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户登录投稿

中国作家协会主管

《山西文学》2023年第11期 | 田烨然:换生(节选)
来源:《山西文学》2023年第11期 | 田烨然  2023年11月14日08:27

田烨然,1993年生,山西高平人。毕业于晋城职业技术学院,从事创意策划工作,作品见于《罗生门·未来》《one·一个》。

1

矿区的二月底,春风还带着点严冬的凛冽,因为大地万物要蓬勃旺盛,它吹得更加狂涌。第三屯煤处去年被几纸文书改成了停车场,一直未开工,被铁皮缝了起来,想要挡住里面的煤尘。经过整个春节假期的无人顾及,铁皮都被喜气撕裂开来,眺眼望,数不清的缺口在渗光,这些伤疤,相互拍击,疼痛叫喊,让关雎体内的神经呼应,那手就扶上了后腰。不是只有他有这种异常举动,迎面而来的,紧跟在后的,全都与铁皮的哀嚎魄交魂接,有的摸着后颈,有的抓着大腿,一百个矿工一百个部位,二百零六个矿工二百零六块骨头,倘若把这些骨头拼接,长出来的人肯定几秒必入黄土,填补自然被人类偷走的营养。

关雎习惯把车停在行政楼负层的停车场,然后走着路,爬行一道弯曲的坡,两侧松柏挂着的彩灯还未摘掉,政府前天全媒体宣告,新春灯展延长至五月底,儿童节才会把路上的、公园的、广场的灯熄灭,六一就会没了缤纷。坡顶的东边是生产区,前后两个矿井口,关雎哪个口都不会进,他花了三年之久才从接触煤层的最近区域攀登出来。现在他是负责设备维修的工人,时常忙,偶尔闲,全区设备从来没有一次性顺利无恙地运转半个月,今天它撂挑子,明天它蹦出几个螺丝,后天皮带一定会断,传送轴里的珠子换上最坚固最新产,它还是会被持续滚动蕴出的高温给揉碎,断了不仅要修,皮带撒下来的煤,还得一铲子一铲子还上去,这是最辛苦最常见的活儿。等到皮带重新运行,轰隆声穿击安全盔,在头骨上雀跃,疼在所难免,然后就得不停地使同一个劲,朝同一个向下向上。有时关雎会看到那些重归皮带的煤有了鲜活,一沓一沓蹦起来,冲他嬉皮笑脸,欢呼雀跃,终于脱离了长眠地底的纪年,奔向那有天有地有生命的世界。它们不知道自己的最终命运是被烧掉,沸出温暖,涨出光亮,关雎有时会挥挥手,感恩它们的奉献,有时沉默不语,目送它们的牺牲。

来到队部,师傅正坐在那张脱皮的黑沙发上抽烟,文书在摆有电脑的墙角,不断地划落着鼠标,他走过去,屏幕刚巧打开,满桌面的文件,溢了出来,关雎常常建议文书把它们归个档,文书总是会说,也是也是归档归档,然后队长一个电话,人就跑到了供应科。已经三天了,还是没能找到机会,关雎回头看看师傅,不忍心说出口,但不得不说,师傅的烟已经燃到了过滤嘴。他赶紧跑跟前,从兜里拿出盒未拆封的十二金钗,往师傅手里塞。师傅意味深长笑笑,把烟挡回去说:“小关,有什么事,先说事,再拿烟!”关雎拆开烟盒,一根递给师傅说:“有点难为情,有点对不起,有点背信弃义。”师傅点燃烟,抽口,薄荷味道让他咳嗽,他瞪着腿找气息,脚落地找回说:“你是想请假吧?几天?这烟拿多少,也是三天。”关雎搓搓手说:“我不想干了。”师傅为了不暴露脸上的惊讶,佯装打哈欠说:“你爸给你问到集团那边了?”关雎摇摇头说:“不是,就纯粹的不想干了,想去做点别的。”师傅跷起二郎腿说:“做甚个咧?”关雎说:“搞艺术。”师傅五官挤得难看,长嘶一声说:“小关,你弃暗投明我肯定万分支持,但你这是弃暗从暗了,我也不是说矿不好,更不是说艺术不行,但我记得上次去舞厅,你连唱个歌都不利索。”关雎说:“我唱得好的全是RAP。”师傅问:“小王让你胡来吗?”关雎把烟装进师傅衣兜说:“所以师傅啊,你不仅得帮我辞职的事儿,还得劳烦你劝劝小王。”

由头本就是王晨的归结,但当关雎在家抱着她看纪录片说出那句话时,甜蜜的面容变成冷厉的脸色,王晨站起身,收拾茶几上的花生壳瓜子皮,絮絮叨叨不停,千言万语,都是反对和不理解。去年的十月,他俩去了趟郑州,计划很多,海洋公园,冰雪世界,方特,车却偏偏停在了一个艺术展的门口,关雎走不动路了,透着窗户都能接收到里面展品对他的万般吸引。他和王晨说想去看看,王晨看眼时间,反正也是玩,也是舒散心情,不破灭情调,买了票,揽着关雎走了进去。有画,有雕塑,有看不懂的新时代艺术,关雎主要看画,王晨主要看热闹和氛围,有一股喧嚣里的寂静,关雎站在画前,驻足不动,王晨吸着手里的奶茶跟他说,当年就是关雎的一幅画被打动的,画上面的王晨,是美颜相机也计算不出来的美丽。俩人相爱,时值今日,能保持下来,不是关雎艺术上的风情,而是工资上的体贴。王晨问关雎还爱画吗?关雎淡淡微笑,摆摆手,拉着王晨走出了自己心中藏匿的净土世界。回来的路上,王晨提了建议,节假日还有几天,让关雎不妨再画画。有了圣旨,关雎就画了,描了矿工,绘了矿区,让煤炭长出了花朵,灿烂得不一样,与现实逆反,多鲜艳。关雎找到高中教他美术的老师,老师看了画,很欢喜,说什么也要摆在他在上海的画廊。关雎不奢望有人会欣赏,但节前,老师打来电话说,有人想买他的画,价格出得不菲。初三晚上,关雎在支付宝上收到钱,很多,可以还一半房贷。王晨很开心,两秒扫走了钱,那夜关雎没睡着,进矿的原因本就是为了给王晨父母一个安稳的底气,现在王晨成了他的妻子,已无后顾之忧,他想换回到以前的活法。孩子传来啼哭,王晨抹了一半的茶几被打断,她走进屋子,抱出来孩子,哄哄笑笑说:“关雎,孩子奶粉没多少了,长得也快,上个月的衣服已经露出了脚踝,明天你开着车去买吧,对,今天去加个油,有折扣,下周又得涨价,日子总是会在偶尔的顺畅中冷不丁给你一巴掌,这灯才换了半年,咋又暗了?”关雎点点头,衣架拿下羽绒服,打开门,身后是八十平米的两居室,初四的夜晚,楼道里的风,还是那么冷。

师傅站起身,朝关雎后脑轻轻一巴掌说:“该开班前会了,你好好想一想,这矿上啊,年轻人来了又走,一批一批的,能待住的不多,你是我培养时间最长一个,你说你要搞艺术,也许你离开了矿,你的艺术就不值钱了,我也是搞艺术的,那些机器和设备的修补,就是我的艺术。”

2

初五上午,佟博坐进休眠两月的手动挡国产越野,家里人只有他会开车,一旦外面有了工作,他就得暂时把心爱的车子搁弃,搭上高铁去某个可以赚到钱的城市。不是没有想过一人一车,一路远方,但试过几次,成本很高,不快捷,还得时刻提防油箱的健康状况,车子一口气开不了多远,几百公里后,油箱温度升高,油都加不进去,所以每两小时必须得让车休息休息。扭动钥匙,发动机像是个年迈的老人,迟钝缓重地轰鸣,好在不像去年,根本叫不醒,只能拜托邻居,来给一下电,今年的冬天还真是柔情。很久不上路,技术倒不生疏,挡杆却有些僵硬,这是机械的问题,不是人的问题,临出发前,父亲再三嘱咐,车得热热,但佟博还是忘了。

毕业后,没有一份工作超出过半年,车间的捆绑,写字楼的锁链,商场人来人往的监视,让他很不适应和欢心,县级市的工资又那么不尽如人意,每次光供给精神上消费,就得划落一多半,剩下的部分,姑娘几次平价晚餐,几场预售电影,就没了,加油还得靠母亲救济。直到几年前的出头之日,本以为那个小说奖会让他声名远扬,炒掉了所有庸常的工作,一心一意扎进故事创作中,倒也能赚点钱,不过是体面的苟活。微小的发表率,佟博认识了挺多朋友,让他有了出去转一转的机会,和一帮同样境况的人,写一些中短视频的脚本,收入微薄,手机软件里的钱包余额常常清零。

他想起节前回来母亲孤注一掷安排的相亲,他在烤肉店的二楼那布帘隔起的包间里坐立不安。姑娘长得甜美,是某个镇卫生院的编制内护士,这里的世界,她很受长辈欢迎和同辈追捧。姑娘知道佟博是个编故事的,就让他发几个故事,佟博发了,一桩杀人案,一个末日,一次诙谐的自杀旅途,姑娘看了,咬着指甲,不知该如何评价。佟博性格没那么外向,只有在完全熟悉和信任的朋友面前,才会不管不顾的开朗,即便他能写出很多与姑娘挑逗的情话,但现实里,一句也蹦跶不出。姑娘不算白,长得利落,一件黑呢绒大衣,与流淌下来的黑发融为一体,笑起来有虎牙,眼睛大,眸子里看不到星辰,但能看得到楼宇遍布的大地。姑娘夹块肉放在蘸碟里说:“你是不是内向性格?一般你这样的人都很孤僻。”佟博吞掉口中那嚼碎一半的肉,拿块纸巾擦擦嘴说:“倒也不是孤僻,就是有点离群。”姑娘问:“你写故事赚了多少钱?”佟博摊开巴掌说:“大概两个握力这么多。”姑娘放下手机说:“不算多,介绍的那个姨跟我大概说过你的情况,房子是庭院,和父母住一块儿,有台越野车,越野车不错,大气。”佟博晃晃脑袋说:“国产的,紧凑型,底盘是五菱宏光,没你想象中那么好。”姑娘抿口水,礼貌笑笑说:“你这个人我还是有点感觉的,你就没有想过稳定下来,我知道你学历一般,公务员事业编现在已经达不到要求,但做个工人也不错,譬如晋钢和煤矿,现在矿上也安全。”

南内环尽头是高速口,右拐是国道,高铁站坐立在国道边,路宽阔了许多,这段行程让佟博想起某些大地方的路,包容且拥挤,但这里没让他遇上堵塞,路口的监控和红绿灯还未运行,可以持续加速,以前半小时的距离,现在十分钟就赶到了。高铁站外观像是城楼,丝毫没有新时代的壮观。老沈拉着行李箱,从站前的绿植地走来,冲他招手,太行山的风,将他的长发吹乱,顿时褪去了上海的气宇。老沈长得本就像北方人,副驾驶一坐,脸上早已白皮泛泛,这让佟博想起不少他年少时的玩伴。这次邀请是佟博提出的,包路费,陪吃陪喝陪睡觉,俩人合作多年下来,佟博没少提家乡的魅力,赵括在这里死过,八路军在这里给了日本鬼子无数次教训,改革后,煤从土地中崩裂出来,它就富裕了,带来繁华与江湖,红灯区遍布,姑娘捞金,顾客享乐。老沈一直没机会来,不知道是时间上的不足,还是钱上的不够,但这次,佟博的真诚邀约让他盛情难却。老沈点根烟,开车窗,煤的芬芳倒流进来,添了老沈一鼻子粉,他决定,明年那个活儿,无论如何都得给佟博争取个名额。

佟博请他吃了饸饹和十大碗,这美食比烈酒还给劲,硬是把老沈的肚子撑了个顶圆透亮,他看着那半斤老白汾直打嗝,让佟博带他去炎帝公园遛遛消食。佟博喝口面汤说:“我们这儿,消食不兴夜跑和瞎逛,夜店酒吧也不兴,带你去洗个脚吧!”车子兜了城区半圈,才找到一家灯牌光明磊落的店,房间装修很古典,除了那台突兀的投影仪。老沈没足疗过,技师拨弄着他的脚,让他浑身皮肤发痒。佟博也一样,他也没洗过,吹过的大话只是大话,脸红烫,像是秋天的太行山。老沈掐掉手中烟,吃块薄荷糖,把脚从桶里拎出来说:“小哥啊,我这消化得可以了,待会儿带我去那里看看。”佟博喝口米汤说;“哪里?”老沈指指屋子里那盏红色的灯说:“就你常常说的那个地方。”佟博恍然大悟,点点头说:“那里啊?都关掉了。”俩人对话逗得技师直笑,还调侃像老沈这样的外地人,来这个城都是奔着那个目的。踩背完毕后,老沈有点忘了怎么活动腰,只好趴着。佟博灵活翻身,盘腿点根烟递向老沈说:“我交完那个稿子,就不干了。”老沈双手抵力撑起身,佯装很理解地说:“这话你天天说,我都听烦了,煤矿写得那么有特色,你不会放弃的。”佟博打个嗝说:“真得放弃了,三十岁了,一事无成,穷追梦,我这次回来,我感受到了家庭的衰老,我得结婚不是吗?我这年龄放你们那儿还是黄金,在我们这儿就是臭铁,我会做个稳定的工作,找个合适的老婆。”老沈说:“我没法理解你,不支持不反对,人生选择,还是得你自己做主。”佟博烟灰弹地说:“我再不结婚,在家乡,会成为一个有问题的人,我倒不是怕那些风言风语,我只是担心我爸我妈的心理真给出了问题。”

俩人就这么前言不搭后语地聊着,直到老板婉转地催促,此后的几天,佟博带着老沈,该去的不该去的,都去了一遍,老沈始终没有看到佟博口中的那些浪漫和风情。老沈不告而辞,让佟博的告别扑空。回到家,父亲穿着身保暖内衣正躺沙发上手机打麻将,茶几上烟灰缸漾满烟头。佟博车钥匙一丢说:“爸,你那个矿上,还要人吗?把我给送进去。”父亲鲤鱼摆腿坐起说:“咋了?你不改变世界了?”佟博虚弱笑笑说:“我妈上次给我介绍那小护士,我挺喜欢她的。”父亲长叹一口气说:“现在有点难,不过能想想办法。”佟博走到饮水机前边倒着水说:“送不进去也没事,东边镇上有个企业在招工,我可以去养护梨树。”父亲手机退出游戏界面,搜寻起通讯录说:“无论过去多少年,下井还是体面,你是得结婚了,你不知道,你妈给广场那算命老头掏了不少钱。”佟博没再回话,因为父亲忙碌地打起了电话,语气尊重有礼貌,是他根本没见过的一面。

3

如何劝说王晨成全自己的改道,关雎决定先斩后奏。师傅的签字花了顿酒钱,就在矿区附近的小饭馆里,生意每天都很火热,煤矿工人三倒班是上世纪传下来的游戏规则,不论哪个时间,总是会挤满厅子的人。仅凭关雎一人,是灌不醉师傅的,但只要来了饭馆,必能碰到熟悉的工友,都想喝点,让酒精麻痹曾经奋不顾身的理想和排泄此时兢兢业业的愁怨。饭桌上,大家一听关雎要离开煤矿,纷纷鼓掌叫好支持,他们特别希望身边同类境况的人能够挣脱煤层出去,好让他们的亲友代替上位。师傅生气,拍着桌子骂关雎忘恩负义,众人就举杯,师傅不得不举,一口一口下肚,怒气还在,但已经没了清醒的头脑去说服关雎。放在地上的几个空汾酒瓶,因为散场的宁静突然倒塌,像是多米诺骨牌般,一声一声,干巴利脆。师傅肩膀动动,打着闷嗝抬起脑袋,眼神不明不清地看向关雎。关雎倒也不疼惜师傅的身体,将桌上的汾酒倒净,灌满师傅的酒杯。桌上的菜剩了许多,有一道很晚才上的菜根本没碰过,立在中央,固体酒精的火焰托底,羊汤趵突泉。关雎从怀里拿出辞职申请表,摊在桌上,师傅一把扯开。关雎没辙,瞥头看看包间外,站起身关上门,把椅子拉近,一屁股坐下,朝着师傅哭了起来。师傅抓过申请表,从胸前的兜拿出笔说:“你想好了,出去可就回不来了,你师傅没有那么大的本事。”

一个普通的煤矿工人辞职得经过几道批准,关雎拿着那份表数了数,光自己队就得找三个人,师傅是副队,他这关已经过了,接下来就是文书和队长。文书很快,可能每天要签很多字,看都没看,边算着工资就把字签了。队长不太好对付,他和师傅,最不想年轻工人流失,煤矿现在的工人状况堪忧,哪里都一样,新人补不满,老工人日渐衰老,奔几年前,他们还能下井工作,但去年的红头文件,把全省五十岁以上的工人都从井下赶了上来,维修队成了矿里的待退休安顿中心。关雎是为数不多的青年维修工,队长几经周折,才把他留在上面,然而,关雎现在要走,队长比师傅还生气,避而不见,给关雎派很多的活儿,让他无法抽身找自己谈辞职的事儿。关雎在一个大夜班结束后,没回,站在队部门口,一边眯瞪一边等待队长中套。队长在楼下盯了关雎很久,担心关雎扛不住栽个跟头伤个骨头,还是上去了。关雎被队长司空见惯的脏话骂醒,跟着他走进队部,不等队长先开口,申请表就递到了他面前。队长点根烟,接过申请表,叹气,还是叹气,依旧是叹气,问关雎想好没有。关雎说想好了。队长拉开抽屉拿笔说:“行。”字签得很难看,戳破了纸。关雎走出来,短暂地迷失方向,他觉得以后即便和他们见了面也不太可能打招呼了。

其他的签字就是上面的事了,不需要关雎亲自去跑,他也见不到,申请表会给到文书的手中,文书会把它连同一些其他文件上交到调度,调度再交到前院的行政楼,人事部阅一遍,交到常务副矿长的办公室。接下来就是等待,关雎就像一个光明正大的叛军,仍在队伍中,队伍却渐渐在疏远他。队长和师傅都不给他派活了,大部分时间他就是站在受伤的机器面前帮助性递个手术工具,又过了些天,这点活也被新来的一个小伙儿给夺走了。小伙儿不爱说话,有点笨拙,看得出没多少力气。关雎记得自己刚来矿上那会儿,整整扛了小半年的液压柱,才调去了二线运输上,家里人又跑了些关系,他这才能进入维修队,不用受井下的苦。但这个小伙儿的闯入显然是游戏犯规,关雎这才明白,看起来那些诚恳的舍不得,其实全是急切的巴不得。

三月中旬,班前会结束,文书和关雎说最后一个字签了下来,让他去行政楼人事部办离职手续。推门瞬间与一位同龄人差点撞上,关雎看那男子眼神,总觉得在哪里见过,但就是想不起。手续很顺利,关雎随时可以离矿,三月份的基本工资照发。这是他进矿以来最高兴的一天。下班后,他没马上回家,开着车子到附近的水库抽了半盒红塔山。经过的车,以为停在湖边的车子着了火,电话喊来消防队。关雎哭得嚣张,冷水就浇了上来,三月份那多出来的工资全都给缴了罚款。

夫妻二人吵了一架,平时吵王晨会闹离婚威胁,但这次没有,她明白关雎这次行径不是不爱她的表现,而是他要爱自己的反抗,王晨如果提了离婚,关雎没准就真的答应了。但她气不过,把关雎赶了出去,掐着腰在客厅里彷徨,突然看到茶几上的车钥匙,又跑到阳台前探出脑袋叫住正往小区外走的关雎。他双手没接住从四层高空抛下来的车钥匙,想要抬手感谢下老婆,发现王晨已经关了窗。

关雎在父母家住了一段日子,拿着初中时期的画板和颜料,又画了几幅,拍照传给他的美术老师,老师让他来上海。离开故乡前,关雎想和王晨见一面,但王晨只让他见了见孩子,关雎无奈,把车钥匙装进孩子的兜,塞给丈母娘一张卡,搭上了长达七个小时通往上海的高铁。路上经过很多地方,沿途全是地球的伤口,关雎这才知晓,不是只有他长大的地方在掠夺自然的营养,外面也一样,甚至于还这么表面,光天化日,心安理得。快要到站时,师傅突然打来电话说:“你他妈的,你是不是又把咱工具库的工具袋顺走了。”关雎喉咙传来一阵干涩,哑声说:“师傅,是我。”师傅在那边顿了很久,才回道:“噢,你啊,没事啦。”

4

父亲在二月底拉着佟博见了不少人,掘进队的队长,调度中心的主任,人事部的科长,烟整条整条地送,酒半箱半箱地喝,后备箱里那点存货很快搬空,他得到了一个名额。父亲每天精神抖擞,母亲的厨艺也变回了高中时期水平,这让佟博最后一个故事写得缓慢,老沈日夜催,生怕佟博归入平常人海,让老沈没法在资本面前落实。办理入职手续的前夜,佟博敲完最后一个字,没来得及改错别字,草草地发到了老沈的邮箱,老沈几乎是秒接收,半小时后就把款打了过来,这是最快的一次,佟博知道这是老沈试图拉回他的挣扎,但佟博已经不想扑腾了。人事部的姑娘让他填完一份又一份的表格,给了他一张报到表,明天就可以去调度上报到,具体他会被分配到哪个队,那是调度上的事情,办公室工作他没敢奢望,无论你是哪个神仙的子弟,进了矿,必须到生产上出出力气。上世纪传下来的游戏规则,不能破,生产靠煤近,必须得让煤掌掌眼,煤要是没有给颜色和教训,你的矿工之路第一关才算是过了。佟博走出行政楼,坐进车里,脑子里回想着在人事部离开前看到的那个男子,既像他的过去,又像他的未来,他决定如果以后在矿上见到他,一定要好好打个招呼,交个朋友。

佟博在停车场从中午坐到日落月升,想要痛快哭一场,以此告别过去的十年,却丁点泪都挤不出。或许这个场合和情形不太适合悲伤,马上就要在这里待一辈子,应该憧憬和向往,龇牙咧嘴地笑,毕竟到处都是煤,它们都是深埋在地底下煤层的眼线,要是看到自己的不开心,下了井肯定会不受煤层的待见。佟博发动车子,开出矿区,拐入回家的反方向,他知道那里有一个水库,湖面在月灼下斑驳出皱纹,停在岸边的那辆车,车窗开了半截,许多烟从里面冒出来,他担心地报了火警,自己却不敢靠近瞧一瞧状况,万一车子炸了,他可不想受牵连。他迅速离开水库,车头朝向城区。

十分钟到达,他看眼时间,凌晨两点,这时候回家会吵醒父母,他也不想找个酒店,便把车子停在炎帝公园对面的停车场内,孤独地遛弯。公园的铁椅冰凉,他只好坐在椅背上沿,脚踩着椅面,抽烟刷朋友圈,年关前完成的系列故事新一篇在公众号上得以发表,评论区十几个夸赞和期待,他决定在评论区写一句系列剧终的话,但还是没能报以实情,写了一句第一阶段落幕。微博很快收到条私信,一个日漫人物的头像,问佟博是不是要放弃写作了,佟博回了个是非题的表情,马上把微博从后台给关掉了。回到微信界面,那个相亲姑娘在置顶处,佟博不指望什么地打了声招呼,姑娘回信说刚下夜班。

这第二次见面,佟博才知晓了姑娘叫樊菲,那天午夜,三月风驶向黎明,他奔向镇卫生所。严格意义上来说,已经是周六,樊菲替班替出两天休息,原本打算独身去郑州看看那个广告打得铺天盖地的新旅游景点,佟博的一条消息将寂寥的计划敲碎,幸福的变数得以重组。俩人去了小吃街,点了挺多铁板烫,便利店买来廉价红酒,店里没有高脚杯,但有小酒盅,他们就一盅一盅捧,消耗直到天亮。佟博和樊菲说,周一就去矿上报到。樊菲问佟博他的故事怎么办?佟博说挤着写,但已经是人生次要了。樊菲问他什么变成了主要。佟博撒了个谎,手指向她,淡淡微笑。樊菲拿着酒盅,欲盖弥彰般弯起嘴角,觉得眼前这个男人在没见的这一个月内,突然就有了肩膀。铁板烫没能吃完,也没等到日出,俩人很困,彼此搀着对方在广场转了四圈才拐进了建设路,天越来越亮,樊菲第一次觉得每日只有清洁工问津的时刻是这么的美。佟博说要开个酒店,樊菲说那就开个酒店。会像所有人预料中那样发展,房卡扫开门就是缠绵,两股肉体捏揉着,到她(他)睡去,到他(她)醒来,私订终身。

太阳刚冒出沿,佟博擅自先睁开眼,在卫生间马桶上坐了很久,腿发麻,意迷离,这样他才能认可刚才的合约。樊菲穿上佟博那件既宽又松的毛衫,扒着卫生间门框探出脑袋,佟博正抽掉半截烟,樊菲嘟嘴不开心,佟博丢掉烟,站起身,没提裤衩,裤衩根本没脱,张双臂走向樊菲,能这么揽着她走多久,他根本没预谋。

报到日早上,佟博洗完脸没勾勒五官,擦了个芦荟胶,穿了身大学时代的运动款衣服,浑身黑,这让掘进队队长见了他,删去了很多那时初次见面的厌恶印象。队长把他领出调度楼,还要走几百米的路,才能到达队部和换衣间,队长一把抢过佟博手里拎着的编织袋,里面是下井必备棉衣棉裤,没它,煤层准给你点极地的寒彻。队长抖出根烟,想让佟博点上,佟博很为难说:“队长,矿上不是不准带打火机吗?”队长把烟夹耳朵上说:“井下不能带,咱这儿离井口还挺远,这里可以,对了,你别傻到把手机装下去,上一次,有一新来的小孩,不知咋想的,手机就给带下去了,差点把我这个掘进队队长给免了。”佟博笑笑说:“那不会,这点常识我还是有的。”队长拍拍佟博肩说:“我发现小伙子你这一个月晒黑了啊,过年期间也没太阳啊。”佟博说:“以前活得虚幻,现在得过得真实了。”队长抬起手,像是要讲大道理说:“你爸不是在维修队吗?他有一徒弟,和你说话这风格还挺像,你应该认识。”佟博说:“我爸的工友们,我一个都不认识。”队长干咳一声说:“那你应该认识认识,我儿子也跟我没啥交流,现在读大学了,打电话就是在网吧,你们大学生都不上课的吗?”佟博说:“队长,我不是大学生,我是大专生。”队长忽然停下,回过身说:“是吗?那你得报个本科函授,对你以后的路有帮助。”

……

此为节选部分,全文刊登在《山西文学》2023第1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