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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明》2023年第5期|陈再见:烧衣(节选)
来源:《清明》2023年第5期 | 陈再见  2023年11月14日08:15

时间不早了,阿剩得在放学之前赶到学校。她手里拎着刚买的一袋零食,和一套男孩子喜欢的玩具汽车。她没讲价,买东西从来没那么大方过。也就两百块钱,她觉得还应该再买些什么,却没能想起来。

阿剩把货车停在路口的杂货店。进村的路她再熟悉不过。这么些年,一直没变过,还是一下雨就没法走人的泥土路,两边的桉树倒是长高了不少。路上一个人也没有,这正好。阿剩走得满头大汗,时不时掏出手机来看时间。

以前阿剩觉得时间过于漫长,那时她还是个小女孩,在乌暗街不见天日的五金厂里,时间似乎静止不前,如永久的黑夜,太阳从没在大地上升起来过。是什么时候发觉时间突然加快了脚步?是的,时间是在阿剩当上司机那天开始变得飞快——她做梦也没想到,有一天能开上车。她开的还是大货车,一个连单车都不会骑的人,竟然开着大东风跑长途,一点也不觉得怵。

她有多久没回来了?一时想不起来,五年,还是六年?这五六年过得真是快,就像电影里演的那样,一行字幕,就把时间打发了。然后镜头一转,她的儿子应该从一个小屁孩变成一位小伙子……现实还不至于这么戏剧化,不过儿子已经上小学三年级了,来之前她就跟庄老师打听清楚了。前夫自然是断了联系,当初离婚,他拼了老命要回儿子,时刻担心阿剩会回来把儿子拐走。对,他嘴里说的,还有心里想的,肯定就是这个充满邪恶的“拐”字,而她也成了潜在的“人贩子”。

阿剩只想见儿子一面,可能的话,还想听儿子叫她一声妈妈。

这个叫鸭屎礁的渔村,远看依然没什么变化,灰蒙蒙的,窝在海边,在沙滩和矮山的褶皱里,活像老人脸上一块不规则的斑痕。阿剩翻过一道坡,搭眼就看见眼皮底下的村子,更远处是洁白的沙滩和蔚蓝的海。因近傍晚,日光像是被一层镜片过滤,山海之间的渔村似乎也变得柔和起来,竟让阿剩觉得有些陌生。

阿剩在鸭屎礁生活了五年,在的时候没觉得好,离开之后,也没怀念过。她知道有一天会回来,而且还得偷偷回来,如前夫所担心的,像个“人贩子”。想到这,阿剩内心涌起一阵酸涩。阿剩偶有听说,鸭屎礁的渔民把渔船都拴在海湾上,沤烂掉了,他们不再出海,而是在荔枝园里帮外面的老板熬制麻黄草。干那玩意比出海赚钱多。阿剩不关心这些,她才不管鸭屎礁人的死活,她对这里没什么好印象。

学校倒一点没变,还是一排灰白色的平房,门口的榕树是长高了一些,像是娃娃几年不见蹿起了一米七八的个头。还没放学,校门关着,没锁,阿剩不敢推门进去。这道门她曾经推开过无数次,看它生锈陈旧的样子,还是原来的铁门,一直没更换过。

阿剩还没离开鸭屎礁时,有半年多时间,在学校帮忙做饭。不知道全村那么多妇人,校长为何偏偏找了她。她还有点犯怵,村里的学校是小,在阿剩眼里却是十分严肃的地方,与村委会一左一右,像是鸭屎礁的两个门神,在村口镇着。

这次回来之前,阿剩特意打听了一下,知道原来的庄老师现在是鸭屎礁小学的校长。阿剩试着打了庄老师的电话,还能打通。他竟然还保留着阿剩的号码,一接电话就抢着说,阿剩你回来啦?阿剩有些激动,寒暄几句,才把事情跟他说了。庄老师说,你过来吧。

阿剩躲在榕树后,给庄老师发微信。此时,她还真像一个“人贩子”。

马上就可以见到儿子了,阿剩有些紧张,儿子的变化肯定很大,估计和校门口的榕树一样,长得又高又大……他还认得妈妈吗?

紧张的情绪稍有缓解,羞愧又浮了上来。是啊,就算儿子真认得妈妈,他又何必认呢?他早就应该和前夫站在一边,心里想的都是妈妈的不是,那么狠心抛下他,一走就是五六年,一点音讯也没有。突然又出现在他面前,拎着一袋子零食和玩具,假惺惺,有意思吗?

嘎吱一声,庄老师打开铁门时,阿剩被吓了一跳。

庄老师几乎没什么变化,只是额上的头发稀少了一些。庄老师笑着说:“来啦,进来吧。”接着拉开铁门侧身站在边上。阿剩有些迟疑,好像她不是来看望儿子,倒像是儿子在学校捣蛋惹事,被老师叫了家长。庄老师把阿剩领进学校,抬手指了指最靠边的教室,说:“斌仔在那,快放学了,你过去吧。”

阿剩发现校内的布置没多少改变,那间临时搭建在角落里的铁皮房还在,只是成了杂货间,不再是厨房。阿剩依稀记得当年在厨房内外忙碌的样子,淘米洗菜时哗啦啦的水声和孩子们撕扯喉咙的读书声,犹在耳边……她一步步走近儿子的教室,仿佛也正在沿着时光的轨迹,一步步回溯往昔。

就在阿剩快靠近教室时,刺耳的下课铃声突然响起,吓得她一阵慌乱,手里拎的零食撒了一地。她正要弯腰去捡,孩子们已呼喊着涌出教室,见到门口一地的零食和陌生的人,他们都噤了声,继而全围了上来,朝地上的零食指指点点。有大胆一些的还拿脚去扒拉,似乎想证明那到底是真的零食,还只是一些空壳子。阿剩想要制止他们,却突然不知道说什么好。她愣在原地,望着一地的零食发呆,就好像那不是她带来的东西,她也是刚好路过。她拿眼巡视着周边的孩子,想在人群里找出儿子,那个叫斌仔的男孩。可是,不知谁带了头,孩子们竟纷纷抢夺起地上的零食,一个个几乎趴匐在地上,根本看不清脸面。

一直到庄老师跑过来,大声呵斥,孩子们才起着哄散开了。庄老师要孩子们把零食都还回来,阿剩制止了庄老师,她只是问:“斌仔在哪?”庄老师有些发愣,才知道来找儿子的母亲并不认得儿子,便大声喊道:“斌仔,你过来,你妈来找你了。”这时,四散的人群里钻出一个脏不溜秋的脑袋,双手捧着从地上抢来的零食,身上沾满了沙子和灰尘。他怯怯地看着庄老师和阿剩,歪着身子站立,一边努力把零食往身后藏,一边做着随时逃跑的准备——很显然,斌仔也认不得自己的妈妈。

阿剩看着眼前这个小男孩,他并非她想象中该有的样子,矮小怯懦,和五年前差不了多少。阿剩两眼一酸,眼眶红了。她快步走过去,蹲下身子。斌仔还以为她要抢回零食,直往后缩,但他没跑,他心里肯定也在迟疑,这个哭泣的女人似乎在哪见过。阿剩把双手放在儿子的肩上,将他搂到跟前,哭着问:“你不记得妈妈吗?”没等儿子反应过来,她哭得更厉害了,把斌仔抱在怀里,又推开,问:“你奶奶没打你吧?”斌仔摇摇头,他的眼神里还带着疑惑,却没有了抵抗的意思。突然出现一个女人声称是自己的妈妈,这让他在同学们眼中感觉很有面子。何况,这个女人还带来这么多零食。除了零食,她手上还拎着一大袋玩具。看在零食和玩具的份上,他也不应该拒绝。

阿剩哭了一会,才平复好心情。她含泪笑了起来,对斌仔说:“叫妈妈,叫妈妈。”这倒让斌仔有些迟疑,他环顾四周,发现身边还站着不少同学,他们有的小声说话,有的在远处看笑话。斌仔这下更不敢叫了,他只是埋着头,不知如何是好,甚至还有要挣开阿剩怀抱的意思。阿剩却死死地抓住斌仔,不放他走。她继续催促着说:“叫妈妈,叫妈妈。”斌仔挣扎得更厉害,他都快哭了。

“我给你买个手表,电话手表,要不要?”

听阿剩这么说,斌仔的眼睛亮了起来。他知道电话手表是什么,他在电视上看到过。这时围观的同学也都凑了上去,仿佛他们也有份。斌仔,叫啊,叫妈妈,你妈妈给你买电话手表呢。同学们在一边起哄道。有的同学甚至上前戳了斌仔一把,提醒他别错失良机。

斌仔安静了下来,反倒有些不好意思,他低着头。

“妈妈。”斌仔小声叫道。

返回的路上,阿剩边走边哭,最后跑了起来。暮色和寒风一并打在她落满泪水的凉飕飕的脸上。她目送儿子提着零食和玩具离开时,见他走着走着,也在村道上跑了起来,还回头看了她一眼,似乎生怕她反悔,把玩具和零食要回去。阿剩想起儿子快速逃离的身影,心里越发不是滋味。到达停车的地方,她攀上车座,一个人躲在驾驶室里,大声哭了起来。

天很快黑了,省道上的车辆不多,眼前这家开在路口的杂货店显得有些寂寥。

阿剩泪眼蒙眬,透过挡风玻璃看见,那一家人正凑成一桌在门口吃饭。孩子有些多,以至于阿剩都有点数不清楚。他们显然不知道有人正躲在远处偷看他们。有了躲在暗处看明处的偷窥感,阿剩竟迟迟不敢启动货车,怕惊扰这一家子。她看他们吃过晚饭,再看女人收拾碗筷,孩子们围着写作业,男人在看新闻联播——电视的音量开得很大,隔着玻璃阿剩都能听见,某某领导人出席了重要的会议,考察了重要的地方……阿剩都听得清清楚楚,过后又什么都没能记住,迷迷糊糊的,她竟然睡了过去。

醒来时,阿剩发现杂货店已经关门,有微弱的灯光从窗户和门缝透出。她以为很晚了,看手机才九点。她还得去趟镇上,答应儿子的电话手表,不知道镇上的商场有没有。她大半天没吃东西了,却不感觉饿,只是有些冷。启动货车,阿剩小心翼翼地掉头,过分明亮的车前灯把路边落寞的杂货店照得像是恐怖电影里的场景。

货车开上省道,阿剩才想起打开微信,至少有七八个未接电话,都是郝明打来的,还有他的留言。

郝明这人没什么不好,缺点就是性子急。两人同在一家快递公司开货运,分开的时间比见面的时间多,有时会约好在哪个服务站见面,白云仔,或者鲘门,谁先到,就把货车停在偏僻的角落,开大灯、打双闪。另一个进站时,一眼就认出来了,慢慢靠近,两辆货车面对面,像是两个在街头偶遇的情侣。两人下车,在四盏大灯交集的光圈里,抱在一起……没有比那更幸福的时刻了。

早上过惠州时,阿剩请了假,决定回老家一趟。为什么回老家,她也没瞒着,和郝明结婚之前,她就把曾经的失败婚姻坦白了。阿剩可以忘掉前夫,却不能当儿子不存在。郝明也是开明的人,他不嫌弃阿剩的过往,只要两人相爱,一起向前看,以前的事都无所谓。阿剩说要回鸭屎礁看儿子,郝明并没有反对,只是迟疑了一下,留言说,那我在白云仔等你。

阿剩把郝明还在等她这事给忘了。这会也顾不上,等到了镇上,找个地方住下来,再慢慢跟他解释吧。阿剩有些累了。

路上的车辆很少,好长时间,省道就她一辆货车在急速行驶,像是行驶在一条没有尽头的隧道里。这情景让她感觉压抑,似乎还唤醒了尘封多年的记忆。说实话,在见儿子之前,她还满怀期待,毕竟日日夜夜盼了五六年,见过之后,她的心一下子空了,虚无得如同一脚踩空,整个人陷入失重坠落的状态。她甚至有些后悔承诺买电话手表的事,不出意外地,这种糟糕的感觉又得重来一遍。转而她又于心不忍起来,儿子多可怜,她这辈子欠儿子的太多,儿子并没有亏欠她什么。

十五年前,当她离家出走独自行走在深夜的省道上,同样很少见到有过往的车辆。在她眼里,省道就是一个竖立起来的地洞,深不可测。那时她反倒不觉得害怕,一心只想寻到自己真正的家……是哦,等有一天儿子长大了,他会不会也学着母亲当年倔强的样子,那时他要的就不仅是一个电话手表了。

回想当年的离家出走,阿剩感觉是很遥远的事情,像是发生在上辈子,孟婆汤在她身上并不奏效。记忆却像纹身已经和皮肤长在一起,成了肌理的一部分。说是离家出走,又不太准确,确切地说,是她突然想去寻回自己真正的家。那种想法十分强烈,像是被某种魔力钳制,非做不可,或者说,她在家里实在待不下去了。她沿着乌黑的省道一路向西,逃离了小镇,具体是逃离那条名叫乌暗街的小巷,那个制作羹匙汤勺的五金厂。

现在想来,那次的出走更像是临时起意。她记得,那晚还下着小雨,省道两边的桉树高高矗立,枝叶繁茂,像是七月十五东宫码头树立起来的鬼王——母亲带她去码头看过一次,妈祖石像和鬼王一左一右,一个面容和善,一个面目狰狞。树木也一样,白天是妈祖,晚上就是鬼王。阿剩一路小跑,能不能如愿找到真正的家另说,更为迫切的是想摆脱沿途无数的“鬼王”。

如今,阿剩发现省道两边的桉树都砍了,白天她没注意,晚上才想起。没了树木簇拥的道路,看起来不像是道路,摆在眼前的是一马平川的大地,车前灯的光束照到哪,哪就是道路的延伸。好长一会,阿剩都有这样的错觉,一直到扇背镇的灯火出现在眼前,衬在被夜露打湿的玻璃上,闪着彩色光晕,仿佛是异地路过的小城。这几年,阿剩见过无数个这样的小乡镇,在高速边上、国道边上、省道边上。她每次以路人的身份经过,心中总会升起一股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有好奇,想拐进去看一看,又无比恐惧,知道进去后,肯定又只想着逃离。

扇背镇对阿剩来说,其实也差不多,白天她来买零食和玩具时,就没想过会留下来多待一刻。现在她有些变卦,夜晚似乎让小镇换了一副模样,多少有点陌生了。

阿剩再次走进白天她来过的商场,天冷,她哆哆嗦嗦的样子像是进去取暖。商场里人很少,一眼望去,导购员比顾客还多,她们看着阿剩,竟然有些惊讶。阿剩迟疑了一下,拿不准应该向谁询问,只好冲着群体发问:“你们这儿有电话手表吗?”她们像约好了似的,愣了一下,听不明白阿剩说的是什么东西。确实,阿剩说的是普通话,对于习惯说方言的小镇人而言,普通话就意味着隔阂。阿剩瞬间红了脸,她也不知道为何,像是参加一场聚会,她成了被孤立的那个人。

意识到这点,阿剩反倒故作镇定,提高声调又问:“到底有没有啊?”

其中一个和阿剩年纪相仿的女人走了过来,说:“有儿童手表,不过不能打电话。”

“没有能打电话的吗?”阿剩问。

“没有。”女人一直盯着阿剩看。

“儿童手表在哪?带我看下。”

女人领着阿剩来到一个货柜边,玻璃柜里摆着不少儿童手表,花花绿绿,都蛮好看。

阿剩心想,就买这个吧,也差不多。她挑了一个最贵的,也就两百块钱。女人带她去柜台买单时,回头又看了阿剩一眼。这一眼无所顾忌,直接盯在阿剩的脸上。阿剩一下子很反感,故意把脸别了过去,她不知道自己脸上是不是沾了什么东西。

付完钱,女人突然问阿剩:“你是不是住在乌暗街?”

这下轮到阿剩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个女孩,怎么看怎么眼熟起来——女人的额头上有褶皱似的疤痕,没错,她们曾一起在五金厂做过工。

阿剩故意沉下脸来:“不是,我是外地人,路过的。”

一直到住进旅馆,阿剩才给郝明回了电话。

阿剩知道郝明肯定一肚子气,他们说好了,当天来回,就见儿子一面。郝明不嫌弃阿剩的过往,但也不愿意自己的女人还和过去纠缠不清。是阿剩理亏在先,打电话之前,她努力调整情绪,想好好说话,跟郝明道个歉。

电话一接通,阿剩就把事先想好的话忘掉了,好脾气也没能维持多久。几句过后,她开始委屈起来,凭什么多看儿子一眼都需要别人施舍……这么一想,她便不管不顾,直接说她刚买了个儿童手表,准备明天送给儿子,也就是说,她还得在镇上住一晚。

郝明却在电话里一个劲质问,为什么买手表不事先跟他沟通。阿剩简直快晕厥过去,她怀疑电话那头的男人还是前夫。她几乎快哭了,憋了大半天,才跟电话那头的男人说,我用自己的钱买手表给我儿子,凭什么要跟你沟通?她这么一说,似乎一下把对方问住。那个男人又变回了郝明,他降下语调说,我不是在乎两百块钱,我是气你一整天不接电话。听郝明的语气软下来,阿剩有些后悔刚刚说了狠话,他们不应该为此把话说到这个份上,没必要,结婚两年了,他们还是第一次这么吵架,就因为两百块钱?又不是两百块钱的事。无论怎么样,事情不应该是这样的,但话已经说出去了,直到挂了电话,阿剩还不知道刚才发生了什么,两行泪水开始顺着脸颊滑下来,冰冷如霜。

阿剩站在窗台,望着窗外不远处的码头。她没想到入住的旅馆会离码头这么近,或者说,当年以为很大的地方会是这么小,原来随便站在哪一头,只要位置稍高,就可以望见另一头。此刻,码头上灯火寥落,海湾像是一块沉甸甸的锡渣,夜色下还有微弱的反光。阿剩却从妈祖巨大的背影看到了渺无尽头的孤独,这个女人到底在码头上站了多久,还要站多久?如果她真有情感,那她期盼的应该不是那些在她面前跪拜的人,而是七月十五前后,和她一样高高竖立起来的鬼王。阿剩这么想时,又觉得鬼王怒目獠牙的画像已经立在她心里了,如果妈祖能回头,就可以看见。

阿剩一夜未眠,清晨的日光照在窗台上,她冻僵的身体才开始感到一丝暖意。她给郝明发了一条微信,结婚以来,她第一次以文字的形式给丈夫发微信。她说:“我们离婚吧。”其实文字早在昨晚就写好了,等到天亮才决定发送出去。当信息“咻”的一声发出去时,她随即把手机关掉。

从扇背镇回到惠州后,阿剩就当真和郝明离了婚。表面看,致使他们婚姻走到末路的似乎就是区区的两百块钱,实际上也是两百块钱。阿剩给郝明发过微信后,手机一直关着,她本想去码头走一走,下了楼,在旅馆门口却停下脚步,又折回了房间。她突然失去了兴致,只想马上离开。她把东西收拾好,到前台退房。前台的胖女人正趴在柜台上睡觉,流了一摊子的口水。胖女人被叫醒后,一脸的不耐烦,责问阿剩怎么那么早。阿剩看着她,想着自己如果一直留在小镇,估计从事的也是类似的工作。

阿剩再次出现在鸭屎礁小学,看着孩子们陆续进校,她径直走到儿子的班级。孩子们都看着她,似乎已经忘了她昨天出现过。过了一会,有人想起来,小声说,嘿,找斌仔的。阿剩站在教室门口,喊了斌仔的名字。没人回答。有个孩子说,斌仔还没来。另一个孩子说,斌仔今天不来了,昨晚被他爸打……阿剩听了,不知如何是好。她来到庄老师的办公室,请庄老师帮忙把手表转交给斌仔,话还没说完,眼泪就掉了下来。她举手一擦,不想让庄老师看见自己脆弱的一面。

回惠州的路上,阿剩再次坚定了离婚的想法。不仅是要和郝明离婚,离了婚,她还要回扇背镇生活。在服务站休息时,她才想起开机,微信叮当响了几下,有郝明发来的,还有庄老师发来的。阿剩先点开庄老师的微信,只见庄老师说,他已经把手表转交给斌仔了,斌仔很喜欢。阿剩不知道庄老师是不是在安慰她,不过她还是很开心。点开郝明的微信时,阿剩犹豫了一下,郝明发来的也是一行文字,他说,你想好了吗?回来再说。

离婚是在一种平和的气氛里进行的,办完手续,从民政局出来,他们还一起吃了顿饭。郝明从没那么大方过,点了一桌子硬菜,似乎为了证明他不是一个小气的人,不会因为两百块钱离婚。阿剩什么也没说,只顾着吃东西。饭后,阿剩问郝明,以后怎么打算?郝明说,还能有什么打算,继续开车呗,还真像你说的,货车才是我们真正的另一半。郝明说着眼里有一圈晶莹的泪花,阿剩一下子看透了他的柔软。

“你呢?”郝明问阿剩。

阿剩笑了一下:“我想回老家。”

“为了你儿子?”

“是的,我得把儿子要回来。”阿剩擤了一把鼻涕,大概是菜有些辣。

分开后,郝明给了阿剩一笔钱,说以后有困难可以找他。阿剩没拒绝,全都收下了。他们结婚这两年,基本上是各赚各的,在惠州租了房子,一个月下来,能住一起的时间并不多,多数时候,他们是在驾驶室、服务站和旅馆度过的。这样一来,他们的离婚,看起来更像是情侣分手,彼此都没想到跟对方要点什么。她很快辞去了快递公司的工作。把货车交回去时,她本想把车里的装饰物带走,想想还是算了,带走做什么呢?

半个月后,阿剩回到扇背镇,除了几件换洗的衣物,几乎什么都没带。她租了一间渔民闲置的瓦屋,就在东宫码头附近,出门即可望见妈祖的石像。跟上次不同,现在她得仰望妈祖的侧身。这期间阿剩回乌暗街看过,自从父母去世后,她就没再去过乌暗街。街道两边的房子没多大变化,倒是上面的顶棚换成了透明的塑料板,人走在街上感觉比以前明亮不少。阿剩没在乌暗街久留,不想遇上当年的熟人。半个月前,在商场遇到的那个女人,阿剩隐约还记得她的名字,好像叫阿玲。她们一起在五金厂至少搭档了三年,一直到阿玲出事,一把长发被机器卷了进去,半边头皮都拉扯下来了。她简直吓坏了,心想必须离开,否则第二个被机器卷进去的,肯定是她自己。

有那么几年的时间,阿剩在乌暗街过得还算太平,她白天做家务,晚上做手工,日子过得称心如意。直到有一天,母亲说家里要来个客人,特意交代阿剩要出面招待。阿剩没多想,还把家里那一块块都踩得凹进去的红砖拖洗得很干净。那天确实来了客人,一个矮墩墩的看起来很老实的男人,他说他在码头搬鱼。阿剩很奇怪客人怎么会跟她说那么莫名其妙的话,像是来相亲。事后阿剩才知道自己傻,那时那个浑身散发着鱼腥味的男人已经是她的丈夫。

男人叫周作甫,也就是阿剩的前夫,站起来还没有阿剩高,在外老实得跟龟孙似的,回了家却是一个蛮有脾气的人。阿剩娘家无人,活该受欺负。鸭屎礁人管嫁过来的女人以娘家的村子相称,而乌暗街乡不乡城不城的,鸭屎礁人只好以阿剩称呼她,但终归不合规矩。而不合规矩的后果,后来也应验了。阿剩是鸭屎礁第一个跟丈夫提出离婚的女人,堂而皇之地撇下前夫一家离开了鸭屎礁。如果不是儿子已经出生,她的离开简直可以说是人生最大的胜利,比当年离家出走风光多了。

刚开始,阿剩辗转在深圳、东莞和惠州等几个城市,快乐得像是林间小鸟,自由的空气让她每天过得都是轻飘飘的,仿佛随时都可能离地起飞。她还年轻,即便是结婚五年,也才二十多岁,在外人看来跟没结过婚的小姑娘一样。有两三年时间,她几乎忘了自己有过一段被人安排的婚姻,也忘了还有一个儿子。直到遇见郝明,阿剩才知道爱情是怎么回事。到了谈婚论嫁时,郝明跟阿剩坦白,他早年得过急病,医生说有可能不会生育。“有可能”,实际上聪明人都知道,那就是肯定了。阿剩懂,心里是有些遗憾的。既然说到孩子,她也不瞒了,说自己有个儿子,归了前夫,仿佛她是临时才想起有这么一回事。郝明有些诧异,却也不计较。两人就那么说好谈妥,结婚领证,准备过一辈子二人生活。

可是,随着时间的推移,阿剩的心思慢慢像是被什么东西侵蚀了,她时不时会想起儿子刚出生时的情景,想起他肥嘟嘟的手脚,想起他像金鱼一样吐口水的小嘴和忽忽跳动的囟门……多么清晰的记忆,她恨不得马上回到儿子身边,再抱抱他,再亲亲他。尤其是一到晚上,眼睛一闭上,便满脑子是儿子的面容和身影。

这种情况大概从一年前开始,弄得阿剩都有些神经衰弱了。她让“有可能不会生育”的郝明去医院再查查身体,实在不行找中医。郝明有点受不了,跟她发了脾气。阿剩这才清醒过来,如果她真要跟郝明过一辈子,那么她唯一的骨肉,就只有和前夫周作甫生的斌仔。冷静过后,阿剩决定回去看看儿子。

……

原载《清明》2023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