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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原》2023年第10期|李蔷薇:小世界
来源:《草原》2023年第10期 | 李蔷薇  2023年11月13日08:18

“其实你没必要这样做!”

一个沉闷的男声响起来时,我吓了一跳。以为是某个忘了关的蓝牙正在播放有声剧或演讲。可我不记得还留有什么电子产品。

窗外,太阳落下去了,街上的绿树暗成一团碎影,没有围墙,一株月季在风中瑟瑟发抖。我环顾四周,吞下药片,最后一次睁大眼睛——是的,没有了,什么都没有了——漂亮的古董、优美的花梨木、无与伦比的后花园,寄生的猫、狗、鸟、金鱼、人。没有一个可称为活物的生命。一片死寂之地。

“最低限度,你可以像植物、细菌或石头一样活着,宇宙从不缺少这么点能量。”那声音接着说。

我苦笑,白水泥般的气味在胃中翻涌。像细菌、植物一样活着?细菌不需要养分,植物不需要光?所有人都埋在深水里,偶尔探头,就以为窥见了生活的真相。那些自以为是的作家、哲学家。有谁会相信他们?可我还是对着看不见的镜子笑了下,想象那里有个熟悉的陌生人,正悄无声息地凝视。

“我已用电话功能报警。你不拧开防盗门的保险,他们会破门而入。醒来后你得找人修门,市场价大约是500……”

那声音像开着的留声机自顾自地说下去。我在逐渐朦胧的意识里再次苦笑,到了这个地步,竟还想着花销。万一没死成,随之而来的医药费、修缮费、误工费,更少的收入、更多的支出……那句玩笑话怎么说的?只要活下去,钱就会越来越少。

“不,我累了。”

我耳语般嘀咕着,声音几乎听不见。

“熵增不可逆,时间箭是单向的,用你们的话说,生命只有一次。”

一个幻觉。我告诉自己。我听说临死前人会陷入各种各样的幻觉,甚至会见到陌生或熟悉的亡灵。

我听见一声长长的叹息,如此温热、轻柔,让我怀疑发声者就在鼻息附近。

“那好吧,请跟着我,别走丢。”

那声音说完,四周便如同被一个细小的涟漪击中,所有的光亮都消失了。一阵黑色的疾风,像一块黑色的丝绸将太阳、月亮与所有可能看见的星光,统统笼罩上。一切都魔术般消隐了。最后,只剩下一片微红的、坍缩的铁块,像孤岛似的漂流着——也就是我,我的躯体和承载它的房间。

“所谓的死亡,不过是一种生命形式向另一种的转化,一旦失去躯体,意识也不复存在……”

黑暗中,那声音如一根若有若无的丝线,将我的意识密密裹紧。我想回答,可嘴唇已发不出任何声音。

世界正变成一个渺小的点,或某根抽象狭长的线。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空间渐渐扭结,那点和线缭乱成弯曲残缺的形状,载着我的意识,向深不可测的旋涡飞舞。我不无诧异地发现,自己正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薄,最后,幻化成像一个扁平的二维形状,尾随着那微弱的声线,往旋涡的深处坠落……

我梦见自己变成了一个虫状发光体,圆圆的脑袋,细细的尾巴,薄得几乎看不见的翅翼。我从闷热的床头起飞,越过窗户,跳入院子,在孩子、邻居和警察惊恐的目光中飞上了天。在天上,我紧贴着植物与石头状的云朵飞翔,房屋消失了,街道、城市变得像玩偶般渺小。我越飞越高,越飞越远,终于,太阳如收紧的羽翼暗淡了它的光芒,我遁入浆果般浓稠美妙的黑暗……

一条没有记忆的鱼,或一只永不疲倦的鸟。我一定是实现了永生。我告诉自己。谁能想到呢,死亡之门的背后,是自由的飞翔。

“你没必要飞得这样快。”冷不丁地,我听到黑暗中传来一个熟悉的男声。

没错,是之前听到的那个声音。来自灵魂深处的幻觉,或另一个世界的灵魂接应者。那么,一切都是真的。不是在做梦,也没有什么忘了关蓝牙的电子产品,我已经死了,或者正走在通向死亡的路上。

“不,你没有死。你只是去一个新的地方,一个新的星球。不用怕,你可以睁开眼睛。不过,也许不能被称为眼睛。你的躯体留在了原来的地方,现在是灵魂在飞翔,不,准确地说,是一个意识量子,从你的神经元飞出的量子……”

和之前一样,那声音又开始喋喋不休。不过现在我已不再焦虑,而是仔细聆听。

我睁大眼睛。果然,一种奇异的知觉出现了。我不再感觉到“看见”,而是在类似前庭一类的位置,多出了一种运动中的、更加开阔的知觉。一阵悄无声息的电流,让我感知到了前后、左右,包括上下。我“看见”在我的左上方,一只萤火般的微弱发光体,正不紧不慢地扑闪着。

黑暗更加浓稠了,我们似乎正在进入某个黑色果壳的内部,我试图加速,离它更近一些,它明白了我的意图,稍稍停顿之后,放慢了速度。

“你现在要去的,是3万光年外的一个量子星球。我是量子mckhluwtbjoq“307号”。如果你好奇,我可以给你简单介绍一下。该星球位于银河系一块黑域附近,6400万年前,有个名为永生的文明遇到危机,通过一艘飞船将文明的备份送入此地。后来,该文明没能逃过危机,在宇宙中消失了。而那些文明备份,经过漫长的自我进化,催生了无数意识量子……”

我凝神听着,试图伸手挠一挠耳鬓的头皮或碎发,突然发现落了空。我想诧异地摇头、点头,或干脆叹口气,结果只是诧异地发现,我已无从表达自己的诧异。

这难道是可能的吗?古老死亡传说的背后,真的隐藏着一个灵魂的世界,也就是——量子世界?

我转过身,想在密不可破的黑暗中找到一线光。可是哪里还有光的影子,这黑暗似乎变成了一面光滑的圆镜,在无垠的空间缓缓延伸。

“量子没有躯体,只有意识。量子星球不增不减,不生不灭。从某种程度上说,确实很像你们所说的魂灵世界。不过不是你此刻的魂灵,而是被卸载后装上永生文明的魂灵。届时,你将忘记痛苦,获得真正的平静。”

那自称“307号”的量子继续说下去。

我竭力理解它说的每一个字。没有躯体,只有意识,不增不灭,不生不死,也就意味着无需一日三餐,没有美貌、疾病、贫穷,没有别墅、珠宝、铂金包;没有金钱罗织,没有欲望升腾;也就没有因欲望滋生的嫉妒、愤恨、崩溃、癫狂......没有了这些,那将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它将靠什么维系自身?真正的问题是,没有了这些,就真的没有痛苦,只有平静?

永生——自在——平静。好吧,就算如此,可跟我有什么关系?我想要的“死”,是意识与躯体的双重消亡。为什么现在要不远万里,不,是3万光年之远,为永生文明贡献魂灵?永生文明和我有关系吗?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只有一个疑问,”我飞到“307号”的身旁,轻声问,“所有死去的人,都去了永生一号吗?如果有人例外,会得到什么处置?”

我以为我不会得到回答,至少不能那么快得到,然而“307号”却很快给出了答案。

“我不知道。我也是第一次。对于我这样的低等量子,意识遣送的机会只有一次。不过我可以肯定,现在回头还来得及,你可以回到原来的躯体。”

说完,它停了下来,等我回应。

我愣住了。立刻想到,回到过去,将那些痛苦和绝望重来一遍,那是比未知还要可怕的事。

“不,我累了。”

我耳语般嘀咕着,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

我是被楼下卖糖人的老头叫醒的。“吹糖人哎——一块钱,只要一块钱——各种各样的糖人——”一个苍老又不乏活泛语调的老声,让人想起一张红润却布满皱纹的脸。孩子被送回来了。儿子正在我怀里酣睡着,女儿歪着一对冲天辫,伏在床脚的纸箱上一笔一划勾勒圆圈和细线组成的小人。

我不知道是谁报的警。某个暗中监视我的债主?常常偷窥我们一家的邻居?还是,照那个宽脸膛儿的男警察所说,是“陷入昏迷之前的当事人”?可笑,怎么会是我自己?早在两天前,我就扔掉了所有的通信工具——手机、电话、遥控手表,和当天的厨余垃圾一起。

我闭着眼睛回想弥留时听到的那个男声。难道不是幻觉而是真有其人?会是谁呢?无论是谁,我对他都没有感激。只要我活着,巨额债务就会大山般压在我头上,并且在将来某天,转嫁到我孩子的头上。我们将如一群饥渴的鱼,终生在贫穷、困窘的水池中苦苦挣扎……

“别想以前的事了。从时间的实在性来说,过去、现在、未来都一样实在,都无法改变。”

我正在苦想,那男声又一次响起:

“不过用你们的眼光看,过去和未来是交织在一起的。比方这叫卖的老人,他的声音来自过去,可手里的东西,却来自未来。”

我思忖片刻,决定回应:“谁?是谁?是谁在说话?”我大声问。

孩子们望向我,又望向卧室的纸箱、地板,没有回答。

我从口袋里摸出硬币,示意他们下楼去买糖人。他们的背影刚刚离开房间,我就从床上跳起来。我在房间里转了两圈,很快找到了声音来源——离床铺不远处,被窗帘遮挡的一个角落,站着一台半旧的智能学习机。

我紧张得屏住呼吸。

“别看了,是我!”那音响突然震动着说,吓得我一个趔趄,差点仰倒在墙角。

智能机器人?就像智能手机时代的Siri?可当年的Siri只会“你好““我也很好”之类的简单人机互动。难道是软件升级了?是技术进步带来的福祉?可这进步的步伐似乎有点过大,让人惊悚。

“你是——智能机器人?”

“可以这么说。”

“你——怎么会在这里?我不记得——”

“你问的是这副躯体吗?是你自己六年前从商店买来。之前一直躺在一个废弃的纸箱里,几个月前,被你挪到客厅的玩具堆里。”

我想起多年前那个热气腾腾的夏日博览会,在那么多形态各异的智能机器中间,它看上去是多么引人注目。当阳光如利箭射入它银色的外壳,远远望去,真有天外来客的错觉。售卖工程师说它由最新的纳米材料构成,一束看不见的太阳光,可以提供它一年的能量。那是无数个幸福安宁的日子中的一个。那时我那身形羸弱的丈夫还没开始雄心勃勃的创业。

可有个问题,近几个月来,孩子们不在家,我又极度消沉,是谁将它从客厅挪到窗台上来的?难不成它自己有脚?

“是你服药前自己拿的,”见我不解,它又接着解释,“是我跑到你的大脑里,激活你的潜意识敦促你做的。报警也是,不信你可以查看我的通话记录。”

我拧开机身上的按钮,果然,“110”的通话记录出现了。通话差不多有10秒之久,点开来听,是我自己冷静的报警陈述,末了还有呼救。

这要如何解释才通呢?我的神经系统开始陷入混乱与纠结。我想到了天才黑客、网络诈骗,甚至黑魆魆的楼道里那个跟踪我的流浪汉。有传言说他原是某大厂程序员,因为骚扰被人举报丢了工作。

“不必胡思乱想。机壳只是我的躯体。你把我当作一个有中微子脑的机器人就行了。”

我沉默着,我不知道中微子是什么意思,中微子脑又意味着什么。

“如果一时理解不了,你可以启动我身上的搜索功能。经过学习,你会明白的。”

我怔怔地望着它,竭力想说些什么。可到底震惊过度,大脑一片空白。

过了一会儿,大约是为了节省电力,那底座上的指示灯由明变暗,渐渐地,自动熄灭了。

在我短暂的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诡异的场景:数以亿计的透明粒子,如荒野中的萤火,不,是比他们更小、更圆润、更精妙的光之精灵,在隐秘阔大的黑暗凌空跃动、熠熠飞舞。那一瞬间,我突然明白了一件事。那就是美——世上所有的美——所有色彩、旋律、格调的本源只有一个,那就是光。光是基本物质,是世界唯一的真相(如果它存在的话)。

我甚至因此联想,美是如此,那么爱呢?纯洁动人的爱恋,以及追随而来的痛苦、惆怅、绝望,这些纵横交错的情感之网的背后,是否隐藏着一根牵一发而动全身的神秘金线?没有了躯体与欲望,这些微小的意识粒子,是否还受这金线的牵绊?

黑暗是有成色之分的。在见到那道银光闪闪的“门”之前,我们已飞越了五重黑暗。起先是灰黑,之后是紫黑、蓝黑、墨黑,最后,是无以形容的熔岩般的黑。当银光闪闪的“门”出现时,我正为成功穿越了危险的“熔岩”而庆幸。在那深不可测、如深渊游龙般让人惊悚的黑暗之后,我几乎将它错以为是一道银色的闪电——命运的风暴就要开始了,犹如交响即将奏响。

“它通往一个虫洞。穿过它,我们将抵达永生一号。”

说完,“307号”侧过脑袋,颤着尾巴,一头扎了进去。

虫洞,通往异类时空的捷径,或与某神秘高维空间相交叠。做出第一个飞跃时,我以为自己会进入黑暗的长隧道,就像那些没有出口的山林或没有根底的湖泊,可当我无限逼近,才发现那是只高速旋转的圆环。我以为自己会被巨大的离心力甩出去,却遇上一阵轻微的引力———就像路过一个漂亮的急弯,而我忽然变身轮滑高手。没等我回过神,我已转入一个幽暗的、无光也无影的深渊。坠落,无休止的坠落,犹如树叶在深井中辗转,就在我以为一切即将结束,我将如一张旋涡状的照片被定格,一阵松脱之感,犹如一阵凉风,吹开我因惊惧紧闭的双眼,我赫然发现,黑暗已经消失,置于眼前的,是一片由静默星光连缀而成的浩瀚星海。

“这没什么,不过是些像我这样的低等量子,在以最低能量维持基本意识。”察觉到我的诧异,“307号”量子转过身来介绍说。

这是它第二次提到“像我这样的低等量子”,我没法不露出探究和好奇,尽管我并不真正关心。

“307号”缓缓飞至我身旁,将它的前庭(也就是我们认为的眼睛)对准我的前庭。

“现在,让我介绍一下意识遣送计划,也就是我带您来此地的目的。”

我凝神听着,期待会听到一个耳目一新的故事。无论如何,这微小的陌生星球是如此璀璨美丽。

“永生一号”有3亿5千万意识量子。”它说,“和很多文明一样,它分3个阶层。近3亿个低等量子只有普遍性公共意识,这些意识来自母星文明中的艺术与科学常识;近4400多万中等量子具有中等意识,也就是母星文明的所有艺术与科学成果;只有数量不到1000的量子,以母星文明为基础,进化出了复杂的自我意识,它们是统治量子星球的精英。”

我诧异地抬起头,问:“进化出了复杂意识?在没有躯体的情况下?”

“307号”顿了顿,说:“是的,所有的阶层都是自动进化。所有的意识量子都这样认为。因此阶层跃迁就只剩下一个路径——穿越至外太空,从别的智慧生命攫取新的意识,上传至量子星球。为了奖励它对星球的贡献,它的阶层会被提升一级。这就是意识遣送计划。”

“你说过量子不增不减,不生不灭——”

“是,但那是依照你们的生死观。想象一下吧,暗影憧憧的宇宙深处,某些勇敢却不够谨慎的量子被看不见的暗物质吸引,在苦苦挣扎中耗尽能量,最后,任由自己随周围的暗能量跳跃、衰变、静止——可能是永恒的静止,随某个小宇宙的坍缩而消逝。”

我沉默了一会儿,想象我是那颗勇敢的量子。

“你是怎么找到我的,你怎么知道——”

“我不知道,我只是正好出现在那里。我可以同时出现在这里、那里,或者你们所谓的任何地方。”

“绝对的自由?”

“不是你理解的那样。那是种属性,量子的属性,如果你成为一颗真正的意识量子——成为永生一号的一员,你就会明白。”

“我也能拥有吗?在下载,或者说上传意识之后?”

“会的。你会取代我,成为一颗低等量子。”

“取代你?”我喃喃道,“难道你之前也来自——”

“不,我不知道。别忘了低等量子只有普遍性公共意识,没有个体记忆,正因如此,它才得到了自在与平静。”

我又沉默了一会儿,我不能想象自己是那颗勇敢量子。

“有没有这样的低等量子,既不够勇敢,也不够谨慎,只想做一颗低等量子——”

“307号”诧异地“看”了我一眼,用它的前庭。

“当然,没有任何力量可以强迫你。”

“那就好。我只想做忘我的低等量子,我早就厌烦了自己的意识,它总跟着我,躲也躲不开,甩也甩不掉,真是烦透了……”

能看出来,“307号”明显松了口气,虽然它遮掩着,闪烁着转身,让我看不见它的前庭。

我站在窗口眺望卖糖人的“时光老人”。花白头发、油汪汪的胖脸,看不出和“时间密道”有什么非同寻常的关联。不过孩子们擎着糖人回来时,却兴奋得满脸通红。他们说“糖人爷爷”要收摊了,白送了他们好多“孙悟空”和“奥特曼”。嚼着枫叶气味的麦芽糖,我想不出它如何来自未来。唯一的解释是,它能让我的情绪稳定愉悦,因为它能催生一点多巴胺。

“对不住,我丈夫已离家出走。欠你钱的是他不是我。眼下,我有年幼的儿女要养。”我跑到客厅,用那台早教机的电话功能给债主们挨个打电话。说来也怪,我原先战战兢兢,他们便张牙舞爪。现在,我发出进攻,他们倒又凛然后退——“哟,有两个孩子要养啊,要不要帮忙?”甚至,“你丈夫真是个傻瓜,为了一点债务,连家都不要了!”真是匪夷所思。

出于一种可笑的掩耳盗铃式心理,打完电话,不等那指示灯自动熄灭,我拧灭了按钮,关了机。

——做得好,坚持下去,会有转机。

几乎是同时,我清晰地听见自己的脑子这样“想”。

是的,不像沙滩上用树枝写出的字迹般肉眼可见,而是无数嗡嗡作响的虫蚁,正越过沙丘往不知名的远处“迁徙”。单个看,似乎没有秩序,可一旦上升到了整体,便呈现出某种赫然的非凡——如潮水退去,遗留在海滩上的大海深处的“交响”。

从那之后,这“交响”便犹如警示的利哨,开始时不时地在脑中奏响。8月的一个深夜,我从酒吧带回一个开豪车的年轻男人,刚用手臂圈住对方的脖颈,那“交响”突然一阵毫无征兆地奏响——“你确定你要寻欢作乐?本市两万多名三十至四十五岁的单身母亲,再婚概率只有百分之零点五……”一个留着络腮胡子的债主关心我和孩子们的生计,主动提出某个赚外钱的机会,那哨音又响——“此人荷尔蒙爆棚,上个月刚用漱口杯砸断老婆的鼻梁……”最离谱的是一个傍晚,我在街上走着,一辆灰色宾利悄无声息地在我身后停住,没等那衣冠楚楚的男人钻出车门,那诡异的男声又跳出来——“赶紧走开!在这种人的脑回路里,只有赚钱是真正的连接,爱情只是临时短路……”

我知道这种事就像太空中的车轮,因为遇不到阻力,只要开了个头,就会匀速地、无休止地持续下去。可我也不能不对事情的走向产生好奇。就算它是个抽象量子,没有了机壳这个栖身之地,它又将如何出没,或者说,如何实现它的目的?如果它有目的的话。

那一天还是来了。那是个阴郁的雨天,女儿上学去了,儿子感冒了在卧室昏睡。敲门声响起时,我正在窗前无聊地看雨。那声音开始很轻柔,像可有可无的试探,后来渐渐加重,到了不回应就不罢休的程度。我叹口气,起身走到玻璃球似的猫眼跟前,那暗绿色的光线里有个人影,只看了一眼,我已知道来人是谁,我随手拉开门。

“你不该立刻开门的,”我蹲下身找拖鞋时,又听见那熟悉的男声,“至少得问清楚我是谁。”

这是个陌生人,陌生且抽象,昏暗的光线中,几乎看不出他有鼻尖、嘴角,他的头很大,个子很高,眉毛是金灰色的,眼睛也是。

我抬头笑了笑,说:“不用,我知道你是谁。”

他不动声色地跟着我进了客厅。

退回窗口的椅子边时,我看了眼窗外,雨好像小了些,行人三三两两的,打着伞,像散落在野地里的蘑菇。

我示意他在对面坐下。他顺从地照做了。

“抱歉,要不要来杯水?我买不起饮料,那玩意儿很贵。”

我故意调侃着,又起身去找水杯。

“不用了,我不渴。而且你知道,就算渴了也无需喝,我感觉不到。”说着,他闭了闭没有睫毛的金色眼帘,声音也似乎变得疲惫。

我沉默了。他的回答验证了我的猜测——一个智能机器人,或者什么中微子,突然变成一个人闯入真实世界。这难道是可能的吗?我怎么能排除,他不是某人派来的?不是什么人为我购买的某项特殊服务?

我闭上眼睛,指节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我在耐心等待,他总会说明来意——探险、体验、科学试验之类,既然他是那样一种身份。

“一定很辛苦吧,这样苦苦支撑?只有一个脑袋,却有三副要供养的躯体。要吃饭穿衣,要定期去医院维护修理,要情感抚慰。几个环节环环相扣,缺一不可。”

说着,他眼帘低阖,洒下一道夕阳般的柔光。

我睁大眼睛,竭力忍住眼中的泪意。谁能想到呢,安慰我的竟然是个智能机器人——多少愁闷难熬的夜晚,我渴望有人这样做,可惜从未如愿。

“你想要更多的能量支撑。可显然未来的很多年,没人会为你提供这种东西——”

他说着又求证似的朝我看了一眼,我忍住回看他的冲动,转身去看窗外。雨不知何时已经停住,一只翩飞的鸽子,以倾倒的姿态掠过窗前。

“从无到有,将能量转化为物质,已耗尽我大半能量。你知道,我的能量有限,我只是一粒低等量子。”

他的声音如晚风轻柔,灰色的眼睑星光点点,好似枯木上滚动的露珠。

“你不用做什么,更不用在意我的存在。我会尽我所能,做我能做的。”

说完这一句,他缓缓起身,开始脱那件脏得看不出款式的上衣。我再也忍耐不住,飞快地瞟了他一眼,果然,在那与肤色融为一体的外套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想象中的处理器、硅片,所谓上传意识处,不过是条暗淡的黑丝带——峭壁间一段细窄得仅容单粒子通过的栈道。一开始,除了介于铁与煤之间的暮色,什么也看不见。后来听见身边一块开裂的石头,发出阵阵细碎琐屑的咔嗒声。仔细分辨,岂止是一块石头,整座峭壁都大张着开裂的嘴,发出噬啮咬合的声音。这是怎么回事?我屏住身形,凝立不动。难不成它们把我也当成了一块石头,要将我噬啮成无数更细、更小的石头……

它们并没有朝我俯身倾倒,倒是我,因为长久的凝滞,开始渐渐放松、裸露,甚至剥落——童年遥远陌生的琴键,青春模糊炽热的爱火,中年哑巴吃黄连般苦涩的婚姻,那些刻骨、渺茫、幽微的情感记忆,如一幅冲淡悠长的画卷,在氤氲的暮色中缓缓飘荡。

最低能量的存在、飘荡……忽然间,我明白了“307号”所说的“忘我”的真正含义——忘记一切,吃为浩瀚宇宙的一部分。换言之,无限度地稀释自己,直至变成周围的陨石、行星、铁镍。

所有的一切都将被涤荡殆尽,万事皆空。

太好了,终于要死了,真正意义上的死,比死亡还要彻底的死。我兴高采烈地飘荡着,渐渐地,连兴奋也淡漠下去,一阵阵神秘的浩瀚之力席卷而来,我像粒越来越小的石块,溶解在暮色的海洋……

“停!停住——别动——”

然而,在这生死茫茫的当口儿,那熟悉的男声,再次如惊雷炸响。我呆了呆,立刻止住了飘荡。“307”号也来了?按照它们的规定,它不是该躲得远远的吗?

“不知羞耻的家伙!想不劳而获吗?还是以为没人看见?我要上诉!”

循着声音,我“看见”身后很近的石缝口,有粒通身透亮的量子正被“307号”紧紧“扭住”。说是“扭”,是因为它们正缠斗在一起,距离已近到分不清彼此的地步。

怎么会这样?量子竟然也打架?说好的自在与平静呢?我皱起眉头(如果我有的话)。

“它一直潜伏在那石缝,想趁你不注意,从后面撞上你,从而攫取你的能量,不劳而获进阶为高等量子。”“307号”愤懑地说,说到“不劳而获”,几乎有点咬牙切齿(如果它有的话)。说完,不等我回答,又转过身去质问:“怎么可以这样贪心?你已经是中等量子,还要和我争抢!”

攫取能量,不劳而获?我心头一凛,如同被一束光线照亮——我突然明白了一个事实:我只是一份能量,供它们争抢的能量。

“别傻了,量子是全同的。这能量归我或归你,对他们来说,没有什么差异。”

那“窃贼”瑟缩着,然而并不畏怯,还理直气壮地分辩。

“你胡说!量子星球有规定,只有为星球贡献新的意识,才能得到阶层跃升——”

“你真信他们那一套?你知道他们是怎么成为高等量子的?从来就没有自动进化这回事!它不符合质量守恒定律。不过算了,说了你也不懂,你是没有记忆的低等量子。如果你有记忆,你就会知道这已是你第几次带回有意识的生命体——”

“307号”怔住了,显然,它无法相信,却已开始犹疑。

“我要上诉,你不但偷窃,还制造谣言,”末了,它终于叫道,并侧身向我示意,“你做证!”

我摇摇头,心想我不至于这样笨,被你们卖了还要帮你们判定钱归谁。

“你尽管去!”那“窃贼”回答,“不过你要有心理准备,谁也不会理睬一个低等量子!除非它们愿意和你一样,回到最低级。”

我没见过高等量子,不知道它们和中等、低等量子有什么分别。尺寸?形状?亮度?不,我甚至不知道它们还有没有这些。它们的居住地不在峭壁之巅,也不在璀璨星光围绕的中心,它们待在黑暗边缘一团贝母状的淡淡光晕里。“窃贼”说得没错,它们对“307号”的上诉置若罔闻,后来还是我发起诉求,说作为量子星球的新成员,有几点困惑期望得到解答。它们答应了,派出一个和“窃贼”一样明亮的中等量子,引领着我,飞往絮状光晕的边缘。

那光晕是灰褐色的,夹着银白、亮粉的光丝,越往里去,色彩越是明亮。到最后,这亮彩竟强化成一种紧密、庞大的固体轮廓,远远望去,隐约是某个球状天体的影子。

“就在这里吧!”

那低沉的男声响起的时候,我诧异得差点跳起来。这声音太真实了。不像来自“307号”那种模拟人类的机械,而是某个活生生的真人。

“你好!”我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你好!请问有什么需要效劳的?”那声音说,听上去十分清晰,似乎近在咫尺。

“我想请教一个问题,如果‘307号’没有出现,我此刻会在哪里?”

我没再愚蠢地加上那句,假如我的躯体还在的话。我已经模糊地明白,这里的时空和我之前理解的不是一回事。而且,我不想因为这点再次被它们引导利用。

“和别的量子纠缠,如果有别的量子出现。如果没有,会到处游荡,被别的物质吸收,成为另一种意识。”

担心我不能完全理解,又进一步补充:

“你不可能永远飘荡,那些情感和记忆终会消失,在这里、那里,或其他什么地方。我想了一会儿,决定先放过这个问题。

“根本没有自动进化,对吗?所有的复杂意识,超出母星文明之外的意识,都是从别的星球、别的智慧生命掳掠而来。”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无法自控地颤抖。

那声音沉默了,似乎在聆听,又似乎在思索。

“生命是最宝贵的。生命能带来激情,激情反过来驱使生命创造。量子星球没有生命,所以只能靠窃取生命体的情感和记忆,驱使个体意识苏醒,创造新的意识——就像大树已经枯死,风干多年的种子,需要新的土壤——你们没有土壤,所以只能去偷、去抢!可是这样?”

那声音依旧沉默着,我继续说下去。

“为了达到目的,你们利用没有记忆的低等量子,让它们处于无休止的劳役之中。这一点上,你们倒是和我们一模一样,我很好奇,你们是刻意学习得来的,还是无师自通?”

我为自己声音里的嘲讽感到不安。我以为它不会回答了,我甚至想到了因此而招致的打击报复——消逝、坍缩等等。

“可你们并不热爱生命。非但不热爱,简直是厌恶。”

它却突然开了口。

“我们只是厌恶生命的恶,不是厌恶生命本身。”我说。

“生命无所谓恶,也无所谓善。”

我勉强点头,承认它有道理。不过还是不以为然,谬误的叠加并不能走向真理,这是极少数颠扑不破的真理之一。

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可和刚才的沉默不同的是,隐约间,我感到一股陌生的能量,如一阵强劲的微风迎面吹拂,甚至,连那炽热的光晕也为之微微颤动。

“你这样善思,可知道宇宙中有种不可思议的现象——某物常常无理由地对应另一个,完全等值且相反——没人知道为什么。”

我抬头瞥了眼光晕,那神秘球体的轮廓似乎更清晰了。

“好吧,既然你这样好奇,就让你一探究竟。”

那声音刚落,一股引力潮汐般袭来,我顿时感觉自己像只渺小的飞虫,被吸了进去。炽热的光晕不见了,取代它的是逐渐浓重的黑。正如料想的那样,在那漫长的、没有边际的黑暗尽头,停着一只硕大的、巨鹰般的黑色旋涡。没有别的出路,我深知这一点,于是,我投入其中,旋转、坠落、再旋转、再坠落……如同在无望的迷宫里循环往复,最后,当我以为再无希望——自己将被永远幽困于此,亮光突然照射进来,旋涡消失了,我站在了那个神秘、美丽的蓝色天体面前。

“天哪!”我忍不住惊叫起来。那熟悉的大陆线、那芬芳的泥土、那蔚蓝的海平面……最离奇的是,它离我如此之近,黏稠的蓝色几乎溅上我的鼻尖。

“仔细看看和你之前所见有何区别!”那声音说。

我睁大“前庭”竭力搜寻,终于,在那无比接近黑色的幽蓝色的上空发现了无数盐粒般的透明亮点。什么意思?是量子?它们一直在监视我们,一旦有灵魂离开躯体,就将它们拘束至此——一如我的遭遇?

“不!正好相反,那是我们的高等量子,在向你们输入自己的意识。”那声音说道,“你一定有过这样的经历,某个紧要关头,一个意想不到的念头突然闯入脑中——你们称之为灵感或顿悟。你只是个普通人,但你可以推想,你们的艺术家、科学家,如何创作出惊世之作,一步步探索宇宙的奥秘……”

“你们是我们的——”

我冒失地接了口。

“反星球。你们是物质,我们就是意识。你说得对,我们没有土壤,可我们不需要偷和抢。土壤本来就属于我们。我们播种,我们收获。如果你不信,只要想想这一点——你们为何无法探知意识?因为那不在你们的范畴,属于天外来客。”

“我不信!”我喃喃道,“我想回去,如果你们放我走的话。只有回去,我才能弄清楚你说的。”

那声音轻笑了一声。

“我很乐意帮助你。可这里面有两个问题,一是你经过了所有可能的路径才抵达这里;二是因为你的位置发生改变,宇宙中的万物都做出了调整。”

我再也想不出怎样回答,最后,只好说,“我要去找‘307号’,是它把我带到这儿来的。”

我不是个好奇的人。从“他”出现的那天开始,我没主动问过什么。他无师自通地在网上找了个差事,开始了白天写代码、晚上读书的单调日子。有了收入,我整个人渐渐放松——我放弃了各种卖酒、做陶艺、送牛奶的兼职。只是埋头照顾家里。破旧的公寓渐渐敞亮起来。窗户洞开着,地板发出乌棕色的亮光,镜子里常常含着那么一点笑影。他很少下楼,除了阴雨天偶尔出去透个气——去阳光不那么稀薄的地方吸点太阳能,他喜欢独自一人,去树林、灌木丛这类的隐秘之地。我喜欢阳光普照的日子,不仅意味着不用担心他久出不归,还可以在熹微的晨光中,边欣赏他优美的伏案侧影,边给孩子们做早饭。

和将整个拳头塞进嘴里的1岁男孩比起来,他更喜欢警惕盯着他的女孩。“我喜欢线条柔和、色彩温暖的生物,它们是一切生命的母体。”他这样解释。不过除了偶尔小心地碰触她鼓鼓的胖脸颊,圆滚滚的小短腿,并没有其他表示。他还不懂得怎样表达自己的喜欢。

只有一次,女孩对自己的涂鸦不满意,他帮她画了一个美丽的蓝色星体——比地球海洋还要深邃的蓝,一株株海藻似的柔美形体,星光般浮游其间。“你是谁?”女孩问,“你爸爸派来照顾你的人。”他回答。她毛茸茸的眼睛大睁着,表示不信。“我说的不是你生物学的父亲,而是上帝——宇宙中最高的神。”他这样说。女孩愕然,忽然石破天惊地问了一句:“上帝是外星人?”

他很少说话。唯一常做的是坐在沙发上读书。暖金似的光从头顶泻下来,俨然正在镀金的佛。拐角书柜里的一摞书很快读完了,他就开始自己上网买。有那么几次,孩子们都睡了,我独自去附近的酒吧喝两杯,回来晚了,悄悄将钥匙插进门孔。他听见了,只偏过头,换个姿势继续读下去。

我不明白事情是怎么发生的。也许是因为天气正慢慢变得炎热,也许是因为看见他在楼下为某个女人指路。那天,我半夜惊醒,觉得满嘴的酒热直烧到耳边,心里一片烧灼,就打开房门,对着客厅的方向喊:“可以帮忙倒杯水吗?我渴。”我知道他就坐在那里,读那似乎永远也读不完的书。

没有回音。可我听见他起身时裤子和沙发垫摩挲发出的摩擦音,还有地板上一板一眼的脚步声。

他好像永远也学不会我们的举重若轻。

“我起不来,我在发寒热。”

见他用指节敲击门框,我支起脑袋,有气无力地说。

他只得踱进房来。迄今为止,这是第一次(还是智能学习机时除外)。我微微地扬着脸,闭上眼睛,等着温热的水往唇边凑近。我知道自己蓬头垢面,可还是想一探究竟——就好像那酒瓶总也倒不出酒,到底是装得太满,还是一滴都没有?

“谢谢!”我喝了一口水,感觉自己的舌头像温水一样滑软:“你现在很难说话了。你——是不是另有打算?你几时走?”

他皱了皱眉,说,“我几时说要走?你想让我说什么?有什么可说的?”

“你真的不走了?”我说着就去捉他的手,“我不信,你敢不敢拿出一点诚意来?叫我相信……”

我记不清他有没有抽回那只手,只记得他罔罔地,先是对着眼前的空气发了一会儿呆,然后梦醒似的看了我一眼,说,“你想要我怎么做?只要我能做到。”

我什么也没说,只是避开那杯水,像害怕惊走枝头小鸟似的,小心地凑过去,将自己的头搁在他的肩膀。

那天之后,他不再住沙发。该怎么形容呢,那种极特殊的感受——比木块冷,比钢铁热?不,重要的不是冷热,而是质地——无数极细极密的颗粒,光滑、坚硬,像浮雕微小的凸起。也就是从那天开始,他自觉承担了所有——接送男孩和女孩上学放学、做早餐、清扫卧室,一天晚上,甚至在我睡着后洗衣服。好几次,我想对他说不必这样,可终于没有说出口。

第一次龃龊是我将他的书放入纸箱。他来不及解围裙就冲进房间质问我为什么要这样做。我说“书”的谐音是“输”,最近我打牌、掷色子总输。见他面有愠色,我又说这些书太过陈旧,夹着许多书虫,常把孩子的腿咬得血淋淋。他什么也没说,笔直地走了出去。

接下来的争执像一连串爬在发缝边的虱子——你就不能自己待一会儿吗?怎么没完没了地要人陪?一起散步、一起吃饭、一起睡觉,这些蠢事怎么可以一做再做?没完没了地散步,没完没了地吃饭,没完没了地接吻——我慢慢听出来,所有的问题都可以归结到一点:他嫌我不够深邃、独立、理性。

不过争吵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他像只陀螺每天都被家务抽得团团转。不要说读书了,连发会儿呆的空闲也没有。可他并没有要求住回沙发。有一回,我看到他在女孩涂鸦的废纸上写了一首诗,大意是,生活是个污秽的烂泥塘,反正已经跳下来了,索性和大家一起闭上眼睛滚来滚去。

生活对我露出了微笑,他的嘴角却含着苦涩。

事情发展到后来,已经渐渐不像话——就像可怕的熵增。等我注意到连一岁多的儿子都可以随意给他下命令——肚子饿了,做饭;要出门,拿鞋——应该太迟了。他不像一个丈夫或伴侣,倒像个高大冷峻的保姆。是的,他整个人已经冷峭得像座冰峰。我受不了这样的冷漠,一个高大、英俊、从不犯错的完美男人,却没有人气,更没有人味。我想起不靠谱的丈夫,至少他吻我时手臂是热的,手气好时脸色也是好的。我怀念从前单身的自由——在他出现之前。

导火索是他写代码存下来的一笔钱。我理所当然觉得应该拿来还债。倒不是对还债有什么执念,而是潜意识里担心他会走。他一走,钱的问题就会立刻“显山露水”。他却神色冰冷地摇头,说这钱存了很久另有用处。说着打开一帧网页广告,上面说一家机器人公司正在出售视觉效果可以乱真的仿真机器人。“我需要一副躯壳,不能总占用那些能量。”他缓慢却清晰地说。我吓了一跳。第一个念头是我安全了,经济上相当于进了保险箱;可马上又意识到自己即将要和一个机器人度过一生。“你——想好了?”我勉强问了一句。他郑重点头,“这样照顾你也方便些。”我鼻子一酸,“可你从没说过你喜欢这里,我不想委屈你。而且我们的钱不够,机器人公司需要经常给你体检、换零件……”我越说声音越小,我听出了自己的心虚——人家自己挣的钱,想怎么花不可以?果然,他也听出来了,沉默半晌,终于说:“好,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放心,我会让你如愿。”我从未听过他用如此激愤的语气说话,不禁怔住了。趁我发怔,他开门走了出去。

当晚,他没有回来。第二天同样如此。我俯在窗台上朝院子里张望,松树还是那样暗绿,月季已经枯萎。第三天,第四天,我拧开那台智能学习机,没有任何声音。第五天,因为拧开又关上的次数过多,学习机的开关失灵,指示灯彻底熄灭了。

记不清是哪天夜里了,我以为我已经忘了,却忽然在呼救的噩梦中惊醒。“再见!”一个熟悉的声音,从一颗榆钱大小的流星上闪落下来,挂在窗前的树梢上。我睁大眼睛,试图用目光抓住它的一点儿影子。它却倏地一闪,往远处飞去。

再次途经虫洞时,“307号”的速度慢了下来。不用回头,我也知道它是什么意思。我没什么可说的。它同意我离开已经让我意外。我很怕它问一句为什么,为什么一定要走,一开始说得好好的。或者干脆把头一扭,说不关我事,什么都不记得了。不是说它们没有情感和记忆,只有来自母星文明中的艺术与科学常识吗?不过,幸好不要问太多问题,是它们必须恪守的常识之一。

“只能到这里了,”它哀哀地说,“我只是低等量子,能量有限。”

“好的。”我答应着,心里涌过一阵愧意。它为什么不拦住我,甚至和那个量子窃贼一样一头撞上来?按照它们的规则,我是属于它的,至少意识是如此。

其实,对于一个低等量子或平庸之辈而言,在这里或那里,并没有太大区别。唯一的遗憾是,不会再记起丈夫因羞愧而痉挛的脸、女儿美丽修长的手臂,还有儿子,后脖颈被亲吻时散发出的野皂荚的香——也许,长久的飘荡之后,就只剩下这么点情感的记忆,与遗忘和雷同做最后的对抗。

“听说,有种理论,认为两个彼此作用过的量子,无论分处宇宙的哪个角落,都会互相纠缠牵绊。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我的语气恋恋的。分别总是让人伤感,哪怕是和一个量子。可能这就是有意识的好处。现在,连我自己也觉着了。

“可你不是严格意义上的量子,而我是失败的低等量子,正慢慢走向坍塌或消散。”

它的声音听起来更悲哀了。

那灼热的光芒亮起来的时候,我一阵惊慌。我没想要改变初衷,甚至没打算犹豫。事实上,我已经下定决心,下一秒就转身,往那黑色虫卵状的洞口飞进。可就在那短短的一瞬,一粒全新的、和“307号”一模一样的量子,像个突然闪现的暗淡幽灵,从虫洞的出口全速而来。我飞快地避让、躲闪,在一阵逐渐强烈的预感中,眼睁睁看着它沿一条弯曲的“直线”,不偏不倚朝“307”号撞去!

那光亮消失了,在它们融为一体的瞬间。取代它的,是一团崭新的光亮。

那新的光亮像只闪亮的陀螺,以让人眼花缭乱的速度跳跃、自旋。

“幸好,量子是全同的。”

在飞离那璀璨小世界的最后一刻,我这样安慰自己。

李蔷薇,江苏江都人。毕业于南京政治学院新闻系,文学硕士。作品散见于《作家》《山花》《上海文学》《长江文艺》《作品》《野草》等刊,有作品入选《小说选刊》《中篇小说选刊》《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2016年中篇小说排行榜》等。