这“一分”上,把文章做好。看着蝴蝶哭花的脸,蓝色妖姬的眼线在她圆圆的娃娃脸上湿了两道蓝印子,他很怜悯,也被小女孩梨花带雨的样子逗得有点想笑。他明白,至少在那一刻,这个小女孩是认真的。摸摸她顺溜的长发,轻轻地刮一下她玲珑的鼻子,他幽幽地说:“丫头,你哭起来好丑。你会长大的——”说罢,他毅然转身,拔腿走开。

看起来,他有点玩世不恭。

一段时间后,蝴蝶果然另寻新欢,很快把李铭忘到脑后。半年后,在并城举办的一次全省房产销售大型博览会上,蝴蝶拉着一个长得像周杰伦的酷酷的男孩溜达,和李铭不期而遇。她先是愣怔了一下,很快就落落大方地喊了声“铭哥——”但也只是句平常的招呼,普通不过,没有任何感情色彩,更没有丝毫的蜜糖味。看着蝴蝶和那男孩十指相扣,紧挨着的身影淹没在五彩缤纷的各种销售广告牌里,淹没在看房的人群里,李铭沉思了几秒。

“嘉园美地”宽阔的展厅里,外间的VIP雅座上有几个老板模样的中年人窃窃私语,在耐心等待。看得出,谁都想以最合适的价格拿到最中意的房子。李铭回到内间办公室,坐下,端起杯,慢慢呷一口茶,品饮。碧螺春回甘清澈,鲜甜悠长。偶尔,瞟一眼宽阔明亮的玻璃门,展厅内熙熙攘攘的购房人,充分说明当下房地产市场处于上升期和鼎盛期,一种满足感在李铭心里升腾。他让助理请外间的王总先进来,详谈几个商铺的优惠幅度。李铭猎鹰般的眼神,坚定又自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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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